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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藻和她的朋友圈

2015-05-20王鹤

书屋 2015年5期

王鹤

说来不好意思,我最早对吴藻(约1799—1862年左右)产生兴趣,是看到有研究者指出,这位清代著名女词人是一位同性恋者。哈佛大学学者刘朱迪还将吴藻称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性同性恋者之一”。女同性恋在我国历史上固然一向有踪可循,但像吴藻这样的才媛,以如此另类的方式被书写,确属凤毛麟角。

带着好奇心走近吴藻,却发现,她的故事并不八卦。或者说,她的才情、志量固然秀出群芳,其经历却也不算惊世骇俗。

吴藻字蘋香,浙江钱塘人,以词名世。与她同代或稍后的词评家常将她与李清照并举,这当然有点过誉。清末民国著名诗人、学者俞陛云(俞平伯之父)的《清代闺秀诗话》,推徐灿、顾太清、吴藻为清代闺秀词人三大家,比较公允。

吴藻二十五六岁时曾以一部杂剧《乔影》(又名《饮酒读骚图曲》)赢得无数喝彩。不仅剧本被争相传阅,舞台演出的反响也非常强烈。

《乔影》只有一折——“生长闺门,性耽书史,自惭巾帼,不爱铅华”的谢絮才,遗憾自己身为女子,有一天画了一幅文士打扮的自画像,名为《饮酒读骚图》。她将此画悬挂案头,对着画轴饮酒、读《离骚》,尽抒胸中郁勃不平之气:“若论襟怀可放,何殊绝云表之飞鹏;无奈身世不谐,竟似闭樊笼之病鹤。”

以一句咏絮诗扬名的谢道韫,后世常被用来代指才女。《乔影》里,谢絮才那一腔愤懑,是吴藻自身情绪的投影:身为女子,纵有鸿鹄之志,却难以舒展,好似被樊笼紧闭。画中那身男儿衣履,流露的其实是吴藻对女性性别的不甘,以及跨越性别鸿沟的渴望。

《乔影》的张扬、叛逆语调,似乎有违传统闺训,但吴藻不吐不快,所以,她让谢絮才这么酣畅淋漓地表达:“知我者尚怜标格清狂,不知我者反谓生涯怪诞。怎知我一种牢骚愤懑之情,是从性天中带来的哟!”

闲来熟读《离骚》、举杯痛饮,向来是名士风度。而红衫翠袖,曼舞轻歌,也是名士的“标准配置”。《乔影》里的谢絮才也表达了这一念想:

似这等开樽把卷,颇可消愁。怎生再得几个舞袖歌喉、月裙风扇,岂不更是文人韵事!

呀,只少个伴添香红袖呵,相对坐春宵。少不得忍寒半臂一齐抛,定忘却黛螺十斛旧曾调。把乌阑细抄,更红牙漫敲,才显得美人名士最魂销。

谢絮才对“添香红袖”的向往,透露的是吴藻对同性的渴望与爱恋?还是她刻意从举止、风度与审美、情调上全方位模仿风流名士,从而强化变身男儿的愿望?

吴载功刊刻了《乔影》并作跋:道光五年(1825)他在沪上,友人出示《乔影》。他读后,觉得屈原的香草之思仿佛还在人间。而由闺阁写来,“尤为千古绝调”。苏州艺人顾兰洲善于奏缠绵激愤之调,于是将剧本交给他演出。“曼声徐引,或歌或泣,靡不曲尽意态。见者击节,闻者传抄,一时纸贵”。

清代女诗人周慧娟“性旷逸,落落有丈夫气”,著有《万叶林草堂诗钞》二卷,所刻小印即为“此身恨不为男”。才女们从谢絮才身上,同感身为女子、才华被封锁的郁闷不平;诗客文士往往抱明珠暗投、怀才不遇之憾,也容易从《乔影》中得到共鸣。葛庆曾为《乔影》题诗云:“美人幽恨才人泪,莫作寻常咏絮看。”“吾侪亦有沉沦感,何止红闺黯断肠!”

