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胡风的“a致意”与梅志的《胡风传》

2015-09-10罗达成

上海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梅朵文汇胡风

罗达成

打从1980年秋,我到《文汇月刊》后,我们的选题会上经常提起胡风,提起这位中国近代文化史上最具悲剧性和传奇性的人物。我们跟千千万万读者一样,很想知道这位文化巨子出狱后的近况,早日看到他重获自由后写的文章。而1981年1月号,是刊物由过渡性的《文汇增刊》,正式定名为《文汇月刊》的第一期。我们很希望这位具有极大影响力和感召力的文坛标志性人物,能在这期刊物上亮相。

不过,我们在选题会上说着“希望”时,心里并不抱很大希望。因为当时胡风精神病发作,正在北京治疗,他的身体状况极不稳定,还可能给我们文章吗?梅朵对亦师亦友的胡风,充满关切和敬仰。无论是在他去北京看望胡风时,还是在跟胡风、梅志打电话时,梅朵完全抛却了他惯常的咄咄逼人的霸气,换之以轻声细语,问长问短,几十年积淀的友情在话筒里流淌。

梅朵在组稿上,有其特殊手段,或“穷凶极恶”,或“死乞白赖”,而更多时候,梅朵靠的是以情动人,让对方在动情中慨然许诺。十月间,我受命去福建采访朦胧诗会和舒婷,十一月中旬,又赴京采写李谷一。回到编辑部时,梅朵不无兴奋地将一份用回形针别着的原稿及小样,在我面前晃了晃,接过一看,竟是胡风的《向朋友们、读者们致意》!胡风的署名,字体有些颤抖,但很见功力,显得坚韧而刚毅。我不知道,梅朵是怎样将百分之一的可能,转化成百分之百的现实,居然奇迹般地拿到了这篇稿子。

这是“又老又病”的胡风,在劫后二十六年首次公开亮相,抱病为报刊写就的第一篇文章!1981年1月号的《文汇月刊》,胡风的文章《向朋友们、读者们致意》,赫然与丁玲的《胡也频》,以及一位报告文学大家的《好人呵,你不该这样软弱》,放在前面最显要的位置上——

二十多年来,我与世隔绝,恍如过世之人。如今拿起笔来,要与千千万万的读者见面,心情是复杂的,那感慨就更多了!

我想到了党,二十五年前,我曾写过这样的话:“如果不是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我个人三十多年来是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地的,一些牺牲的先烈和一直忠贞战斗着的同志们引导我、教导过我……”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在这四分之一的世纪里,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对党的信念。我相信,党有这胸怀,也有这魄力,审慎而又全面地检视一切的历史事件,对任何人,即使像我这样一个渺小的普通劳动者,也定将给以公正的符合历史的评价。

我想到了鲁迅先生。三十年代,我曾经幸运的工作在先生身旁,亲聆过先生的教诲……先生是逝去了,永远逝去了,但后死者的我们,在今天的中国,不是还有学习先生的精神,振兴中华民族灵魂这样的任务吗?所以,先生虽然逝去了,但他还活在我们中间。

我想到中国的新文学……今天中央提出的文艺方针展开了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只要摒弃“棍子”、“帽子”、“辫子”,真正的解放思想,发展下去一定会一天好似一天。

……今天,想到那些曾经见过及从未见过,但都因我而受株连的朋友们,自惭之情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但我深知,这种谢罪是他们所不需要的,这些劫后余生与死者需要与我的,是鼓起余勇,继续前进!

上面这些话,仅以告慰关心我的朋友们。我虽又老又病,但我仍愿与大家共同努力,为繁荣社会主义新文艺,贡献自己的余生!

胡风这篇千字短文,却蕴有无限容量,昭显无边胸怀。很难想像,经历九死一生的胡风,竟如此宽容,如此淡定,没有哀怨,没有愤懑,没有痛诉。字里行间写着,枯树逢春,犹思奋发向上。

胡风的文章,为无数读者,特别是知识阶层和文化人的强烈关注。它让一颗颗含泪的心灵苦痛地抽泣着、震撼着,沉重地陷入反思,提出发问:“人在做,天在看!”胡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反革命集团”?这样的大冤案,是怎样发生的?

