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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

2015-09-10米可

安徽文学 2015年9期

米可

1无名

例行,我要打个电话,每周都是这样,这个习惯,我保持了一年。一年与十三年,十三分之一,像是天狗吃月,一张嘴,生命的一大半就没有了。

我不知道猎人距离我还有多远,我不知道,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来到我的身边,或许我也应该主动点,主动回去。

回去?有没有搞错?我一定是脑袋糊涂了。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或许这辈子都停不下来,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闹钟,只可以往前走,除非坏了,死了。

坏了,死了,我还真是有些坏掉了。我经常嗅到一股屎臭味,先是像试探,聊骚我的鼻尖,若隐若现,抓不住、追不到。后来,这股屎臭味开始进攻,裹挟着疼痛,侵蚀我的关节、我的胳膊肘儿,盘旋、萦绕,跑不开、躲不掉;是不是我的某个器官已经开始腐烂了?我的肠胃吗?我的脏器?还是我的其他什么玩意儿。我想去感受它们,去问问它们还好吗?

唉,脑子真是要坏掉了。

今天是要去哪个电话亭,向左?向右?还是多走几步路,去远一点儿,往南?往北?随喜,随喜,就像山上的那个老和尚说的那样,走吧,走吧!反正天都黑了,哪儿都一样,哪儿都不是我的家。

我在走着。这是去哪儿?为什么要穿越马路,那不是南,也不是北,顶多是西北偏北,我为什么要去那儿?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吸引我呢?还是回到马路对面吧,干嘛呢?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顶多是两只萤火虫,撅着屁股,在那里显摆。卖屁股,不要脸,哈哈。我要转身回马路那头了。

萤火虫还在飞,它们越飞越高,我看不见它们了,它们的光芒在更为明亮的光亮下失去了颜色。光芒照在我的脸上,暖暖的,流动的。

可是,光芒是不能流动的。流动的是气味,它足够强烈,竟压制了屎臭,咸腥、黏稠、令人作呕,它是什么?我要去摸摸它,去尝尝它。但我抬不起手臂了,它被我的身体压着动弹不得,我的身体则被这夜色压着动弹不得。

光亮灭了,又亮了,光亮走了,它飞走了,两只萤火虫又出现在天空,它们飞舞着,嗡鸣着,它们落在我的脸上,贪婪地吸吮着。

夜,越来越黑、越来越密,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成块的黑暗慢慢碎成了一堆堆石墨般的粉末儿,堵塞了我的喉咙,我的鼻子,还有我的血管,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不行,我要躺着歇一会儿。

2女孩

今天是个很好的夜晚,为什么不是呢?

错过了一个高速出口,错过了三两个绿灯,错过了最好的音乐电台,但是,这又有什么呢?生活就是一场等待,越有耐心的人,越可以吃到更多的糖豆。心理学对此有个术语,唔,应该叫延迟性补偿吧。对!延迟性补偿。

夜风汩汩地从半开的车窗吹进,从耳垂边掠过,在脖颈处兜了个圈儿,于发丝的尾端向我告别,从右侧的车窗重新飞进另一个自由的世界。

乡间的公路不是很平整,也没有路灯,但有什么关系呢?红色宝马的大眼睛为我照亮前方的路,好似他坐在我的身边,为我指着前方的路,令我无比心安。大多时候,我们不都是在黑暗的长路上兀自求索,将等待与希望揣进了左右口袋。这句话是谁说的?狄更斯还是大仲马?

