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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藉的激越

2015-05-30于友善

美术界 2015年6期
关键词:徐渭笔墨中国画

走进展厅,翻阅画册,往往有两类绘画作品能抓住人:一类是绘画语言鲜明激越、表现手法特具张力,这样的作品非常夺人眼球,嵌在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展品里,一下子就吸得住人;另一类是构成画面的每个要素处理得都很精到讲究,耐品,经看,而这样的作品则能留得住人——临离开展廳仍会不由自主地折返回去再看上两眼。当然,最理想的是那种集前后两者于一体的作品:既抢看又耐看,那真是大饱了眼福又心旷神怡,时常回忆起来意味无穷……

一、张力的快意

有一阵子,我沉溺于提起笔来不假思索地就在四尺、六尺、八尺甚至更大的生宣上横涂竖抹,任凭枯湿浓淡粗细曲直由得中锋侧锋疾驰缓行;而且还给自己找了个不可抗拒的理由:绘画就该是情绪的表现,中国画更应当直抒胸臆,畅快无碍;自从得知在大洋彼岸有个叫波洛克的美国画家,成天喜好拎着油彩罐子满画布的任意泼洒;其自圆其说的理论是,在制作过程中,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待到末了,随着画面呈现出某种倾向,头脑里方才渐渐显出大致的意图。有了这么一个情投意合的伙伴,我更是愈加一发而不可收拾,一路狂飙且自信满满。

客观地说,那时候在这样一种理念的支撑下,也确实画出过一些还能看看的作品。但随着时间和年龄的增长,加上手头的积攒与脑中的蓄累,冷静下来细细回审,发觉不应该是那么回事。艺术作品、尤其是绘画作品,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的确需要具备视觉感官强烈的冲击力,以使得画面充满张力。这必然要求构成作品的每个元素都带有直截而饱满的感情色彩,酣畅淋漓地挥洒抒发;这其间容不得过多的思索与细节考虑。但如同任何事情一样,一旦过了头则物极必反。一味地只图痛快过瘾,光想着满纸的激越畅达,必定会忽略一些对于完成作品来讲可能是更紧要的东西——笔墨、节奏、韵味、气息等等。而我们知道,从一定程度上来讲,这些都是中国画的命根子。有节制、有分寸地控制好剧烈强势的张力,使其既具有充分的表现力又不致因为过于膨胀而显得粗野失度,恰如其分地调节把握好雄浑犀利与蕴藉冲和二者的关系,从而使画面更具感染力,同时也更经得起推敲。

这种两者兼顾浑然一体的笔墨样态,构成了写意画独具风采的表现意味。遍览历朝历代众多高手的作品,人们不难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在一个个名声显赫的高手大家中,依我看来,或许要数青藤山人徐渭最具代表性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徐渭可算是开天辟地兴风作浪一把好手。水墨大写意在他笔下,似乎没有了任何的法度规矩,随性任意;横扫竖戳,左掇右泼,好像非借那支残锋秃毫将五脏六腑里的污气浊水统统挥扫排撒出来不解气似的。透过那似癫似疯、如醉如痴般的笔迹墨象,即便是非专业人士也不难从中感觉到那种躁动不安、跳跃激荡的情绪充盈整幅画面;那些芭蕉,那些藤蔓,那些荷叶,那些葡萄还有包括那些款识,已然脱离客观物象之原质,幻化为标识着各种各样情绪的图式符号。以至于人们无须揣测画中物象的形状特质与作者的构思立意,仅仅依凭那符号式的或枯涩焦燥、或稀汤寡水、或浓烈强悍、或晶莹清透反差殊异的墨渍笔痕,便可毫不费神地领悟体察到画家内心积郁的愤懑与勃发的畅快。这种借非常抽象的形而上图式表现居然能够恰切地传递出很明确又很实在的情绪和意愿,在徐渭的大写意作品中,处处都能找到明显的例证。

