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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飞临

2015-07-24丁小村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西子白鹤河谷

你不能把那两种鸟儿弄混了,老人说,那两种鸟是很容易区分开的,可是总有人把它们弄混。

我站在河边,茫然地看着对面的河岸,那儿有很多黑乎乎的洞穴,像图画中那种废弃的窑洞。多年以前,有人曾经在那儿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化石被运走了,洞穴还残留在那儿,让人想像那些遥远的往事。那里的河岸显得陡峭而光滑,残存的洞穴仿佛是一些怪异的壁画,真是理想的居所啊!我想,临水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见山见水,听雨听风。那仿佛出没于传说中的鸟儿呢?它到哪儿去寻找自己的家园去了?

我见过两次,成群结队,像一片白云。老人说,一片白云,就那么飘落到河边,你根本不能数清,它们在这里歇息了三天,然后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人说,我见过两次,就两次。我一直在等它们再一次来,也许明天它们就会来,你瞧多好的天哪,晴得我都能看见那边山上的那棵树,它大概有100多岁了吧。我小时侯它就站在那儿,有很多树都已经死了,它却还在那儿。那些鸟儿肯定得从那儿飞过去,它们不是风,它们像风一样消失,可它们不是风,它们肯定打那儿经过……

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白鹤飞临的事。我没见过那么好看的鸟儿,我一直在等待和它们相遇的机会,肯定会有的,我曾经想,它们就像那些远去的歌谣,在一些拥挤的夜晚它们会出现在你的梦境中,引领你飞升。

你不会见到的,老人说,你看那边的那些洞穴,他们挖走了的东西,他们没挖走的东西,只有这些、那些鸟儿,他们没见过,他们不相信,他们找不到,他们老是在这儿找,可是他们不是为了鸟儿。

我看远处的山,那儿一片苍茫,像我在睡梦中所见到的那些一样,青苍苍的,它们永远是青苍苍的,你使劲望向远方,可是你永远只能看见云海和山峦。也许会有一只鹰或别的什么稀罕的鸟儿,它们像从传说中走出来,从失去的世界里走出来。它们一闪而逝,只在你的心中留下一片模糊的影子。我曾经想象过到这里来寻找那种在我们那儿无法找到的鸟儿,比如说白鹤;可是我总是用这样那样的理由否定了自己的设想,我有很多事,那些事都比去找一种想象中的鸟儿更重要。现在我终于来了,可一切都似乎比我想象的更遭,我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河谷,并没有发现那只传说中的白鸟,它们像是我们曾经期待的梦境,并没有如期回到我们的夜晚。

这是个有趣的老人,他在他的茅屋旁边处理一棵粗大的香樟,那棵树被放倒,树枝被清理到一边,他用一只钝钝的斧子为它削皮。他慢慢悠悠地干活,钝斧子砍在树上,发出的声音在山谷中弹出了回音,很清脆的,像一种古老的乐器发出的那种。他放下斧子,一屁股坐在那棵慢慢变得光滑的树上,他点燃我递给他的烟,说,那些人从没有找到过真正的白鹤,你没见过他们,他们老是在这些山中间找那些已经飞走了的鸟。有几回他们发现了另外的鸟儿,我们叫它乌环,它差不多已经是浑身雪白了,可是在它的翅膀下,有一个乌环,他们不知道,他们看见它飞落到树上,就以为那是白鹤。你会见到那几只乌环,它们有时到这来。可它们不是白鹤,你不能把他们弄混了,因为只有站在更高的地方,只有等它们飞起来,你才能看到它们翅膀下的那个乌环,它们不是白鹤。

我真的想要找到它,没有谁会明白一只鸟儿对于我的意义……其实那也并不存在,因为只是一种想法,我无法说清,有很多事对于我都是这样。我弄丢了一只鸟,我饲养的那些鸟,它们越来越变得面目可憎,我宁愿把它们都弄丢。可他们不一样,他们希望那只鸟长生不死,那只鸟为他们带来了无数的美誉和财富。你没见过人们对一只鸟儿的迷恋,人们从一大清早排起长队去看它,人们的狂热从未消失,为了这我弄丢了那只鸟儿,它会在哪儿?也许它死了,也许它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也许它在某个人们无从发现的角落。我对它有没有感情?真的,我不知道。有时我会想念它,想念它趴在我的手上,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我;有时我又对它充满憎恶,因为人们如此地对它满怀热情,那种热情会使人胸中陡然升起无从说起的恐惧──我弄丢了它,这会儿当我站在这里,这个曾经传说白鹤飞临的河谷,我庆幸我走了,他们、还有那些狂热的人们,谁会放过我呢?