有些困了,的确,开了这么久的车,或许今晚,我会在他的臂弯里好好歇息,半梦半醒、且听风吟。

不,我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他说他需要我,我能听得出话筒那一端的痛苦。是的,他需要我,在今夜,他最脆弱的时候,他需要一个女人。少女与大叔,多么奇妙的组合。但少女也可以用温柔的抚触愈合大叔暗藏的痛苦,用柔软的肩膀撑起大叔濒临崩溃的意志,用一直的坚守为大叔许诺另一种美好的未来。

而如果亲爱的他暂时不需要这些,我还将继续躲藏在没有阳光照入的空间,痛苦地期待着被希望与绝望间或折磨的明天。

是的,我爱他,爱他的一切,爱他指尖碰触的每一个物件,爱他嘴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句,爱他脸上每一道皱纹,以及随着悲喜而走出的各式纹路。这种爱让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世俗的偏见,长久的孤单,以及为了他而长途奔波的疲乏。

因为爱情,就像刚刚在电台里错过的那句最爱的歌词:love will keep us alive。

是的,love will keep me alive!或许是我的大脑,也或许是我的唇齿已经在不自觉地哼唱着这首歌曲。温柔的旋律没有被飞驰的汽车抛在后面,而是在汩汩夜风的传递下,飘到他的身边。

夜色如水,夜色温柔。

但是,音符中不应有这一声闷响,它是如此得突兀,像重锤砸在我的胸口,像巴掌扇在我的脸颊,又像爪牙掐住我的脖颈。糟糕,我一定是睡着了!

我本能地踩死刹车,轮胎在沙石路上滑行着,发出尖锐的撕扯,随即复归平静,只有发动机还在低声吼着。车终于停了下来,大灯还在照耀着前方的路,光束中,蚊虫在飞舞,灰尘在飞舞,整条路都在飞舞。

我摇摇脑袋,睁大眼睛,仪表盘上的电子钟还在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夜晚7点30分,已经开了五个小时的车了。

那是怎样的一声闷响呢?

我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还是什么东西撞上了我?

为什么前面的路空空如也?

后视镜里呢?那是一团怎样的黑影?

它在挪动吗?在爬行还是在乞求?

后视镜已经碎掉了,怎么可能看清后面的东西?

后视镜是怎么碎掉的呢?

容我喘口气!容我喘口气!

夜风不再穿梭,四下一片死寂,巨大的虚无在车厢里形成一个漩涡,吞噬了所有的理智。

我要下车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我大概真是撞到了什么。

可我真的已经没有了力气,路边的荒草摇摆着腰肢,跳着魅惑而危险的舞蹈,远处井架顶端的色灯眨巴着眼睛,冷漠地注视大地上的一切。外面的世界不断冲垮我的决心,让我愈发没有力气。

车窗玻璃反射着我的侧脸,惊恐、苍白,仿佛十年前那个犯了错的小女孩,在妈妈手持皮鞭的责骂声中,逃进楼下的柴房里。而如今,我再一次选择逃离。

对不起,我不是真的要这样,对不起,我不得不这样……

车子越开越快,它冲出了沙石路,进入了柏油路,荒草被抛在后面,井架被抛在后面,黑影也被抛在后面。可空气中却始终有一种气味如影随形,心神难安。我将手指碰触那碎了的后视镜,一些液体涂在指尖,鲜红且黏稠。

手机突然响了,他的图像占据了整个屏幕。我拿起手机,血液涂花了他的脸庞。突然间,我明白了,该死的约会,该死的高速路口,该死的红路灯,还有该死的音乐,这一切都组成了一个无法逃脱的陷阱,把我设计陷害。而他,就是编织这陷阱的人。有关他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恶心,他送的车子,送的手机,送的怀抱,我要逃离这一切。

我再次踩死了刹车,车轮与柏油路的摩擦更加尖锐。打开车门,扔掉手机,放下一切,我的脚掌踩在了坚实的路面上。

夜,如此漫长,如此短暂,如此流光溢彩,却又如此可鄙可憎。是我穿越了夜,还是夜穿越了我?还是我就此在这无边的夜色中永远迷失?