二、细腻的咀嚼

然而,倘若据此便认为这个一生颠沛流离、坎坷倒霉的青藤山人只会一味粗鲁撒野、蛮横霸悍,那就大错特错了。的确,与他同时代或前后比肩的写意画家相比,酣畅直率、痛快淋漓的绘画风貌几乎成了其鲜明的标志。但若再反复比较(尤其是观者具备一定的笔墨体验的话),会发现他的作品除了特别抢看之外,还非常的耐看,有嚼头,值得细细品味。在那每一处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抛笔甩墨中,都可以辨析出非常细腻、非常熨帖的精妙安排。在大片湿润饱满灰淡匀落的墨汁铺排映衬下,跳跃着几笔错落有致顿挫抑扬的线条;要么于苍辣犀利、雄沉强悍的疾驰线条中,夹杂抛洒着一些轻松惬意漫不经心的点厾。当然,所谓“细腻”“熨帖”的精妙所在,不仅仅是指这种笔墨形态与质地显著的浓淡变化和简单的枯湿对比;这里面包含着由遇水即渗的生宣、软硬不定的羊毫狼毫、隔宿或新鲜的墨汁、植物矿物提炼研制的颜料等多种元素组合在一道,产生既相互排斥又相互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合力作用,这些合力经由老到而敏锐的高手调理支配,阐发出具有鲜明特质各不相同的笔墨表现意味。值得一提的是,假如这些多种元素之合力,一旦落入情感细腻丰富、个性特立独行、驾驭笔墨娴熟自如且素质品格高标脱俗的主儿手里,更是恣肆纵横,有如天助,用大白话说:怎么弄都好看。此时,蕴含于画面中的物象、笔墨、意念、情绪(甚至包括画家的脾气、个性、遭遇和情怀)统统都囊括隐含于一体,随着画面的展开、指腕的运作,各个要素即时作出应对。而这一系列应对的变化完全是基于画家即刻脑子里对物象之形状与质地的预期设想,通过腕指操控而由锋毫在纸面上的快慢、轻重、顺逆、正侧的运动,(当然,这其中还包括锋毫中蓄含水墨的多少,锋头是聚拢还是散茬、长锋还是短锋等因素的影响)还有一些旁人看来似乎是毫不搭界的因素,也可能会或多或少的产生影响:诸如画家当时微妙的心理变化、季节与气候的不同、空气的干湿度如何、作画时有无围观者在场、绘画工具材料是否得心应手等等。如果所有这些主客观条件和因素都称心如意,融洽顺当,就有可能如期完成理想的作品。

三、激越与蕴藉的柔和

之所以说“有可能”,是因为果真能够如期完成理想的、卓越绝伦的画作,肯定少不了一个统领主导的决定因素:那就是画家清高磊落的品质与通透清越的境界。说实在,前面讲的那些各种各样的条件和要求,对于受过长年锻练与反复磨砺,天资禀赋也高于常人的画家来说,不算太难。因为,讲了半天,基本上是围绕着画作的技术层面在议论;虽然也牵涉到诸如画家的个性气质之类,但讨论问题的出发点与落脚点,基本上集中在哪些因素对画面笔墨样态直接而一目了然的影响。这种影响,严格来讲,仍属形而下的、简单直白的范畴。倘若仅仅局限于此,来分析探究极具视觉冲击的张力与蕴藉细腻的内含两者之间微妙关系,恐怕不免流于表面化,肤浅而苍白。换个角度来看,产生一件真正意义上摄人心魄的大写意,单单依凭娴熟老练的技巧表现出变化丰富的笔墨语言——即便这些笔墨语言确实非常的爽心悦目——是远远不够的。平心而论,不必检索历史,就放眼看看周遭,确实也能见着挥笔撒墨潇洒倜傥的画作,其中不乏才情兼具的笔墨高手经过长年摸爬滚打绘制出颇为迷人的水墨写意,枯湿浓淡恰到好处,疏密深浅处理得当。单就其中某一个或几个表现语言要素(比如线条,或者色彩、水分、墨色、形状等等)拎出来分析,我们都能从中欣赏到或清朗峻逸、或冲淡平和、或慷慨激烈、或苍茫朦胧等笔墨韵味。这些都是构成一幅上佳的写意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倘若没有了诸如线条、水分、墨色、形状这些处置得当、安排合理的要素,就称不上起码的中国画。但如果往深里探究,往细里审辨,到头来,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是气息?是格调?是气局?还是意蕴……

我们注意到,凡是那些顶尖的大师级画家的作品,之所以那么深入人心,摄人魂魄,肯定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着高超的绘画技巧或者异于常人的艺术修养。否则历朝历代怎么会只留得那么几个寥若星辰的大师级人物呢?举凡唐宋元明清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大名头,看看他们的画作,虽然各人都有着迥然相异的自家面貌:冷峻的、浑穆的、劲爽的、舒逸的,不一而足。但这些不同的韵致风味都有着一个共同属性,那就是它们分别明确标志着个人艺术语言的符号,是辨识每个画家作品特质的印记,同时又是他们各自审美取向与品格性情的写照。观览他们那情致意趣各具风采的小品也好,巨制也罢,无一不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气息,而这样的气息中,自然包含了笔墨样态或苍辣或俊逸的相互冲撞又相互融合的流露。这除了手头驾轻就熟的笔墨操控能力之外,必定还要求画家本身具备超凡的品格(需要说明的是,此处所言之‘品格与其说指的是一般社会道德范畴的,我倒愿意将其理解为‘品味与‘格调而更为恰切)和清越的性情。这里就牵扯出这样一个问题:一些通常被人们看来似乎是非常抽象的概念性东西,是通过什么方式如何来影响支配绘画作品中那些具象的实实在在的表现手法的?或者说那抽象的概念果真能够起到作用吗?

