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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罗店

2015-09-10张中平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大炮鬼子将军

张中平

请缨抗日

1937年8月中旬的一天,武昌城内一处四合院里,浓荫蔽日,满树的石榴花和栀子花静静地开放。这里是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六师第二○一旅旅长蔡炳炎的临时寓所,他刚刚晋升为陆军少将,正在家中宴请从郊外驻地赶来祝贺的战友。

将军端坐在酒桌上方,身边围桌而坐的是他属下的营团级干部。他今天穿了一身蓝色长衫,是他当年做私塾先生时最喜爱的打扮,看起来更加俊逸疏朗,然而眉宇间却无半点喜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将军依然未开笑颜。

突然,座上站起一人,身材魁伟,满腮胡须,大声说道:“旅座,每次您请弟兄们喝酒,都是热热闹闹的。今天是您的喜事,您却愁眉苦脸,连话也懒得说一句,这哪有一点喝酒的样子!”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团团长李彪,人称“李大炮”。

将军依然未开笑颜,只是淡淡地道:“今天请你们来,可不只是为了喝酒。”李大炮满脸不解:“不喝酒让我们来干什么?”

“想让你们看两样东西。”将军说完,从长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来,从中捡起一张道:“这是什么?是调令,要调我部换防贵州。”

“好啊,这是好事啊!”李大炮拍手道,“贵州是后方,总算可以安逸几天了。”

“是啊,真是太好不过了。”座中又有一人站了起来,此人精瘦,笑容可掬,乃军需副官余难。余难向将军举杯:“旅座忘了,贵州是我的老家啊。托您洪福,终于可以回家了,我在这里替家中老娘和老婆孩子,敬您一杯!”

将军摇了摇头:“我还要给你们看样东西。”说着将另一纸张展开:“这是最近一期的《大公报》,上面说小日本已在上海发动全面进攻。”将军的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小日本占我东三省,夺我北京城,今又撕毁《淞沪停战协定》,不宣而战,这是要亡我中华啊。这种时候,我还能在这里高高兴兴地喝酒庆贺吗?”

见大家沉默不语,将军再次说道:“弟兄们跟我两次东征,平陈炯明;会师广州,灭杨希闵、刘震寰;再伐吴佩孚、张宗昌、孙传芳,身经百余战阵,杀敌不计其数,是何等的英勇,可是,我们杀的可都是中国人啊。现在说是让我们去贵州换防,实是为了剿灭共党,说到底,还是中国人杀中国人。”将军顿足捶胸:“放着鬼子不杀,任其在我们的土地上横行霸道,烧杀抢掠,却要去杀自己人,我感到窝心啊!”

“旅座说得不错。可是,”说话的是一团长朱然。朱团长和将军同是黄埔军校出身,蓄着短须,架副眼镜,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小日本船坚炮利,自‘九一八’以来,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我们暂去贵州,也可以避其锋芒,保存实力。”

余副官点头道:“我听说小日本信奉武士道,战场上犹如神灵附体,四五个中国兵都不一定能拼过一个日本兵……”

李大炮大手一挥,将余副官的话打断:“我可不信,这是没遇上我!”

余副官回道:“遇到你也是一样。”

李大炮愤然而起:“胡说八道!我看是你贪生怕死,想回贵州搂老婆抱孩子了!”

余副官满脸通红,争辩道:“说谁贪生怕死呐?想当年旅座被刘震寰的兵给围住,是我单枪匹马杀进去救的旅座,我怕死过吗?旅座,你说我怕死过吗?”余副官望向将军,见将军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李大炮也不去看将军的脸色,冲余副官喊:“你不怕死,那就不用回贵州,和我一起打鬼子去!”

“我,我……”余副官的脸红到了耳朵根。

“李大炮说得好!小日本践我国土,害我中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决定,现在就向上峰请战,不去贵州,去一线抗日。”将军喊道,“小国子,拿纸笔来。”

小国子大名楚卫国,是将军的贴身卫士,只有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

笔墨纸砚很快摆上了酒桌。将军命令:“余副官,你来写。”

余副官铺开白纸,写下“请战书”三个字后就写不下去了:“这怎么写啊?”