当一辆出租车将我再次收留,远离一切他的赠予,搭载着我回到了家,回到了那栋承载我所有童年快乐与不幸的地方。即便犯了再大错误的女孩,总归是要回家的。

我谢过司机大叔一路的沉默,并多给了他10元钱,让他目送我上楼。

我拍手,楼灯亮了,走了几步,楼灯灭了;我又拍手,楼灯亮了,随即又灭了。我敲门,楼灯再次亮起,再次熄灭。我使劲敲门,使劲跺脚,为什么楼灯总是要灭,为什么黑暗总是要来临。有人已经在骂了。

妈妈,你在哪儿?我为什么傻到把手机也扔掉?妈妈,你在哪儿?你知道我做了错事吗?妈妈,你在哪儿啊?

顺着墙根,我蹲了下来,四下复归寂静。黑暗仿佛打开了一扇门,让我再次瞥见当年那个小女孩,抱着膝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微微颤抖中发出不安与恐惧的嘤嘤哭声。

楼灯,终究还是灭了。夜色,重又坐稳了皇位,既高高在上,又无处不在,既君临天下,又威逼利诱。夜色,带着它的所有的霉湿,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恐怖,将光明与温暖打败,将呼吸与心跳遏制,将一切的爱与欲望包裹,将我包裹。

3老板娘

我定是见了鬼,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煞白的脸,颀长的腰,空洞的眼。

三年前的一个午夜,他来到了我的店外(鬼知道他怎么摸到这里),沉默着,可怜巴巴地坐在木质的门槛上。我知道他不是来耍钱的,他也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赌徒,只是一个神秘的流浪汉。一个怀揣两千元的流浪汉,我收了他的钱,也收了他的人,给他一张床,给了他一只碗,他就成了我场子里面的保安。

关于他的身份,我不知道,我也从不打听,克制住自己的好奇,这是开赌博场子的人必备的品质。这里充斥着赌徒、小偷、流氓、毒鬼,带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钱,全部又交给老娘的口袋。所以,他或许是某个犯了事的逃犯,或是欠了钱的债主,又或是一个负了情的男人,想找个地方隐藏自己,但这与我有什么相关呢?

他不要工资,也不提待遇,他只要他那张木板床,多好的事情啊,免费的劳动力!他也不多话,不闲逛,除了每周末晚上出去一会儿,其他时间都守在场子里。我时常想,也许某个周末晚上,他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悄悄地如同他来时一样。但事实是,哪有这样好事儿等着我这个倒霉娘们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是的,我只是一个倒霉的娘们儿,男人抛弃我,女儿冷淡我,生活逼迫我,岁月侵蚀我。但不管怎样,我没有垮掉,我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我谨小慎微,我上下打点,我战战兢兢地赚着每一分每一角,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如苹果机里面蹦出来的三个金黄色的苹果,而不是三个不同花色的蔬菜。所以我供奉,阿弥陀佛!所以我祈祷,佛祖保佑!

但是今晚,您怎么可以把他以这样血淋淋的面目再次送到我的门前,您不是慈悲的么,那么为何要惩罚他?如若他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您为何不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或是直接死掉?我只是个可怜的娘们儿,为什么要他来拖累我?难道我对您一生的信仰都是虚假的吗?难道我这三年来管他吃管他住的善行都是白费的吗?南无阿弥陀佛哟!

看什么看!没见过出了车祸的人呐。他不也说是被车撞了吗,不管你们听没听清,我是听真切了,他那一嘴血沫儿都喷到老娘的衣服上了!还愣着干嘛,不知道给老娘搭把手,不知道打110、打120?你们怎么还不动,唉,一群没良心的,别逼老娘我把你们都告发了。唉!算了,你们这一群冷血的家伙,散了,散了,老娘要收摊了,老娘要去救这个死鬼了。

一起走吧,你这个没有名字的男人,让老娘扛着你,从小道上到最近的那家医院。走吧,无名的男人,你能扛得住,你不需要救护车的,你哪有钱叫救护车呢?走吧,无名的男人,要不是三年的情谊,老娘真想把你扔到路边了事。走吧,死鬼,别咳了,你的血都溅到我的脖子里面了。

阿弥陀佛,或许这是一个考验,世上不会一直走好运,也不会一直走背运。佛祖保佑,我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啊,我可没太多的钱啊,他只是被车撞了一下而已。

