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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短篇小说)

2015-09-10海佛

安徽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鬼子兵货仓国军

海佛

立秋没几天,就传来了让小李庄人流泪欢庆的消息——鬼子投降啦!

微山湖东岸利国驿一带的鬼子兵被“国军”缴了武器,收拢、关押在利国驿火车站那一排长长的大货仓里。

俺二爷爷从微山湖东畔的军事重镇利国驿欢庆回来,把鬼子投降的消息告诉了小李庄人。小李庄人流着泪水欢庆着,在祠堂前敲锣打鼓放鞭炮。小鬼子也有今天?他们到我们村里扫荡,杀人、放火,说小李庄窝藏游击队,一下子就杀了村里十三口男劳力。

日本鬼子投降啦!

村里人都跑到村里的祠堂去了。小李庄人庄严地聚集在祠堂前,由俺二爷爷带着,祭奠被鬼子兵杀害的亲人。俺爹——俺奶奶的小儿子小柱子,这个憨厚的小伙子也跑去了。家里只剩下俺奶奶,一个瞎老太太。

俺奶奶也听说了鬼子兵投降的消息。俺奶奶听到这个好消息就掉了泪,用补了许多补丁的大襟褂子抹着泪水,嘤嘤地哭泣着,鬼子投降了,俺再也不要东躲西藏了。

俺奶奶听到这个消息,喘着气,想起了埋藏在自己心中很久的疑团,现在到了解决这个疑团的时候了。那就是让俺爹带着她去利国驿车站,她要亲手摸摸投降的鬼子兵,弄清楚这些豺狼,他们到底长得像人还是些青面獠牙的恶鬼。俺奶奶是个瞎子,俺奶奶的世界里没有日月星辰,是永远的漆黑一团。她的梦里也是可怕的黑暗,怪叫着的鬼子兵端着枪,扫射着子弹,进了村,进入她的梦里。先是俺爷爷搀扶着她逃跑,后来是俺大爷搀扶着她躲藏,再后来,就是俺爹小柱子背着她钻进庄稼地里。菩萨保佑,俺爹没死,没死,就有报仇的机会。

俺奶奶拄着芦苇秆,芦苇秆噼里啪啦地敲着地,敲出了她心中明亮的路。她出了草屋,到了低矮的土墙围成的院子里,扶着院子里的结着红枣的枣树,喊着俺爹,小柱,你在哪儿?

俺爹不在家,肯定去了村里的祠堂。俺奶奶拄着芦苇秆,敲打着地面,摸索着从村前往村里走去。

这时,西边传来了隆隆的火车声。俺奶奶的心跳加快了。不行,得快去利国驿车站,不然,投降的鬼子兵被火车拉走了,自己的疑团就成了永远的遗憾。

她走在村里的土巷里,叫着,小柱,我的儿,你在哪儿?

俺爹好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听到了俺奶奶的呼唤,就从祠堂里跑了过来迎接俺奶奶,他激动地拉着俺奶奶的手,说,娘,报仇!咱村里的人都去报仇了,都去了利国驿车站找鬼子报仇。

俺奶奶拄着芦苇秆,嘴唇嗫嚅着,说,报仇,我们也去报仇,他们杀死了你的父兄。

俺爹拉着俺奶奶的芦苇秆,去了利国驿车站,找鬼子兵报仇。

小李庄离西南边的利国驿车站很近,中间隔着一大片庄稼地。高粱、豆子、胡萝卜,还有栽种最多的地瓜,它们茂盛地生长着。从前,站在庄前,隔着这片田野,就能看到利国驿车站,还能听到鬼子兵穷凶极恶的叫声。庄稼长高了,成了青纱帐,站在村前看不到利国驿车站了,但是,还能听到火车的叫声,还能听到鬼子训练时的嚎叫声。这声音就成了小李庄人的噩梦,也就增加了这片庄稼地的神秘与恐怖。

俺爹领着俺奶奶,出了村,沿着土路,向西走,上了铁路。这铁路就是有名的津浦铁路,铁路西边就是有名的微山湖。沿着铁路线,再往南行,很快就到了利国驿车站。站台上已经有了很多的当地人。不用说,都是来找鬼子报仇的。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他们气愤地议论着。话题就是该活埋了这些畜生!

