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曹七巧的心理防御

2015-06-11徐珂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人性

徐珂

摘 要:张爱玲的作品既无战争亦无硝烟,只有饮食男女的平凡琐屑的生存状况。《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正是在琐屑的生存磨难中,心理状态逐渐由自我防御到攻击他人,以致走向变态。读者在阅读时,往往注意到七巧的变态行为,却忽视了行为背后的深层原因。本文运用心理防御机制的几种表现类型对曹七巧的心理路程做进一步的分析,将有助于全面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从而帮助读者解读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形象,体会作家的创作心理。

关键词:《金锁记》 曹七巧 心理防御机制 人性

心理防御机制最初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提出,后经其女儿安娜·弗洛伊德的系统研究逐渐成为成熟的理论。安娜在《自我和防御机制》中提出,每一个人,无论是正常人还是神经症患者,其行为或言语都在不同程度上使用防御机制中的一个或几个特征性的成分。弗洛伊德将人格结构分为自我、本我和超我。心理防御机制就是自我受到本我、超我和外部世界的压力时,促使自我产生一种机能,并采取相应的行动来调解冲突,缓和三种危险对自身的威胁。当个体处于极端威胁、饱受压抑的情况下,就很可能采取危害他人的方式来获得解脱。借此理论可以对张爱玲的作品中,诸多女性的行为选择做出深层次的解读。《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因嫁给年老富商而为家人不耻,饱尝亲情的冷漠,而后当侄女上门求助时,她出于对家人的报复,迫使侄女沦为勾引男人的色饵。《半生缘》中的曼璐为了养活家人自毁前程,沦为舞女,却遭到家人和社会的不解与侮辱,最终出于对妹妹的嫉妒和自己的私利,纵容丈夫强奸妹妹,葬送其终身幸福。《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更是对这一心理进行了毫无保留的呈现。

一、情感压抑与否定

小说对于出嫁前的七巧做了描述,“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①。此时的七巧散发着生命活力和朦胧的情欲,然而贪财的兄嫂把她卖给了患有骨痨的姜家二少爷,从此过着情感压抑的生活。年轻健康的七巧情欲难以得到满足,“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想不明白!”②情感的压抑让七巧逢人便倾吐自己的苦闷,然而整日的怨天尤人只会使姜家人愈加冷落嘲讽七巧,使得她更加郁闷,在如此的恶性循环中,长期的精神压抑使得她逐渐心理失衡。

在姜公馆这样的旧式家庭中,七巧由于出身卑微遭到众人的嫌恶,也让她处于自我否定中。婆婆零零碎碎地给她罪受,妯娌把她当笑柄,连丫环也在背地里诋毁她。在“四面为敌”的环境中,七巧索性破罐子破摔,对自己彻底地否定,采取泼辣的防御方式生存。探亲的嫂子出了姜家的门,便说道:“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上琐碎些……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③可见七巧已经被磨成了“疯癫”的女人。

不难发现,此时的主人公实则是作家的“疯狂复本”④,童年亲情的缺失、压抑苦闷的家庭生活,在张爱玲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使她对于“家”有着本能的怀疑与焦虑。作者潜在地对传统家庭的反叛,渗透到文本创作中,便极力表现旧式家庭对于女性的迫害。七巧想要摆脱情欲压抑,然而来自家庭和社会的道德压抑,凭借七巧的力量又难以对抗,因此遭受了内外的双重压抑。这里,内外压抑是异质同构的关系,两者相互联系、相互对抗,共同作用于主人公身上,加剧了人物悲惨命运的推进。七巧为了疏解压抑,便假想出所谓的爱情,并把这爱情寄托到小叔子身上。殊不知,不切实际的情感幻想只会推动主人公走向黑暗深渊。

二、情感文饰与幻想

处在深宅大院,从丈夫身上难以得到满足的七巧,便把目光锁在了家里其他男人身上,并最终选定了小叔子季泽,从文中可以看出,“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脱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油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⑤。虽然他相貌堂堂,但颓废慵懒,是个没有担当的花花公子。这样一个败家子,不应该成为七巧的心仪对象。七巧的理性也提醒自己,季泽不是一个可靠的男人,但处于情感荒漠中的七巧,不由得将健康的季泽与患有骨痨的丈夫相比较,从而对季泽进行了文饰,也把对季泽的感情加以文饰。“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是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

戀……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⑥七巧深知自己夸大了对季泽的爱,也夸大了因爱而生的痛,只有靠着这痛,她才知道自己仍是一个有感知的人,才能支撑着活下去。然而,七巧多年的苦恋而不可得,又使她把目标转移到触手可得的金钱里,只有金钱不会背弃她,让她获得心理的满足。所以当她可以用金钱换来季泽的假爱时,她泼妇般地辱骂季泽,用最决绝、最难看的姿势,为这单方面的苦恋画上句号,不给彼此挽留的余地。纵然“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她在这儿丢人出丑”⑦。也许,七巧要的并不是得到,而只是一份情欲,一份让自己可以寄托的情欲,无论这份情欲是寄托在小叔子身上抑或是儿子身上。

傅雷先生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说:“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张。已经把一种情欲压倒了,缠死心地来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要求它的那份权利。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可怕的报复!”⑧这样的女性在《雷雨》中也有展现,蘩漪面对年长而冷漠的丈夫,情感饱受压抑,逐渐把欲望寄托在年轻的继子身上。殊不知薄情年少如飞絮,当幻想破灭时,蘩漪疯狂地采取了凶狠的报复方式,让所有人走向“毁灭”。七巧和蘩漪都是情欲的俘虏,读者还来不及对她们施舍同情,她们就已经残忍地做了劈杀别人幸福的刽子手。

