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桃花儿雪

2015-09-10曹福祥

安徽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收破烂闺女老伴儿

曹福祥

春天,越来越暖和了。他脱掉了棉裤,利索多了。失去老伴儿的伤痛慢慢愈合,他的心情也慢慢好起来了。心情慢慢好起来的他,不想继续闷在家里,想去做他收破烂的生意,顺便透透气儿,排排寂寞。他打算明天就去,先去王家湾。王家湾卧在沸河湾里,离他家十里开外,以前月把半月去一趟,都是蹓完附近村庄再去那儿,也是他收破烂去的最远的地方。这次为啥一改往常的做法,偏偏舍近求远呢?这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不说别人哪能猜得到。

他收了三十三年的破烂,一直在本地走村串户收,一年四季不识闲儿。当然,农忙时他也会停下来,去忙一阵子农活儿。农活儿忙完了,立马又去收破烂,他从来没想过无缘无故歇半天。半年前,老伴儿得急病没治好归西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一下子震塌了他的家,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痛苦。他一向只主外,家务活儿老伴儿从来不让他挨,他不认识锅台,更洗不好衣裳。大儿子一家住城里,两口子都是工作人员,回来为他洗衣做饭压根儿不现实;二儿子一家虽说是农民,也住城里,两口子做生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同样也是不可能回来给他洗衣做饭。办完老伴儿的后事,儿子各家很快就都开着小轿车离开了,谁也没提到要带他一起过生活,只是临走时叫他以后不要太劳累了,需要钱他们给。他知道不是儿子们不孝顺,而是他们各有各的事儿要做,没空儿照顾他,去了不但帮不上忙,反而还会给他们添累赘,就是叫他去他也不会去。他对儿子们说,你们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现在不缺钱花,你们不要给我钱。闺女对他说,爹,你一个人住在家里多孤单,我没出门儿,你到俺家去住吧。他说,我不能去。我去了,恁娘喂的这些鸡猫狗们咋办?闺女说,把鸡鸭和羊都卖了。他说,还有狗呢。闺女说,把狗也卖了。他说,狗不能卖,狗跟家里一口人一样,咋能卖呢?闺女说,要不,连狗一起带上。他说,狗很厉害,万一到恁家咬了人就麻烦了。闺女说,那就把狗关在院子里,我隔几天来给它送些吃的。他说,把狗关在院子里,老不见人,它会急疯的。我还是哪儿都不去,就在家守着吧。再说,恁娘刚走,她的魂还要在家待上一阵子,我得在家好好陪着她。闺女说不过爹,只好隔三差五过来帮爹收拾收拾家务,顺便带些米面油盐、青菜萝卜,当然也少不了鸡鱼肉蛋之类。闺女每次来都给他蒸上一锅馍,够他和狗吃好几天的,还给他擀些面条儿,够他下好几天的。这让他感到养闺女比养儿子强,闺女不只是娘的小棉袄,也是爹的小棉袄,做的每一件事儿总是让他心里暖乎乎的。

他每天天不黑就吃罢饭上床睡觉,夜里解手也不拉灯,他是怕惊扰了老伴儿的魂。他总认为老伴儿的魂怕光,一有光就把她吓跑了。他夜里睡在床上,有时感觉老伴儿就睡在他身旁,可是用手一摸,啥也没有,摸个空儿,这时才清楚自己是做梦。有时天刚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听到老伴儿喊他起来吃早饭,狗一咬,他醒了,又是一个梦。老伴儿啊老伴儿,你为啥要走呢?你走了不知道我作难吗?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你还没过六十六,离阎王爷第一次来请还差七八年呢,你为啥非要自己去呢?你咋不跟我好好商量商量,要去咱一块儿去,那该多好啊!每次做罢梦,他几乎都是这样想,想着想着,眼泪就出来了。