大货仓前所有的大铁门紧锁着,大门前站了一排荷枪实弹的“国军”士兵。俺奶奶被俺爹领着到了车站的大货仓前,就被持枪站岗的“国军”士兵喝住了。

一个年轻的“国军”军官戴着雪白的手套,指着俺爹和俺奶奶,不客气地说,站住!干什么的?

俺奶奶看不见,问俺爹,谁说什么啦?

俺爹对俺奶奶说,娘,人家不让报仇!

俺奶奶听明白了,上前问,谁不让报仇?

俺奶奶拽过芦苇秆,奔着那个声音走去,颤抖着问,为什么不让报仇,他们可杀死了俺家两口人啊。

俺爹带着哭腔,说,俺爹,俺大哥,都被鬼子杀害了。

年轻军官还算客气,到了俺奶奶跟前,搀扶着她,说,老大娘,人家已经投降了,根据《日内瓦公约》,要优待战俘。

俺奶奶问,长官,俺想进去摸摸他们,想知道他们到底长着什么样子?

年轻军官笑了,说,摸摸他们?告诉你吧,他们都是些禽兽。

俺奶奶还是不死心,哀求道,俺就想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禽兽。

年轻军官说,他们还不悔改,还不承认失败。

俺奶奶吃惊地问,还想杀人?

年轻军官没有了与俺奶奶继续谈话的兴致,对俺爹说,长官有令,任何人不得近前闹事,快把老大娘领走吧。

尽管俺奶奶唠叨着不满,但,还是被俺爹强行给拉走了。仇人就在里面,有仇不能报啊!

日本鬼子一天不走,小李庄人就不会忘记复仇。终于,复仇的机会来了。

秋风吹着秋风,吹出了凉凉的秋意。大货仓的日本鬼子,到了白露、秋分还没有走。

大货仓共有几百名日本鬼子,还有他们的家属和孩子。他们狼狈地躲在货仓里,不敢出来,怕丢了小命。他们的饭食由“国军”的伙夫给送,伙夫抱怨了,说我们都吃不饱,哪有他们的饭。战乱时期的粮食非常紧张,哪有吃饱的。这些日本人一天不走,又不能饿死他们。上面分发下来的粮食有限,他们的家属与孩子又不在名册中,却又跟着分享,因此大伙儿就得挨饿了。这些罪大恶极的人,饿死他们也算不上过错。中国人慈悲,绝不似鬼子野兽般地对待我们的同胞那样。看守鬼子的“国军”们商量了,让他们到铁道边的庄稼地里偷。铁路对面的庄稼正是丰收的时节,高粱、豆子已经收获了,但是农田里的胡萝卜、地瓜还得再晚些时候才能收获。

饥饿的时候,粮食比黄金还贵重,粮食就是生命啊。

大胆的鬼子过了铁路,到了庄稼地里偷。接着,众多的鬼子也出去偷。

小李庄人知道了,就合伙拿着挠钩、铁锨、扁担埋伏着,等鬼子到了地里,就齐声呐喊,打鬼子啊!

围住鬼子兵痛打。鬼子不再似以前“风光”了,他们孬种了,他们一边咬着带泥的地瓜与胡萝卜,一边拼命地逃跑。有的还跪下给小李庄人磕头。不能饶了他们,就打,往死里打,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每当危险的时候,“国军”就会过来拉架,把受伤的鬼子架走。