我在坎达弄了一辆车,一辆破旧的越野车,1998年生产的那种,很古老,它老得没人愿意要它,像一头老牛,一路喘息着,让你觉得可怜无比。我后来扔掉了它,它该寿终正寝了,变成一堆废铁,没有人会记起它,除了我,因为是它把我带到了这里。我像是一个逃亡者,其实我就是在逃亡,如果我再迟一些,他们会把我弄进监狱,他们会让我老在那儿,就像让一只鸟在笼子里衰老。他们会憎恶我,人们会仇恨我,因为我弄丢了那只鸟。我向西,穿过那些城市,那些没有了鸟儿的地方;我后来到了坎达,坎达是从前森林茂密的地方,我想,如果那只鸟儿……如果那只鸟儿还是鸟儿的话,它该知道到那儿去寻找自己的家园。

坎达,它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是一座仿佛建设在传说中的小镇,林木如云、飞鸟成群,孩子们在鸟群中长大,据说那儿的方言有些像鸟语,我没听到过。但在我6岁的时候我见过一个卖鸟的坎达人,他长得秀里秀气,他的鸟儿让我们迷恋了好久;后来我突然明白他一定是个坎达的流亡者,因为坎达人决不会永许他弄笼子装了坎达的鸟卖的;他已经不说坎达的鸟语了,他似乎会各地的方言,说得惟妙惟肖,让你没法听出他是个外乡人。我在坎达下了车,传说中的城市并非我想的那样,这个城市让我大吃一惊。我遇见一个在街头卖冷饮的老太太,她说,鸟儿,向西吧,坎达没有鸟儿了。我在街角的电话亭给一个叫西子的女孩子打了个电话,她是我从前的女朋友。我说,我在坎达,我没找到鸟儿。西子说,坎达在哪儿?我说,很远。西子说,他们到处找你,幸亏我没跟你,他们肯定要找到你,他们会把你弄进监狱,让你像一只鸟一样呆在那里。我说,他们找不到我的。西子说,鸟儿是我们的灾难,我早跟你说过。我说,我失去了鸟儿,也失去了灾难。

你已经无可救药,西子在电话中说。

我拿着听筒听见那边西子把电话咯的一声挂上了。我有一种微弱的失落感,好像被人从人群中间挤出来的那种感觉。我爱西子,什么也不能替代这种爱。我在那座城市唯一的留恋是西子,但是狂热的人们裹挟着她离开了我,在坎达我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她。可是她说,你已经无可救药。坎达的天空飘满灰尘,看上去像一大块厚厚的肮脏的篷布。世界再没有比这更丑陋的城市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我到处找那些曾经像美丽的云朵一样的树林,可是我看到的只是废铁,黑的、黄的、红的、灰的……一直到天边,仿佛全世界的废品都被搜集到这来了。我充满恐惧地看着这座在传说中奇异无比的城市。endprint

我曾经对西子说,我小时侯听说有那么个地方,有那么个传说白鹤飞临的地方,但她说,不会有的,你说的那一切,那只是过去时代的一梦,是那只鸟儿带给你的梦。鸟儿,鸟儿,我们关于鸟儿的传说太多了,可是,人们不是天天排着长队去看你那只鸟儿么?西子说。

不是那只,不是那只,我觉得无法说清自己的相法,我对西子说那个关于白鹤的传说时,我感觉到自己的焦虑,一种对于自己无法言说的焦虑,像是在童年时代,我们的那些模糊的思想。不是那只,不是那只,我这样对西子说,可西子再也不想听下去了,她断然地说,你得去看看医生,比如说心理病或精神科医生。我说,我憎恶那只鸟儿,可我没权利憎恶它,我会去那个白鹤飞临的地方,我真的会去的。这样我在自己繁复罗嗦的叙述中失去了西子。在坎达我不由自主地给她打电话,我发现这座城市与我的想像相去甚远,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地方。他们真的在到处找我,他们肯定想把我弄进鸟笼子里去,他们真的太仇恨我了,因为我把那只鸟给弄丢了。

你从哪里来,我遇见的老人问我,你要到哪里去?

