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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草湖的秋天(短篇小说)

2015-09-10钱玉亮

安徽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浪头个儿连成

钱玉亮

居家过日子的人,开口不离“柴米油盐”。这四个大字的头一个便是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更难为无柴之炊。小镇蛰居在土山一褶,国家的能源还垂青不到这儿的公民们。于是,就幸亏得老祖宗神明,种下了偌大的一片草,赐福于他的子孙。这草即是红草。

自然也是一岁一枯荣,只是别处极少见。似竹似苇,又非竹非苇,空心,有节,细如麦秆而质地颇硬,高六七尺,盘根错节,且蔓延滋生。奇异的是到了秋天,草秆竟闪起光洁的褐红色。叶也褐红。远远望去,疑是世界着了火,十分的好看。

大平子就是秋天嫁到镇上来的。她第一回翻过老城墙去汰衣裳,抬头时骇了一大跳,然后又无声地“啊”了好长的时间。她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出过远门,但她晓得有一个地方叫草原。她说,啊,草原原来在这儿。她很高兴,回家对男人连成说:“你们这儿烧草真不烦神。”连成说:“不烦神。”想想又说,“我没有找错人,你是个能持家的好老婆。”大平子瞪了连成一眼,回头看看门里,没有吱声。过了半天,她悄悄地将手伸到连成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下。连成“啊哟”叫出了声。门里的连成妈问:“怎么啦?”大平子说:“没什么,连成脸上爬了个大疯蚂蚁。”

大平子错了,她以为这湖里的红草,像乡下山坡的荒毛子,田畈的巴根草,能任意割得的。物皆有主,这一派茫茫苍苍的红草时下属了镇上,有一个专门的管理单位,草仓库。红草孟春吐绿,盛夏茁壮,耐涝,耐旱,所要管理的是在秋天,需没昼没夜地“看湖”,防人偷草。这多年生天性繁殖的草木植物,价值不单单只是燃料,去了它的根和叶,将那秆用绳打成帘子,盖房用极好。逢到盛年景,一条六尺长的草帘,拿到街上卖,值四五角钱。是镇上女人们的副业。

大平子婆婆就在家打帘子。她男人去得早,是她一根一根编着红草,把儿子连成拉扯大的。她的手皲裂得像三个月不下雨的地。要把她打的帘子接起来,怕有万里长城长。大平子窃自想。她过门只看了婆婆半个钟点,也会打帘子了。她帮着婆婆打,一人站一头,待帘子下了帘板,看时成了扇形。大平子这头打得密。婆婆笑道:“死丫头,这样是要吃亏的,你费了草,帘子还不够长。”大平子眨了眨眼。再打时,仍旧很密。

婆婆咕叽了一声:“这丫头,赶明儿不会讨便宜。”

逢街的日子,婆婆卖了帘子,将钱理得整齐,用布包好,掖在怀里,让肉能感觉到是一沓钱。顿了顿,又掏出来,去店里买了一条翠绿的羊毛三角巾。她以为这是世上最好看的三角巾,就轻轻地摸了一下,那槐树皮般的手竟拉下了好几根毛,她心陡地被一蜇。她看了一眼店里人说:“给我换一条吧。”店里人说:“都一样的。”婆婆哀下脸道:“求求你给换一条吧。”店里人无奈,换了。

三角巾戴在大平子的脖子上,大平子就更俊了。

连成的眼睛跟着大平子转。大平子说:“看什么呀,你这个坏东西!”

“就看你。”连成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偏看。

大平子转过了身子。

连成说:“嗨,你后面也很好看呢!”