夜,忽深忽浅;夜,左摇右晃;夜,神出鬼没:它使出所有的绊马索,拖拽着前行的脚步,实验出各色的药水,消融全部的力气,许下空头的诺言,诱杀脆弱的信念。但是,夜还没有堵实它全部的洞眼,月亮从云中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路灯就在前面,再坚持一会儿,医院不远了。

4男老板

我好累,我需要睡会儿。

即便是再刚硬的铁,也要被崩断,即便是最柔软的棉,也要被揉碎;即便是闪亮的钻,也要被蒙上厚厚的尘。

我好累,我需要睡会儿……

我竟然睡着了,在这家医院隔壁的快捷宾馆里,在这张散发着劣质消毒水的床单上,我和衣入睡。我的确是太累了。

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她怎么还没有到?的确,让她驾车这么远赶来与我相见并非我愿,与她在宾馆的房间会面,更不是明智的选择。但是时间有限,空间有限,我也只能这样。

而她呢?此刻,病床上的她是否感到好一些?呼吸是否顺畅,痛苦是否减少,眼珠是否开始转动,我必须快些回到她的身边,她不能离开我,就像在我们十八年两个月零三天的婚姻中的大多数日子里一样,她都在等待着我,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我不能让她再独自一人继续等待下去了。

我曾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可以有勇气去追寻爱与梦想,去追寻美与善良。但是高尚的道德、纯洁的忠贞、本性的善良,却也时时在困惑着我,撕裂着我。我本以为一切都会处理得很好,在她与她之间,总会得出一个答案,相信时间可以冰释一切。只是我也不曾想到,时间却也可以冷静残酷地把我们割的体无完肤:感情、爱情,今夜必须要做出一个抉择。

已经九点了。她还没有出现,电话也不接。她真的会来这家宾馆吗?还是在冥冥中,在夜风的传情达意里,感知到我即将说出的抱歉与再见。

她的确很聪明,总是在我沉默时,可以猜到我的心思,她也总是那么温婉,在另一个城市,默默等着我的答案。她更是那么美丽,让我这个长了她二十岁的大叔时时相形见绌。但无论如何,欠她的那个拥抱,我可以补偿,欠她的那个未来,在今晚,我要还给她,收回所有的许诺,附赠一个抱歉,即便残忍,我也只能这样。

她即将不久于世,我不可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带着一颗伪善的心,守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直到咽气,我做不到。

九点半了,她依然没有出现,右手无名指开始充血,铂金指环退不下来,但这已经无所谓了,对于即将到来的分手,婚戒的影响不会带来更多的伤害。想想也可笑,人生有时候就像这个指环,自以为不断的努力向前,却总是在这个小固环里面绕圈圈。

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只有一丝懊悔,通过充血的手指神经传入我的大脑。我不应该打那个年轻的医生。他说得对,再多的治疗,也只是机械延迟她的生命,再多的注射透析,也只是增加痛苦。奇迹不会出现了,她终将是要死去的。而我却如此自私与固执,只是想最后再多陪她一段儿。

我要回去了,她不会出现了。最后看一眼这个房间,关上门,关闭人生的一个出口。东西走向的大街,横在我的脚下,在路灯的照射下,冷硬且孤傲。低头看,水泥路面上有一只爬行的甲虫,顶着黑底红点的壳,执着地往路基外的草丛爬去。草丛的尽头是一条被人踩踏出来的小径,一个结实的女人搭着一个瘦长的男人一步步走过来,擦肩的瞬间,女人翻眼瞅了瞅我,一脚踩碎了甲虫的躯壳,向灯火通明的医院走去。

那里,有霓虹灯、白炽灯、节能灯、无影灯、应急灯,红色、白色、黄色、蓝色、花色,各式各样杂糅在一起,为这个夜增添了颜色,却也让这个夜失去了颜色,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只有电流在灯与灯之间穿梭,并在短路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回响,让这个世界显得更加不真实。

5医生

我操他妈!