将军说:“我们是军人,就别扯得太多,你就写八个字‘保家卫国,请缨抗日’。愿意跟我上前线抗日的,在上面签字,不愿意的,绝不强求!”待余副官写下那八个字,将军拿过笔来,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蔡炳炎”三个大字。

等桌上所有的人都签了字,将军才眉开目展,欣然举杯道:“喝酒!”

桌上的酒很快喝完了,将军对小国子说:“快去拿酒!”

小国子搬上来两只泥封的陶罐,陶罐口上盖着暗红色绸布,看来有些年头了。将军疑道:“你怎么把这酒给拿来了?”

“是我让拿的。”说话的是位着蓝花旗袍的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大家都认识,是将军夫人,姓赵,名志学。当年中原大战之后,将军在北京陆军大学和夫人偶遇,一见钟情,结为伉俪,俩人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老大保生,老二亚兰,抱在怀里的是才几个月大的小子,叫浙生。

夫人款款说道:“这两坛酒,名叫女儿红,已家藏多年,是为亚兰结婚时准备的喜酒。刚才听说各位弟兄要上前线打鬼子,我就擅自做主,拿出来敬大家。不为别的,就是希望大家上阵多杀几个鬼子!”

李大炮推开椅子,将酒坛打开,顿时香飘满屋。李大炮满满斟了一碗,举过头顶,对夫人道:“敬嫂子!”大家也各自斟满酒杯,举杯过顶,来敬夫人。

夫人道:“我正在哺乳期,不能饮酒。这样吧,各位弟兄喝酒,我为大家唱歌助兴。”说完,将怀中婴儿交到小国子手中,径自走到一边的钢琴前坐下,自弹自唱起来: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酒桌上的男人们放下酒杯,和着钢琴的旋律,跟蔡夫人一齐唱了起来: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激昂的歌声传出窗牖,穿过浓荫,直冲云天。

死心见性

1937年8月13日,进驻上海虹桥机场的中国军队击毙前来侦察的日军大尉大山勇夫,是为“八一三”事变,日本随后宣布组建上海派遣军,对上海的中国军队展开全面进攻,从而拉开了中日战争史上规模最大、战斗最为惨烈的“淞沪战役”。

也许是因为战争的突然升级,第二○一旅的请战书很快得到最高军委会的批准。最高军委会同时电令第二○一旅东进,参加保卫上海的战斗。将军旋即率全旅5000名官兵乘两艘兵舰,自武昌出发,顺江而下,于8月20日抵达江苏常州一个叫洪庙的地方待命。

洪庙的一座关帝庙现在成了第二○一旅的旅部。夜已经深了,将军绕着关帝的塑像转着圈,时急时缓。这么快就批准他上前线杀敌,让他高兴,然而此时将军的心里更多的是担忧,最让他担忧的还是官兵的士气。第二○一旅是德式装备旅,武器方面并不比日本人差,差就差在自己的官兵心里缺少必胜的信念。两军相遇勇者胜,可是第二○一旅的士兵包括军官中竟然有不少人存在“恐日”情绪,如果允许这种情绪存在,那么还未上战场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将军一时想不出好的办法,便走出了庙门。门外蛙声如潮,下弦月正挂在当空。将军不知不觉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来的是夫人和孩子的照片。那日兵舰经过安庆,将军让夫人带着孩子下船,暂回自己的老家。临别时,将军是作了永别的打算的。然而夫人不但没有怨言,还勉励他多杀鬼子,并表示万一将军牺牲了,她一定会为国抚孤。将军想,夫人能有此言,也算是个奇女子啊。可是,如果自己真要是死在了战场上,想夫人一个弱小女子,于乱世中独自带大三个孩子,情何以堪。

将军想到这里,匆匆返回庙中,于案几上铺开信纸,捻笔道:

“志学内子雅鉴:新秋入序,暑气渐消,尤以夜间气爽,想皖地谅亦同此景象耳!沪战闻我军连日胜利,敌方大有恼羞成怒之势。昨日报载,又由日运来援军五万余口,果尔,则二次大战即将爆发。我等仍在此间休息,如沪寇日内再不解决,或即参加战斗也。此次作战,乃我主动请缨,非我不顾家矣,实乃国难至此已到最后关头,国将不保,家亦焉能存在?保生、亚兰、浙生均好吗?甚念!”