一折《乔影》写得淋漓酣畅。吴藻填的词,同样喜欢选用气度雄浑、声调清越的词牌,如《金缕曲》、《满江红》、《台城路》、《浪淘沙》、《念奴娇》、《菩萨蛮》等,不同于寻常女诗人的一味婉约、低徊。她的早年词作里,为人称道的《金缕曲》,也充盈着与《乔影》类似的英风豪气、愤懑不平,是“大江东去”般的磅礴、爽朗: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拔。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阙。声早遏,碧云裂。

另一阕《金缕曲》也渴望转换女儿身份,冲破乾坤关隘,像顶天立地的男儿那样成就一番伟业。吴藻写得英武豪爽:“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

吴藻中年时填的《满江红·西湖咏古十首》,吟诵宋高宗、岳飞、韩世忠等与西湖相关的历史人物,也是气象沉雄苍老。后来,秋瑾那些剑拔弩张的诗词,不难从吴藻那里找到源头。

吴藻最被人议论不休、似乎别有一番意味的那阕词,是《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见个侬幽绪。兰釭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这位名唤青林的苏州妓女清幽素淡,与吴藻相逢一笑,彼此投契。两人饮酒论诗,不觉夜色渐浓。吴藻不乏惬意地说:同样是女才子,偏偏我有着与众不同的“清狂”,要消受玉人的倾心相许。适逢春光正浓,自己愿意买艘红船,载上佳人,隐入烟波,就像当年功成身退的范蠡那般,携西施泛舟五湖。

吴藻的名士风范、男儿气概,在这首《洞仙歌》里释放得最为酣畅。如果她表达的是同性之间的爱慕与缠绵,考虑到她所处的时代,这种表达就必然会被赋予“破格”、“放诞”的色彩,显得更为狂野。

吴藻的早期室名为“花帘书屋”,后期室名“香南雪北庐”,她前后期的词集就分别冠名为《花帘词》与《香南雪北词》。

陈文述、魏谦升、赵庆熺三位大家为《花帘词》作序。赵庆熺说吴藻尤其善于写“愁”;魏谦升说她“灵襟独抱,清光大来,不名一家,奄有众妙”。陈文述以惯有的香媚笔调夸自己的得意门生,说吴词既有接近苏东坡、辛弃疾的豪宕,“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也能将疏影暗香之情、晓风残月之怨、“滴粉搓酥”之缠绵、衰草微云之“湮郁”抒写到极致。

吴藻词艺精湛,既源自天赋,也得益于潜心“磋磨”。也有人说她“填词极工”,与音律娴熟有关。著名戏剧家、《帝女花》作者黄燮清曾与吴藻研讨词学,觉得她的透彻、颖慧之论,当下名流往往都赶不上。

当代学者张中行的《负暄琐话》写到吴藻,觉得她“不同于一般所谓闺秀,都是一律刻板的贤妻良母”。他见过吴藻的墨迹,说她的小楷“挺拔秀丽,兼有柔婉和刚健的美”。

吴藻的身世后人知之不多。与她同时期的著名诗人梁绍壬在《两般秋雨盦随笔》里说,吴藻的父亲、丈夫都是商人,“两家无一读书者”。后来俞陛云的《清代闺秀诗话》、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等都沿用此说。

事实上,吴藻的哥哥梦蕉也有才名,杂剧《乔影》得以刊印流传,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与葛庆曾等名士的交游。二姐茝香能诗擅画会弹琴。吴藻兄妹常与友人唱和,她与闺蜜的聚会,二姐往往同时参加。

徐乃昌的《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称,吴藻工于词翰,擅长弹琴、绘画,嫁给同乡黄某。《民国黟县四志》则记载,祖籍安徽黟县的吴藻,被父亲许配给钱塘县望平村许振清为妻,十九岁守寡,“矢志守节”。同乡诗人张景祁的《香雪庐词叙》云,吴藻“中更离忧,幽篁独处”。

好友魏谦升的《花帘词》序说,吴藻致力于填词,平日除了料理家事,就“手执一卷,兴至辄吟”。他认为,李清照的《漱玉词》为千古绝调,但她遭逢乱世,有晚年的孀居与流离,才华横溢而命途坎坷。吴藻则比李清照幸运——生于承平年代,有清丽出众之才,又无生活贫乏的焦虑、劳碌,因而能享“坐花邀月之乐”。