……闹了一阵后,连成到他妈那头屋去做什么了,大平子就脱了衣裳躺下等他。等了等,不见回,却听得他们母子在咕咕噜噜说话,便留意听起来。婆婆说:“我去,能行的。”连成说:“说什么今年也不能让你再下去,要去就叫大平子去吧。”婆婆好像在笑:“哟,她能行呀?算啦算啦,人家刚过门,新来乍到的,不要叫她受活罪了。”静了好一会儿,连成说:“那就放弃一年吧。”又沉默起来。最后,婆婆叹道:“唉,我真不忍心。唉,人老了,没用啦……成儿,睡觉去吧。”

连成回来睡觉了。晚上很冷,焐得滚热的大平子便整个儿贴过去。良久,大平子问:“和妈谈什么了?”连成先是不答。“死人。”大平子拧了他一下。

连成说:“没谈什么。”

“还没谈什么!什么去不去的,什么新来乍到的?……你们还把我当外人呀!”

连成使劲搂了她一下说:“谁把你当外人啦。”

“你,和你妈,你们背着我捣鬼。”

“嘻嘻。”连成还挺乐。

“去去去!”大平子推开连成那不老实的手,骨碌一个大翻身,将脊梁朝着他。立时,被窝里钻进一股冷飕飕的风……

时节已过了“霜降”。

过了“霜降”,红草就要开镰收割。大家统叫作“开湖”。开湖的日子由镇上头头研究定下,而后四门贴出,红纸黑字,以告市民。一条两条,注意事项,均写得明明白白。诸如不准吸烟啦,要服从草仓库工作人员的管理啦,每捆草要达到五斤重啦,割一百捆草,就可以获得十捆的刀工报酬啦,等等。大家看了,念了,相互转告。于是,欲割草的户子报了名后,就磨刀擦掌,且还连晚捎去口信,招回嫁出去的女儿来家“抢忙”。是日,还是半夜三更,“全副武装”的割草人马便迫不及待地麇集在草仓库大院内,等候点名。人人打了裹腿,人人扛着两至三把草刀。刀磨得十分锋利,为防万一,又都统统用草或绳扎了——割草的几乎都是女性公民。大概因为是草,男人们不屑一顾,得忙着挣大钱吧——天蒙蒙亮时,从屋里终于走出一群工作人员。首先点名,朝芸芸人头里喊李兰英、王长英、丁文英,每一个名字落进去,都脆生生地爆出来一声回响。点名完毕,肩披了蓝大衣的负责人清清嗓子,重申了一遍注意事项,而后手在半空中一劈,一声命令:“开湖!”人群便同潮水一般涌进了红草湖。

这一天早晨,大平子端了一钵食出来喂鸡,见隔壁胖嫂家的小铃铛提着篮早饭出门,就问:“这么早,送给谁吃呀?”小铃铛说:“我妈。我妈半夜就下湖了。”

“下湖干什么?”

“割草呀,今天开湖了你还不知道嘛。”

大平子愣怔了一下,骤然一跺脚,丢下瓦钵就跑进房里,什么话也不讲,隔着被儿往连成身上一气乱捶,捶得连成光着脊背翘起来,懵懵懂懂地愣睁着大眼。大平子拿起三角巾往头上一扎,冲那头房里的婆婆说句:“妈,我下湖去啦!”从壁上摘下一把草刀,也不管是锈刀,就走。

连成一边说道“你你你……”,一边急急穿衣,待提着裤子追出门外,大平子已走出老远,那翠绿的头巾扎得像只端阳粽,在寒霭里一点一点渐渐小去。连成拉长声喊叫:“回来——”“端阳粽”没有反应,倒是门口一群在瓦钵里争食的鸡,硬着脖子愣在了那儿。婆婆也出来了。婆婆摇摇头说:“浪头都怕被人箍光了。”

割草是要“箍浪头”的。人们下得湖去,首先拣那草粗而深而密的地方钻,觉得不错了,就抡起刀,嚓嚓地砍,砍出一条刀道。刀道箍成一大圈,即是浪头。人人都将浪头视为禁脔,倘若有人侵犯,自然不讲客气。箍浪头是一年一季割草中最要人命的,它要拼体力,要讲心计。你在里面箍浪头,稍不注意,就可能连你自身都被人家给箍了进去。浪头箍好后,便可以大喘一口气,往下随你怎样慢慢悠悠地割吧。

