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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

2015-05-15邹君君

湖南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市局局长办公室

邹君君

爸给我打来电话时,我正饥肠辘辘地在为住处发愁。

房东宽限的一个星期,今天是最后一天,我没有找到合租的人,看来我又得拖着行李到同学那里讨歇了。肚子好饿,却不想吃,倒不是心情不好,心情再如何不好时,我的胃口都是好的。主要是对于吃的东西我没有选择,我只能吃批发来的快餐面。那一箱快餐面摆在屋子的角落里,现在我一看到它就恶心。我宁愿不吃,肚子里烧着一锅水,咕噜噜咕噜噜,等着米下锅呢。我狠狠地说,没有米下锅,就让你烧过头,烧干算了。

爸爸打来电话告诉我本省的公务员考试信息,他催我回去报名参加考试。

我说,让我考虑考虑。

妈妈接过电话说,还考虑什么?机会难得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爸妈都是过来人,机会稍纵即逝。不能犹豫了。到时候后悔就迟了……

她说话总是围绕着一个主题东一句西一句,合围,包抄,总能攻陷我。她的杀手锏一般都在最后,她会哭,哭得对方绵软服气,最后心甘情愿地向亲情缴械投降。

我也哭了,为了两年来无望的坚守。

两年来,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千万不能回头,不能指望爸妈,大学毕业,就是脐带割断之时,物质的精神的都要绝对独立,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座北方的城市里,虽然这里郊区的房价早已过万……

现在看来,我是多么虚弱,多么不堪一击。一个电话就让我的坚强摧枯拉朽,破败成一地碎片。

我答应她说,好好好,我现在就去买火车票。

她破啼为笑了,连说,乖乖乖。

我辞掉工作已半月,手头只有七百元了。买了火车票,留下足够的车费,我把剩下的钱全用来吃了。我点了一个火锅三个炒菜,我把没吃完的菜打包后带上火车。

这是我最近两年吃得最痛快的一餐。很多时候,我得盯着口袋过日子,快餐面就成了我的必备,两年来我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嘴馋时捡过调皮鬼扔下的苹果……

这一切爸妈并不知道。他们以为我过得很好,名牌大学毕业的,会差到哪里去呢?

第三天了,鼠标已经长成了右手的第六个手指,我盯着电脑上几张破表反反复复地研究,究竟报哪个部门的公务员好呢?

爸走过来说,我看你也没什么定准,我已经替你考虑好了,就报我们系统。

我用脚趾头就能猜到他的想法。可我不想报这个单位。我浸淫在这个环境中近二十年,已经熟悉透了。爸那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几辈子了。是的,仅凭看别人过,就已经感同身受。每天按部就班,了无新意……只要会写几个字,不是文盲,进来后很快就会适应工作。曾经有一位领导家属,只读过小学三年级,每天上班下班,小日子照样混得有模有样。进了这个系统,我就完了,我能一眼看到八十岁去。

爸说,只有从事艺术工作才会每天都是新的,只有自己去创业才会每天都有奔头。公务员在哪里都一样,区别只在于福利待遇的好坏。相比之下,我们系统比其他单位强多了。

我好悲哀,都二十六了,人生居然像在小河里打转的破船。

我曾经想和书本里那些成功人士一样,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在社会上打拼积累,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份事业。尝试了几份工作,都放弃了。我在北方参加了两次公务员考试,可惜都在面试一关功亏一篑。后来,我降低要求去参加事业单位应聘,也没有被录取。待遇是一家不如一家,而且那点工资根本就不够在大城市里活命。

看来,我只有报考爸爸看中的部门了。好歹,咱们家在省里还有门路和关系。以前的两次公务员考试已经让我清醒了,所谓面试,是给有背景的人准备的。

笔试成绩我考了第一。成绩出来后,爸爸反而更紧张了,他不停地跑省城,回来后经常背着我打电话,有一次居然打了两个多小时。

面试这次应该无悬念。我像前两次一样,侃侃而谈,应付自如。

面试果然过关,我的保底设想:没能留在北方那座城市,省城总有我的一席之地吧。

谁知事情远不如我想的乐观。留省城的竞争太激烈,没曾想分到地市一级的希望都落空,直接就把我扒到县城里了。到县局报到那天,人教科长看了我一眼,翻了翻表,头也不抬,说,你呀,直接去乡镇万泉分局报到吧。

安排好住处,我躲在卧室里大哭了一场。心气再高,灰姑娘还是灰姑娘,现实把我打回了原形。

外面的世界我不敢再去闯了,我老了,累了,那不是单单靠肚子里的一点墨水就可以摆平的。越折腾越不如意的人,多了去了,我信了爸的话。公务员好歹是一个稳定的职业,少了一份漂泊感。

人得认命。

万泉分局的分局长王冲是我爸的干儿子。他比我爸小十三岁,我爸刚任分局长时,他是爸的司机。有一次茶余饭后聊天,王就说起自己的老婆,说她也姓刘。七攀八攀的,居然是我爸的下辈。两个人嘻嘻哈哈就认了亲。我当时很奇怪,现实的爸爸怎么会认了这么一个干儿子。后来才慢慢悟出这门亲的妙处。王认了亲后,对我爸愈发忠心耿耿了,只认我爸的鼻孔出气。