魏谦升的序写于道光九年(1829),可以推测,至少在那时,吴藻的丈夫还健在,生活也算丰裕。

不过,吴藻的将近三百首诗词里,有大量与女性和男性友人唱和、题赠、纪游之作,却从未提到丈夫。无论这位黄姓商人(或许振清)哪年离世,夫妻俩的感情必定淡漠,精神世界也比较绝缘。

陈文述(云伯)于道光七年(1827)写的吴藻小传说,她的《乔影》“极感慨淋漓之致,托名谢絮才,殆不无天壤王郎之感耶?”陈文述的儿媳汪端是吴藻的闺蜜,他因而了解吴藻。所谓“天壤王郎之感”,透露了几分消息。

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讲述了东晋女诗人谢道韫的婚姻失意:她嫁给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对丈夫的平庸颇为失望。回娘家省亲时,叔叔谢安见侄女闷闷不乐,遂安慰她,王郎毕竟是王羲之的儿子,人材也不错,你为何如此不满?谢道韫说:“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谢道韫是安西将军、才士谢奕之女,名臣谢安的侄女,谢安有“风流宰相”之誉:谢道韫提到的谢家这些父辈、同辈,都是人中龙凤。她的兄弟、堂兄弟皆为名将而兼名士,哥哥谢玄(即“羯”)是后来指挥淝水之战的主帅。谢家的满门英才,衬得王凝之黯然失色,所以谢道韫抑郁不平:想不到天地之间,竟然会生出王郎这种人。

后世遂以“天壤王郎”惋惜才女不配才士,或所遇非人。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同情道:“近日闺秀能诗者,往往嫁无佳偶,有天壤王郎之叹。”黯然自伤的闺秀,更非个别。这声连绵不绝的叹息回音很长,呼应不断,从晋代延续至今。秋瑾在弹词《精卫石》里写道:“道韫文章男不及,偏遇个王郎冤不冤。”她借笔下人物之酒杯,浇的是自己的块垒。

吴藻年轻时的文风多么豪宕飞扬!一个英爽峭拔的女子仿佛活灵活现。无奈,剑胆侠心慢慢消磨,悒郁忧伤渐浓渐厚。吴藻三十岁左右写的《浣溪沙》已是愁眉紧锁:“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另一首《鬓云松令》,词句浅显,犹如口语,却实在说透了逝者如斯、年华老去的怅然:“丝竹中年,已觉输年少。此境等闲看过了。往后追思,又说而今好。”

吴藻四十岁出头写的《金缕曲·送秋舲入都谒选》,有惜别,有自伤,也有万念俱灰:“算往事、不堪回首。阅尽沧桑多少恨,古今人、有我伤心否?歌未发,泪沾袖。浮沤幻泡都参透。万缘空、坚持半偈,悬崖撒手。”

道光二十四年(1844)刊印《香南雪北词》时,吴藻含蓄写道:“十年来忧患余生,人事有不可言者。”她写给张襄的《金缕曲》黯然道:“侬是人间伤心者。”不晓得她具体遭遇了什么变故,心情晦暗。《酷相思》异常悲戚:“怎廿载光阴如梦过。当初也、伤心我;而今也、伤心我。”《祝英台近·影》云:“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水龙吟》写道:“如潮病信,如山心事,最难消遣。”

吴藻用许多文字抒写孤寂,《南乡子》写元宵夜把酒独坐的清冷,热闹团圆的佳节更衬出她的形只影单;《行香子·长夜迢迢》则云:“长夜迢迢,落叶萧萧。纸窗儿、不住风敲……愁也难抛,梦也难招。拥寒衾、睡也无聊。凄凉景况,齐作今宵。有漏声沉,铃声苦,雁声高。”

陈文述说吴藻为“前生名士,今生美人”。似乎也可以说,她是前半生名士,后半生美人。早年的吴藻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一派“英豪阔大宽宏量”;中年后,她好像“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的花木兰,转头恢复女儿身,虽然仍有沉雄之作,但多了传统闺阁诗人的婉转绸缪、敏感纤细,看见春来春去、花褪残红,也觉“茫无意绪”:“但流水声中,夕阳影里,添了送春句。”