一篇千字文太不解渴了!《文汇月刊》在发表胡风的《向朋友们、读者们致意》后,许多读者和知识界人士来信来电,希望能看到胡风和梅志回忆他们蒙难日子的文章。而这,正是梅朵之夙愿。编辑部的同人,也在选题会上频频催促梅朵,赶快动作!

急性子的梅朵,显出少有的犹豫与迟缓,他自己也被流放二十多年,身心受到折磨,对这种苦难感同身受。如今胡风重病在身,根本不可能做这件事。而梅志不仅要恢复心灵上的重创,还要全天候、全身心地照料胡风。她根本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更没有心境去写作。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这不是时候,梅朵开不了口!

1985年6月,胡风因病情恶化而撒手人寰。在胡风去世后,梅志为“悼词风波”而奔走、申诉的艰难日子里,梅朵爱莫能助,只能在赴京看望时,在多次通话中,给梅志以真情问候和深切安慰,要她自己多保重。审时度势,梅朵只是几次跟梅志提及,有可能时想请她写胡风回忆录。这个话题并未展开,梅朵暂时也不抱幻想,只不过是给梅志先吹吹风,让她有所准备而已。

而在1986年年初,在那场隆重的、足以告慰胡风英魂的追悼会后,梅朵觉得时机已到,急切地把设想化为行动。他恳请梅志给《文汇月刊》写回忆录,追忆胡风和她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梅朵说,必须让千百万读者知道这个惊天冤案和苦难,也必须给后人留下完整历史,而做这件事,非你莫属!

其实,梅朵所提请的写回忆录之事,也正是梅志时在念中的一桩大事,她太想完成这个心愿了!梅志在胡风弥留时曾应允过,一定要为他说清楚,一定会还他清白,要把一个真实的胡风告诉国人,告诉党中央,现在是自己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不过,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完成心理准备和资料准备。

对梅志来说,这两个“准备”都是她难以迈过的坎,资料早已散失一空,时间跨度极大,搜集工作量之大之难之费时,是难以想像的,而心理准备也远远不足,她和胡风心灵上、肉体上所受到的漫长、深重、痛苦的折磨,是她一直在苦苦摆脱不堪回首的噩梦!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听任自己的思绪和灵魂,在一两年甚至更长时间里,重新日夜浸染于苦难与恶梦中。

在梅朵的催促下,梅志最终还是答应了梅朵的稿约。已经七十二岁的梅志,深知一动笔就不得安宁,而不动笔就更不安宁。为了胡风的亡灵得到安息,为了让世人了解历史真相,她不能不竭尽余生,去完成这个回忆录!

千呼万唤始出来。梅志的《胡风传》,终在 1986年5月号的《文汇月刊》上,以头条位置刊出。这是《文汇月刊》刊登的最具震撼性影响,敲击千万人心弦的传记文学!梅志的“前言”感人肺腑:

胡风离我而去已快一年了。现在,我一个人来回忆那掺和着泪水的往事,心情是沉重而凄凉的。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中央领导同志的关怀下,胡风的追悼会召开了,悼词中明确推倒了过去的一些不实之词。这可以告慰胡风于九泉。

近四分之一的时间里,我们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段经历是朋友们和读者们较为关注的,在有生之年将它如实地写出来,是我无可推卸的责任,我当勉力为之。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胡风亲眼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又有了同志这两个字,亲眼看到自己的作品在三十年的禁锢后又重新出版,他亲身经历了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恢复实事求是作风的伟大时代。但回望那二十多年的难忘岁月,又令人悲从中来,感慨万分,衷心希望这样的悲剧在中国历史上永不重演!