很快铁道边的地瓜和胡萝卜都被小李庄人刨干净了。白天里,小李庄人下地看着,不让鬼子来偷。鬼子也害怕被小李庄人捉到,否则,他们很可能就没命了。

白天不偷,夜里偷。

天天下地的俺爹先发现了蹊跷,就是离铁道稍微远些的俺家的地瓜地里,上面的地瓜秧子无缘无故地蔫了,细心的俺爹扒开一看,下面的大地瓜被人掏去了。肯定有鬼。有鬼就捉鬼。

这天天擦黑的时候,俺爹披着俺爷爷留下来的破旧的棉大衣,手里提着挠钩,对俺奶奶说,娘,我去看夜了。

俺奶奶不放心,对他说,天凉了,别冻着,小柱,要是真的挨饿的,就给人家一口饭吃,要是偷的,就吓唬吓唬算了,别跟人家拼命……你喊着你二叔家的孩子,有个伴。

俺爹不理会俺奶奶的啰嗦,没等俺奶奶交代完,就离开了家,去了地瓜沟里埋伏,捉贼。

俺爹走后,俺奶奶拄着芦苇秆,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天,听着西边田野里的动静,她在疑问逃反的日子还会不会来?她还幻觉着突然来临的可怕,鬼子进村啦!

俺奶奶站了一会儿,就关上了大门,进了屋子里,坐在草床上。老习惯,她在临睡前,把芦苇秆放在床头,双手合十,嘴里念着菩萨,祷告着,祈求保佑俺爹平安。

俺奶奶歪在床上睡着了。睡到半夜,就被什么声音给惊醒了。她原以为是老鼠,细听,又不是,声音是一大片,好似一个偷吃食的狗,或者是一头狼,或者是一个可怕的贼闯了进来。

俺奶奶突然坐了起来,挥起了芦苇秆,大声喝道,狗狗狗,打死你!

动静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俺爹平静的回答,娘,是我。

俺奶奶听了,就放心了,问,没人偷吧?

没有。俺爹回答后,在他那间屋里,忙活着什么,还传过来微弱的粗笨的鼻息。

俺奶奶警觉地问道,小柱,你干吗?

俺爹回答说,没干吗,你睡你的觉不好吗?

俺奶奶猜出了什么,说,没干什么,你逮着什么了……是兔子……还是套着了野狗,说!

俺爹不耐烦地说,你看你,不就是一个獾狗子吗,我把它系好,怕它跑了。

俺奶奶站了起来,拄着芦苇秆,走了过来,说,你别骗娘,它不是獾狗子,至少是一头绵羊。

俺爹笑了,说,真的瞒不了娘啊,是一头绵羊。

是人家的绵羊,就该还给人家!俺奶奶过来了,厉声说,根本不是绵羊,你让我摸摸。

俺爹是个孝子,不再隐瞒俺奶奶,就让俺奶奶摸了。俺奶奶摸了,一下子摸到了女人凸起的胸脯,她的手哆嗦着,问俺爹,我就知道是个人,还是个女人,小柱,我们李家可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啊,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俺爹跪在俺奶奶跟前,抱住俺奶奶的腿,说,娘,她是鬼子的女人,是她偷咱的地瓜,被我捉来了。

鬼子的女人?俺奶奶听了,愣住了,嘴里唠叨着,鬼子的女人,鬼子的女人……俺奶奶想起了俺村里被鬼子糟蹋的妇女,还有她们无助的哀号、哭喊……

俺爹对俺奶奶说,娘呀,我们不能饶了她。

你想怎么着她?

俺奶奶说着,蹲了下去,用手摸女人身上的衣服,女人的衣服没有被撕破,胸口也是严紧地裹着,俺奶奶放心了,说,身上的衣服少,冻得发抖。

俺奶奶摸完了被俺爹绑着、坐在地上的日本女人,最后,又把手放在了她的脸上。女人眼里流出了温热的泪水,沾湿了俺奶奶的手。

俺奶奶嘴里哆嗦着,说,鬼子的女人,她还会哭,我以为只有我们被欺负时才会哭呢。

俺奶奶站了起来,问俺爹,你真的没有怎么着人家?

俺爹说,娘,你儿子是那样的人吗?

俺奶奶对俺爹说,把洋油灯点上,把她嘴里的地瓜秧子拽出来,把她身上的绳子给解了。

俺爹那间屋里早就亮起了洋油灯,红红的火苗,照亮了俺爹憨厚的红脸膛,照亮了那个胆怯的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日本女人很漂亮。可惜俺奶奶是个瞎子,看不见。

俺爹咕哝着,对俺奶奶说,灯,点着了。

俺爹听话,把堵在那个女人嘴里的地瓜秧子拽了出来,然后把绳子也给解开了,对她说,便宜你了。

那个女人鬼叫着,喘息着,忙跪倒给俺奶奶磕头,抱着俺奶奶的脚,学着俺爹的腔调,说,娘!