英爽豪宕毕竟属于青春年少。年岁增长与生活变故,带来满腹愁郁,难敌难消。幸好,吴藻能够在亲情里得到诸多补偿。大姐蘅香、二姐茝香、三兄梦蕉与她趣味相投,几人经常结伴登山游湖、看花赏雪。有一年二月初九,春寒未消,他们就急不可耐地赴超山探梅,结果梅花含苞未放,只好扫兴而归,填词解嘲。二月十六,他们与魏谦升夫妇又游超山,这一次心满意足——梅花“横斜万千枝”;当“积雨初收,嫩晴未稳”,他们又雇船去皋亭赏桃花,途中“水复峰回,秾李千株繁似雪”,别是一番享受。

有一年初夏,吴藻与兄、姐干脆租住西湖里湖边赵氏山庄的镜水楼,尽兴作十日之游,“一家终日住楼台”,饱览湖光如镜、云山合抱。吴藻描绘了他们的频繁出游:朗月当空,泛舟北山,“薄酒微醺,繁弦乍歇,浩歌一阕,四山皆应,不自知其身在尘世也”。

皋亭桃花、西溪梅花、河渚芦花,是杭州几大著名景致,吴藻兄妹与友人常邀约前往。终其一生,吴藻有大量词作描写西湖景致:夕阳画船,皓月飞光,千顷水碧,鸥飞鱼翔……是处让她迷醉,也消减了一点愁烦。

在著名诗人陈文述的女弟子中,吴藻影响最大。成为碧城弟子,她如鱼得水,更与汪端、张襄成为莫逆之交。道光六年(1826)春,碧城女弟子汇聚苏州,吴藻与众闺秀把酒言欢,挥毫赋诗,互赠画作,其乐融融。

陈文述的另一位女弟子张襄,让吴藻相见恨晚。张襄是江苏抚标中军参将张殿华之女,文武兼擅,所以她俩的欢聚不止于清谈浅吟,两人除了联床夜话、读曲吹箫,还要豪饮舞剑、纵马驰骋。吴藻、张襄到汪端的环花阁做客,三人促膝聊天,谈古说今,相当享受。汪端的清雅渊博、妙语连珠,让人总也听不厌倦……苏州之行的欢悦,吴藻后来多次追忆。

不久,汪端丧夫,被悲哀击中。吴藻为知心女友填写四首《金缕曲》,感慨才高妨命、福慧难齐:“一唱伤心曲。古今来,才原妨命,慧难修福。”希望久病缠身的汪端别太过伤恸,要爱惜身体,添衣加餐。“两字加餐传尺素,怕薄寒,还向罗衣中。须为我,好珍重”。吴藻知道汪端夫妇是一对知音,希望她编辑丈夫的诗文遗稿,也继续以如椽大笔完成史书的修撰。

陈文述广收女弟子,是步袁枚之后尘。他的碧城女弟子,是继袁枚的随园女弟子之后最受世人关注的一群才女。

陈文述号云伯,又号碧城外史,嘉庆五年(1800)举人,诗名扬播京师,但三次会试三次落榜,后来担任过知县等职。

被尊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的阮元曾任浙江学政、浙江巡抚,他对陈文述的才华极为赏识,两人的师生之谊延续始终。

陈文述四十岁时作《碧城外史自赞》,算是中年自画像。他说自己为人“不奇亦不庸”,涉世“不介亦不通”,为文“不拙亦不工”,“无郑庄之侠而亦友士,非高柔之隐而颇爱妇”。对于自己的通脱中庸颇为自得。

科举失意、仕途灰暗的士人容易生发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之叹。陈文述虽然诗才纵横,名冠京华,但科场不顺,当然也淤积着这股读书人最普遍的烦闷。不过,渐渐也成了诗坛名宿,声望既高,还有一群才媛罗列门墙,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陈文述收有三十多位女弟子,她们都以身为“碧城诗弟子”而自豪。道光七年(1827),陈文述初刊《西泠闺咏》十六卷,由妻子龚玉晨编选,好几位女弟子参与了编辑校对。他吟咏了五百余位与杭州相关的古今名媛,包括吴藻等弟子,为每人赋七律一首,并附有小传。陈文述妻兄龚凝祚为《西泠闺咏》作序,赞叹碧城门下那群“江左女士”既长于词章书画,还分别精音律、工书法、通医理、善骑射、能鉴古,“春兰秋菊,各擅其胜”。