大平子下了湖见草就割,她对草是那么亲切。她小的时候,就拾草,背着一小捆,在土坡上歪歪趔趔地走。大了,就背着一大捆,像座小山,还是在土坡上歪歪趔趔地走。现在嫁到婆家来,没有草,拿什么烧饭给男人吃、给婆婆吃呀?这家婆婆和男人挺好。真好!大平子浑身是劲地砍着,可才一刻儿工夫,忽地从草棵里扑出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破口大骂,极凶极恶,且还动手推她。

大平子惊愕住了,喃喃地说:“干吗呀,干吗呀,我怎么你啦?”

“你睁大眼看清楚喽!”那女人一指刀道,又指着自个儿的鼻尖,叫道,“老娘是好欺负的!”

大平子说:“红草也不是你家的。”

“你侵犯了我的浪头,还强有理吗?”

那女人懒得再啰嗦,竟一把夺过大平子手中的刀,嗖的一下给扔了。大平子两眼顿时噙满了泪花,说:“你还我刀,还我刀!”“还你刀吗?”那女人像男人般强悍,臂膀一抡,脚一绊,大平子给掼了个仰八叉。“要刀,自己捡去!”那女人卡着腰。

大平子斗不过她。

大平子只得自己去捡刀。一边找,一边骂着那“母老虎”,骂街上的女人是人精。也骂连成。她说,连成连成,你老婆正被人欺负呢,都是因为你这个坏东西,不告诉我今天开湖。我现在来晚了,割不到草,妈拿什么打帘儿,我拿什么烧饭呢?别人家的女人都下湖来了,我不来,我是你家的懒媳妇吗?很久,终于将刀找到了。大平子抹了抹眼睛,便往湖的深处走去。

到处都是刀道,到处都被人家占领了。大平子钻得已不知南北西东的时候,意外地碰到了小铃铛。小铃铛还未找到他妈,急得满头是汗。他说:“刚刚听人讲,我妈她们几个人到三角湖去了。”大平子问:“三角湖,你认得?”小铃铛说:“认得的,妈教过我。每年割草,都是我给妈送饭。”“这红草湖里还有湖?”小铃铛说:“有呢,有许多名儿,坝里湖,小圩子,死滩,现在告诉你,你也不晓得,要等草都割倒了才行。”大平子接过小铃铛的饭篮,说:“我也去,你在先头领路。”小铃铛只有十一二岁,个儿矮,钻得极快。大平子不住喊:“等等我呀,铃铛。”

到了三角湖,小铃铛便扯开了嗓子叫妈,叫了一气没人应,只听得红草“嚓嚓”地响。小铃铛又叫起徐桂珍。大平子问:“徐桂珍是谁?”“我妈呀!”大平子扑哧笑起来。刚才叫“妈”的时候,她不好帮小铃铛叫,现在叫名字可以帮他叫了。她说:“我喊一二三,咱们一起叫。”

“一二三,徐——桂——珍——”

终于,那边的草里极悠长地“哎”出一声。

胖嫂徐桂珍,像从澡堂里爬出的人,浑身腾着热气,脸儿潮红。她只穿一件薄衣,而且胸口还敞着两颗钮扣,袒露出半边热水袋似的大奶子。下身却极不谐调地穿着笨重的棉裤,系一条红裤带,后面的裤腰脱落出来咧着大嘴。她见了小铃铛,竟激动得露出醉态,胖胳膊一把揽过儿子,道:“啊,乖乖儿,你再不来,妈就饿死啦!”

小铃铛十一二岁了。小铃铛从那肉嘟嘟的怀里挣出来,去接大平子手中的饭篮。

胖嫂这时才发现大平子,笑笑,一刻也不容缓地打开蒙饭篮的布吃饭。是油炒饭,几嘴就吞下了半碗。忽地又抬起头来,用筷子敲敲碗边,含着饭说:“你吃过了?”