《胡风传》开头第一小节,梅志就写到她始终无法获知胡风音讯,陷入无奈而无助的窘境:

1965年,胡风从家里被拘捕押走,已经整整十年。我恢复自由,也有四年多了。但是,这十年来,我和他一直未见过面、通过信,甚至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刚出来时曾向公安部询问他的情况,回答是他很好。提出想送些衣物给他,回答是没有必要。想请他们转封信,回答是别影响他的改造。

梅志毫无办法,唯有等待和忍耐。到1965年四五月间,她突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字体端庄老练,而且一定是一位老熟人,因为写的是梅志的本名。下面没有地址,只有“寄自北京”四个字,梅志实在想不出来,老朋友还有谁会知道这个地址。而信的内容,有如解放前地下工作者用的暗语:“琪兄,   日下午三时,请你到和平餐厅吃咖啡。”

梅志去了。冒着风险约她见面的,是他们的老朋友聂绀弩。老聂向梅志转达了另一位老朋友、全国人大代表熊子民的意见,要她积极打听老胡的情况,要求见面,并转述熊子民气愤的话:“旧社会我们为革命坐牢,还准许探监送东西呢。”梅志为两位友人的态度所鼓舞、激励,在给公安部门写信并上访,坚决地提出要求后,反反复复,层层上报,终于同意让她跟胡风见面。梅志第一次探监,无限喜悦中交织着无限辛酸:

一直被全家尊敬的一家之主,现在被人押着站在我面前,我真想抱着他痛哭一场!但有四只眼睛正盯住我,我强忍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很平静地走向我,伸出了手,我也只好伸出手,他用劲地握了我的手一下,之后用闪着光的眼睛望着我。是他,仍旧是过去的他,他的手仍然那么有力,他的眼光仍那么坚定。这时我们无言地对望着,十年后第一次见面地对望着,望不够地对望着……

管理员让我们进了接见室……两人都不知道第一句话该从何说起,又开始了对望。最后,还是我第一个开口:

“身体还好吧!带的东西都收到了吧!”

“身体很好,东西都收到了。”

“孩子们都向你问好。”

“噢!”他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放出了光芒……

当梅志说:“他们都希望你能早日回家,你要好好地加强改造,争取早回家呀!”不改桀骜的胡风,反诘道:“噢,你说我应该怎样改造?关在独身牢房里能改造好吗?”这时,坐在一旁监视的干事“哼”了一声,以示警告,胡风才没继续说下去。

胡风转移了话题,告诉梅志:“我在这里写了不少诗——呵,不是写,是在心里默吟了不少的诗。有写给你的,写给孩子们的。我念给你听,你会理解的……”正当胡风念得兴起,梅志听得泪眼模糊时,监视的干部忽然不近人情地发出了命令:“不要再念了,有话就快说。”胡风茫然地望着他,转而向梅志摇了摇头表示不可理喻,他感到受了侮辱,站起来就要走。梅志怕弄僵了,赶紧按他坐下……

这是梅志第一次见到胡风,之后她又获准几次来探监。但从1965年岁末起,公安部的举措变化莫测,胡风的命运也随之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十二月间,梅志被叫到公安部,交给她一份判决书,后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判处被告胡风有期徒刑十四年,剥夺政治权利六年。”

监狱当局要胡风写对这个判决的感想,他用“心安理不得”五个字来概括。胡风决不会为了求得“宽大”而承认加在他头上的罪行,但他不会上诉,也不愿辩解,这是“为了维护党的威信”。而无可奈何的梅志唯一可做的,是抓紧为胡风去劳改农场做御寒准备,她找出早已做好了的布底厚棉鞋和棉马裤,还要给胡风做件厚实的棉袄。

梅志怎么也想不到,公安部忽然又打电话把她叫去。一位主任对她说:“经上级研究,我们不准备送他去劳改。让他回家,怎么样?”还说:“我们党的政策,向来是从宽的。宽大与严惩相结合嘛!所以我们准备释放他,并且还为他创造改造的条件,这需要你和我们合作。”这个决定,让梅志觉得太突然了。

准备好坐牢,却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被放回来“监外执行”。胡风能与梅志和孩子们团聚,真算是喜出望外。随后一段时间,公安部又派人派车,让梅志陪着胡风在北京四处参观。胡风十年以来第一次置身在人群中,置身在丰富多彩的生活中。一连几天,他见到了王府井大街、北京饭店、东安市场,参观了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还参观了石景山钢铁厂、第一机床厂、国棉三厂……胡风感到很新鲜,很兴奋,他心境大好,不仅写了公安部让他写的感想,还写了许多诗。