俺奶奶听了日本女人的哀求,就成了菩萨。她拉着日本女人到了自己的床上,坐着,安抚着她,还让俺爹用老黑碗给她倒开水,让她喝了暖身子。再让俺爹煮地瓜,让她吃。

俺爹牢骚满腹地干了,拉着风箱,烧着铁锅,煮好了地瓜,把热气腾腾的地瓜拿了上来,交给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真的很饿啊,连皮加瓤狼狈地吃着。

俺奶奶听着她呼噜呼噜地吃出了声,便点头说,真的饿了。

俺爹不满地问俺奶奶,娘,你想收留她?

俺奶奶问,给你做媳妇?她年轻?漂亮?

俺爹说,嗯。

俺奶奶语重心长地说,人家有男人,说不定还有孩子,天明就送人家回家吧。

俺爹气愤地站到了俺奶奶和那个女人跟前,说,不行,我们的仇就不报了吗?我不能怎么着她,有人能怎么着她,把她送到村里去。让那些被鬼子糟蹋的女人家的男人,报仇!

俺奶奶也发火了,她用芦苇秆敲着地,说,你敢!

母子俩正在争吵的时候,外面的大门被人撞开了,许多男人举着火把,到了院子里。是俺二爷爷家的叔叔告诉了村里的男人。

他们在外面高喊,小柱子,把那个日本娘儿们交出来,我们要报仇。

俺爹听到了外面的叫声,出去应付了,对他们说,那个女人在俺娘跟前呢,我想报仇呢,可是,俺娘不让我动她一根毫毛。

外面的人问屋里的俺奶奶,大娘,把那个日本娘们交给俺,俺给大爷、大哥报仇!

屋里的日本女人看到了可怕,她死劲儿地抱住俺奶奶,声音颤抖着叫,娘!

俺奶奶把她搂在腿下,镇静地对外面的男人说,侄子们,你们都回去吧,你们先让我报仇,等我报完仇,明天,我再让你们报仇。

天刚亮,俺奶奶就嘱咐俺爹做好了饭,叫醒那个与俺奶奶睡在一个床上的日本女人,一起吃饭。饭是砍成段子的地瓜与胡萝卜,放在铁锅里煮。煮熟了,拌些粗面,加些盐。这饭是我们家的主食。

俺爹不情愿地给那个穿和服的漂亮日本女人端饭,对她说,你真是造化了,碰到了俺娘,要是别人,哼!

日本女人眼里闪现着泪花,她再次给俺奶奶磕头,哭泣着抚摸着俺奶奶的腿,学着俺爹,喊道,娘!

俺奶奶吃了几口饭,就吃不下去了,把碗放在草席上,用手摸着日本女人的脸,哀叹道,我不信你是鬼子的女人,你应当是好人家的女儿,也应当是好人家的媳妇,你说是吗?

俺奶奶说着就来气了,用芦苇秆敲着地,她让日本女人说,她不是那些禽兽的同伙。——可是,事实却是啊。

日本女人在哭泣,用头碰着俺奶奶的腿,俺奶奶好似听到了那个女人无声的回答,气愤地用手拽住她的头发,摇晃着说,你是我家仇人的女人!

日本女人哭泣着,双手抱着头发。

俺爹对俺奶奶说,娘,我们不能饶了她,要报仇。

报仇。俺奶奶听了,苦笑一声就哭了,她流着老泪,说,报仇!

报仇。俺奶奶松了手,无奈地说,她能夜里来偷粮食,也算是个贤惠的女人,那些豺狼呢,他们的威风呢,他们为什么让一个无辜的女人出来冒险?