王冲的哥在省局工作,当初因了他哥哥这层关系,王冲才进了系统当了我爸的司机。我爸对王冲关照有加,他也就认了我爸做了干爸。

自从有了这门亲戚后,我爸的事业又上了一个台阶。他从分局长直接调到邻县任了副局长,直到前年退居二线。王冲呢,简直就是连上了几层楼。他从一个聘用工转成公务员,从司机走上了在编干部的岗位,在我爸调邻县时,他已经在一个乡镇分局任副职了。我读大学期间,他升任了分局长。

得知我们这批大学生都得下基层,王冲第一时间就去点名要下我。

当我知道时,一切已成定局。我是不想去的,我想自立,我想看看自己这条破船到了小沟小河能经受多大的风浪,能撑开多大的场面。

报到上班第一天,爸交待说,去了好好干。你干哥不会外待你的。

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写写信息报道和办公室的杂事。我嫌小儿科。爸说,你懂什么?整个系统内缺的就是写材料的人。你就好好把这事琢磨透。等笔杆子硬了,哪里不想要你?

可我说不出的别扭和不适。我好难受。我像只五花大绑的木偶,被人拽着玩,一点自主权都没有。

我想起高三那年,有一天晚自习,我溜出去看了场电影。老师居然告到我爸那里,夸张其事,说我自毁前程。

爸气吼吼地冲着我咆哮,考不上好大学,你就去死!

泪水夺眶而出。我气呼呼地说,从小到大,你们总要求我这样要求我那样,几时问过我的感受?

爸还想接着训我,被妈拉走了。

妈说,爸也是为你好。老师说得很严重,他气呢。刚才说话时正在火头上。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他们都是为你好。

我说,是为我好。为了把我变成他、他、他。我整个的就应该是无数个他相加,唯独没有我自己。从此刻开始,我要把自己变回来,是的,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我,我的需要,我的想法,我1、我2、我3,无数的真实的我相加而成的。

远离他们,成了我的向往。在他们身边,我永远别想找到自己。我的高考分数远远高于一本录取线。填报志愿时,我填的全是北方一座城市的学校。后来我被那里的财经学院录取了。

我以为新环境是我人生新篇章的开始。哪知道北方的这五六年只是一段插曲,我又回到了起点。

万泉镇,沿公路一条主街,从街头走到街尾也就十来分钟。不算民居,只看看商业店铺,也就七八分钟,还逛得十分悠闲。

镇子上的人际关系就像这条街道,单纯,集中,一目了然。

每天上班,打交道的就那几个人,固定的那点事,忙完也就完了。有人需要帮帮忙呢,同事间会搭把手。下班后,就各奔东西没了人影。

每天下班后,干哥哥总是盛情地邀请我去他家玩。去过几次后,我再也不去了。人家一家子其乐融融,我却像一块补丁贴在上面,而且还是一块粗布。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东扯西拉地聊家常,这不是我的喜好。

于是一个人,形单影只。我将镇上机关事业单位,包括国企和银行的异性溜了一遍,居然没有一个同龄的单身男孩子。这结果让我很郁闷很绝望。我都过了二十六岁,事业没指望了,爱情看来也遥不可及。

乡下小镇,永远都不是青春该待的地方。

上班第五个月,干哥哥突然从县局给我带来好消息,说是局办公室写材料的调到人事科了,办公室缺一个写材料的人。他极力推荐了我。县局让我第二天就去帮忙,暂时借调。

他虽然没跟我打商量就作了主,我还是很感激他。我已经在这个乡下小镇待得长了霉,该换个环境晒晒太阳透透气了。

县局院子里草木葱茏。偌大的院落,大理石的喷水池、道路和花草形成大鹏展翅的图案。徜徉其间,高大的银杏和香樟,蓊郁苍翠,千姿百态的盆景,簇拥条条幽径,一步一景。县局是全省闻名的花园单位,院子侍弄得干净漂亮,办公大楼也是一流的,像一只白天鹅高傲地栖息在开发区。

分配来的那天匆匆忙忙,居然没有好好看看它。此刻我那颗沉寂的心又活泛起来,能够调到县局来也不错哦。

接风宴上,我对丁小凡印象最深。她笑得如沐春风,一对眉眼向鬓角上方高高翘起,翩翩欲飞。她说,巧妹妹,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她是局里的出纳,财务大总管呢。

办公室的其他同事们也跟着叫妹妹巧巧的,像熏风一阵赶着一阵,让人迷醉。县局怎么这么好呢?一定要努力争取留下来。

慢慢地才知道,县局更像是一个称兄道弟的隐性江湖。

没想到办公室工作这么杂乱而细碎,一天到晚在忙,却又觉得没做什么事。一会儿通知科长们到会议室开个短会,还得陪着做会议记录;一会儿挨个给退休的老干部打电话通知来领体检卡;一会儿县政府又通知去拿个什么急件文件。只一件事情,半天一天的就这么不知不觉混过去了。头疼的是,县里或者市局一个电话来,说要报某一方面的文字材料,而且时间特别紧。于是我就麻着头皮上网查一下同类文章,草拟出提纲,然后把单位的一些实际情况填塞进去。网上找不到合适的,就在内部简报和上级发来的册子杂志里找参考文本。报了之后,心里却还记挂着,怕领导们说文章没写好,怕同事说我是抄来的。那感觉就像做贼,实在难受。