谁知好景不长,晴天霹雳。春节后,公安部两位干部就来看胡风,说了几句“过节好”之类的寒暄话后,即直奔主题,通知他们离开北京去四川安家。胡风不愿意去,希望留在北京,哪怕是到劳改农场去。但对方不容商量,抛出重话:“这些都是经过精心考虑的,这是中央的决定。”胡风感到沮丧。这是对他的终身放逐呵!他深重的痛苦和沮丧难以言尽,无法表达。

3月15日,公安部派来了一辆旅行车。胡风与梅志上了火车,告别亲人,又一次尝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火车向前奔驶,他们倒在铺位上失声痛哭。

梅志《胡风传》的第一阶段,在《文汇月刊》连载了四期,约七万字,时间跨度从1955年到1965年。梅志写了艰难时日,写了悲欢离合,却没有去正面展开胡风这十年牢狱生活所受的折磨:他被关在独身牢房,曾受过几百次审讯。而只是简要地引述了胡风在假释出狱后告诉她的一点情况:“老是要我交代交代,我没有什么可交代的,是你们应该明确地为我作结论的时候了。但没有人理我,于是我开始了绝食。当然,他们是不能让我死的,一些细节就不谈了……这门牙就是为了灌我食物而被敲掉的。”

在1986年8月号《文汇月刊》上,刊载的最后一篇《胡风传》文末,附有梅志简短的《作者的话》:

这篇小文,是在《文汇月刊》编者一再鼓励和督促之下,才得以完成,在此特表谢忱。但它仅是我和胡风在1955-1966年的十年回忆,我原用的题目是“往事如烟”。“胡风传”的标题系编者所加。全面地为胡风写传,当待诸来日。

梅志  六月四日

梅志的《胡风传》,如带着血泪的重锤,敲击着巴金的心弦。没等连载的最后一篇文章正式刊出,巴金就急不可待地致电梅朵,索要校样,他已经按捺不住,急于倾吐自己读了《胡风传》后沉重的反思和感怀。巴金这篇卓有影响的 《怀念胡风》,刊登在《文汇月刊》10月号上:

胡风逝世已经半年,可是我的脑子里还保留着那个生龙活虎的文艺战士的形象。关于胡风,我一直想写点什么,已经有好几年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我的胸口,不吐出来,总感觉到透不过气。

从我认识胡风到“三批材料”发表的时候,大概有二十年吧。

胡风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我读了他的夫人梅志写的《胡风传》,很感动,也很难过。他受到多么不公平的待遇。

五十年代我常说做一个中国作家是我的骄傲。可是想到那些“斗争”,那些“运动”,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也感到恶心,感到羞耻。今天翻看三十年前写的那些话,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想要求后人原谅我。

我是个衰老的病人,思想迟钝,写这样的文章很困难,从开头写它到现在快一年了,有时每天只写三五十个字。我想讲真话,也想听别人讲真话,可是拿起笔,或者侧耳倾听,才知道说真话多么不容易。《文汇月刊》上《胡风传》的最后部分我也找来读过了。文章未完,他们在四川的生活完全不曾写到,我请求梅志同志继续写下去。梅志称她的文章“往事如烟”。我说:往事不会消散,那些回忆聚在一起,将成为一口铜铸的警钟,我们必须牢牢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

巴金的文章,使梅志的《胡风传》更具影响和穿透力,而《文汇报》对这篇回忆录破例给以摘编、转载,使更多读者得以含泪听取梅志关于胡风案真相的倾诉和控诉。《文汇报》转载敏感的《胡风传》,很有风险,几年前,报纸转载刘晓庆的《我的路》,就曾触怒胡乔木,《文汇报》为此写了多次检查。这次,常务副总编张启承对“连载”审定后,又送请总编辑马达拍板。

《文汇月刊》把关责编徐凤吾的珍贵日记,记下了那段时日:

5月22日,张启承说,《胡风传》很好,《文汇报》拟转载,问了老马,也同意了,预备分两天登两个版面。

7月25日,《文汇报》转载《胡风传》,今天见第一个版面,很突出(原稿有十个版面,删至两个版面,真是割爱啊)。

7月29日,梅朵从北京回来,说梅志将续写,她很感谢《文汇月刊》。

对于《胡风传》,梅志开始时,显然并没有一气呵成的打算,仅仅连载了四期,就暂时告一段落了。也许,这是梅志考虑到自己精力有限,资料寻找困难,写作进展缓慢的缘故吧。而且,已经刊载的这四篇“往事如烟”,也是在梅朵“一再鼓励和督促之下,才得以完成”。

梅朵少有的全程担任了《胡风传》的组稿责编。他没有要我们接手,也只有他有资格有交情去“鼓励和监督”梅志。我们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去插手,能忍心像平时组稿那样,去催逼这位可敬的命运坎坷的老人吗?