将军写毕,掷笔长叹,于案几上和衣而眠。

一阵喧闹声将将军吵醒,将军睁开双眼,见天已明,忙起身走到门外,见李大炮正要推开小国子往里面硬闯。李大炮见将军出现在门口,立即一个立正,不再出声。

“怎么回事?”将军低声问。

“报告将军,余难卷款逃跑,被我抓了回来!”李大炮高声叫道。

“你说什么?”将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早就知道余难这小子贪生怕死,所以就派人盯了他的梢。昨夜果然见他将一箱银元偷出,准备潜逃贵州。现在人赃俱获,他已供认不讳,被我派人看守在一处民房里。”

整整一天,将军把自己关在关帝庙里,没吃早饭,没吃午饭,到吃晚饭的时间,将军命令全体官兵在关帝庙前整队集合。

5000名官兵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关帝庙前。庙门紧闭,两旁的高台上,赫然放着两口棺木,棺木通体漆黑,冒着瘆人的寒光。棺木的后面,站着一排头戴黑色钢盔,身着黑色军服,斜挎黑色花式机关枪的警卫排。

庙门打开,将军全身戎装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一天不到,将军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毕竟将军这年才35岁啊。大家的心都揪了起来。

庙前响起了将军有些嘶哑的声音:“弟兄们,你们想过没有?国家为什么要养我们?我们来这里要干什么?我们将会怎么样?不管你们想过没有,我现在就告诉你们答案:国家养我们是为了让我们保家卫国,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杀日本鬼子,我们将来都会死!我记得在黄埔一期的开学典礼上,孙总理中山先生说:‘革命党的精神,没有别的秘诀,秘诀就是不怕死。只要能够有这种大勇气,在心里就是视死如归;以人生随时都可以死,要死了后便能够成仁取义。’我要说,死并不可怕,怕的是不敢死!我们只有以必死之心,陷必败之阵,才可以求得一线必胜之生机。我要告诉你们,这次出征,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们看好了,在你们面前的这两口棺木,其中的一口,就是我的。小日本吞我国土,杀我人民,我和小日本不共戴天!我发誓,不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我绝不活着回家!我相信,你们和我一样,也抱有一颗必死的心,已经做好准备,和小日本血拼到底!你们有吗?”

“有!”5000个声音汇在一起,如一阵天雷从庙前滚过。

“可是,竟然有人在这个时候贪生怕死,卷款潜逃!”将军骨鲠在喉,“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是我的军需副官,我的救命恩人,另一口棺木的主人!”

“把余难押过来!”随着警卫排长的一声叫喊,余副官被两名警卫排的弟兄五花大绑地押到了队伍前面。

将军继续说道:“就是这个人,曾经跟着我南征北战,屡立功勋。就是这个人,曾经救过我的命。可是,法不容情!他今天违反军纪,就得去死!”

将军快步走到余副官面前,指着那口棺木低声道:“兄弟,你老娘和妻子儿女,我已经派人安排妥当,你就安心地去吧。”将军说完,抽出腰间的毛瑟枪,将余难一枪毙命。

众官兵愕然。站在将军身后的小国子顿时尿湿了裤子。

将军跨过余副官的尸体,环顾四周,眉宇间满是杀气:“我现在命令:即刻起,全旅上下,无论官兵,同生共死。作战中只许向前,不许后退!警卫排就是督战队,若士兵不退而官长先退者杀官长,官长不退而士兵先退者杀士兵!”