俗言“字如其人”“画如其人”;雅一点说:人品即画品。现时的人们听着这些耳朵里能起茧的话语,多半是将信将疑,或者干脆不信。在这里,我们暂且抛开社会学、心理学、美学(说不定还带上一点医学也没准)等等不谈,因为那些都有点儿玄乎,有点儿绕,弄得不好会豁边跑题。比较简单而有效的办法是分析作品,分析作者。这种直观简易的比较与辨析有时可能更为来得明晰准确。此处我又禁不住要举徐渭作例。虽然我们都不曾与他打过交道,但通过史料文字记载,大致的可以为其勾画出基本轮廓,探析其崎岖桀骜的内心世界,甚至还能触摸到他那脆弱而敏感的神经。此公一生颠沛坎坷,倒霉晦气;不管是参政从军,还是屋室家事,没一样顺心,终了居然还惹上官司。从其诗文里偶尔的只言片语流露倾泻来看,他原本是一个满怀高情大志的人,不料时运不济,而变成一个满腹经纶憋屈熬糟而为一肚子的牢骚怨气的人。令人佩服且不解的是,徐渭竟能将這些燥郁愤懑转化为诗画喷涌而出。大家知道,以文字的形式发发牢骚,吐吐苦水,散散怨气,历来有之(这好像是中国古代文人一大特色,许多脍炙人口的词句大抵都是在失意落魄之际成就的,比如李白、苏东坡、辛弃疾)。但在绘画方面似乎不多(难得有个隔疆异域的梵高与隔代差辈的蒲华和徐渭有点近似,但在很多方面还是难以与之相匹),毕竟在传情达意上,绘画远不如文字来得直截明快——而徐渭则是个特例。

即便是一个完全不懂绘画、缺乏水墨画相关常识的人,站在徐渭那些掷地有声的墨点、斧劈刀削的线条、铺张漫溢的墨渍以及张扬乖逆的造型的画前,相信也不会无动于衷。他可以分辨不出哪是葡萄、哪是石榴;也照样不理会为何这样画芭蕉、那样写荷叶,单单看看满幅力透纸背恣意纵横的笔迹墨痕,多少会在内心深处或神经末梢激荡起一些遐思逸想、酸甜苦辣来。不管你喜欢也罢,反感也罢;理解也好,不懂也好,反正目睹充斥眼球的那些疯疯癫癫、奇奇怪怪的横涂竖抹肯定不至于毫无反应。而对于专业人士来讲,其中的说道就更多了。人们在陶醉于形形色色的符号式笔墨所带来强烈的视觉感受之余,分明又能触摸到画家躁动亢奋的神经;顺着画面中起伏跌宕甚至是汹涌奔腾的点、线、块、面一溜看去,我们不经意间随着徐渭激动、焦躁、甚而几乎濒临痴癫……之所以说“几乎濒临”而没真的痴癫,是因为我们在跟着情绪激荡的同时,还留意到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点、线、块、面,其实却是非常讲究又很理性的。墨线、墨点、墨块里水分的多少,形状的大小,相距的远近,都恰到好处,自然适中;疾驰狂扫的渴笔湿墨也是很有分寸,节制有度。尤其精彩绝伦的,看那些焦枯与湿润相邻而又若离若即部分的处理,在大面积灰湿调子中嵌得亮眼透气的飞白,呼应着周围或浓或淡、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符号式笔痕墨渍,格外显得舒坦,顿时平抚了刚刚还大起大落的心绪。这是手段,这是能耐;然而这手段能耐的得来并不全然靠的是眼光和技能。经由先前随军抗倭那份慷慨激昂(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讲,徐渭的胆气有些近似于早年的颜真卿),后又潦倒坎坷,这番人生身体与精神上的洗礼磨砺,淤积于胸的愤懑激越已然升华为超越生命意义的气局与情怀。反映到笔墨里,就是我们后人所见到的铿锵而温润的点、线、块、面。这些个力透纸背的点线块面又绝非一味琢磨玩味一线一墨、陶醉沉迷一笔一画的腻乎乎、酸唧唧似儒似迂的文人墨客堪与相比的。

人们通常讲到的“高手”,高在哪里?怎么个高法?这听来似乎是挺抽象、挺空洞,说白了其实很简单:高就高在除了具有娴熟自如得心应手的表现技法与雅逸清越超迈脱俗的理念素养,他们还必须是集超然、笃定于胸,对世事,对人生,对艺术有着坦荡、纯粹的襟怀,磊落、豁朗的态度。惟其如此,方可创作出美轮美奂精彩卓绝的艺术品,为人类,也为我们的艺术宝库添光增彩。

于友善

1957年生于山东乳山。

1982年南京艺术学院中国画专业本科毕业。

1989年南京艺术学院中国画人物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

现为南京艺术学院教授、中国画系主任、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1989年作品《康熙跪师》入选第七届全国美展并获银奖。

1994年作品《儒林外史》入选第八届全国美展并获大奖。

1999年作品《九九春运图》入选第九届全国美展并获银奖。

2004年作品《天降大任》入选第十届全国美展(合作)。

出版有《中国一百贤臣图》《中国画入门——人物》《中国画精品〈九九春运图〉——于友善》。

个展:《于友善近作展》北京1996年,《于友善作品展》南京1998年,《于友善仕女作品展》南京2000年。作品分别被中国美术馆、故宫博物院、江苏美术馆等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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