闺女看到爹孤独悲伤,想多陪陪爹,就三天两头来。他心疼闺女,不想老这样拖累她,就对她说,我会洗衣做饭了,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了,恁家里也有一大堆活儿等着你去拾掇呢,你以后就不要来恁勤了,啊?闺女说,爹,娘不在了,你要多注意身体。你六十六那年该庆寿,你不让庆,你说等你七十再庆,你明年就七十了,庆寿的事儿你看咋准备?他说,不庆了,我原打算跟恁娘一块儿庆,她明年够六十六,恁娘不在了,我一个人还庆个啥,不庆了。恁大哥去年回来的,今年该恁二哥回来,你打电话叫恁二哥甭回来了。闺女问,为啥?他说,没了恁娘,这年还有啥好过的?闺女说,爹,到时候你就去俺家过年吧。他说,到时候再讲,离过年还远着呢。其实离过春节只有半个月,半个月对度日如年的他来说,简直比十五年还要长。就这样,他熬过了漫长的半年。漫长的半年像一剂云南白药,一点一点地愈合着他的伤痛,使他渐渐恢复了正常。

他推出电动三轮车,把车厢里的煞车绳和一捆装废品的化肥袋子拿出来摔摔灰,挂在院里那棵小枣树枝杈上晾去陈味儿,回头拿笤帚扫一遍车上的灰尘,再用破布仔细抹一抹,三轮车像一个刚扬罢场的人跳到河里洗上一个澡,浑身上下清清爽爽。他开始给三轮车充电,嘴里嘀咕道,你歇半年了,该养足了精神,现在给你喂喂料,吃饱了明天可不能藏力气哟!他又掀开电动三轮车的座箱检查“公平”,也就是他那杆能打起一百斤的杆秤,他一向管它叫“公平”。他的秤是名副其实的“公平”,称东西一斤是一斤,一两是一两,老少无欺,高矮一样,从不短斤少两。他发现秤砣底下粘有一块口香糖,心里猛一惊,有些心慌意乱,这是啥时弄上的?有没有带着它称东西,出现压秤的事儿?

他脑子里开始过电影儿:挨年前边儿,也就是腊月二十几用过它,是称前院开放家杀年猪卖给他的肉。记得当时开放拎来肉说,俺大爷,你爱吃瘦肉,给你留块坐板肉,俺大奶不在了,就你一个人,没敢给你留恁大。他问,多重?开放说,没称,就用恁的秤称吧。他拿出“公平”递给开放。开放说,俺大爷你称吧,咱爷俩谁称不一样。他说,应当你称,你是卖家,肉食品买卖都是卖家称。开放接过秤一称,十斤半,说,算十斤。他说,不行,我不能占你半斤便宜,十斤半就是十斤半。开放说,里面有块骨头没剔掉,至少有半斤,去掉骨头说不定我还占你便宜呢。付了钱,他把秤又放回三轮车座箱里,当时并没注意秤砣下面有没有粘东西。要是粘了东西,自己就真的占了开放的便宜,他越想心里越闹腾。继续往下想,他猛地想到,年初二他从闺女家过年回来,鞋上气眼儿坏了,他用秤砣砸过气眼儿,秤砣上没有粘东西呀。打那时到现在,自己一直没用过它呀。想到这里,他心里好受多了。“公平”连杆带砣一直放在三轮车座箱里,座箱里可从来没放过口香糖啊!秤砣上咋会粘上口香糖呢?对了,有人借用过一次,大概是正月底,一个收羊的说他忘了带秤,借去称过羊。打那儿以后就再没动过“公平”,口香糖肯定是那时弄上的。是收羊的称前有意做手脚,还是称罢羊放地上无意粘上的,他无法判断。收羊的要是做手脚,那就太不规矩了,太可恶了,做生意哪兴那样!为人千万不要做亏心事儿,做亏心事儿会遭报应的。虽说这件事儿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但他心里还是闷闷不乐。他用手抠口香糖,粘得很结实,没抠掉,就找来铁片把它抢掉,又用清水洗干净。

他数数兜里的钱,有三百七十七块七,够用的,只是缺少一块、五毛的零钱,需要换。他不需要一毛的零钱,因为他算账时,零头儿够五毛给一块,四毛以下的统统给五毛。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价格出得低,他从来不蓄意压低价格,该出五毛的不出四毛九分九。他该赚多少就赚多少,赚多少是固定的,不像现在社会上那些不法商人,挖空心思想歪点子,昧着良心赚黑心钱。所以,大家都夸他是个公道人,乐意把废品卖给他,他就有了生意做。