梅志原本想暂时鸣锣收兵,说“当待诸来日”,但巴金的公开请求,梅朵一次次上门恳请,无数个电话催促,终使梅志鼓起勇气往下写。五个月后,1987年1月号的《文汇月刊》,又开始连载续篇《胡风传·在高墙内》,这是写胡风、梅志1966年至1977年在四川的生活。

因为仓促上马,边写边发,梅志压力很大。她不能全力以赴地赶稿,除因写作所需搜集、整理纷繁的资料,进展艰难又缓慢,而继续为胡风的彻底平反奔走、申诉,也时常将她的计划打乱。《胡风传》的续篇连载约十四万字,一共十四篇,原本十四个月可刊登完,却从1987年1月一直绵延到1989年1月,整整花了二十四个月时间。

梅志尴尬的是,有三次刊物到了截稿期,她却无稿可交,而刊物更尴尬,因为中断突然,无法事先告知读者。第一次一中断就是五个月,第二次中断了两个月,第三次又相隔了五个月。连载最怕中途搁浅,而《文汇月刊》从创刊以来,几乎从未发生过连载中间断档,而且是断档很长时间的“事故”。梅朵和无数读者一样,心急火燎,翘首以待,但他依然没有对梅志采取“狂轰滥炸”,而是只催不逼,并一次次转告了圈内外读者的热切期待,给以特别的理解和宽容。编辑部给来电来信催问的读者,则耐心地作了解释,吁请他们能跟刊物一样,给心力交瘁的梅志更多时间。

续篇是从“茫茫前程”开始的。1966年3月15日,当梅志和胡风带着和家人再次分别的哀伤,茫然地听任列车向成都驶去,“我们的心情就像这荒凉的大地,一望无垠!面临我们的将是什么?何处是我们的归宿”?

梅志由成都开始的“伴囚记”开篇很好,超出她的意料。他们被安顿在闹市区一个闹中取静的巷子大院里,院子有五六间房,给了梅志、胡风西边的两间,前后厅可以用,还告诉梅志:“东边的后房娃娃来可以住。”等锅碗瓢盏到齐,梅志还可以自己烧饭做菜。几天后,公安厅的人又开始领着他们游览武侯祠、杜甫草堂、望江楼等名胜古迹。

安定的日子很快过去了。五月上旬,公安部来人,告诉他,“文化大革命”已经轰轰烈烈展开,要胡风表态。胡风表态拥护这场革命运动,愿意在运动中接受教育。随后,成都也是满街大字报。九月初,公安厅来人下达了命令:“立即做好准备,随时离开成都。”不久,他们被带到芦山县山区的苗溪茶场,这是公安厅下属劳改茶场。胡风在这里大病一场,还中了风,去医院医治回来后养病,被安排到山上小房子里,有炉子,可以自己烧,还允许他们在院子里一块地上,学着种番茄和蔬菜。

这种相濡以沫的日子也很短暂。十一月初,公安厅一位处长陪着三个陌生人来找胡风,其中一个开口就问:“你最近怎么样?”胡风回答:“没什么怎么样。”

“没什么怎么样?你认为你就没事了吗?嘿!”他们接着说,“这次来就是要带你走,你们准备一下吧。”胡风问:“是去审问吗?还让不让我回来?”那些人回答说:“去了就知道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无法说。”他们把胡风带走了,还不让梅志送。梅志望去,他们带着胡风上了坡,到马路上停着的吉普车里。车开走了,但后面跟着一辆大卡车,上面坐着一车的解放军。

梅志哪会想到,胡风这一去就是五年,还被加判为无期徒刑,不准上诉,关押在数十人的大狱里。胡风的心灵和肉体,受到难言的摧残。他因为绝望,用大石头撞击头部,自杀未遂,但精神完全崩溃,得了严重的精神病。