迎头痛击

第二○一旅很快接到命令,于8月22日夜趁夜色掩护,乘火车先到苏州,再经关里、昆山,于24日夜进入嘉定。

漆黑的天空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地面上薄薄的一层雾气如幽魂一般慢慢散去,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茂盛的棉花地,棉花的每一根枝条上都挂满了粉红色的花朵。远处,绿色的原野上有一簇簇的绿树,每一簇绿树里都掩映着一个小小的村庄,然而村庄里不见炊烟,也不闻狗叫鸡鸣,想是里面的百姓早已躲到别处去了。

立在棉花地中间的将军放下望远镜,问身边的参谋长:“这是哪里?”

参谋长道:“从地图上看,这里就是罗店。前方那片柳树林一带是陆家村,根据我方情报,敌人先头部队已经抵达那里,正准备向我们这里移动。”

罗店,嘉定县下辖的一个小镇,原本也有上千户人家,百十家商铺,背靠嘉定县城,面朝浏河的川沙口,南接上海市区门户大场。日本人的兵舰现在就停在川沙口附近,上海派遣军多田骏部先头部队已从川沙口登陆,试图控制罗店,进而占领嘉定城,切断京沪线,从北面一线打通进入淞沪的通道。为此,上峰命令第二○一旅布防并固守罗店陆家村一带,绝不能让鬼子的计谋得逞。

将军命令:全旅进入棉花地隐蔽,面向陆家村方向,朱然率一团居左,李彪率二团居右,自率预备营和警卫排居中,以逸待劳,做好歼灭一切来犯之敌的准备。

天上嗡嗡地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很快几架涂有膏药旗的日本飞机出现在了天上。飞机抵近地面飞行,人在地上,连飞机里鬼子手上望远镜的颜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看来是鬼子的侦查飞机。飞机之下,风吹过棉花地,掀起一波波粉红色的波浪。而在波浪之下,第二○一旅的5000名官兵,有的在修筑工事,有的在埋锅造饭,有的在休息,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厮杀。

在阵地最前沿负责警戒的是二团一营一排,排长罗政州隐蔽在一处土坎下,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陆家村的方向。

傍晚时分,一大队身穿黄衣服的日本兵出现在罗排长的视线里。罗排长一边向营长报告敌情,一边让弟兄们准备战斗。

日本兵越来越近,前面的两个鬼子并排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说笑,像是在自家花园里散步闲聊,后边的鬼子呈两路纵队,逶迤而行,一个个趾高气扬,看起来并没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

“来的还真不少啊,不知死活的东西!”罗排长自言自语的同时,已从身边一名弟兄的手里拿过一把仿毛瑟中正式步枪,屏住呼吸,瞄准骑在马背上的一个鬼子的脑袋,轻轻扣动扳机,只听“啪”一声脆响,那鬼子应声栽下马。

枪声就是命令,一排所有的火力全部开动,那边鬼子也开始还击,枪声立时像爆豆一般响了起来。

鬼子很快由两路纵队变成一条散兵线,向一排方向包抄过来。

“撤!”罗排长指挥弟兄们一边后退,一边回过头来射击。小鬼子包抄的速度异常迅速,罗排长命令弟兄们丢掉钢盔和手上的武器,逃向棉花地的深处。小鬼子紧追不舍,跟在后面一边放枪,一边嗷嗷乱叫。

突然,棉花地里枪声大作,捷克式轻机枪和马克沁重机枪也“突突突”地响了起来,一颗颗手榴弹向鬼子飞去,炸起一朵朵血花。

将军分析,鬼子骄横跋扈惯了,因此,便让二团一营一排示弱,诱敌深入,将鬼子引到棉花地的中间,形成一团、二团和预备营三面包围的态势。

鬼子中了埋伏,一下给打懵了,眨眼间丢下百十来具尸体,抱头鼠窜。将军命令一团策应,二团掩杀。李大炮得令,将属下三个营的弟兄全线压上,如旋风一般,将小鬼子赶出陆家村,直追到一条小河边才停了下来。