有钱就是好人?!有钱就可以打人?!有钱就可以打了人之后还能摆平一切?

这个世界真是黑透了。

扔掉的烟头在草丛中星星点点地灼烧,没撑过七八秒,便了无声息地灭了。伟人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都是扯他妈的淡。对于我们这样的屌丝,大概只能像这只烟头,稍微反抗一下,在黑夜里骂上两句脏话,然后继续被这无边的夜色吞噬。那句话怎么说呢,生活就像一场强奸,不能反抗,只能享受。

的确,人生要有点阿Q精神。

院长不是承诺要给我2000元的委屈奖吗?虽然委屈,但好歹也是一笔钱。再说那个狗日的,即便他就是再有钱,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老婆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顶多花上几个臭钱,在女人身上多插几根管子,延长她痛苦的生命,但那又如何呢?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再多的努力,也只是自欺欺人。

唉,我也他妈的真多管闲事。中止治疗,亏我说得出口,也是我脑子发晕了,他愿意怎么治就怎么治吧,多给医院花钱还求之不得呢。

已经11点了,没有风,却有寒意,还是回去科室吧,离开死亡盘踞的ICU,到急诊顶会儿班,那里或许会需要我,毕竟这个夜还很漫长。

一个女人拿着CT片出现在我的面前,身后的长椅上躺着一个满身尘土的男人,口腔鼻腔还在流着鲜血。她说男人被车撞了,但为什么她没有报警,她说男人是她的丈夫,为什么她却说不上男人的年龄。我的大脑因为疑惑又开始转动起来,但是脸上残留的疼痛却在警告我不应多管闲事。

我将CT片放在日光灯下,有胸腔骨折,有内脏出血,但这都不是大事,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一团团灰色的阴影,如灰尘,如指甲,如小球,最大的一块,堵塞在大肠的末端,像一个婴儿的拳头。不用说,躺在长椅上男人的生命已经以月可计。

女人问我:“伤得重不重,要不要住院?”她的声音没有急迫,反倒是很不耐烦。

我没有搭理,想听她怎么继续说。

“死鬼,不好好走路,害老娘给他掏钱治病。”

我还没有答话,只是作势继续看CT。

女人终于急了:“医生,你倒是说话啊,赶紧给他挂瓶水,我还要回家做生意呢!”

“他要死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酷,不带任何感情。

“死了?”女人的调门拔高了,脸也走了样。

“是的,他要死了。”

“不就是被车撞了一下,就要死了?他可是一直从事故现场走过来的,这就要死了?”

“赶紧办住院手续,先交5000块钱押金。”我不想和她再废话了,说完,我转身出了急诊,到护士台去打电话。

余光里,我瞥见女人愣在那里,嘴里在唠叨着什么。然后,女人撕碎了化验单,折扁了CT片,扶起长椅上的男人,扛着他出了急诊室,从远端的门,消失在黑暗里。

住院部的值班医生还在问我什么事,我想了想,说:打错电话了。随即把电话挂掉,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包烟,坐回到刚才抽烟的小花坛边。

红色的十字架悬在高耸的楼顶,再往上看便是碎成豆腐块状的乌云,从西边悄然而生,并慢慢侵蚀了整个天空,星星隐去了踪迹,月亮也失去了光芒,只剩下氤氲朦胧的一片,透着一股荒漠般的悲凉,明天,大概要下雨吧。

6男司机

娘们儿的世界,男人永远不懂。就像今晚打车的那个小姑娘,一直坐在后座闷头哭,是被男友抛弃了?还是被爹妈逼婚了?还是被男老板占了便宜?鬼知道!

不过那女孩倒挺有钱,打扮的虽然没那么花哨,手里握着的车钥匙上面倒是有个BMW的图案。她是个富二代呢?还是个小三呢?这年头......

女孩去的地方却很寒酸,那是一片下岗工人住的地儿,一个小女孩半夜跑那儿搞什么名堂。不过我也不关心。她多给了我十块钱,让我等她上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我才想到,她也只是个孩子。楼上是谁的住处呢?是她爹妈家么?还是某个幽会的场所?这与我又有何关系呢?

