骆以军

台湾小说家，著有《西夏旅馆》《女儿》等长篇小说。

在那个咖啡屋里，邻桌两个三十出头小伙，正在聊着他们当“逃兵”的艰难过程。

一个帅帅的家伙说，“你别看我现在很瘦，那时我吃到一百公斤啊。”他说他从念专科时就想好将来绝不去当兵，“我很痛恨那种集体生活，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而且这一年和你之后的人生一点关系也没有，却要在那边被人羞辱、痛斥，他可以要你滚过来爬过去。但其实那些挂着军阶，把你当牲畜贬抑的排长、班长，他们可能是没有灵魂的人。所以我从那时就下定决心要逃兵役。”

他又说，他一开始是用“重度忧郁症者可以免服兵役”这一招。

他去挂号一个精神科，在医生面前装出恍惚的模样，说话破碎、飘移，说自己常有想寻死的念头，但装了三个月，医生开给他的证明却是“轻度忧郁症”。这时还遇到另一问题，就是若他被判定是“重度忧郁症”，拿到残障手册，因为是自杀高危险群，便会成为保险公司的拒绝往来户，但他爸妈已帮他投保很多年了。

好吧，于是他使用了另一条路：“吃胖”。他的朋友有一群全是想逃避兵役的，但没有人像他意志那么坚定的，所以那一年的时光，他不同的哥们，轮流找他去吃烧肉、火锅、自助餐，就像喂猪那样要把他喂到一百公斤哪。到了要去体检的前几天，他还差三公斤，于是吃止泻剂（另一家伙惊呼：“连大便都列入战略计算？”）。进去兵役科之前，他准备了各种饮料，有茶、运动饮料、果汁，还有他妈帮他煮的萝卜汤，因为他要灌下3000CC的水（也就瞬间增加三公斤）。

但有个念医科的朋友告诉他，瞬间喝这么大量的水，会“水中毒”，不能让血液浓度那么短时间下降，所以他后来采用了“鸡尾酒式灌水法”。他还找表哥去帮他打气，当他灌水灌到开始吐时，他表哥便骂他：“你吐啊，你到部队里再去吐吧。”如此激励了他，于是奋力再灌，如此总算顺利灌出一百公斤的体重，被盖上“丙种体位不予入伍”的戳章。

另一个家伙说，“你这是短暂的肉体受苦，我用的路子可辛苦多了，而且是精神上的。”因为他是入了伍的，新兵训练时遇上一个非常变态的虐待狂班长，有一天他决定，要用非常手段让自己离开这鸟地方，于是他开始强迫“关机”，再也不讲话了，班长、辅导长来跟他说话，他都不应;他们说你他妈再装啊，揍他，叫他匍匐前进，交互蹲跳，他打死也不说话，也不做。

他们有点害怕了，把他送进军医院，再转诊高医附属医院精神科，被判定是精神病，关进精神病院待了两个月。一起送进去的还有来自各部队的二十几个“疯子”，全是装的。他们互相眼神交会时，都会露出一瞬即逝、相互鼓励的微笑。但送进精神病院后，那里头关的就全是真疯子了。那两个月真的待得超痛苦。

他们各自叼着烟，喷云吐雾，无限感慨。“真的很辛苦，但超值得。”他们讲起医学院的学生，十个有九个都不用当兵，他们的技术才专业了。有一些鬼鬼祟祟的针剂，什么血小板不全，心律不整，血压过高，心瓣膜闭合不全，肝脏肾脏的问题，都可以伪造出来。他们真是什么方式都用，还有每天遮一只眼，另一只眼睛近距离贴在电视屏幕，如此可以造成“两眼视差”，不用当兵。

还有用法国人养鹅肝的方式，每天吃超高蛋白质，让肝脏在短期内呈现指数过高而躲过兵役。增胖逃兵的那帅哥（他现在看去一点也不胖）说，他认识一个医科的，用的是“血压过高”这一招，但其实他还差规定免役的标准有一段，结果兵役科给他手臂装一个仪器，每天一段时间就监测他血压，如此戴一个月。每次那机器要开始检测时，一个气囊就开始充气膨胀，我们那时都在一个电影制片公司，每次开会到一半，那个测血压器开始有动静，他就说“欸，欸，你们快打我！”我们就围上去拳打脚踢，他的血压也就真的飙高。

好在这一关过了，但他还要住进海军医院一个礼拜，每天护士来量血压。这真是没辙了吧？但我们这些哥们，假装拿水果礼盒进去登记探病，里头装着威士忌和两千块的槟榔。如此还真的给他逃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