将军见罗店之敌已经溃逃,便命令就地修筑工事,准备长期固守。同时传令,将小鬼子的尸体堆积在一处,供全旅官兵参观。

官兵们看到一具具血肉模糊的鬼子尸体,和一般的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父母养的,并非神灵附体的金刚之身,只要打进去一颗子弹,照样会钻出一个血窟窿。大家看明白了,以后只要瞄准了狠狠地打,打中了,不怕小鬼子身上不开花。

这一仗不但打死小鬼子100多名,第二○一旅竟然无一伤亡,还迅速收复罗店。初战告捷,全旅上下士气大振。

深夜,设在民房里的第二○一旅临时指挥部里,将军正和衣倒在一块门板上休息。小国子开始还拿着扇子替将军扇凉驱蚊,后来坚持不住,也沉沉地睡去。突然,将军一跃而起,喊来传令兵,传令二团李彪:速派一排士兵,进入前沿阵地,注意掩蔽,准备伏击偷袭之敌。

原来将军虽然闭着眼睛,心里却一直在思考敌情:鬼子傍晚吃了亏,肯定不甘心,夜里准会偷袭。而二团前沿阵地处,有一片齐人高的芦苇,小鬼子要偷袭,那里是最佳路径。

片刻,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

铁血迸流

将军起身,在警卫排的团团护卫之下,来到了民房外面,向传来枪弹声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火光冲天。待火光暗去,枪声渐歇,一小队士兵向将军所在的方向奔来。警卫排正要上前拦截,只听跑在前面的人大喊:“旅座,料事如神,料事如神啊!”

将军的眼力在黄埔同学中很是闻名,传说当年扔一块银元在黑暗的礼堂里,只他一人找到。将军于夜色中早就看出那是李大炮,后面跟着李团一营一排排长罗政州。待这队人马走近,将军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回事?”

李大炮说:“还是让罗排长说吧。”

罗排长的一只手臂已经挂花,然而整个人仍然精神抖擞,上前立正敬礼:“报告旅长,团长接到你的命令,就派我带着弟兄在小河边芦苇丛一带埋伏。我们刚到达位置,就有约两个排的小鬼子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我命令全排隐蔽不许做声,等鬼子距我不到50米,我才喊打,我们20多颗手榴弹一齐扔向鬼子,全排轻重武器一齐开火,两个排的鬼子大都见了阎王,只有几个逃窜。我们还搜获地图一份。”说完将一份地图呈上。

将军接过地图,又轻抚罗排长挂花的手臂:“怎么搞的?”

“刚才拼刺刀被小鬼子捅的。他奶奶的,敢捅我,最后还是让我给捅了!”

将军赞许道:“好!你不捅他,他就要捅你,谁捅死谁,就看谁更英勇更无畏。好样的,你是我第二○一旅的勇士!先回去疗伤吧。”

将军回到旅部,召集营团干部和参谋人员一起研究起这张缴获的日军地图。结合所获得的情报,将军认为,日军正从川沙口源源不断地登陆,目前已有3000多名日军向陆家村进发,欲夺回罗店。而第二○一旅目前有5000人,德式装备,又刚刚取得两次战斗的胜利,士气正盛,因此对保卫罗店充满信心。营团长们也信心十足,纷纷表示了守住阵地的决心。

将军有些不安地问:“工事修得如何?”

李大炮说:“妈的,什么鬼地方,一马平川,没遮没拦的。工事只能往下挖,易攻难守啊。”

朱然补充道:“假如鬼子从天上攻击,只能听天由命了。”

将军点头:“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你们现在回去再将布防仔细检查一遍,工事要尽量往下挖,再盖上顶,防止鬼子飞机、榴弹的攻击。”

营团长领命而去。将军看了看手表,时间是1937年8月26日凌晨3点30分。

此时的海上,雾气正悄悄地从海面一团团扑向陆地,吞没了大上海及其周边的郊区。8月26日的早晨显得如此宁静,而暂时的宁静只是意味着一场惨烈的厮杀即将开始。

上午9点,晨雾散尽,将军正在旅部外面的一堵矮墙边观察敌情,突然发现川沙口方向上空,升起来一只气球。旅部中有人认得,那是日军阵地的炮兵观测气球。将军立即传令,全旅高度警惕,密切监视敌情,随时投入战斗。