然后,俺奶奶端起了饭碗,对那个日本女人说,吃下这碗饭。

日本女人不敢接着吃,俺奶奶生气了,抚摸着她的脸蛋,说,吃吧。

日本女人虽然听不懂俺奶奶的话,但是,她确实很听话,接过俺奶奶的碗,胆怯地把俺奶奶碗里的胡萝卜和地瓜吃了下去,连剩下的面汤水也喝了下去。

太阳上了院子里的东墙头时,俺爹拉着俺奶奶的芦苇秆,俺奶奶手拉着那个日本女人,走出了家门,走过土巷子,到了村中间的祠堂,再上土路……俺奶奶要把日本女人送回去。

在刚出门的时候,俺小李庄就惊动了。家家打开了门,有的端着碗,站在门口,然后跟在后面,到了祠堂前的场地,看小李庄的男人们报仇。

到了祠堂前,那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就被以俺二爷爷为首的男人们拦住了。

俺二爷爷对俺奶奶说,大嫂,你报完了仇,就把鬼子的女人交给我吧。

俺奶奶问俺二爷爷,老二,你想怎样报仇?

俺二爷爷到了俺奶奶跟前,看着不再妖娆、一脸憔悴的日本女人,说,鬼子杀了咱家的人,糟蹋了咱村的女人,咱要报仇。

祠堂前的男人,跟着怒喝道,把那个女人交给俺,俺要报仇。

俺奶奶厉声问他们,说,我知道你们怎么报仇,你们忍心拿一个无辜的女人报仇?

祠堂前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吃惊地看着这个瞎老太太。俺奶奶拄着芦苇秆,敲打着地面,继续问,杀了这个无辜的女人,我们的仇就报了吗,你们说?

祠堂前的男人没有了言语,俺奶奶还是愤怒地问,老二,你说,就是日了这个女人,是不是我们跟关押在利国驿车站大货仓里的禽兽的仇恨就拉倒啦?仇就报啦?

俺二爷爷也软了,说,大嫂,你说的多难听,我们要用这女人的血,祭奠死去的亲人,不应该吗?

杀了这个女人,为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男人们跟着愤怒起来。

还是要杀了这个女人?俺奶奶责问他们,说,杀了她,那些鬼子兵就不记恨我们了?

俺二爷爷与所有的男人,问俺奶奶,这么说我们的仇就不报了?我们就这样便宜了小鬼子?送去这个女人,鬼子就能够变成人?

俺奶奶伤心地说,我不想报仇吗?他们杀了我的男人,杀了我的儿子,我就该杀了他们的女人,连那些关在大货仓的禽兽都该杀掉……可,怨怨相报何时了啊!

俺爹不同意俺奶奶的观点,问,娘,你太慈悲了,他们根本不是人,根本不领你的情。要是把大货仓里的鬼子放出来,他们还会杀人放火。

村里的男人同意俺爹的意见,坚持要留下那个日本女人,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俺奶奶急了,用芦苇秆点着地面,把芦苇秆都拄裂了,她怒吼着说,拿一个可怜的女人报仇,不行!……你们跟着我去利国驿车站,问问那些鬼子兵,他们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们要是鬼,我们就杀了他们,连这个女人也不放过,你们跟我走!

俺奶奶领着那个吓得发抖的日本女人,从男人们的跟前走了过去。

村里的男人包括俺爹,都不明白俺奶奶的用意,但是,无法阻止这个长辈的行动。都说俺奶奶的心肠太好,是菩萨在世。他们也都知道俺奶奶的义举是徒劳的,她根本见不到利国驿车站大货仓里的鬼子兵,因为那里有“国军”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还是俺爹拉着俺奶奶的芦苇秆,俺奶奶领着那个日本女人,出了村,上了土路。到了旷野里,俺奶奶改变了去利国驿车站的路线。由俺爹带着,从庄稼地里抄过去,直奔西南的火车站。

秋风吹着,仲秋的阳光暖暖地洒了下来,温暖着大地,田野的地瓜秧子被霜打过,变得乌黑了。并排着的地瓜沟,似海浪吹起的波涛,让俺奶奶走得发喘。俺爹与那个女人搀扶着俺奶奶。俺奶奶不让他们搀扶着,坚持着走。走了一程,到了俺家的地瓜地里,他们坐在地瓜垄子上,歇息。

俺奶奶用手摸着地瓜秧子的老根,又摸着地瓜垄子上的裂纹。俺奶奶问俺爹,咱家的地瓜结得不小,小柱,你看,这裂纹多大啊!