忙了几个星期,我还没有进入角色,感觉追着一只滚圆的足球满场子瞎跑,就不射门。我忙,其他人却没事人一般,出纳司机只管后勤分内的事情,主任副主任索性就出去打转了。等我忙完了,他们就回了办公室。更多的时候,他们总是很忙的样子,忙于瞎聊天接电话搞接待。

我是借调的,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只有做笨事的命。

偶尔忙里偷闲上外网瞧瞧新闻,丁小凡就来了,就她闲,却装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她一进屋先就问,看到主任没有?或者是看到局长没有?她是在告诉我,她忙着呢,她在找人。我说没看到。她却不急着去找人,就在我的办公室这儿摸摸那儿看看,最喜欢看的还是我的电脑,如果看到我在上外网或者聊天,她也不吭声,但过不了明天这个时候,主任就会走过来提醒我,上班时间千万不能上外网不能聊天,不要违反工作纪律啊。

思来想去,丁小凡是最大的告密嫌疑人。可我不能把她怎么样,言语中甚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来。谁让她有强大的后台和背景呢。

她的老公是财政局管预算的副局长,我们局每年就眼巴巴地望着地方财政能多拨点经费,光靠市局省局垂拨的那几百万,全局二三百号人就得喝西北风。她的哥哥在县公安局任一把手,听说系统内有好几个领导曾经犯过事,靠着丁小凡斡旋才得风平浪静。犯的什么事呢?哪敢刨根究底,听同事们打哑谜似的吭吱,听得出大概是赌博嫖娼之类的事情。

按理说,她有后台和背景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要尽本分做自己的事就好了。可她偏偏是个好战分子,是个好胜的主,仗着自己手中有利器,总是跃跃欲试,想找人比划比划。挑战结束,她呢,会看着自己的战利品眉开眼笑,即使脸上看不到笑容,但她的内心一定乐开了花。多么强大的成就感!一次的战绩够她偷偷乐着支取花销好几天。然后,然后她再寻找下一次对决的目标。她陶醉于自己无往而不胜的事业,乐此不倦。

我一借调到县局,她就盯上我了,就像监狱里老犯见了新囚般的狂喜。

打小报告还算鸡毛蒜皮,最可恶的是冷不丁跑到我的办公室,口吐莲花就把一颗平静的心扰得心烦意乱。最最可恶的是使绊子坑人,披红挂彩已经不对她的胃口了,她想玩杀人于无形的游戏。

县局的通讯报道半年结一次账。发表在本局内刊,一篇一百元,县级是二百元,市局是二百元,省局就是五百元了,中央一级刊物一千元。每年的这笔开销好几万,并不是发的级别高篇数多,而是各个科室在里面做了小动作。比如在省级上了一篇,作者就会至少是两个人,有时是三个人,按常理,就应该是这署名的两三个人分配奖金五百元。办公室操作时一直是按每人五百元在发放。分管的副局长不知道这里面的细节,每次只看一眼办公室打的报告,就把字签了。

几万块从丁小凡眼前过,她一分一文都没捞到,眼见同事们,特别是办公室的几个人领钱时拿得眉开眼笑,她气啊她急啊。可她不能直接去跟领导说破,不然得罪的将是全局大部分人,而且都是些中层干部甚至还有部分局党组成员。

机会终于让她逮到了。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登记信息报道,这份表上,一篇文章对应几个署名作者一目了然。我刚把资料整理好,打印出来,准备给主任送过去。丁小凡就来了,后面居然跟着管财务的段副局长。

段局长说,是哪个机器坏了?我看看。如果能修就修一下,不能修再换新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

丁小凡忙接话说,昨天那个谁不是说一体复印机坏了吗?段局长特地来看看。

我说,没听说复印机坏了。这不挺好的吗?

她眼尖,发现了我手中的资料,一把抢过去递到段局长眼前说,段局长,我们局里还是蛮出人才的,这半年又发表了不少。您看看。您看看。

段局长看了一会眉头就拧成一团,说,主任在不在?

她压低声音说,在隔壁。

段局长就拿了资料到主任办公室去了。丁小凡走到门口定住了,她是骑在墙头呢,两边看热闹。

我暗叫一声不好,却已经无计可施了。暗箭难防啊,刚才我正在电脑上打表格统计篇目人次时,丁小凡来过,我告诉她主任正等着要,没想……

后来,奖金就严格按篇目不按人头结账了。

主任批评我之后感慨说,小年轻啊,还是稚嫩了点。

我埋着头,不敢看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在办公室工作就得练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绝活,就我这素质也许根本不适合办公室工作。

借调来县局办公室这是一个错误。下面分局多好,大家一团和气,没有什么利益之争,过一种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日子。哪像局机关处处刀光剑影,冷不丁就被人当成了对手和靶子,必欲除之而后快。

分管机关的段局长大摆宴席庆贺五十大寿。单位的同事们都提前上了“人情”,按惯例丁小凡记账,我也随大流到她那儿去上了份子钱。过了一天,段局长的司机派发红包却没有我的份。我就纳闷了,叫过他来。他举着手里的单子说,上面没你名字啊。上面还真没我的名字。大凡上了人情随了份子钱的都会收到老板回赠的一个红包,以示喜气。难道把我写漏了?如果是派发红包时把我漏掉了,那也没什么,就十块钱。如果是在人情账簿上把我漏掉了,就不是二百块钱的问题了,那体现的是对段局长的重视程度尊重程度。这么大一个县局机关,估计连门卫炊事员都去随了份子。我,一个借调干部,居然可以不把单位二把手放在眼里。我还想不想混?要知道,下面乡镇分局的同事们得到音讯都赶来表示了心意。