果然15分钟之后,从江边日军阵地飞来第一发炮弹,那弹体像一只黑糊糊的老鸦,厉声尖叫着掠过小镇上空,落在陆家村一座小教堂的拱顶上,“轰隆”一声炸开,小教堂立刻被气浪掀翻,地上留下一个直径达十几米的弹坑。紧接着一颗颗炮弹接连飞来,一落地即爆炸开花,陆家村顿时硝烟弥漫,尘土飞扬,陷入一片火海。

让将军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第二○一旅阵地上虽然修建了层层工事,但覆盖在工事上的只是些秸秆和泥土,炮弹落在上面,直接穿进壕沟,再将壕沟掀翻,一个个热血之躯被炸得血肉横飞,地上落满了残肢断臂。

炮火刚刚停歇,鬼子飞机又飞了过来,向第二○一旅阵地投弹,炸弹如蝗虫一般,呼啸着落下,一声巨响,便掀起漫天尘土。中国士兵用轻重机枪和仅有的几门克虏伯火炮对空射击,然而鬼子的飞机一飞高,便拿它没有一点办法。

这时鬼子的地面部队也嗷嗷乱叫着冲到了第二○一旅的阵地前沿,中国士兵从大炮和飞机轰炸扬起的尘土里爬起来,开动所有的火力,向鬼子射击。

战况很快汇集到了旅部,初步统计,刚才鬼子的炮击和飞机轰炸,全旅损失惨重,一团团长朱然被炮弹击中,当场牺牲,同时牺牲的还有一名营长,十几名连排级干部。

将军命令:全体官兵务必坚守阵地,不可后退一步。团长牺牲营长自动代替,营长牺牲连长自动代替,以此类推,无需上报批准。

最先被小鬼子突破的是处于最前沿的二团一营一排罗排长所在的阵地。罗排长负伤后只做了简单的包扎就回到了弟兄们身边。在飞机轰炸时,罗排长让弟兄们撤出战壕,避免了全排覆没,但一台重机枪和两台轻机枪来不及转移都给炸没了。没有了战壕,他们只能依靠地面自然沟堑做掩护,可这些沟堑太浅,无法藏身,在和小鬼子的首次对射中,一排就死伤了一半的弟兄。

鬼子蜂拥而至,步步逼近,一排已经无处可躲,罗排长大叫一声:“兄弟们,拼了!”说完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枪刺进冲过来的一个鬼子的腹部,那鬼子一声不吭瘫了下去。罗排长正要拔出刺刀,另一名鬼子的刺刀已向他的腰间刺来,罗排长躲闪不及,被刺个正着,他忍住剧疼,一手死死抓住鬼子的一只胳膊,一手拉开了自己腰间的手榴弹,与小鬼子同归于尽。一排的其他弟兄也在和鬼子的对刺中全部殉难。

整个前沿阵地都处于激战之中,中国士兵寸土不让。在日军的疯狂进攻下,整排整连的中国士兵战死。日军要想前进半步,必须付出差不多同样的代价。

伤亡的人数不断报到旅部,多处前沿阵地已经被日军突破,激战到上午11点,陆家村大部分地区已经落到日军手中。

舍身取义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炊事班老王提着食盒走进旅部临时指挥所将军的休息室,一边给将军摆饭菜,一边抹着眼泪。

将军停下筷子,向老王道:“哭什么?”