陈文述编选有《碧城仙馆女弟子诗》;郑梦白等收录乾隆、嘉庆以来诗作,编选《正声集》时,请陈文述编撰其中的《闺阁》部分,碧城弟子的诗歌因此入选,再次在文坛亮相。陈文述对女弟子们非常赞赏,认为“碧城那便逊仓山”,为她们的才思缤纷而自得,觉得碧城弟子毫不逊色于随园弟子。弟子们对他也很尊崇,有一次陈文述逗留杭州一月,她们轮流做东款待,陪他“放舟孤山”,吴藻也在家宴请先生。

吴藻还与另一群闺友交往密切,其中也有碧城弟子。道光十五年(1835)春分前一日,汪端的姨母、女诗人梁德绳与女儿许云林,邀请吴藻、沈善宝、黄履等才媛于许宅“鉴止水斋”雅集,观残雪,看盆梅,吟诗词,听吴藻、黄履弹琴。

同年夏天,这群女子又在鉴止水斋唱和,也是梁德绳牵头——梁德绳见女儿许云林用夜来香穿成鹦鹉,以茉莉花编为花架悬于庭中,妙手巧成,香清宜人,遂以短笺征诗,自己先吟成一绝。众人兴致勃勃地应和,远在京城的女词人、许云林姊妹的闺蜜顾太清也填了一阕《定风波》。

鉴止水斋是梁德绳丈夫、曾任兵部主事的许宗彦生前在杭州的书斋。梁德绳是长辈,许宅的雅集往往由她倡导。梁德绳的孙子许善长在《碧声吟馆谈麈》里记叙:每逢佳日,祖母就令子孙辈洒扫庭除,以备款待宾客。席上不设盛馔,摒除海味,只以苹果、梨、石榴、兰花豆、桂花栗、花红、芡实、菱角等时新果品、点心与五六样小吃置于席上,任客人随意取食,颇像现在的自助餐。主人“穷尽心思,至以雨前茶、果品等入菜,可谓奇矣”。这些清淡雅洁之物倒是最合女人的口味。众人即席挥洒,每次聚会都有诗词数十首。有一次的题目便是《分咏席上诸果》。

吴藻、汪端等参与者以诗词名重一时。项屏山、许云林、许云姜、黄履、席慧文、龚自璋(龚自珍之妹)等也都是杭州女史中的翘楚。沈善宝说,这些闺友“诗文字画,各臻神妙”。席慧文擅长隶书,黄履更为独特,鼓琴写诗之外,还精通天文算学,曾经制作寒暑表和千里镜(望远镜)。

吴藻的好几位女友,如席慧文、许云林、周琴等,都与丈夫为文章知己,夫妻共享吟诗赏画之乐。席慧文请吴藻为她丈夫石敦夫的《酒边花外词》题词,吴藻有“百年缘、多生修到,双双福慧……羡风雅,一门相对”。这种风雅盈门的如意姻缘,显然让她羡慕。

女诗人沈善宝读了吴藻的《花帘词稿》非常钦佩。她后来在《名媛诗话》里以“心灵思巧,善于翻陈出新”,夸吴藻的“病是愁根愁是叶,叶是双眉”;她还盛赞吴藻词风雄健:“扫除尽、脂香粉腻。”“写不尽,离骚意;销不尽,英雄气。”

道光十五年(1835),神交已久的两位才媛在夏氏园看盆梅时首次见面,“一见倾心,遂成莫逆”。后来沈善宝将赴北京,吴藻赠别:“多少西泠名媛作,环花阁外更何人。”她在诗后自注:“吾杭闺秀,除汪小韫(汪端)外,无出君右者。”