开了几十年的出租,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对于形形色色的客人,要封死自己的好奇,守紧自己的嘴巴,可能的话,最后耳朵和眼睛都不要带,只要这样,麻烦才可以在经过你的时候不做停留。

女孩没了声音,想必是已经到家了。我挂上档,车子在有些坑洼的路面行进,光线所照之处尽是堆在路两侧的杂碎:烂皮的沙发,锈透的自行车,断腿的布娃娃,几个鸡笼子,一些包裹着垃圾的塑料袋,熟悉的霉腐气味从窗子飘进来充斥整个车厢。

小心翼翼转出迷宫一般的居民区,我将车停了下来,抽根烟,驱驱味,也提提神。

天上起了乌云,很低、一块一块的,明天大概要下雨了吧。很少遇到这么安静的夜,路面上几乎没有行人,大家似乎都守在家中,慢慢适应天气转凉带来的各种变化。而我的关节也已经疼了好几天,大概真是要下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了吧。

已经过了午夜,再等等就收车吧,要是明天真的下雨,那就在家休一天吧,一把老骨头也不能太拼了。

迎面过来一个女人,肩上扛着一个男人,软绵绵的。他们向我的车走过来。算了吧,还是另找一辆车吧,老头子要收工了。但是,女人还是打开后门,像塞行李一样把男人塞到了后座,自己也上了车。而我呢,虽然不情愿,却依然保持着一个老头子应有的沉默。

“走,去市郊。”

“东郊还是西郊?”

“随便!”

“随便可不好说啊,价也不同,要有钱,我可以给你开到西藏去。”老头子竟然开了个玩笑。是不是在寂静的夜,促狭的车厢里,一点点儿的嘲弄都会被放大。

“那就西郊吧,到矿上!”

车轮碾过城市的道路,有水泥的,有柏油的,有路灯照耀的,也有黑灯瞎火的,我只需握住方向盘,看那些日复一日看到的景致,用任何一丝的不同去调集我的注意力,让我不至于在这个寂静的夜睡着。五十岁啦,实在不能熬夜啦。

后座的女人一直很沉默,她也在看着窗外的景致,或许在思考,或许在发呆,娘们儿的世界,我不了解。男人更加沉默,脑袋顶着车门,一动也不动,他是睡着了?还是喝多了?空气中有股腥臭味儿,也有点屎骚味儿,我的鼻子捉摸不定,不确定是先前那片居民区垃圾味的余味,还是后面两位身上的味儿。

还是想些实际的问题吧。从医院到矿上有二十公里,打表要30元,但是到了矿区,我能够带上客人回市区么?要等多久才能回市区呢?今夜还要熬多久才会睡觉?我也说不上来了。

“这位大姐,到矿区哪里下?”

“到矿幼儿园吧。”

那个幼儿园,我有印象,在煤矿兴盛的时候,是个挺大的幼儿园。后来矿上的人赚了钱,都搬到了市区,这个幼儿园也就闲置了下来,有一年矿上出了冒顶事故,从煤堆里挖出的尸体就停放在幼儿园的院子里。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大姐,幼儿园到了!”

“再往前开十米……对,就这个电线杆……”

“37块钱!”

“你等我一下,我把他送到家,马上返回市区,我给你100元!”红票子从后座递了过来,车门被打开,女人拖着男人下了车,男人咕噜一声,然后就顺从地搭在女人的肩膀上,两人从车尾绕了半圈,消失在另一侧巷子的黑暗中。

矿区的公路没有那么平整,路面上留着一个个小坑。一辆运煤卡车歪歪斜斜地开过,车斗里被篷布盖住的煤灰簌簌落下,有些小煤块掉在路面上,滴溜溜滚几个圈,跌落进小坑里,又被随后的拉煤车轧得粉碎。

女人回来了,独自一人。

“走吧,回市区!”