老王索性哭出声来:“旅长,今天早上,我熬的两大锅稀饭都吃光了。可是到了中午,半锅饭都吃不完。那么多弟兄都死了,那么多弟兄再也不能吃我做的饭了,太惨了,呜呜呜……”

将军不为所动:“打仗,就得死人。也许到了晚上,你就不用做饭了。”

“我明白,旅长。做完这顿饭,我也准备上战场了。你说得对,死并不可怕,怕的是不敢死。我虽然只是个做饭的,但我也是军人,军人就应该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老王说完,擦干眼泪,转身走了出去。

将军缓缓举起手来,向老王的背影敬礼。

将军稍事休息,便来到作战室,研究最新战况。现在敌我处于胶着状态,双方数次互为冲杀,都未能分出胜负。第二○一旅虽然牺牲过半,日本兵也有大量伤亡。况且这时整个淞沪战斗都已经打响,友军牵制了日军的部分炮火和飞机,必须乘敌人火力较弱的间歇,配合友军,尽快夺回失去的阵地。

将军重新调整部署,让损失较小的二团李部作为主攻,一团放置左后策应,自率预备营和警卫排,做最后的补充。布置停当,以信号弹为号,李大炮亲率二团残部向进入陆家村的日军发起反冲锋,一团残部紧随其后,随时策应。

第二○一旅的弟兄们跳出战壕,疯了一样扑向日军,子弹和手榴弹如暴雨般洒向敌人,枪炮声、双方肉搏的喊叫声响彻在罗店上空。日本兵抵挡不住,节节败退,眼看陆家村就要回到中国军队手中。

就在这时,几辆95式坦克车鬼影一般在前方冒了出来,坦克炮对着冲锋的中国军队猛烈开火,一团的士兵立时血肉横飞,成片地倒了下来。坦克后面,更多的日本兵涌出,原来第二批日军的增援部队已经从川沙口登岸,杀到了罗店。

李大炮看着自己的弟兄成片地倒下,眼睛往外冒血,督率着工兵要把坦克炸掉。可是工兵刚一露头,就被坦克上的机枪打倒。

有几个倒下的弟兄,并没有被打死,而是等坦克开到身边,抱着炸药滚到坦克下面,就在坦克碾过的时候,一声爆响,将坦克炸瘫。可是,鬼子仍像潮水一般涌来,李大炮急了,扔了驳壳枪,捡起一挺轻机枪,跳出战壕,高声喊道:“弟兄们,跟我冲!”

李大炮一边冲锋一边射击,突然一颗炮弹打来,正好在李大炮身边爆炸,李大炮被弹片击中,踉跄了几步,倒了下去。

旅部临时指挥所里,将军接到报告:二团团长李彪阵亡,营连长大多牺牲。策应二团的一团遭遇强敌围攻,伤亡惨重,近乎全团覆没,局势危急!

将军心情沉重,但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慌乱。

将军将最后一营预备队派了出去,救援一团,然后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本旅将士誓与阵地共存亡,前进者生,后退者死!”

将军比谁都清楚,现在的战场就像个大熔炉,投入再多的兵力,很快就会被熔化。敌强我弱,恐难再抵挡。然而,他也清楚,罗店是这场战役中极其重要的棋子,谁也承担不了放弃的责任。唯有死战,方可有一线生机。

8月26日正午时分,将军走出临时指挥所,他把身边的警卫排召集起来,领着这最后的生力军向前进发。小国子拎着公文包紧紧跟在将军身后,将军见了,从地上捡起一把花式机枪塞到小国子手中,将公文包扔到正在燃烧的熊熊火焰之中。

将军一路穿行在枪林弹雨之中,向二团阵地走去。到达二团阵地时,代理团长也中炮牺牲,仅剩第三营还比较完整,将军指挥第三营官兵和警卫排向日军发起最后的反攻。战士们见将军亲临前线,身先士卒,士气为之大振,一个个义无反顾,嚎叫着冲向敌人。

小国子紧紧挨着将军,子弹呼啸着从他身边飞过,不过小国子现在也不怕了。他想,将军说得对,人迟早都会死,既然是个死,作为军人,就应该在战场上战死。

将军一边前行,一边振臂高呼:“前进!前进!”

一颗榴弹从天而降,警卫排长被炸死。将军身边的警卫也一个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下小国子。

“楚卫国!”将军高喊。

“有!”

“我现在任命你为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六师第二○一旅警卫排排长!”

“是!”