越想越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马上就要人事变动了,我即使不想调到县局来,终归逃不了在系统的这个大锅里混饭吃呀。

我不能直接去问丁小凡,那摆明了对她不信任,说不定事情还没搞清,先在她那里弄得不愉快。

我思前想后,终于决定直接去找段局长的夫人蔡阿姨。我们曾经在一个院子住过。我直接跟她说,我把人情上到丁小凡那里了,司机没有给红包,自己感觉有点小疑惑。特来说明一下。她呵呵笑说没事,不管情况怎样心意领了人情也领了。

第二天,我刚进办公室,段局长的司机就来了。他跟在我后边做了个横扫腿的动作,他的脚踢到我了,不疼,但让人恼火。

大清早,干什么呢?我忍住怒火说,拿我当靶子练功啊?

他说,为什么不先跟我说?

什么跟你说啊?莫名其妙!我忽然就想起上人情的事来。他帮丁小凡打抱不平来了。原来他责怪我没有先问他或丁小凡,直接去找了蔡阿姨,越了级,弄得丁大总管很没有面子。

他看我愣在那里梳理头绪,知道事情只能点到为止了,丢下两百元就走了。他说,三思而行。

三思而行。什么意思?想不明白。我只知道事情走到这一步,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我不能示弱,不然将永远是他们手里的软柿子。

隔壁小会议室,局领导们正在讨论人事问题。这边办公室,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准备走人。

我终于要斩断这一团乱麻的人际关系了。如果继续待在这里,说不定我的“敌人”会越来越多。还是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正盯着大门胡思乱想呢,主任就进来了,一脸的喜气,冲我说,全票通过。

太意外了,看来领导们还是认可我、缺不了我呢。我忙回他一个笑脸,说,承蒙您抬举。

一个笑脸一句道谢,只占情绪的百分之一,我却只能亮出这百分之一来示人,余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全是难过和纠结。我怎么能留在县局呢?局长们认可我主任抬举我,可我不能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当丁小凡的靶子啊。

他得意地说,我还真跟每个局长都表扬你了。说你工作态度和办事能力都没得说。

万幸刚才收拾东西时没人看见。不过看见了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把镜子梳子指甲钳之类从抽屉里移到了包包里。是的,不能露出蛛丝马迹,厌烦和恶心永远只能放在心底,表面上我得装出工作环境舒心顺心的样子。

坐在办公桌前刚刚梳理好自己的心情,丁小凡就来了。她笑得如沐春风,一对眉眼向两鬓的上角展翅翩飞……我的心提了起来,这个好战分子跃跃欲试又想找我切磋武艺了。

她说,得到信息了?

我说,什么信息?

装什么装?局长们都通过了,你正式调到局里来了!

我回她一个公事公办的笑脸。

她压低声音说,喂,花了几个子儿?

我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她说,当我不知道啊。哼哼,你爸你干哥哥……

我爸?我干哥哥?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着了火。她那种下三滥的路数,我随手抓个物件就可当作利器。可我不能接茬。我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一副凡事无所谓不上心的样子让她没辙。我从来就只是防御,不想伤她。常言道:宁愿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小人难缠,缠不赢躲得赢。

我盯着她的脸说,你化妆品效果不错呢。

是吗?她露出一丝小得意,说,上次去香港买的。

她见我要么不接茬,要么顾左右而言它,只有悻悻地走了。

下班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妈妈打电话。

我在电话里跟妈妈说我正式调到县局来了。

她说,好啊。

我说,我爸是不是去找局长了?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这种事情不找是不可能的。哦,我想起来了,前几天他找我拿过一笔钱,说是去为你办事。

谁让他去找的?我压根就不想留县局里。

你傻啊?人往高处走。不说工作上的好处,单从个人问题上考虑,留在县城找男朋友都好找些呀。她强调说,这个月你就满二十七岁了啊。

看来丁小凡掌握的信息八九不离十。

第二天回乡镇分局办交接。

小门小院的,桂花开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清香。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大伙都到树下采摘桂花,我收集后交给炊事员。后来在食堂用餐时,偶尔还会在菜盘里看到我们的劳动成果。分局十来个人,经常在食堂就餐的有四五个人。炊事员不在时,同事们会抢着做饭,就这样我学会了做饭。

日子一下子从剑拔弩张变得风和日丽,丁小凡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有点受宠若惊。

每天上午下班时,她会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喊,走,吃饭去啰。

我们肩并肩向食堂去,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一路上她絮絮叨叨,慷慨分享她的生活小常识小情趣。到了食堂,她会抢一处闲静的地方招呼我坐。

有一次她居然塞给我一张食堂进餐卡。我推阻着不要。她说,你怎么这么老实?不要就是瞧不起我。她说到这份上,我只有收下,却一直没有拿出来用。

有一天在食堂就餐,她突然就问起我的个人问题。她说,巧妹妹,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答案她早就知道,平日里有事没事,她就喜欢扯这个话题,我都答烦了。

我说,哪里有哦。

她说,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我说,好啊。

一旁的同事说,原来还没有谈男朋友啊?早说嘛。我们的丁姐呀,手里攥着一大把,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

接着话题就又扯远了,说起谁谁谁跟谁谁谁在谈朋友。

一天上午,丁小凡笑没了双眼地进了我的办公室。

她说,中饭在哪里吃?