繁茂旺盛的地瓜秧子纵横交错,爬满了垄子,爬满了沟,垄子里结的地瓜,就像是哺乳期女人那丰满肥大的乳房,被旺盛的奶水鼓胀、鼓裂,留下深深的裂纹。

俺奶奶摸完了地瓜垄子,似乎很开心地问俺爹,小柱,你是怎么逮到她的?

俺爹拉着俺奶奶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坐在地瓜垄子上,又拉着俺奶奶的手,让俺奶奶摸地瓜秧子的老根。俺奶奶顺着老根往下摸,没有摸到地瓜的裂纹,只是摸到了疏松的新土,俺奶奶用手指刨开新土,地瓜秧子下面没有地瓜了。

俺奶奶苦笑着,对那个日本女人说,抱的空窝。

俺奶奶又问,你是怎么捉到她的?

俺爹开心地说,半夜,月亮还亮着,我睡在地瓜沟里面,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就听到了动静,我不吱声,趴在沟里看,一看衣服就知道是鬼子的女人,她在偷咱家的地瓜,我还看到月光下,有好几个女人来偷地瓜,这个女人胆子真大,就她跑得远,到了咱的地里来偷……要是鬼子,我就用挠钩刨死他了,她是个女人,好对付,我猛地大喝一声,她就吓得坐在地上,我就上去逮了个正着。

俺奶奶问,那些女人呢?没有被别人逮着?

俺爹说,没有。我一叫,俺二叔家的兄弟也跟着吓唬她们,她们丢下了东西,跑得比兔子还快,铁道东下沿,好像有人在接应她们。

俺奶奶听着,勾勒出了月夜下俺爹捉贼的景象,她伸手摸着日本女人的脸,说,也是饿急了,不然就不会冒这么大的危险……

歇够了,要走。俺奶奶站了起来,用双手扒地瓜垄子里的地瓜,扒出了几个肥大的地瓜,把秧子也拽起,放在那个日本女人的肩上。那个女人惊慌着,不敢要。

俺奶奶对她说,做了一回贼,就得有贼的样子,让你的男人看看!

还是俺爹拉着俺奶奶的芦苇秆,女人背着地瓜,跟在俺奶奶身后,向西边的车站走去。过了很深的沟,爬上了铁路,跨过铁轨,上了站台,就到了关押鬼子兵的大货仓。

大货仓前还是戒备森严,持枪的“国军”士兵站着岗,他们不让俺爹、俺奶奶靠近。那个日本女人走到了士兵前面,向他们鞠躬。

一个“国军”军官威严地过来,认识她,吃惊地问,是你啊辕子,龟田还认为你回不来了呢。

那个叫辕子的女人,再次向“国军”军官行礼,比画着,说着俺爹俺奶奶听不懂的日本话。

“国军”军官能听得懂,点头说,进去吧。

辕子跑了过去,还回头向俺爹摆手。一个“国军”士兵推开了大货仓的门,辕子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辕子从大货仓里拖出一个无精打采的鬼子,穿着粗黄呢军装,是个军官。他由辕子拉着,走向正焦急地站在一边的俺奶奶俺爹跟前。他向俺奶奶俺爹鞠躬,叽里咕噜地说着日本话。

那个不让俺爹俺奶奶靠近的“国军”军官看到这一幕,走了过来。他到了俺奶奶跟前,充当翻译官。

“国军”军官对俺奶奶说,老大娘,你做了善事,龟田小队长感谢你呢!

感谢?

俺奶奶听了,她用力地拄着芦苇秆,掉着泪水,说,长官,你告诉他,他的女人我完好地给送来了,可是,我的丈夫和儿子呢,这笔血债该怎么算?