大平子连忙答:“啊,吃过了,吃过了。”

其实大平子还没有吃早饭。在草棵里钻了一阵,现在肚子挺饿,而且越想到饿越饿。她问自己,连成会来送饭吗?会的,她想,但他不晓得我在这儿呀?她又想,以后也生个儿子,像小铃铛一样,她下湖割草,儿子送饭。

胖嫂披起棉袄,模样平和些了,问大平子:“刚过门儿,也割草来了,打着浪头了吗?”

大平子摇摇头。

胖嫂忽地惊讶道:“你,就拿这刀割草!我回去非骂死你那个婆婆。”

大平子说:“不要骂我婆婆。”

胖嫂吃完了油炒饭,又喝粥,那么一大瓷缸粥,竟一点没有剩下。大平子说:“你真是能吃。”胖嫂用手抹抹嘴,笑笑,而后就抽下红裤带,往脖上一挂,蹲进草棵里,一阵“沙沙”。小铃铛独自在那边,几棵几棵地割着草玩。

胖嫂喊过小铃铛,叫把刀给大平子。她说:“我的浪头也不大,那边一小块儿你且先割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靠着红草湖,还愁没有草烧不成?今日割不到不要紧的,过几日你跟着我们。”

大平子很感激。

割红草不像割稻割麦割荒毛子,草刀大,柄也长,须抡得很开,故而就极累人。大平子不怕,看着红草“嚓嚓”地在她面前倒下,她还挺想哼上几句什么呢。

胖嫂告诉她,刀口向上偏,省劲。她偏了一些,果然。

仅一个整天,偌大的一片红草湖,就被一群吱吱喳喳的女人刈了个光头。站到城墙上向西一瞧,嚄,眼前刷亮。以为过去夕阳一直是宿在草丛里的,现在没有地方躲藏了,像一只大蜜橘儿晾在草湖边的地上。而后它就渐渐地熟透了,稀了,扁了,烂成了一片红云,飘逸起来。

女人们蓬着头,从红云里走出,带着快慰、倦容、汗痕、草叶。委实是一幅图画。

胖嫂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就了不得地高声嚷道:“铃铛啊,叫你老子快煎两个鸡蛋给老娘吃!”

大平子进屋没有嚷,只轻轻地叫了一声妈,而后,瞥了一眼看她的连成。她还在气连成呢,要不是胖嫂让出一块给她割,今天,不,是今年一年就一根草儿甭想啦。中午,连成跟着小铃铛给她去送饭,她也没有和他搭茬儿。大平子将那把锈刀挂在原来的墙上,觉得脸干燥而热,一照镜子,绯红,是湖里的风吹的。她解下三角巾,拆开辫子,将头发披在肩上,去锅屋打热水。连成忙讨好地说:“我来。”

大平子低着头,连成给她浇水,一边还摸着她水白嫩嫩的脖子,摸得大平子浑身痒痒的。连成隔着她的长发说:“我是疼你。”

“谁稀罕!”

“贱!”

“贱就贱。”

吃晚饭的时候,三人儿围着一张桌,婆婆不住地往大平子碗里搛茶。大平子吃着吃着,忽地顿住了,说:“街上人真精,是人尖子。”她没有把被那个“母老虎”掼个跟头的事说给他们听。

连成狡黠地看着她:“街上可没有一个人像你这么……”他不说完,大平子也清楚。

婆婆说:“你现在也是街上人了,要学着点儿,不然,就要吃苦头。我年轻那会儿割草,总是夜里一个人悄悄地躲在湖里去,箍一片好浪头,然后再出来点名。我割的草又高又粗,打帘儿卖价高。我割的草多得总是花钱雇板车拖。那时,过了秋天,每年这院里草垛都比屋脊还高呢。烧不完,也打不完,就常送一些给人,也卖,三文不值两文的。细说起来,我们母子还是红草湖养活的呢。”