直到1973年,梅志才被公安部门押送到川东一所监狱与胡风重又相见,去照顾这个已经被监狱迫害、摧残得不成人形的“疯人”、“废人”,再度共同生活在五米的高墙之中。

梅志所写的关于到监狱,重新见到胡风,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他,“真的是他吗?”这一章,是《胡风传》中最撕心裂肺的段落,让人痛苦得无法往下卒读——

那黑棉衣转过了头,偷偷地瞄了我一眼。是他!真是他!但一点过去的神采都没有,简直认不出他了,我呆呆地立在门口。这时,那位负责同志对他说,“你就和她一起去吧”。他站了起来,佝偻着背,看去比我都矮了。他的行李在地下放着,他只茫然地望着。干部们都尴尬地望着。我一鼓劲就把它背起向小院走去。好一阵他才随干部们进来。干部们又是一番嘱咐,他只是双手垂直地听着。他们走了,他仍在阶沿上垂手而立。

一向挺直腰杆,轩昂豁达,压不倒、摧不垮的我的亲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儿?我真不相信面前这人就是他……

忽然,他抓住我的双手,用哭声说着,“我该死,我该死!我已经判了无期徒刑!”说着就向我跪了下来。

“我快要死了!我对不起你呀!你知道他们定了我什么罪?滔天大罪呀!什么重罪都加在我身上了,我承担不起了啊!你这一来,可更不得了啦……我害了你啦……”

他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不但吓坏了我,也引起了我莫大的悲痛:好生生的一个人,几年不见就被弄成这样了!我忍不住俯在桌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看着他那样儿,我很不忍心,就赶快擦干眼泪,拉他坐下。一边就忙着生火做饭,因为已快十二点了。我想起带的有鲜鸡蛋,就往挂面里打了鸡蛋,作为久别后我给他做的第一顿饭。我想,他会高兴的。谁知他端着碗只是望着,不敢动筷子。我推他,叫他快吃。他却胆怯地说,“我不敢吃,这不是我吃的东西。将来会斗我的。”我忍不住生气了,“你大胆吃吧,要斗你我担着!”“真的?你承担?”我点点头。于是,他就迅速地,像过去一样地将一碗面吃得精光……

下午,我烧了水正帮他洗头,监狱长来了。胡风连擦都不让我擦干,就一下子站了起来,恭敬地垂着双手。倒是监狱长很和气地说,“坐下嘛,把头擦干。”然后我又将找出的帽子给他戴上,他却像被火烧着似的立即把帽子取下。监狱长又说,“戴着吧,不要着凉。”他一走,胡风又把帽子取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不戴帽子。他说,犯人不能戴这种干部帽,要将帽檐剪去。还有,不能穿四个口袋的干部服,也要将口袋剪去。我说,“你呢子制服上的口袋不是还在吗?”他说,“哼,你不知我为它吃了多少苦头?同牢的犯人就常常因此而骂我,甚至……”他不往下说了。

我感到他经历过很不寻常的生活,但还是宽慰他,“现在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我不把你当犯人,你不必怕。”可是,到晚上,我就几乎拿他没办法了。先是坐在床上不肯睡,不久就惊慌地说一会儿就有人来叫他,“你看,门都没关。”我说,“昨夜就没关,你安心睡吧!”“真的?昨夜就没关?”这样,他才睡下。开始还不敢脱衣服,硬说半夜里会来叫走他的。

半夜里,他一下就坐了起来。我被惊醒了,按住他没让他跳下床。他两眼发直,嘴歪扭着,全身哆嗦。我怕他倒下,就抱住他,用手抚摸着他的大额头。他仍然在哆嗦。我将他的头放在自己怀里,像哄孩子似的安慰着他。慢慢地他才安定下来。不久,他似乎清醒过来了,第一句话是,“真是你吗?不是在梦中……太可怕了!”我说,“今后我一直陪伴着你,你别害怕。”“能这样,就好了。”