反观张爱玲作品,作者在其中卸下了传统文化强加给女人的伪善枷锁,把女性当作“人”来表述,从而揭示其原始的人欲以及劣根性。张爱玲在《谈女人》中犀利地指出:“一个男子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他的爱较女人的爱伟大得多。可是从另一方面观看,女人恨起一个人来,倒比男人持久得多。”⑨然而,“在传统宗法父权的道德伦理学底下,父权压抑机制造就了女性亚文化群体,而压抑的对象更涉及所有可能的欲望

主体……尤其在性别与性欲之上,女性更完全处于被定义的从属处境”⑩。这使得长期以来,对于女性主体地位的关注甚少。当张爱玲创作出曹七巧这一形象时,引起评论界哗然,让男性重新审视自己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性群体,也重新审视母子关系的复杂性。

三、情感转移与攻击

在张爱玲之前,劳伦斯就创作了《儿子与情人》来揭露母子关系的暧昧性。文中,保罗的母亲与丈夫失和,又受到传统道德、经济条件的限制,不能去寻找新的异性伴侣,占有欲和情欲使她把全部感情倾注在儿子身上,以填补情感的真空。这从心理层面就是情感的转移,当人可望而不可得时,将情感对象进行转移置换是无可厚非的,只是如果这种情感是母子间的,便有违伦理纲常,注定会造成悲剧。

心理畸形的七巧更是有意将情感转移到儿子身上,酿造了儿子的不幸。对季泽的情感幻灭后,七巧的生命中只剩下儿子长白,“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在——他娶亲了”{11}。此时的七巧已经把情欲转移到儿子身上,她把一只脚搁在他的肩膀上,不住地轻轻踢着他的脖子。这样的场景俨然一副情人间的打情骂俏,充满性挑逗的意味,实乃精神乱伦。七巧引逗儿子说出夫妻秘事来缓解压抑,并以此来羞辱儿媳,逼死了两个儿媳,也逼得儿子不敢再娶了,只得到窑子里逛逛。为了使自己永远掌控情感寄托的对象,七巧丧失了母亲身上应有的光环,用私欲消解了宗法社会赋予母亲的神圣性,向世人展示了这赤裸裸、血淋淋的人性。

最后,在情欲与物欲的双重折磨下,七巧的心理走向极端,用言语对女儿长安进行心理攻击,逼得女儿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她在女儿订婚后,便逐日骑着门坐着,遥遥地向长安屋里喊道:“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地气死了我!”{12}这样的当面挖苦自然不够,她要亲手斩断女儿的爱情与幸福,以至于不惜用谎言毁掉女儿的婚事,用儿女的悲剧来为自己的人生悲剧做陪葬。

正如作者所言:“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有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轻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就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13}张爱玲剥离母亲身上的光环,把亲子关系还原到最世俗的、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七巧长期受压抑,心理逐渐失衡,当自己熬死了丈夫与婆婆,成为家庭的独裁者后,她自然就把内心的不平发泄到弱小的儿女身上。自己用青春、幸福换来的财富,不能让他们轻松享受。于是,她便对儿女进行精神虐待。这样的反面母亲形象在张爱玲作品中多有体现,《倾城之恋》中离异后寄居娘家的流苏,受到了欺辱,想要从母亲那里获得安慰时,母亲为了减轻负担,便劝她年纪轻轻就回去守寡。至此,我们不难看出母亲称谓下的真实而自私的人性。

梁实秋说过:“伟大的文学乃是基于固定的普遍的人性,从人心深处流出来的情思才是好的文学,文学难得的是忠实——忠于人性。”{14}受压抑而被“他者”{15}化的七巧,其身上所展现的便是真实的扭曲的人性,她首先是“人”而后才是“母亲”。在欲望尚且得不到满足时,七巧早已忘掉母亲的身份,她于儿女只是疯狂的情感攻击者,用锋利的言语劈杀最亲近的儿女,自己不好过也决不让身边的人好过!

张爱玲是悲观主义者,她创造出七巧这样一个可怖又可怜的形象,不是为了劝人惩恶扬善,也不是为了让读者把七巧当作道德谴责的对象从而标榜自身的优越,而是怀着包容的态度展现出潜藏在众生内心深处的复杂心理,揭露真实的人性。试想,若我们在七巧所处的环境中,真的会比她更善良?作者只是在隐晦地告诉大家,这是我们共有的劣根性。本文运用心理防御机制的相关理论对曹七巧的人物形象进行解读,能够帮助读者进一步了解作家的创作心理,从而怀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心态感受人物曲折的心路历程,提升文本的张力,使阅读走向更有深度的人性思考。

①②③⑤⑥⑦{11}{12} 张爱玲:《张爱玲全集》(1),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60页,第221页,第231页,第223页,第239页,第238页,第245页,第255页。

④ 吉尔伯特和格巴在《阁楼中的疯女》中,提出女性作家小说中的疯女意象,通常都是作家的复本或替身。

⑧ 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万象》1944年5月。

⑨ 张爱玲:《谈女人》,《天地》1944年3月。

⑩ 林幸谦:《女性主体的祭奠——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II》,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

{13}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59页。

{14} 梁实秋:《文学与革命》,《新月》1928年6月。

{15} [法]转引自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他者:指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或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了主观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

猜你喜欢

曹七巧金锁记人性
逼近人性
解读《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悲剧人生
“香港舞台剧女王”焦媛和她的《金锁记》
试论《金锁记》对《狂人日记》的继承
悲悯中的苍凉一一透过《金锁记》看张爱玲小说的底色
《金锁记》改写改译的曲折历程及其分析
《金锁记》中曹七巧的人物形象
人性、神性和魔性的同构
——曹七巧形象的另一种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