吃了几口,婆婆又说:“有一年,我又箍了一片浪头,很大,有好几个女人没有箍到,就眼红,她们合着伙儿将我的后面给切掉了。我一个人,顾前又顾后,急得暴跳,和她们吵,又吵不过,没法儿。那天夜里,我没有出湖,趁草还没有过数儿,我将她们的草抱到了我这边。待过数那天,她们发现草少啦,看着我,不敢吱声,就扯着看湖的吵,吵得哇哇的。嘻嘻……”

连成说:“妈,别说啦,饭都凉啦!”

大平子看着婆婆,心里说,原来婆婆也是个人尖子。她说不准尖是好还是不好。

过了四五日,领刀工草,女人们又叽叽喳喳地领着各自的男人下湖去。男人们扛着扁担、绳,去挑各自女人的收获。女人割得多,男人挑得多,双双儿都光彩。男人打起号子来特别气壮。“小大姐吔,歪歪子歪。大娘子吔,歪歪子歪……”大平子没准连成下湖,她用不着他。她统共割了八百多捆草,再来个百分之十,两趟就背了回来。她不愿让连成寒碜。

挑草的男人气昂昂地走小道的中间,急匆匆地迈着大步。大平子是横背着的,草长,不断被他们撞成90度大弯。她骂:“赶杀呢!”男人们笑笑,响亮地冲她嚎一声:“小大姐吔,歪歪子歪。”大平子看人家割了那么多,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说,我大平子不比谁差,明年秋天再看。她咬着嘴唇说,明年秋天再看。

胖嫂身子胖,箍浪头箍不过精悍的女人,又将一块送了大平子,所以,她也割得不多。但她一直乐呵呵的。

湖里还有百分之九十的草,一时三刻,无法全部集中到草仓库里成堆。于是,湖里便立起了一个个三角形的看湖人草棚。一帮青年男子,掖了被子,提了风灯来夜宿。偌大的湖,山一样的草,每年要到“小雪”前后才能清湖。清湖的是“挑草大队”。从湖里挑着草出来,排成一条长龙,打着统一的号子,要换肩,唰,全部换肩。一个撂担,唰,全部撂担。个个就都坐在扁担上,跷着腿晃着,休息。队伍走时,有不少的孩子在周围打转,偷偷一伸脚,便踩下几根草。挑草的见了不骂“杂种”,却骂“草种”。到了草仓库,每个人进院时(其实是铁丝网,上面有许多刺),领一根涂了红头儿的竹筹,匆匆忙忙将绳一抽,挽好,反身又下湖去挑。垛草的是另一帮人。用一柄长叉,挑起来奋力一挥,看去,那草捆嗖嗖地往上射,煞是好看。一个个大草垛都垛得有两丈多高。这草要待来年春天,供应给机关,学校,食堂,饭店,窑厂,五保户,烈军属。

这天晚上,胖嫂把大平子喊了出去,叽叽咕咕一阵。大平子回来对连成说,我去隔壁胖嫂家坐坐。

胖嫂家已有五六个女人在坐,大平子来后,她们说了一些话,而后就统统出去了。过了许久,五六个女人的男人来找她们回去睡觉,不见,问小铃铛。

小铃铛悄悄说:“她们下湖偷草去啦!”