我没说话,她是老板。方向盘扭了一圈,车灯也打着圈儿,扫过了一个半面,那个男人靠在巷道的外墙坐着,脑袋耷拉在胸前。

我注视着那个男人,双手握紧方向盘,心中却充满了疑惑,或许期望他可以站起来,或是至少扭过脑袋,点点头、挥挥手。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男人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女人突然惊声尖叫,随之而来的,是车轮下面的一声咯噔。或许耳朵听不见这声咯噔,但心里却像是被重鼓敲了一下。我急忙踩了刹车。

后座上的女人直立坐着,瞪圆了眼,长长的指甲掐进了车座背后的海绵里。随后,她打开车门,绕到车头,蹲下身子摸索着,像是在捞什么东西。她的整个身子都俯了下去,只有一只扒在引擎盖上的手掌在微微颤抖着。随后,她抬起身,拽着一条毛茸茸的后腿,将一条黄色的死狗拖了出来。

谢天谢地!只是一条死狗。

她用另一只手拖住死狗的肚子,把它放在一边的人行道上,不远处还有一只土狗,龇着牙注视着这一切,眼睛里闪着蓝蓝的寒光。做好这一切,女人愣了愣,打开车门,回到了车里。

这算什么?!我心中的困惑像这个夜一般,浓郁得看不清答案。

车继续向前开,女人依然在后座沉默着。没有了男人,车里还是有股腥臭味儿。在一处红灯下,我将车子停了下来,扭过身子,试图找寻腥臭味的来源。

女人瞪大了眼看着我,手掌在一侧空位上摩挲着。那是一摊液体,黑红色的,已经渗过坐垫,向海绵深处蔓延。

一瞬间,我明白了过来,医院、男人、幼儿园、往返程,甚至是死狗,都在老头子的脑子里串成了串儿。我感到喉咙被堵实了,是危险,是恐惧,还是愤怒。

女人的眼光微微上飘,轻轻地说:“绿灯了。”

我还是感到紧迫得说不出话,唯有扭过脑袋,松开离合,车又启动了。

我都快六十了,这种事怎么被我给摊上了!

为什么车还在行进着,而且越来越快,是要逃离那个流血的现场吗?可是鲜血不正在渗透车的后座吗?

老头儿,你紧张什么?事又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但他妈的,这种事怎么被我给摊上了!

那女人在说个啥?她干嘛在拍我的肩膀。我只是一个胆小的老头儿,你为什么要缠上我?

一声惊雷,一个急刹,车停在了空寂的野外,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在荒野上的两个井架,顶上闪烁的信号灯像是在互相张望。

“你就打算这样把他扔在那里?!”

“我把它从车底下捞了出来,你还想让我怎样?”

“我是说那个男人!”

女人沉默了,她的面孔消失了,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女人咬着牙说:“他是我男人,得了病,要死了!

“我给你钱,我给你一千块,赔你的沙发!

“你说话呀!你他妈说话呀!”

“下车,滚!”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

“滚!”

女人没有再说话,她又坐了一会儿,手在车座上摩挲着,像是要把血迹给擦干。然后,她打开门,下了车。

汽车再次启动了,在笔直的乡村公路上不紧不慢、兀自行着,除了车灯可以照亮前方不大的一块区域,只有顶灯在这漆黑的夜放射着微弱的光,如果从高处俯瞰,会让人错以为是一只顶着发亮屁股的萤火虫在贴地飞翔。如果再往上一点儿,城市被黑暗与灯火分成了两半,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如果再高一点儿,高过成块的乌云,那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突然,乌云深处闪了一下,紧接着一声闷响,空气在微微颤抖,明天要下雨了吧。

7警察

此刻,他躺在那儿,那个杀了人,逃了13年,我也追了13年的逃犯。

大概每一个警察都有一起或是几起纠缠一生的案件,像是在解一个方程式,不管怎么努力,答案却始终差之毫厘,那种一直存在的困惑与失落,会陪伴他到蹬腿闭眼的那一刻。

我本来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在即将退休的一年,一个电话为我的方程式提供了注脚,他终于耐不住寂寞,从龟缩的壳里面探出脑袋,主动和家人再次取得联系。