我说,食堂。

晚饭呢?

食堂。

她说,我们去帝豪大酒店怎么样?

我看着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说,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接姊妹们去聚一聚。这段日子太闷了,去松散一下。

我还是没有吭声。

她接着说,等下我去把姊妹们都喊上。你也不要客套,就当是去帮我陪客,又不是专门请你。

她说到不是专门请我,我才勉强答应下来。去散散心也好。

十五座的大桌子正好一桌。全是机关里跟丁小凡走得近的哥们姐们。席间有一位男士我不认识。丁小凡介绍说,我表弟。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弟弟还亲。

就有人接话说,比亲弟弟还亲,那就是双胞胎啰?

丁小凡说,跟自己差不多。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丁小凡居然安排她表弟坐在我左边,她坐在我右边。席间她不停地向我介绍表弟的情况。

刚开始,我以为是客套话。听着听着就感觉不太对劲了,仿佛是推销员在极力向客户推销产品。她是在向我推销什么呢?不可能是男朋友吧?她大我十岁,她的表弟看起来也小不了她多少,大概三十五的样子,应该早就成家了。结婚早的话,估计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瞟了三眼就将他看了个仔细。淡眉小眼,他长得并不帅啊。中等个儿,身材略显单薄,压根儿没有男子汉的气魄。如果混在人堆里,他就是路人甲路人乙。他在工商局上班,是个小科长。

酒席的气氛温馨,喝的是红酒。大家端着酒杯到处说着话敬着酒,敬酒是温和的,彼此举杯小饮,浅尝辄止,很随意。正陶醉在难得的同事情谊氛围中,段局长的司机走了过来。

他举着酒杯说,巧妹妹,我敬你。

我端着酒杯正欲呡一口,他举着酒杯冲我左边说,表弟,同时敬你。愿你们俩情投意合。

什么意思?我怔住了。

今天算是相亲宴席?有人已经被告知了,可我为什么被蒙在鼓里?莫非,丁小凡设计的是可进可退的一着棋?他们可进可退,我算哪门子菜,只是一颗棋子?司机又是凭什么说出情投意合的话来?

我突然就想起刚才的一个细节,丁小凡的表弟跟我说了一会儿客套话,咸咸淡淡地聊了一会儿后,就问起我的电话号码,我告诉他后,他又要了我的QQ号和电子邮箱。莫非,司机就是根据这个迹象判断出棋局正在朝可进的方向前行?

我很生气,但我不能表现出来,大智若愚。是的,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我眼睛看着别处,乐呵呵就把酒干了,好像听清了司机说的话又好像没听明白。酒席上嘛,无非是劝酒的客套话,没人在意对错,只要把酒劝下去,只要气氛一团和气,谁又真正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仿佛瘟疫的传播,同事们都过来给我敬酒,给“表弟”敬酒,我乐呵呵地都接受了,倾斜着酒杯小小地呡一口。我知道,大伙儿都是冲着我跟丁小凡那层尚未戳破的隐秘关系而来的。

接下来几天,每次我一上QQ就可以看到丁表弟给我的留言,无外乎都是些你好啊忙不忙之类的客套话。我相应在回他一句,并不多聊。我很少在线,他以发手机短信为主。每天早上七八点时,总有一条早上好的短信发过来。我就回他一句早上好。这样聊来聊去也没什么进展。

丁小凡呢,对我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热情。我打个喷嚏,她会一惊一乍地说,感冒了?赶快吃点银翘片,早期效果特别好。见我闲下来,她会提醒我上QQ看看,都有谁给我留言了。偶尔她还会在QQ里发给我一些购物小窍门美容小常识。

我一直想,丁小凡为什么没把相亲的事说破,其中有一层意思无非是,进呢,事情成了,再表功不迟。退呢,事不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可她已经提前给姊妹们通了气,大家都知道了那天宴席暗藏的主题是相亲。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不成,丁小凡会善罢干休?还不联合了她的一帮姊妹们来欺负我?我在局里哪还有容身之地?

想到这一层,不由我密密麻麻出了一身冷汗。我哪里是她的对手啊?原先只是她单剑颤动,如花瓣在风中轻舞,我都不得不且挡且退,疲于奔命;现在她们万剑齐来突刺,我焉能不活活受死?

丁表弟开始约我,说晚上去喝茶。我拒绝了,我说,不巧呢,几个星期前就约好的,我们几个同学去看望老师。

第二天,他又约我,说晚上一起去吃个饭,是一家韩式烧烤,很有特色。他说得很诚恳,我找不出理由拒绝他,何况拒绝了今天,明天呢,后天呢,总得有面对的时候。去坐坐吧,于是答应下来。

刚坐下,他的电话就响了,手机里传来一个清脆的童音说,爸爸,你回家时给我带奥利奥。

他接了电话,有些尴尬地看着我说,我女儿。她奶奶在家带她。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他女儿?他已经结婚了。他居然有闲心约我吃饭。前一天没约上,今天又约。玩的什么花名堂?