他来到村头小卖部换零钱,小卖部里电视正播放“天气预报”,说夜里有大风降温,温度零摄氏度左右,明天白天有小雨雪。乖乖哟,气候反常,看来明天得穿厚些。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看电视。自打老伴儿去世后,他家的电视就一直没开过,一来没心情,二来也是跟不拉灯一样怕吓走了老伴儿的魂。其实,他也知道人死如灯灭,人死了魂也就没了,他之所以相信老伴儿的魂还在,是因为老伴儿在他心里还活着。夫妻俩相濡以沫几十年,一方哪能轻易走出另一方的心?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做早饭,简简单单吃罢,喂饱狗,又在狗食盆里放碗红薯稀饭和两个发面馍,让狗晌午吃。他抬头看看天,尽管很阴冷,但不像下雨样,心想,天气预报也不完全准,该出门儿时就出门儿。他赶紧换上新衣裳,对着镜子光光脸,梳梳头,反反复复照几遍,对自己的形象左看右看就是不满意,原因是比半年前瘦了一圈,跟个刚出院的病人样。他以往可没这样挑剔过自己,虽说平时衣裳穿得很讲究,出门前却从不去照镜子,胡子拉碴也没在意过,他今儿个到底是咋啦?

他把三轮车推出大门外,狗也跟着出来了。他怕狗一直跟着他,就把狗锁进院子里。狗对着门缝汪汪汪叫个不停。他对狗说,别喊了,不是不带你出去,我是怕你跑到生地方再受欺负,一年前你腿被咬瘸你忘啦?好好待在家里看咱的家,我傍晚就回来啦,别喊了,啊?

他驾着三轮车上了路。路是水泥路,一夜的冷风把路打扫得干干净净,白白的,硬硬的,平平的,被两旁高大的白杨树挟持着跑向天边。他好像走在一条老长老长的村庄巷道里,不紧不慢,四平八稳。

走着走着,他走回了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他三十七岁,已是三个孩子的爹。大儿子十四岁,上初中二年级;二儿子十一岁,上小学四年级;闺女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大儿子的老师对他讲,大儿子上学跟喝书的样,成绩班上拔尖,是个大学胚子;二儿子的老师也对他说过,二儿子学习成绩也不差;闺女的老师一见他,就夸闺女小小年纪就知道学习。孩子们都争气,他打心眼儿里高兴。孩子争气,自己也要争气呀,争气多挣钱,攒下来好供他们上学。当时他家五口人,有十亩承包地,养了一头老牝牛,一年将一头牛犊儿,每年还养两只羊、一窝鸡,种地和养殖的收入去掉上缴款,剩下的勉勉强强够一年的花销。那时外出打工做生意的几乎没有,他也想不出个挣钱的门路来,钱到哪儿去挣去?

有一天,一个骑自行车的来他庄上收破烂,让他学到了挣钱门路——骑自行车走村串乡收破烂。他家没有自行车,他卖掉两只羊和一窝鸡,到自行车行里买了一辆破自行车,又找编筐的给编了个驮筐,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他骑着自行车到周围村庄收破烂,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吆喝,有那碎铁烂铜纸褙子琉璃瓶子都拿来卖。每天天胧明就吃罢饭上路,太阳落才归家,有时晌午不能回家吃饭,就吃自带的馒头就咸菜或菜叠的咸馍。他每次出门都用饮料瓶从家里装几瓶凉开水带上,他从不舍得买饮料、矿泉水喝。要是生意好了,一天下来能挣一两块钱。两块钱搁现在算不了啥,搁那时可是了不得。那时一个工作人员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四五十块钱,算起来他快撵上一个工作人员的收入了。不过工作人员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他得风里来雨里去。