“国军”军官冷笑着,向龟田和辕子翻译。龟田像个僵尸一样站着,没有表情。倒是那个日本女人听了,才知道了俺家的不幸,就跪在俺奶奶俺爹的跟前磕头,她还抚摸着俺奶奶的小脚。

俺奶奶浑身颤抖着对“国军”军官说,长官,俺是个瞎子,俺看不见鬼子的模样,俺想摸摸这个龟田鬼子,俺想知道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国军”军官与那些士兵们听了俺奶奶这个瞎老太太的话,都笑了。

“国军”军官说,老大娘,你真是运气,再过几天,这些日本人就要被火车运到南京,由南京遣送回国,不然,老大娘您就遗憾终生了……摸吧,你摸摸看,日本鬼子是人还是鬼?

俺奶奶在俺爹的引导下,开始摸龟田了。龟田待在大货仓里,已经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俺奶奶摸了脸说是脸,摸了头发说是头发,接着摸鼻子,摸眼睛。俺奶奶还要摸牙口,摸一摸他们的口是不是很大,像狮子的血盆大口,吃人,他们的牙齿是不是长得很长,像狼的牙齿,歹毒。俺奶奶摸到了真实的鬼子时,窝藏在俺奶奶心里很久的疑团得到了解决,她对“国军”军官,也是对被无辜杀害的亲人高喊,他是人哪……是人哪……为什么人要杀人哪!

俺奶奶的手指还停留在龟田的嘴里,长叹自己的发现时,却突然哎哟疼叫起来。不再忍耐的龟田用牙齿咬了俺奶奶,然后,把俺奶奶推到了一边。俺爹见状,扶住了俺奶奶,上前打龟田,骂他不是人。两个人打了起来,吃亏的还是俺爹,他不会拳术,被龟田打倒在地,龟田也明白,此一时彼一时了,不敢往死里打俺爹,只是怒目而视,摆出老虎的余威,用手指着俺爹叽里咕噜地骂。但是,俺爹不再怕他了,上前跟他拼命。龟田想还手,被辕子抱住,劝说他不要动手。趁着空隙,俺爹上来,乱拳打在龟田的脸上,其中一拳打在龟田的眼角上。龟田暴跳如雷,用巴掌把辕子打倒,冲俺爹来打架。“国军”军官向旁边递了一下眼神,两个士兵过来,扭住了龟田,把他送往大货仓。两个士兵骂他,真是个畜生,人家来还你女人,你还恩将仇报,打人家。龟田不服气,叽里咕噜地叫着,被扭进了大货仓。

“国军”军官走近来,对俺奶奶说,老大娘,你知道鬼子是人是鬼了吧?俺奶奶拄着芦苇秆,骂道,真是畜生不如,就该得到报应。

倒在地上哭泣的辕子,她的嘴角被龟田打裂了,鲜血滴落,染红了她的和服。她抹抹嘴,爬了起来,到了俺奶奶跟前鞠躬,谢罪;到了俺爹跟前鞠躬,谢罪;又到“国军”军官跟前鞠躬,谢罪。“国军”军官无奈地摇头说,日本也有辕子这样的女人,可惜了……用手示意,让辕子进大货仓去。

辕子到了俺奶奶跟前,拥抱了俺奶奶,叫了一声,萨扬娜拉!鞠躬后,慢慢地转身,欲离去。俺奶奶听不懂辕子的话,她嘴唇嚅动着,然后颤巍巍地上前一步,抓住辕子的胳膊,厉声对她说,回家去吧,回去对你的亲人们说说,你们在俺这里都干了些什么……

辕子又是鞠躬,谢罪。她眼里含着泪水,徐徐地走进了大货仓。

俺爹看着辕子,对“国军”军官说,辕子是无辜的,可不能便宜了龟田他们,他们该得到报应。

“国军”军官只是苦笑,没有理睬,向俺爹摆手,示意把俺奶奶领走。俺爹搀扶着俺奶奶,说,娘,真不该把辕子还给他们。

俺奶奶拄着芦苇秆,跟着俺爹,沿着站台往回走,像个小孩般抹着泪水,嘤嘤地哭出了声。俺奶奶喃喃自语道,龟田他们还会来吗?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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