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倩倩

看过大头马的《婚礼偷心客》，说实话，这篇小说的水平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一下子我还真说不清，不过我的内心被它实实在在地触动了一下，这倒是真的。小说中的人和事在我的现实生活里似乎都曾经或正在发生过，作者对当下生活的敏感和捕捉能力我有些佩服。但这绝不是它真正触动我的原因，认真地读过《婚礼偷心客》三遍后，我觉得这部小说最大的成功之处在于它能够深入当代人尤其是当代都市年轻人感情甚至是心灵的深处，让我们得以窥见他们，其实也包括我们自己在内，在这个浮世里躁动不安、进退失据、自私贪婪、猥琐苟且的内心。大头马嘲弄世相且勇于自嘲，触及了人心荒凉的那一面。也许这部小说在写法和功力上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当代小说能抵达这一点，在我看来，就已经很高级了。

《婚礼偷心客》的情节其实并不复杂。小说中，“我”是一名婚礼偷心客，“参加婚礼的目的只在于挑中一位合适的宾客来一段二十四小时的闪电恋爱，不在乎对方和新郎新娘是什么关系，是否单身，是否养猫，是否罹患绝症，是否刻骨铭心的深爱另一个人”。在一次婚礼上偶遇另一名资深“婚礼偷心客”安东，由不屑到拜服，潜心向其学习上乘的“偷心”大法。不料，被“我”奉为师父的安东却因情退出了二十四小时爱情俱乐部。小说的结尾，颇有嘲讽和象征意味的是，在又一次婚礼上，安东发现自己三年来苦苦追踪的另一位婚礼偷心客，竟然就是新娘。于是，两个偷心客万念俱灰，最后只好“走出宴会厅，走到大街上，在附近的小巷找了个无人的酒吧喝酒”，并且喝到了假酒，在旅馆睡了整整三十六小时。

婚礼偷心客所谓的“偷心”，其实用安东的话来说更直截了当：偷情，也就是寻找身心欲望的短暂放纵的“一夜情”。不管作者设定的这个“崇尚现代和文明的中产阶级犬儒”的“我”是如何冠冕堂皇地把这种偷情定义为“爱情”，甚至是“爱情最美妙的部分”的，我们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偷心客其实不过是玩着滥情的旧把戏罢了，只不过没有富二代的钱、官二代的权，只好动点心思玩点感情的“花招”来猎艳罢了，本质上都是对欲望的贪求、对真情的亵渎。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如何寻找合适的发生一夜情的对象，他们关注的是“双方是否全身心沉浸，开始时和结束时是否同样眩晕”。但他们还不是当代“西门庆”，不仅是因为他们没有那样的财势，还因为他们内心里说到底还是渴望拥有一份真诚的真感情的，只不过他们已经在日复一日的虚情假意地玩着“偷心”的感情游戏的时候，已经渐渐丧失了真正去爱的能力和资本了。当小说结尾处，安东发现自己追踪多年的另一位婚礼偷心客竟然是新娘时，他内心的尴尬和失落可想而知，他落荒而逃和“我”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酒吧借酒消愁，岂料喝到的竟然是假酒。这是多么大的嘲讽，也是作者的用心所在：当代人企图通过付出虚情假意就妄想获得一份真感情，这不就如同期望通过喝假酒来消愁一样吗？假酒伤身，假情伤“心”。

不过，作者的用意所在应该不仅仅是对“我”和安东这样的婚礼偷心客进行简单的道德评价。婚礼，本是寄托了人们对爱情美好向往和祝福的场合。可在小说中，这群婚礼偷心客们却把这个代表着神圣的爱情的地方当成寻找“一夜情”的最佳场所，可见在他们心目中爱情已经沦落到何种地步了。小说中，最后出场的婚礼上，我们意外获知参加这次婚礼的八桌客人竟然都是所谓婚礼偷心客，二十四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信仰者，他们彼此之间也知根知底，互动频繁，关系暧昧而混乱。我们不知道在这群人心目中爱情，或者说感情是种怎样的存在，仅仅是欲望的一次次畸形满足吗？只不过一次欲望的畸形满足引发的是对更多次欲望畸形满足的难耐渴求？还是欲望暂时满足后的身心俱疲，以及内心的无限失落和虚空？小说中，“我”对奢华的婚礼存在的意义发出质疑：“天知道一场婚礼究竟要怎样高昂的精神造价。对我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场旷日持久的浪费，巨大而荒诞。”这不也正是对自己身陷其中的“婚礼偷心客”们玩弄的当代人的感情游戏发出的深深质疑吗？爱情，也许本就是游戏，但是游戏总得有游戏规则，不是随心所欲，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情这场游戏的规则就是忠诚，最起码在开始游戏时双方玩游戏的心情是真诚的。可对小说中这群二十四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信仰者来说，这是最不重要的。而这样漠视游戏规则一味放纵的结果是什么呢？他们能从这样的游戏中获得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吗？作者对此发出深度质疑，并给出断然的否定答案，喝了假酒的结局就足以表明这一点。只是，我在想，这群婚礼偷心客，二十四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信仰者，在意外的失败之后，或者在充分感知自己内心的失落和空虚之后，他们是否真的能就此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呢？也许，空虚之后是更大的空虚，当代人精神的废墟之外是更加“巨大而荒诞”的大荒原。小说中的这群当代人也算是所谓的“知识人”和“精英”了，他们的情感世界尚且如此荒唐无耻而不知耻，那当代人整体的精神世界该是怎样的一片虚无荒诞的大荒原也是不难想象的吧。小说的结尾，喝到假酒在旅馆睡了整整三十六小时后，“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喝过酒”。对此，我表示怀疑。也许我没有作者对当代人精神走向的乐观预期，我所看到感情的沉沦、精神的堕落之后，人们走向的往往不是自我救赎，而是继续堕落，毕竟更多的时候人们精神的迷失之后上升的路不是这么简单。

可是能够触及浮世里人心的荒凉这一文学最深邃的母题之一，我们不能不欣喜于作者大头马的胆识和文学敏感度。很多写了多年小说的作家，往往由于缺少这种见识和敏感，小说一出手就不入格。写这类浮世里人心的荒凉主题小说的，张爱玲是个好手。大头马应该读过她的《金锁记》和《倾城之恋》。在乱世中，曹七巧、白流苏们内心挣扎困顿可怜可叹可悲可悯荒凉的那一面，生生被张爱玲写成了经典。大头马写当代人尤其当代某些年轻人（这群婚礼偷心客们）玩世不恭放纵情欲最终尴尬虚无的故事，也生动地曝光了当下人们内心空虚精神世界废墟化这一严峻而真实的图景，深刻地触及了当代人精神层面最深层次的问题，确实难能可贵。不过，在《婚礼偷心客》中，我们也能很容易地看到，大头马在小说主题的深入开掘和文本呈现上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比如说在小说中大段出现的议论是否是对主题的“露点”，毕竟小说内涵是要读者自己探索得来，而不是被作者反复耳提面命般地告知的。另外，在刻画人物和情节展开上，这篇小说也稍显单薄，或许内容上还可以更丰满一些。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