一个夏天的傍晚,他正骑着自行车往家赶,突然暴雨劈头盖脸浇下来,离家还有两三里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驮着一天收的货,路是土路,自行车轮子陷在泥泞里,寸步难行。咋办呢?不能老待在原地任雨去淋,得想个法子啊。他把驮筐连货物卸掉,先扛自行车回家,到家找条扁担和一个大团筐,再回来把货物一分为二,用扁担挑回家。这天夜里,他冷得直哆嗦,身上烫手热,妻子给他熬了一碗姜糖茶喝下,出一身汗,不冷了。第二天,他头痛得不能行,妻子叫他到卫生所去瞧瞧,他不去,说,路没出来,又不能出门儿,在家睡上半天就没事儿。太阳用一天时间把路吸干了。第三天一大早,他骑着自行车又上了路。路高低不平,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大儿子大学毕业了。大儿子被分配到省城一家设计院,又在省城找了个对象,也有工作。接下来,大儿子的事儿就不用他操心了。二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得回家务农。他托媒人给二儿子介绍个对象,也是高中生,俩人一见面都同意。下“花红”得七八千块,他多年的积蓄磕干也就五六千块,还差一两千呢,他只得找亲戚借。下“花红”定亲这一关还好过,结婚要房子可把他愁坏了。三间走廊堂屋,两间边房,还得打院墙盖大门,没有一万多哪行?下“花红”借的钱还没还上,又得一万多,这一万多上哪儿弄去?嗐!他愁得睡不着觉。他盘算着,家里东西损损,能损个一两千,亲戚邻居能借个五六千,还差两千多,这两千多咋整?老伴儿说,要不叫大儿子给想点儿办法。他说,张张嘴大儿子会给的,可咱不能张这个嘴,你想想,他结婚没问家里要一分钱,咱为二儿子结婚盖房子还叫他出钱,这合适吗?再说,他手里也不一定有闲钱,还得问别人借。有了,他眼前一亮说,砖可以赊,我认识一个烧窑的,不过价钱要高一些,人家得把利息算进去。老伴儿说,只要能赊给咱,管它价钱高低去。房子盖好的第二年,又花几千块钱把二儿媳妇儿娶回家。这时,他身上已背了一万五千块钱的债。一万五千块钱在当时那可是一个半万元户的家底儿啊!他收了十多年的破烂,就是不吃不喝也够不上一个万元户,别说一个半“万元户”了。这笔债不是小数目,需要他用血汗挣钱还。他没有别的挣钱本事,只能靠收破烂。第三年,二儿媳妇儿生个胖小子。大儿媳妇儿生的是闺女,又只能生一个,传宗接代的事儿就只能指望二儿子。这回得了孙子,他高兴得不得了,收破烂更有心劲儿了,每天比过去起得还要早,摸黑儿回家是常有的事儿。这时村路已变成了砂礓路,比以前好走了,他把破自行车换成了脚蹬三轮车,每天收的货也比以前多了,不用说赚的钱也多了。货收得多,钱赚得多,他骑三轮车也累得多。但他不嫌累,总是弓着腰使劲蹬着三轮车往前走,像一头拉犁的老黄牛。

走着走着,孙女儿出世了。他和二儿子没分家,孙女儿属于计划外生育,得罚款,干部催得他浑身直刺挠,他就把准备还亲戚账的一千块钱拿了出来。亲戚的钱还不上,他舍着脸去跟亲戚解释,真对不起,准备还恁的钱让我拿去给俺家二小子交超生罚款了,我知道恁也等钱用,真是对不起,等秋后无论如何得还恁。亲戚虽然心里不是味儿,但毕竟是亲戚,也不好说啥,勉强笑笑说,没事儿,秋后就秋后吧。

这一年,有人来给他闺女说婆家,男方是个退伍军人,还是党员呢,闺女很满意。他掂量掂量,觉得闺女是高中毕业生,长得又不丑,能配得上这个小伙子,于是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嫁闺女他没花多少钱,除了套几床被子,其他嫁妆全是拿闺女的“花红”钱买的。剩下的“花红”钱,他一把交给闺女。闺女说,爹,我不要,留你还账吧,你欠恁些账啥时能还完?他说,这是你的钱,我再急也不能花,就这爹都对不起你了,用你的“花红”钱陪送你。说着说着,他眼泪下来了。闺女说,爹,你说哪去了,现在不都是这样吗?闺女说着说着,眼泪也流了出来,流出的不是委屈,而是对爹的怜爱和不舍。他又收了十年的破烂,终于还清了债务。