黑黢黢的夜刮着黑黢黢的风。

被刈光的红草湖里明灭着几点鬼火样的灯光,寥寂幽邃,凄神寒骨。黑暗里还有着一种嗈嗈声,不知是虫是鸟还是鬼魂。夜将一切东西、一切色彩都给溶解了,成了一团模糊。夜本身没有颜色,黑夜是形容的。据说远古的时候,世界就是一团什么也不是的东西,后来太阳诞生出来了,它把世界一照,就分解出了许多东西,许多颜色。

几团臃肿的影子,越过埂畈,向红草湖缓缓移动。

风在湖里飕溜溜地肆意奔跑,鸣叫着,看不见。白天也不易看见,如果地上没有尘土。大平子拉拉三角巾,将两颊遮严。一是怕风,二是怕人认出,虽然夜晚什么也看不清。虽然偷草不是偷钱,街上女人们都说是家常便饭的事,她仍以为不大好。但晓得不大好,却又要来一同干这不大好的事,她说不清楚。

“轻点。”胖嫂轻声说。

脚踩在草茬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再蹑手蹑脚也没用。大平子噤若寒蝉,牙床直颤。蓦地,她发现胖嫂她们几个女人的黑影,不约而同地四处散开,只听得“沙沙”的搬草声。大平子发噤了一刻,就醒悟过来,掀开棉袄,从腰里抽出一根长绳,开始慌张地捆草。不料,手指被草桩刺了一下,她不自禁地“哎哟”了一声。“沙沙”声顿时冻住了。

“谁!”黑夜里一个惊雷。

草棚门口出现了一个高条个儿男人,手中提着风灯。胖嫂说:“快!”大家一起背起草就跑。那男人也拔腿就追。

“将草放下!”

大平子老老实实将草放下了。胖嫂她们几个却不理,仍在跑,眨眼越过了埂畈。

高个儿男人没管大平子,仍往前追。追到埂畈上时,一提风灯,骤然呆住了。更畈上有五六张白花花的屁股冲着他。他眼一闭,刷地回首,嘴里骂着。到吓住了的大平子面前,上下一端量,说:“把绳子拿走,你不要跟她们学。”大平子瑟瑟地抽走了绳子,走到埂畈,又回头看看。

那风灯像挂在一根高高的桩上。

埂畈下的五六个女人捂着嘴吃吃地笑,又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地乐着。大平子很惊讶,瞪着眼。

她们乐够了,就背起了撂在埂畈下的草。大平子重新将绳系在裤腰上,踽踽地跟在她们后面。到了家,婆婆开的门。她还没睡,她开了门后,又细起眼看看大平子身后和门外,然后才插门。婆婆没说什么,只说了句:“回来啦。”

连成睡着了,一只胳膊伸在了被外。大平子将那胳膊轻轻往里摆时,连成醒了。连成又伸出另一只胳膊,打了一个长哈欠,说:“回来了,睡吧。”

大平子说:“我还没洗呢。”就拿了脚盆打了水来,刚要侧身解裤时,才想起腰里还有绳子。于是,又出去先解了绳子。

“家里的草垛够烧到明年秋天的。”连成说。

大平子一愣。

洗毕,大平子没有立即睡觉,而是坐在床沿,又愣了好一会儿神。她喃喃地自语:“我真是乡里人。”

第二天晚上,大平子对婆婆说:“我去隔壁胖嫂家坐坐。”婆婆嘱咐道:“可早点儿回来,我等着给你开门呢。”“嗯。”大平子看着婆婆伛偻的腰,和那浑浊的目光,心里一热。婆婆老了,婆婆下不了湖啦,这家就要靠我大平子了。大平子大平子,你能行吗?她低头用嘴吻了吻脖上的三角巾。

那五六个女人早已来了,她们说着昨晚的事。说那个看湖的家伙挺滑稽的。有一女人笑着说:“我就怕那家伙上来照着我们屁股挨个踢一脚,他那长腿飞过来,准叫每个人屁股上面留一块青粑粑。这还哑巴吃黄连,告人不得。”胖嫂说:“谅他不敢,这是女人的绝招。”大平子托着腮问:“胖嫂,你还有啥绝招呀?”胖嫂哭笑不得:“哟,你这个新娘子,说着玩儿的,你怎么竟当真了呢,那是万不得已的。”大平子脸有些热,就岔开说:“那看湖的人还不错。个儿特别,是傻大个儿。”一个女人乜着眼说:“和叫驴的那玩艺儿一般模样。”众人大笑。这时,在一边玩的小铃铛突然回过头来问:“什么一样?”胖嫂用鞋底拍一拍他的头,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家少多舌!”那个女人搂过小铃铛,说:“铃铛儿,去问你爸,他知道。”众人又大笑。