1836年初夏,桃李花时已过,满树翠绿,枝头挂满果子。皋亭的村妇们看见三条小船划来,下来几个城里装束的女子在果林游走、张望,觉得很稀奇:春天来赏花的人确实很多。现在花期已过,从未见过专程来赏绿叶的人呢。这天,吴藻姐妹与沈善宝、许云林、席慧文等泛舟皋亭,然后漫步芳林,又随农妇到村舍参观。沈善宝的《名媛诗话》讲述了这次别致的出游:夏日景色,“较之春花烂漫、红紫芳菲时,别饶清趣”。吴藻姐妹甚至觉得,此地“桑麻遍地,鸡犬迎人”,风景不亚于桃源。返程的水路上,她们“推蓬笑语,隔舫联吟”,各有妙句。

次年岁末,沈善宝到京城后,曾寄诗吴藻,深情怀念在杭州的欢会:“西湖几度泛扁舟,飞盏联吟浣俗愁。花影一帘人绝世,教侬能不忆杭州。”

十年后,沈善宝回杭州省亲,几位久别重逢的女友经常乐不可支地游西湖、谒禅院。她多次宿于吴藻家中,吟诗读画、看花赏月。

吴藻从道光十六年(1836)开始,“栖心禅悦,写经参偈”。次年搬到“古城野水,地多梅花”的杭州南湖后,更是“潜心奉道”,“皈依净土”。她信奉道教,受到陈文述和汪端影响,陈文述赠她法名“来鹤”。陈文述的女弟子多数学道学佛。汪端回杭州期间,曾与吴藻一起游览三潭映月,还很投入地谈玄论道。

明代中后期开始,人性解放思潮涌动,自我意识觉醒的知识妇女渐渐步入公共视野。到了清代,经济更发达,出版业更兴盛,礼教的藩篱进一步松动。一向为人文渊薮的江南,才媛更是层出不穷。她们与男性亲友也有了较为自由的交往。

吴藻的词集里有不少与友人的酬唱或题赠,其交游范围非常广。她和兄姊不时与赵庆熺、魏谦升、梁绍壬等饱览湖光山色,唱和联句,常有同题之作。魏谦升以诗词、书法、古文驰名,被金绳武列为清代“十词家”之一。魏谦升夫妇常邀约吴藻姐妹等至他家近水园赏春光秋色,采摘蚕豆,登临赋诗;赵庆熺是道光初年进士,一直居于家乡,以教授学生谋生。梁绍壬说他性格倜傥,“傲骨风棱,逸情云上”。他去世后,遗稿由吴藻编订,魏谦升写序;梁绍壬曾任内阁中书,以诗文名世。

东轩吟社一群才子的雅集,吴藻和汪端也当仁不让,欣然参与。

杭州著名藏书楼振绮堂,由汪宪于乾隆年间创立。曾任内阁中书的汪远孙(小米),是振绮堂第四代传人,他是汪端的侄子,比汪端小一岁。汪远孙与诗人吴衡照牵头,与一帮同好结成东轩吟社,他们通常在振绮堂的静寄东轩聚会。有时,也唱和于汪远孙在西湖边的别墅水北楼。从道光四年(1824)至十三年,诗人们集会上百次,

四十多岁后,吴藻填词渐少。道光二十四年(1844)刊成词集《香南雪北词》时,她说自己往后将“扫除文字,潜心奉道。香山南、雪山北,皈依净土”。

道光三十年(1850),吴藻有五律《除夕贫甚戏成》,在“风雪残念尽,神仙小劫过”句后有自注:“岁暮穷愁,余目为神仙小劫。”吴藻难得在诗词里流露经济的窘迫,晚年拮据,让她这次忍不住叹息阮囊羞涩、年关难过,但笔调不失幽默明快。

咸丰十一年(1861)冬,太平军第二次攻陷杭州。《杭州府志》记载:城中粮尽,“饥民食草木皮革尽罄,或割死者肉以食……居民六十余万,半已饿死。时严寒,被逐出城者、冻死江干及杀而死者,不可胜记”。魏谦升、周琴夫妇与吴藻的几位女友陆续遇难。1862年前后,吴藻与二姐为避兵祸,去乡离家,“皆罹劫难”。

透过吴藻和她的朋友圈,可以窥见清代中期文人的交游方式与才媛的崭露头角。生命终将从丰盈灿烂趋于衰飒萧条,好在她有一帮亲友相伴,一起登山临水,切磋艺文,互相依偎,彼此点赞。古往今来,朋友圈一向是可以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