我从坎达来,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我对他说,听说有一个白鹤会飞来的地方,你知道吗?

它们会飞来的,它们曾经来过,不过你不会相信的,老人说。他开始砍树,一棵香樟树,油绿闪亮的树叶,粗大的树身,弥散着一股清香。他一边砍树,一边对树说话,你活够了,你比我强啊。木屑从树干上飞起来,像满天飞舞的白蝴蝶。我站在那儿,听着老香樟哗啦啦倒下,厚厚的枝叶从天空中落下来,带着一股强劲的风,卷起一阵浓烈的醇香。它们会来的,我一直等着它们,它们来过两次,它们还会来──老人撂下斧子,一屁股坐在樟树的青枝绿叶上。

我从坎达来,就是为了那些鸟儿,我对老人说。我想知道关于鸟儿的事,我想不会再有人告诉我的。

还有人比你更远,老人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他们从天上飞下来,他们走遍了这个地方,但他们还是没见到什么。

我有些沮丧。我从坎达来,如果我逃得慢一些,他们会把我弄进笼子的。坎达让我差点儿绝望,在人世间当你无所留恋时,你会绝望,但你又没有绝望,因为你会给自己找到理由,你说,我一直在找呢,怎么就在这里呢?我找到了一辆破车,在坎达那个巨大的垃圾堆里,我很容易就发现了它,它被扔在那儿,人们从遥远的北方把它弄来,就是因为坎达是个巨大的垃圾场。我爬进去弄了大半天,它终于轰隆隆开始呼吸了,它走动起来,像一匹衰老的马,我沿着大路一直朝西,一直走到了路的尽头。我在那儿想起了那只被我弄丢了的鸟,它肯定会比我走得更远,它有翅膀呢,但愿它能比我先到达。

你说你把一只鸟给弄丢了?老人说,他叼着烟,像一个孩子似的偏过头看我。

它也许已经回去了,回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我说。老人嘴里喷出的烟雾遮挡了我的视线,我使劲朝远处看,那儿有一只大鸟站在岸边,它垂着头,一动也不动,看上去像一只纸鹤,或者一只从远方飘来的风筝。周围似乎已经暗淡下来,我感觉到有一丝风从河谷深处吹过来。那只鸟在那儿仿佛睡着了,它的影子被印在水中,你能看到两个亮亮的白点。这会儿我们都不说话,河谷里安静无声,对面的高岸上,那些洞穴像一只只大肚子蜘蛛,吐出了零乱的黑丝,黑色渐渐地漫过来,把这里浸染成了一团混沌,只有凉凉的风从中穿过,像是一枚白色鸟羽从秋天的早晨划过。

那是乌环,老人说,你肯定已经看出来了,那不是白鹤。

它看上去也挺不错。我又去看那只鸟,它似乎习惯了沉默和停留,它始终都站在那儿,从我看见它那时起。我对老人说,它看上去也挺不错。

是不错,老人说,每一种鸟都不错,我小时侯,它们成群歇息在河谷里,以后它们远走高飞了,只有很少的一些,还懒散地住在这。

消失的东西越来越多,你会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当你老了,那些记忆和想像总是混为一团,让你弄不清它们谁更真实,谁属于过去,老人说。

我想是这样的,我没老,我也会把想像和记忆混为一谈,这是因为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业已消失,它们会使你怀疑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昏暗的天空和幽暗的河谷凝成一个整体,我已经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中,我这样想。看不见那只白鸟了,也许它飞走了,也许它还在那儿沉思、或者沉睡。

老人说,你在这里住下,能不能看到那些鸟儿呢?你要知道那是多么不容易,我有时会想它们突然飞来,像早晨来到一样一下子照亮了这里的河谷。可是它们始终没来,你也许能看到它们,可谁知道要等多久呢?