在梅志无微不至的照料、陪伴下,半年多后,胡风的身体和精神都有了明显恢复。梅志感到庆幸和安慰,胡风已从年初她来时的那种惊恐万状、坐立不安,到头脑又渐渐清醒了过来,有了对生的欲望,能够安静地和她一起读书读报了。

他们的生活条件也明显改善了,从先前那个巴掌大的小院里转移到了占地四五分,有四间房的“大”院了。自己能有一间房子,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她和胡风都有了一处窗明几净、看书写字的地方。而且,还有几分荒地做劳动基地,让他们除草、种菜、种苞谷。

胡风读着梅志放在他桌上的“毛选”和几大本马列著作,有时会突然合上,“不要读了,我的问题不是弄通马列主义理论问题。谁来同我谈理论?别花这工夫了。人家要你交代的是事实。老是问我反革命事实,我哪来的事实?”

他们的心情也比过去好多了。在报上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老同志的名字,有的还恢复了工作,邓小平也出来主持国务院工作了。梅志和胡风猜测,“文化大革命”是不是即将结束了?

十一月中旬,他们看了电视台转播的话剧《于无声处》,非常感动,还读了报上的评论员文章,着重指出,要“实事求是,有错必纠”。几天后,管教干事将一张《中国青年报》交给胡风,那上面有报道他儿子晓山考上大学的一条新闻。这条几百字的新闻报道,破天荒地没有对胡风加上帽子,而是用了跟普通人一样的称呼,真是个喜讯。而1979年1月3日,胡耀邦总书记在文联茶话会上的讲话,表示党中央一定要坚决执行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决议。梅志与胡风,急切盼望着拨乱反正的那一天!

1月11日下午,公安厅一位处长当面通知胡风说,省公安厅已接到北京公安部电话通知,释放他出狱,其他情况到成都后再谈。这一喜讯,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胡风与疯狂时代的终结》是梅志《胡风传·在高墙内》续篇的最后一篇,让读者揪心地苦苦等待了五个月。人们强烈期待梅志,写出关于他们结束黑暗的监狱苦难,重新获得自由和光明的那个伟大时刻。

1979年1月14日,上午8时,我们到办公室去告别。政委、狱长、股长、医生和干事们都在,胡风感谢了他们对他的耐心帮助……

9时出发,医生和管教干事同行。走出监狱大门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在这里六年,而胡风就整整九年了。别了!我们总算都活着出了高墙,获得了自由!

真难得,即便是在书写这样的时刻,梅志的文字依然平实而不煽情,更没有泪水纵横。但人们读着这个尾声,无不感谢这个伟大的女人,没有她的陪伴,胡风的狱中生活不可想像。女儿晓风在《我的父亲胡风》中,曾如是评价母亲:

正是由于对父亲深深的理解、信任和爱,这么些年来,母亲顶住了种种压力和与子女别离的痛苦,与父亲相濡以沫,照顾备至。如果没有母亲的呵护和支撑,父亲不可能活着见到我们,更不要说后面的活着看到平反和恢复名誉了。

梅志的回忆录分《往事如烟》、《伴囚记》、《在高墙内》三部分,在《文汇月刊》前后连载了三年,反响强烈而绵长,读者纷纷来信,对胡风和梅志表示同情和敬意。梅志将这三部分合成为《往事如烟——胡风沉冤录》,在大陆、香港和台湾相继出版。不过,梅志“为胡风说清楚”的承诺,并未因此而结束。她从1988年开始到1996年,用八年时间为胡风写了一本全面的传记《胡风传》。已经八十二岁高龄的梅志,在《后记》中写道:

这个承诺一直在我心中激荡,我深感到我有责任将一些强加于他的莫须有的罪名为他洗刷干净,同时也应将他真正的为人,他真心实意为革命文艺所做的工作,全盘如实地写出来,以留给后人去评判。我觉得,只有后人才能更不带个人恩怨,不计个人得失,定会对他作出公正的评判。于是,我选择了写本全面的传记这一方式。

梅志《后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已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就此结束吧!”

猜你喜欢

梅朵文汇胡风
梅朵戒指
闯入者
闯入者
《党建文汇》: 一本好看实用的党刊
重塑胡风的奇女子
著名作家张贤亮病逝
梅朵的秘密
胡风致乔冠华函
胡风丢失巨款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