女婿当上了村长,他脸上又多了道光彩。二儿子想去城里做生意,他说,好啊,干啥随你。二儿子在城里没几年就站住了脚,又把媳妇儿也接了过去。又过了几年,孙子和孙女儿也被接到城里去上学,家里只剩下他和老伴儿两个人。没有了孙子、孙女儿的闹腾,家里就好像一个空壳,空荡荡的不充实,老伴儿一时很难接受,老觉得郁闷。她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这样下去,我非憋出一场大病来不可。他说,事儿打嘴上破,不要病病病的老挂嘴上!想开点儿,时间一长郁闷就散了。老伴儿睡在被窝里,跟他脸对脸又一次提起郁闷的事儿,并说,我很害怕。他问,你怕啥?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害怕。依我看你就听一回孩子们的劝吧,别再收破烂了,咱哪少那俩钱!他说,你要知道,我收破烂多年,养成了习惯,要是不去收破烂,就跟吸烟的人烟瘾上来了没烟吸一样难受。老伴儿说,我说不过你,不说了。

打那儿以后,老伴儿再也没说过不让他收破烂的话。他依旧蹬着三轮车,起早贪黑地在十里八乡一轮又一轮地收破烂。当村前的砂礓路变成水泥路,他的脚蹬三轮车也换上了电动三轮车。他坐在电动三轮车上,不用脚使劲儿就能快速行走,省力又方便。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集上。集上人多,他慢了下来。在肉摊上,他割了两斤肉,纯瘦的,二十五块钱,又来卤菜店买了一只卤鸡,十八块,然后又买点儿青菜、土豆,还买了一箱酸奶,总共花了七八十块钱。他把这些东西放进座箱里,开着三轮车很快出了集,一门心思直奔王家湾。

没走多远,他顶头碰见集东头菜园庄的老李,是他收破烂熟悉的,便停下车打招呼,老李!送孙子上学啊?

老李骑着电动三轮车,驮着两个上小学的孙子,一个大儿的,一个小儿的。车上撑起塑料篷,能遮风挡雨,孙子坐在里面很舒适。老李的儿子和儿媳妇儿都常年出门在外务工,老李和老伴儿在家负责看地看家看孙子上学,每天晚上一吃罢饭,就一人领一个孙子分头去看两个家。老李嗯了声,见是他,也停下车,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你可是不收破烂了?

他说,收,我今儿个就是去收破烂的。

老李说,那就去俺庄吧,俺庄很多人都留着破烂等你去收呢,够你拉几天的。

他说,今儿个不能去,明儿个不去后儿个去。他递给老李一支烟,又抽出一支放自己嘴上,按着打火机,先点着老李嘴上的烟,再点着自己嘴上的烟。

老李吸了一口烟问,你这半年哪去了?

他答,没哪去,是老伴儿走了。

老李脸一寒,问,是啥病?

他回答,脑出血,到县医院治了半个多月,也没治好。

老李嗐了声,说,我听俺庄医生说人就怕得心脑血管病,说死就死了。像咱这把年纪的人,要经常去医院查一查,好早知道早防备。

他说,是的,看来得经常去查查,人老了没有个好身体可不行。

老李说,恁几个小孩儿都有本事,都能挣钱,你还干恁些弄啥,还不撵小孩儿享福去?

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说,小孩儿也想叫我去,我总是舍不得家。我收破烂,能挣一个就挣一个,不能挣一个权当锻炼身体了。他也知道他这话说得有些炫,有些虚,但他只能这么说,他不能说儿子没说让他去。谁人不显摆?哪个父母去卖儿女的孬?再说了,天底下有哪个儿女会对父母孬?