小国子立正向旅长规规矩矩行了个军礼,然后挥手喊道:“警卫排,跟我冲!”向着前方冲去。

就在这时,一排子弹打进了将军的胸膛。将军停止了脚步,抬起头来,他看见天上正午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将他团团罩住。

将军晃了几晃,倒了下去。

他还有一点力气,于是奋力从嘴里说出最后两个字:“前进……”

魂归故里

1986年9月的一天,安徽合肥西郊的大蜀山文化陵园天高气爽,秋色静美。这天一早,公园里的工作人员就开始忙碌起来。9点左右,一位头发花白、戴黑框眼镜的老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公园,她不是别人,正是将军的夫人赵志学,簇拥在她周围的除了地方上的领导和媒体记者,还有老人的两个儿子保生、浙生和女儿亚兰,他们现在也届不惑之年,早已成家立业。

夫人一行径直走到一处工地前,工地周围松柏肃立,鲜花簇拥,挖开的地面上高高架着一口黑漆棺木,这口棺木正是当年常州洪庙关帝庙前停放的楠木棺中的一口,外表乌亮的光泽犹在,只是上面多了一行描金大字:“先考蔡公炳炎府君之灵柩。”

夫人缓步来到棺前,久久地伫立,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

将军参加淞沪会战,血战罗店以身殉国的时候,她才二十出头,正在将军的家乡抚养三个孩子。接到将军阵亡通知书后,她立即带着大女儿赶往常州。根据将军的遗愿,将军的遗体已转运到常州洪庙,装殓在他为自己选定的那口黑色棺木里。

夫人见到将军的时候,将军已经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将军一身戎装,眉目依然是那样疏朗,只是嘴角还有残留的血水。女儿当时就哭晕了过去。夫人强忍住内心的巨大悲痛,替将军擦去嘴角的血水。她的动作是那般的轻,像是怕把将军从梦中惊醒。

将军的棺木当日运往南京第十八军总部接受公祭。说来奇怪,当黑漆棺木刚刚运出庙门走出去不远,日本鬼子的一颗炸弹就落到了关帝庙的屋顶,关帝庙顿时四分五裂,而将军的灵柩却丝毫未损。

叶落归根,将军的灵柩在南京接受公祭之后,即运往家乡。一路上,民众自发吊唁,摆设香案,静默致哀。灵柩只好走走停停,直到12月中旬,才运到将军故里合肥东郊夏大郢的村头,停厝在将军舅父家的旱地里。之后由于战乱,十年之后才由幼子浙生安葬入土。

夫人将将军的灵柩护送回乡之后,一边参加抗日救亡活动,一边承担起为国抚孤的责任,后又辗转台湾去美国,虽历经艰辛,却也将几个孩子抚养成人。

夫人虽然身在美国,却无时不思念将军。可是,当她联系到在大陆的儿子浙生的时候,却遗憾地听说将军的墓地已不可寻。

原来浙生也已离开父亲原来生活的村子,待再回去寻找父亲的墓地,村里早已变了模样,遍寻不得。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前些日子,浙生所在的公司搬迁,他随厂转移,又回到了合肥东郊。而在公司厂房新建的时候,竟然挖出一口保存十分完好的楠木棺木,当棺木吊出地面,浙生一眼就认出那是他30多年前亲手埋下的那口棺木,而里面躺着的,正是自己为国捐躯的父亲。

后来,当地政府便决定将将军的灵柩迁葬到合肥西郊的大蜀山文化陵园,世世代代供人凭吊。

夫人抚摸着将军的棺木,虽然阴阳相隔,时间过去了近半个世纪,而将军的面容依然在夫人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将军还是那样俊朗,那样年轻,永远只有35岁。

夫人的身边,一块巨大的石碑正在竖起,石碑的正面,镌刻着七个大字:“蔡炳炎将军之墓”;石碑的背面刻有铭文,总结了将军的一生:

“少怀壮志,才识超群。东征北伐,屡建功勋。抗倭救国,喋血淞沪。江淮俊杰,黄埔精英。蜀陵长眠,青史垂名。”

〔责任编辑 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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