他说,我离婚都两年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直到认识你。

这算是求爱吗?大大小小的火星在眼前晃来晃去,我告诫自己不能喜怒于色,但笑容是无论如何凑不起了,就僵着一张脸在那儿。

我盼着晚餐快点结束。后来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上的是什么菜,我有没有吃,吃完后我们是怎么分手的。我只知道我的脑子里煮着一锅水,不停地咕哝咕哝沸腾,我努力克制不让它们漫溢出来……

回到宿舍,我痛哭了一场。

我都过了二十七岁了。我居然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我从小就与我的环境格格不入,与它对峙着僵持着,决不随波逐流。对爱情更是如此,若非情投意合,免谈,决不自贬身价。是的,宁缺勿滥。

现在倒好,我还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居然让我将就接受这种二手货,还带着一个拖油瓶!

欺人太甚。

第二天在食堂用过中餐后,丁小凡跟着我亦步亦趋进了办公室,突然就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看来我得给她加上第三句,只有永远的利益。

她絮絮叨叨说着她表弟的好。她说,他的人蛮好的,又蛮老实。这样的男人结婚了才好使唤。他的经济条件也不错,有房有车。至于孩子嘛,一直由他妈妈带着,经济上和精力上都不用操心……她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话题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表弟。

我恨不得将耳朵加上塞子。

她絮絮叨叨,剑如雨下,密不透风,她是想将我囚困在乱剑之中,逼我就范。

我怎么才能化解她的剑法?直接拒绝她,那会招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将在县局无法安身。以不变应万变已经行不通。此时的不变就是不合作,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看来只能软拖了,能拖到什么时候就拖到什么时候,没准能急中生智想出个什么破敌良策。

我说这事我说了还不算,主要的还得我爸妈点头。

她说,那是。那是。爸妈那里不急。你们俩先接触接触,主要是你们俩要谈得来,那些都是后话。

好像哪位哲人说过,时间是万能的。这次,我要用时间来改变战局,用时间拖垮敌人。

丁表弟停了一日没有理我,又开始给我发短信了,每天早上必来一条早上好。我也不冷不热地回他一条早上好。如果他问起忙不忙,我就回一个字,忙,要不干脆不理他。

他又开始约我了。我推说没空,说是要为单位写这写那,要加班。推托不掉,或者实在是过意不去时,我会赴约。但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表现得不热情,却也有礼有节,挑不出毛病,结账时,我会抢先付款,有时在中途我就到吧台把单买了。这样很好,免得有心理负担,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慢慢泄了底气。

有一天,他居然拿出一个苹果手机送我。他说,我看你的手机旧了。现在都时兴用这个。

我说,手机的功能多了对我是摆设。我只要能打电话发短信就行,其他的实在不需要。

他硬塞给我,放进了我的包包。

这手机就像塞进我心里的一团乱麻。老想着怎么把手机还给他。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决定如法炮制,同样把手机放进他的包里,然后一身轻松拍屁股走人。

他见我作沉思状,以为我收到礼物高兴着感动着呢,手就有些不老实,搭上了我的肩。我正想要不要将他挣脱,他的臭嘴就凑上来,吻上我的脸。潮湿、粘连,像一只鼻涕虫在爬。

我恶心地一巴掌扔过去。

他的脸上顷刻五个手指印。

时间凝固了,灰尘悬浮在光晕中一动不动,那一刻漫长得无理……

我缓过劲来后,从包里掏出手机,放在桌上,走了。

时间原不是万能的,它竟对我使促狭,闹了恶作剧。好在一切都终于结束了。

丁小凡好多天都不理我,也不到我办公室来了。我懒得解释也落得清闲。这种状态我求之不得。

我发现同事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有时三三两两在一块说着什么,等我一走近声音就没了人就散了。我无所谓。她们爱怎么说怎么说。不就是我甩了丁小凡表弟一巴掌吗?我又没做亏心事。

有一天,人事科的一个女同事到办公室发文件,发完了却不走,跟我聊起来。

她说,巧巧啊,暗箭伤人呢,你要当心啊。

我说,没事。我的皮厚着呢,箭射不进去。

她说,有些人办不成事就开始给人家抹黑。你知道吗?有人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丑还看不上别人。

我说,您听错了吧?长得丑的人还看不上别人?这不合逻辑。

她嘴一撇就走了。早听人说她跟丁小凡一向不和。我才不上她的当。

我从抽屉里拿出镜子照了又照,看了又看。妈妈说,青春无丑女。我才二十七。我丑吗?虽然不是柳叶眉杏仁眼悬胆鼻,好歹也是顺眉顺眼的,一副干干净净的模样。说我丑,我还偏就找个如意郎君气死这些嚼舌头的!