老李说,身体不能不锻炼,整天闲着会闲出毛病来,我一冬天就没敢闲着,一有空就去刨河坝地,俺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几亩河坝地,全让我一锹一锹给刨完。

俩人聊了一小会儿,他说,天冷,你快送孙子去学校吧。

老李说,那好,等有空咱俩再叙。

……

他在王家湾很快收了满满一车易拉罐、饮料瓶子、啤酒瓶子、纸褙子之类的破烂,摞得老高,用绳煞紧,像往常一样拉向庄东头儿表妹家。

表妹不是亲表妹,是几拐弯儿的远房表妹,比他小一岁,要不是属相不合,他们早就成一家人了。十八岁那年,他跟这个表妹相亲见面,俩人情投意合,可是他属猴,她属鸡,算命先生说,“鸡跟猴,泪交流,成了夫妻过不到头儿”,他们的姻缘就因此结束了。表妹有一儿一女,儿子中专毕业,在城里工作,闺女嫁到外地。丈夫五年前因病去世,家里就剩表妹一个人了。近十来年,他每次来收破烂,都会来她家坐坐,叙一会儿家长里短,有时遇上饭时儿,就在她家吃便饭,要是时间来得及,表妹还会做上几样菜。他来她家也少不了买些肉哇鱼呀什么的,偶尔还会拎来一箱表妹爱喝的酸奶。亲戚不走动再亲也不亲,亲戚多走动不亲也显亲。他常来表妹家,这门拐弯儿亲也就变得没了弯儿,跟至亲一个样。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们是亲戚,压根儿就没有啥是非,她丈夫不在后,他还是照常来,也没有啥嫌要避的。

他走进表妹家那条巷子,表妹家伸出院外的那枝桃花儿惹得他心花怒放。前年桃花儿开的时候,他来收破烂,是半晌午来的,收了一车拉到表妹家卸下。在表妹家吃了午饭又接着去收,收着收着下起了面条雨,一直下到天黑也没停,把他隔在了表妹家。晚上表妹做了两个菜,还烫了一壶酒,他喝得晕乎乎的,睡在表妹家东屋的板床上,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他来到表妹家大门口,大铁门紧锁着,晃晃大铁门,狗没咬。他想,人上哪儿去了呢,不会有啥事儿吧?

你在这里还等啥?后院的光子奶路过这里对他说,你不知道恁表妹的事儿?光子奶跟他表妹年龄相仿,论辈分得喊他表妹叫大婶儿。光子奶见他一脸疑惑,就告诉他说,俺大婶她走了。

他问,上哪儿去了?

光子奶答,上阴间去了。

他心头一颤,啥时候的事儿?

光子奶回答,年初五夜里的事儿,死了一天一夜都没人知道。

他又问,她小孩儿没在家吗?

光子奶说,她小孩儿要是在跟前,哪能出这事儿。他儿一家人都回来过年了,年三十回来的,年初五走的。年初六半下午,她儿给她打电话,没人接,就打到对门家。对门儿婆婆出来一推她家的大门,门插着,喊了半天光有狗叫没有人吭,就找来村长。村长和几个年轻人翻墙进到院子里,撞开堂屋门,一看她都硬在被窝里了。嗐,多可怜哪!现在老年人……光子奶眼里蓄满了水,再也说不下去了,看是同情她大婶儿,其实也是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他越听心里越难过,哆哆嗦嗦地问,可说是啥病吗?

光子奶说,说是心里病。听她儿说初五吃罢小年饭,看见他娘捂着心口,他问他娘咋啦,他娘说胸口有点儿不得劲儿。他要带他娘去城里瞧瞧,他娘说多年的老毛病了,不用瞧,家里有药,吃几片就没事儿了。他娘吃下几片药,怕耽误他们明天上班,就催他们赶快回去。他不放心,等到半下午他娘没事儿了,他们一家人才开着车离开。他说,他娘肯定死于心里病。他说他回去刚租好房子,准备过两天就把他娘接走。他又说要不是城里没地方住,早把他娘接走了。他跪在他娘床前,自己打着自己的脸,说他对不起他娘。光子奶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