时候差不多了,她们便都抿了嘴巴,拉开门,消溶在黑夜里。

黑黢黢的夜又刮着黑黢黢的风。几团臃肿的影子越过埂畈。远处闪烁着风灯的红光。忽地,红光跳跃着,舔着了周围的黑暗,渐渐地高,渐渐地大,一个长条个儿在红光里来来回回蹿高落低地舞蹈。那是怎么了?在揉揉迷糊的眼的瞬间,红光愈高愈大愈浓愈烈。

“不好,草棚起火啦!”一个女人惊呼,空旷的黑夜骤然一悸。

第一个女人拔腿跑,是胖嫂。五六个女人随即一起跑。大平子年轻,跑得快,还高喊道:“救火呀!”可是声音再大,也被茫茫的黑暗消溶了。“救……”“火”字还未出口,大平子被草根绊了一跤,脸上麻了一下,被蜇了好几处。爬起来,继续跑且继续喊。

火舌疯狂地舔噬着黑夜,发出呼呼噜噜噼噼啪啪的痛快的呻吟。它发展着,壮大着,仿佛被压抑了多年终于出笼的鬼怪,气势汹汹,大有席卷整个红草湖的歹意。那长条个儿看湖的男人,在它面前一筹莫展,显得渺小之极。火舌在无情地嘲笑他,戏弄他,一次一次伸过舌尖,想舔去他头上那硬刷刷的头发。五六个女人跑到它身边的时候,火舌更欢更狂,贪婪地淫荡地又舞过来,妄图把她们吞噬。

女人们脱了棉袄去狠狠地抽打。它却在狞笑,瞅准时机,一口就咬住了棉袄,甩也甩不脱……

那长条个儿男人忽地大喊一声:“妈啊!”跳出了想置他于死地的火的重围。

“妈啊!”他喊,“快切断风头上的火源!”

女人们顿悟过来,冲到了大火倾斜的一地,将一捆捆红草抱离。一刻儿工夫,中间显出了一条路。火舌来到这里,几次借着风势长长地伸过来,想缠住路这边的草,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它疯狂的势头就渐渐萎蔫了,一跃一跃做最后的挣扎。长条个儿男人和五六个女人们,立着,默默地看它逐渐死去。

到这时,忽地才想起先前的一幕是多么惊心动魄,长条个儿男人两腿一折,扑通跪在了红色的灰烬面前,抱起脑袋。这定是他自己不慎引起的。

女人们呆愣着,头发蓬乱,一绺一绺耷拉下来,脸上红黑相间,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娇妩、机敏、泼辣。欲灭未死的红色灰烬,在无穷的夜色里勾勒着她们臃肿的轮廓。

大平子抹了一下脸,觉得黏糊糊的,看时是血,并没有在意。片刻却陡然惊叫道:“我的三角巾!”她脖上没了三角巾,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下来被火吞噬了。她极难过地低低咕哝,“我的羊毛三角巾。”

大家无言。

胖嫂的棉袄上有了四五个大黑窟窿,她看了看,摸了摸。又看看其他人身上或大或小的窟窿,而后拢拢头说:“走吧。”

几个女人刚欲转身,长条个儿男人从地上颤颤地立起来:“你们……”

“我们是来偷草的。”胖嫂说。

走去二十来步时,胖嫂弯腰挟起两捆草。后面的女人竟也同样都挟起两捆。大平子愕然地驻了足,回头看那长条个儿,长条个儿像根桩立在那里。她想了想,便也挟起了两捆草。

大平子跟着几个女人,大模大样地走出了红草湖。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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