王局长,我的干哥哥王冲还真给我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以前给副县长当秘书,现在在一个科局任副局长,只是年龄大了点,都三十六了。说是一直等出国的女朋友,等了那么多年,女朋友一下子说不回来了。

去见了面,精干俏皮的一个人,风趣幽默,笑话讲得活跃气氛又恰到好处。第一次见面就让人分外喜欢。

于是盼着第二次约会。

等了一个星期,却没了下文。莫非他没有看上我?又等了两天,我就按捺不住了,给王局长打了电话。他说不知道情况,等他侧面去问问。

后来是妈妈打电话告诉我的,说是有人跑去跟小伙子说,说我有病,是先天的,不然怎么会二十七了还没有谈过恋爱呢。我说,什么病啊?她支支吾吾只是一个劲地说,你听了不要生气啊。我说什么病啊?我没病啊。她架不住我的穷追猛问,告诉我,说我是石女。

我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世道人心?好人都要被他们逼疯的,变成疯狗后到处咬人,然后满世界都是疯狗。

什么是石女我知道一点点。上网查了,明明白白搞清后我气得大哭了一场。

我被风刮过,被雨打过,被霜浸过,被雪埋过……却还活着,作为一个人而活着。人的旅程多艰难啊。我宁愿活成一只昆虫,或者一株草,只是本能地活着,不会被同类所伤。

我知道是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只能忍。机关里出过这样的事情,两个人理论,大打出手,闹翻了。当时是出了气,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两人的矛盾反而加深了。还落得一个把柄,被同事们有意无意地取笑。

丁小凡泼了我一身脏水,她还不解恨。她逮着机会处处刁难我欺负我。

有几项补助不上银行卡,是统一用发票报销的,月底就到出纳那里签字领取。为了一千来块钱,我去了三次都没有领到。第一次去,她一副很着急的样子说要上街去结账,让我再来。第二次去呢,她说钥匙掉家里了,单据在抽屉里拿不出来,没法签字。第三次去,她拿出单据来看了看说,你已经领了。

我已经领了?

我拿过来一看,签字栏里龙飞凤舞签着段局长司机的名字。

去问司机,他说是代签的第二天就给我了,说得有鼻有眼。

我说,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说,贵人多忘事呗。

有谁作证?

当时你办公室就你一个人。

很明显,他们俩设了局故意欺负我。这次不治治他们,他们会没完没了。可怎么治他们呢?想阴招我不会,那样太费劲,也不是我的处事风格。想来想去只有去给领导汇报。是找一把手呢?还是分管机关的段局长?最后决定还是去跟段局长说,因为案犯之一就是他的直接部下,他好裁夺。

机关全员例会上,段局长宣布散会前说,最后说一件事情,大家都要种好自己的责任田,不要种到别人田里去了。他说这两句话时,我看了看丁小凡,她正斜着眼睛看段局长,满脸露着不屑。显然,段局长私底下问过他们俩。但也只能是问问,这事看来是不了了之了。谁也不会为了我一个小办事员的一件小事去得罪有背景的人。我的劳动收入居然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县局里没法待了。一个丁小凡就够让人头疼的,丁小凡的后面还不知跟着多少个丁小凡。能到哪里去呢?总不能回到乡镇分局去,只有在县城里想法。城区分局不错,可三个月内就要进行改革,实行什么机构扁平化管理,到时候城区分局只是县局机关的一个科室,终归还是跳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我想到离开这个单位。可我能到哪里去呢?我没有一技之长可以去择良木而栖,我没有本钱自立门户去商海闯荡。只是从甲单位跳槽到乙单位,哪座庙不是那些菩萨?也许真会像老人说的,一碗水覆不到一碗水呢。鲁迅先生早说了,饭碗一失,其苦更大,总不能赖在家里啃老吧?何况我二十八岁已经喊得应了,不,三十岁都喊得应了。我老了,没有什么资本了。丁小凡不是说我丑吗?虽说是损我,我毕竟有自知之明,我不算美女。没有漂亮这张王牌通行证,我哪能路路通呢?

再去北漂么?我可不想再受那种罪了。那里的房价已经是天文数字,找一份能付得起房屋租金的差事都已经是难于上青天了。这里再不顺心,有一份管饱的口粮———我要向生存低头,也必须在那个管饱饭的屋檐下低头!

接下来是双休日,我回了家。久违的小院在晨光中分外安详,林间小鸟在啼鸣,花草中蝴蝶在翩飞……爸爸在精心呵护他的盆景。妈妈首先发现了我,嗫嚅几下嘴,心疼地走来握住我的手,狠狠地捏了几把。

我哭了。妈也哭了。

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风风雨雨中二十七年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爸也走过来。我猛一抬头,发现他的眼眶里也噙满泪水。

我和妈妈不停地说话,说了一天一夜。爸爸呢,在一边满足地看着我们,偶尔偷偷地傻笑。他说,你们娘俩好好说说话。这两天我来当后勤。

妈说,你个傻孩子,一定吃了很多苦。你要知道,不管遇到什么事,只有爸妈才是你的后盾。你爸做这做那,都是为你好。为了让你进系统,他跑了几趟省里,那段日子整天电话不断。为了你进县局,他烧香拜佛个个菩萨都敬到了。你在分局上班,他也是三天两头打电话,怕你不适应,怕你吃亏……

前几天,听说你被人欺负。他急得直上火。可冤家宜解不宜结啊。最后他打算去找他的战友,跟那个财政局副局长沟通,走动走动,那个叫丁小凡的,你又没碍她的事,她老缠着你闹,蛮有趣?