那根细细的电话线,连接着一个已知的世界与一个未知的世界,传递着现实的残缺及难言的悲惨。电话挂断后,我放下耳机,试图勾勒着他的逃亡生涯。有时候甚至会有种冲动,在电话线的两端突然插话,告诉他:回来吧,结束这一切吧。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于是,我只能捋着这根细细的电线,从一端到另一端,奔波了两千公里,来到这座因煤矿而出名的城市。

我无数次想象与他再见的场景,或许是在一处车站,也可能是一个商场,甚至是一座小学,他牵着孩子的手,将他送进教室。这样的想象让我沉迷,那种即将解出答案的兴奋使我的大脑提前充斥着愉悦与不安。冷静下来,我知道,毕竟已经过去了13年,一切不会如想象那般的顺利。

的确,最后的阻力,却又让这根细细的线几乎崩断,我走遍了他曾经逗留的公共电话亭,拿他的照片让人辨识,每个人都知道他,都对他独特的乡音印象深刻,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行踪,他的住处,甚至有人告诉我,他在一个小时前还在此出现,而我们的距离,终究被这个迟到的一个小时所阻拦。

有时我会站在电话亭前,转过身,试着用他的眼光去看眼前的世界,试着进入他的思想,从电话亭开始一步步倒回到那个唯一的出发点。我知道,他一定就在附近,我却始终寻不见他。

直到本市一名夜巡的警察发现了一辆车门蹭有血迹的出租车,并从车主那里了解到发生在幼儿园的一幕。巡警将情况通报给指挥中心,指挥中心又将情况通报给了今夜所有执勤的警察,包括那个配合我一起搜捕他的当地刑警。于是,刑警把我带到了这座幼儿园门外。

就是如此,绕了大半个中国,却以这种方式与他再次相见,环顾四周,人行道上还躺着那条死狗。

我有点儿恍惚,忍不住去想,如果他早一些与家人联系,如果我早一天动身来到这个城市,如果某个电话亭老板有心留意男人的来路和去向,又或者其他关联性的原因,那么,此刻他是否已与我一同登上火车,在软卧上叙述他这13年的逃亡生涯。

但另一个声音也在告诉我,如果他能够忍住对家人的思念,又或是继续一个又一个城市的游荡,又或是老老实实地窝在一个地方,不发生这该死的意外,又或者警察没有发现那辆带血的出租车,我是否还将继续这注定无解的寻觅。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吧。

他妈的宿命!

已经凌晨五点了,夜色依然浓密的让人透不过气,我抬起脑袋,瞅着铁板一块的天空,像是在找寻更为自由的空气。突然,毫无征兆地,一滴水珠落在我的脸上。更多人的抬起了脑袋,望着天空,大家都在等待着。一声惊雷,更多的雨滴落了下来,天与地变成了一体,人与物难辨彼此。秋雨肆无忌惮地下着,洗刷着每人肩上的风尘,洗刷着这座城市的罪恶。

9无名

救护车来了,一群“白大褂”围在我的身边,为我固定,为我输液,然后将我抬上担架。

接着,救护车呼啸着,将我从这间破败的幼儿园带离。它越开越快,越开越高。我忍住疼痛,从窗口往下看去:女孩在老旧的楼道里面已经席地而睡;男人守在一堆被机器包围的病床旁黯然发呆;医生还在红色十字架下的花坛边上抽着烟;老板娘在没有路灯的马路上独自走着,她刚路过一辆空无一人却亮着大灯的红色宝马;而出租车司机则在用铁栅栏隔开的审讯室里一字一句地讲着什么。

身边还有个警察,看着很熟识,他握着我的手,用家乡话对我说:你可以回家了。

回家,真好。

救护车冲出了雨幕,冲破了乌云,飞升到天际线上,再看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般的白色,新的一天终于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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