光子奶走后,他扒着大门缝朝里望,大门是门朝西,脊架门楼,能看到大半个院子。院子里没有了鸡鸭的热闹,生出了纸片、乱柴、塑料袋子的荒凉。枣树下立起的石磙还在,坐在上面跟表妹拉家常的机会不再有了。两间东屋南头儿那间门敞着,能看到他曾经睡过的那张单人床,上面堆满杂乱的东西,压碎了他那次做的梦;北头儿那间门关着,表妹炒菜的声响和菜香被永远闷在了里面。堂屋门上了锁,表妹的生命被锁定在屋里,她不会走出来了。表妹死了,这地方也死了,他的心更死了。他想离开这里,一转身,目光又碰到了墙外的那枝桃花儿,桃花儿一脸苦相。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儿,打在桃花儿上,桃花儿冻得直打颤,花瓣儿纷纷向下落,和雪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桃花儿哪是雪。

忽然,身后有狗扒他,他转身去看。啊!原来是表妹家养的那条笨狗,他心里登时升起一丝暖意。狗蓬头垢面,瘦得皮包骨。他蹲下来抱住狗的脖子,抱得很紧,像是在抱自己的孩子,又像是在抱表妹。狗不停地摇着尾巴,嘴够到他脸上和他亲昵。好大一会儿,他才松开狗。他站起身,走到三轮车前,狗也跟到三轮车前。他掀开座箱,拿出卤鸡,递给狗,狗看着卤鸡,没敢张嘴接。他把卤鸡撕成两半儿,先递一半儿,狗衔起走到大门口,放在地上,又过了一会儿才去吃,吃得很慢,像一个病人吃东西。他看着它吃完了,又把另一半递给它。等另一半吃完后,狗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仿佛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讲,有一肚子苦水要对他倒。他心痛得不得了,把狗抱到三轮车座位上,准备带它回家。狗蜷曲在他身旁,像一个温顺的孩子。

他掉转车头正要走,对门媳妇儿挺个大肚子,拎出一箱雪花儿啤酒瓶,在他车后问,雪花儿啤酒瓶子多少钱一件?

他没听见。

她又问,雪花儿……

这回他听见了,没等她说完就截断她的话,回答她,对,是雪花儿,这叫桃花儿雪。常言说,三月里,桃花雪,各种果子吃不多。不管果子吃多吃少,都不能忘了树。后一句,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意教育这位年轻人。

对门媳妇儿说,俺是问你雪花儿啤酒瓶子咋收。

哦,卖啤酒瓶子啊!对不起,车满了,装不下,不收了。他扭回头向她抱歉,发现她是个快要做妈妈的人,心想,年轻人的孩子将来会不会也跟现在的孩子一样四处奔忙呢?唉!咱想这个弄啥!这哪是咱普通老百姓想的事儿?

他拧了下钥匙,三轮车无声无息地开走了。

刚出庄,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一纵身跳下来。

他马上刹住车,走下来,见狗站在车后摇尾巴,就伸出手叫狗。

狗对他友好地汪汪两声,似乎在跟他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不去了,我要回自己的家,谢谢你!

他说,跟我走吧,你的主人死了,你的家没了,你成了流浪儿。走,跟我到俺家去,俺家有个狗哥哥会喜欢你这个狗妹妹的。走,快过来跟我走吧,啊?

狗坐下来,他继续叫,叫了好大一会儿,才见狗站了起来,不过不是跟他走,而是无精打采地往回走。看来这狗通人性,要不,人做的事儿它咋也能做?

他无精打采地开着车,慢腾腾地往家走。桃花儿雪纷纷扬扬,像杨絮,白了眼前的路。

责任编辑   张   琳

猜你喜欢

收破烂闺女老伴儿
捡来的闺女,卖掉公司陪老爸走四方
汪剑超 互联网+时代“收破烂”
相见
招财耳
小孙和小于
闺女是娘的小棉袄
一辈子的幸福在于找了个好老伴儿
课间操
昆明立法规范“收破烂”建再生资源回收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