我想看看,看看它们白云一样的羽毛。我弄丢了那只鸟,就是为了不再为他们饲养它,它需要这样的河谷──它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他们,我就为这弄丢了它,他们不会放过我……是我逃走了,我到了坎达,那里只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我弄了一辆破旧的车,我沿着大路,一直走到了尽头……我到了这里,我只知道这里有过石器时代的遗址,有过白鹤飞临的传说──我听到老人的话,在这条寂静的河谷里,黑暗降临,然后被月色照亮,河面上波光闪烁,夜鸟开始啼叫,虫声四起,风动幽幽……老人说,那些隐没的鸟儿,这会儿正啼叫的那些,它们不会出现的,它们在夜里啼叫,可是在白天它们总是默无声息──即便是一只乌环,它呆坐在水边,可是它无声无息。

你从坎达来,你丢了一只鸟,老人说,这不是你的理由,我一只鸟也没丢,可我在这里等了这么长时间,我就为了那些鸟儿,那些来了又消失了的鸟儿,你不必要在这里来找那些丢失的东西,有很多人曾经来找过,可他们又找到了些什么呢?

他们什么也没找到,他们居然把乌环当作白鹤,老人突然冷笑起来,你没把乌环当成白鹤,可你会把白鹤当成什么呢?如果那群鸟儿铺天盖地地飞来,你会把他们当成什么呢?

我发现自己在被责问,真的,他在责问我。我希望在这里,这个寂静的地方,逃离被审问、被责问、被质问的事实,事实上我无法逃脱,我逃到坎达,逃到一辆1998年的旧车中,逃到这里……关于一种鸟,我又知道多少?对于我自己,我又知道多少?我在老人的冷笑中逐渐焦虑起来,我总是怀着的那种焦虑,它常常弄得我茫然无措。或许真像西子所说的那样,我已经无可救药?我曾经幻想过一个情景,他们消灭了所有的鸟,他们说,多么肮脏啊,鸟!多么讨厌啊,鸟!当一切归于宁静,他们开始怀念,他们让我饲养那只鸟,用我的爱情和青春,然后他们开始狂热起来,他们使我胆战心惊,当我把那只鸟……他们归罪于我,他们到处找寻一个逃亡者,他们要把我弄进笼子里。endprint

我、我、我……我的焦虑变成了一串散乱的言语。老人说,你不用这样,我是在问你,可是这也许只是你自己在问你自己,你可以去问那只无声无息的乌环,但它不会回答你,当然你还得去问你自己,我曾经这样想过,但只能永远地去问自己,事实就这样。

我一直等着那些鸟儿,想像它们飞临的情景,我懂得你那种焦躁,这与鸟儿无关,它们会飞来,或者永远不会。当我焦躁的时候,连河谷也充满鸟儿的声音,你简直没办法把真实的鸟儿跟想像中的鸟儿区分开来,它们总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飞动,而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它们,它们来的时候,河谷一下子被照亮,就像早晨发亮的天空和云朵一样……老人就像那些暗处的夜鸟,没有丝毫睡意,他在黑暗中说话,我偶尔会睁开眼睛,看见他的烟头在闪烁,他的言语也在闪烁,像那只削樟树皮的钝斧子。还有它暗淡的光芒。

我累了。是他们弄得我累。如果没有那只鸟儿,我不会弄丢它,他们不会认为我有罪;可是我寻找一种传说的白鹤,与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来了,可那些白鹤并没有飞临。就这样,我必须不断地问我自己,用一种声音问自己,在这种声音中,一切都会变得单纯而又复杂,简练而又繁复──我就在这中间入睡。

太阳升起来了,河谷被照亮,老人站在那棵被放倒了樟树旁,散发着香气的树浑身光滑,像一个赤裸裸的人一样躺在那儿。河谷被照亮,河面波光粼粼,一只乌环在那儿悄然独立。没有谁去问它,你看到了什么。河谷被照亮,但那些美丽的白鹤并没有飞临。老人说,你要到哪儿去?你想要看到的白鹤没来,你得承认,你并没有看见那群鸟儿,它们也许还在很远的地方,而你并没有看到它们。

我没有看到,我说,我会的。

你会的,我们都会,老人说。他又开始修理那棵樟树,他把它弄得香气四溢,香气在阳光中发亮,让你睁不开眼,让你迷醉、眩晕。

它们会在你想也想不到的时候飞来,老人说,我一直相信它们。

当记忆和幻想混为一谈的时候,你就得相信,我这样想。我喜欢这里的河谷,高岸上曾经是多么理想的居所,一只乌环在那里凝视水中的影子。

坎达很远啊,我对老人说。

坎达很远啊,老人说。他啪啪地拍打他的老樟树,像是拍打自己年轻时的胸脯。

◎丁小村,本名丁德文。发表有中短篇小说二百多万字,另著有诗集《简单的诗》等。现任职于陕西省汉中市文联。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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