我们这些年也积攒了一点钱,钱一直放在你爸朋友的砖瓦厂,这几年生意好,老板劝你爸转成股份,每年可以有百分之四十的分红。你爸没答应,还是作为积资存款,利息少了一半还拐弯。为什么?还不是怕你急需用钱的时候,可以随时取出来。你在北方那两年,你爸老在我耳边嘀咕,攒钱,攒钱,攒够了好给你买房子付首付……

妈妈曾经说我,一百头牦牛上山的时候,一只嘎巴牛非要往下跑。

是的,一直以来,我就是一头嘎巴牛,认定了自己的方向,朝着清高脱俗的境界前行。事实是,这条道行不通。

我的心在淌泪,我咬着牙不出声。我要从孤寂的羊肠小道走出来,我要从众从俗,汇入熙熙攘攘利来名往的滚滚红尘。

市局孟副局长带着办公室薛主任来我们县局调研。晚餐时,段局长钦点三个女同事作陪。有我们局的“局花”、丁小凡和我。我真不想跟丁小凡搅在一块,跟段局长请假说有事。他虎着脸说,这是对口接待,市局办公室主任来了,你能不参加?

一进宴会厅,段局长就向孟局长介绍了我们三位。他先介绍的是“局花”,孟局长说,她很像影星舒淇,特别是一张嘴。介绍到丁小凡时,孟局长说,你哥跟我是省党校的同学呢。前几天我翻出了当年的合影,我们站一块呢。介绍到我时,孟局长打个哈哈就算过去了。

酒席上,我跟薛主任坐在一块。对口接待嘛,正好借机跟他联络一下感情,可以多关照我,多发几篇稿子,气死丁小凡。

我没话找话说,你们最近忙不忙?

他说,忙呢。小顾就要去生孩子了。办公室里缺人手。

我说,临时借调一个啰。

正着急物色人选。没有合适的呢。咦———他拉长了声音看向我。

我冲他一个甜甜的笑,等待下文。

他说,先前怎么只想到男同志?

我忙给他的杯里酌上酒,说,女同志有时候做事还细心些,特别是做办公室工作。

他就问了我的个人情况。我告诉他,我刚调到县局来,连男朋友都还来不及谈一个。父母呢,还年轻也不用特别照护。他听了不住地点头,说回去后跟领导汇报商量,看能不能就借我去。

段局长说,怎么都只顾着说话。来来来,都来给孟局长敬酒。

局花听了,忙笑盈盈地走过去,款款地说,我一直寻思来给您敬酒,想来又不敢来,一怕别人说我爱出风头,二怕敬了您不接受。

孟局长脸上笑开了花说,不会的不会的。舒淇敬酒有多少我喝多少。一边说一边就拿过她手里的酒瓶,把她的酒杯斟满了,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了。随着一句你们局里尽出人才啊就干了杯中酒。干了后,局花就给孟局长回酒了,她说,我们乡下人很少见到市里的领导。今天三生有幸还让领导敬了酒,我要双杯回敬。

孟局长就笑着看看舒淇,看看酒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三杯酒下了肚,孟局长眼中的“舒淇”根本没有休战的意思。她拿了酒瓶说,刚才是孟局长给敬的酒,我回了。现在该我正式敬酒了,她举着已斟了酒的酒杯说这一杯代表我们局给您敬,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局的关照。两人喝了。她又斟了酒说,这杯代表我自己敬您。正是因为有了您这样的好领导,我们才有今天。孟局长已经有些醉眼朦胧了,他看着舒淇眼不挪窝,她还没开口说话,他就已经开始嗯嗯嗯地表示赞同了,他究竟有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身边站着一位美人正在给他敬酒。

“舒淇”喝完了酒朝段局长看了一眼,段局长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她这才坐下喝汤去了。

丁小凡给孟局长斟了酒说,我哥常念叨您呢。说什么时候接同学们聚一聚。这杯我代表我哥敬您,祝您万事如意。

孟局长呵呵呵就把酒喝了。

接着,丁小凡又代表自己敬了他一杯,孟局长一边喝一边就说了,我快要醉了。喝了这杯就不能喝了。

丁小凡就半真半假地生起气来,您还没有给我回敬呢。我的那杯就算了,哥的那杯我无论如何得给我哥带回去。说着就举着酒杯找孟局长讨酒,他只好将两人的酒杯都斟满,干了。

丁小凡敬完了酒,段局长冲她点一下头,然后就看向我。

我露出为难的表情。这叫我怎么开得了口,孟局长都已经把话说到那份上了,说喝了这杯就不能喝了。我再巴巴地去敬算哪门子事?我坐在位子上犹豫着磨蹭着,在段局长的一再暗示下,无奈地端了酒杯站起来。

显然,孟局长发现了我的用意。他站起来,扶着椅子摇晃了两下说,我去方便一下。薛主任忙起身作陪,一路照顾去了。

他们一走,我松了一口气。

段局长说,小刘啊,你还没给客人敬酒呢?

我说,孟局长喝不了了吧?

没敬怎么知道喝不了?不要怕丑。都是这么过来的。

都是这么过来的。是的,薄脸皮、厚脸皮、无脸皮……一路走过来,渐入无人之境。段局长转过年就要退居二线了。听说过他的两个小故事。

八十年代,他到省里去辞年,给有关领导送本地特产红翘嘴和鳜鱼。正准备告辞,那家女主人说,别忙走,把鱼给我剖了再走。他二话不说,回头甩开膀子剖鱼,把几条鱼伺弄得干干净净了,走时还捎上垃圾带出门。

有一次呢,他开着小货车去给省里几位领导送柑桔,八十斤一筐,他和司机轮流扛上楼(那时没有电梯),等他们一一送完回到车上准备返程时,只听后车厢里轰的一声爆响。两人下车一看。后车厢里柑桔横尸遍野,开膛破肚,惨不忍睹。两人心照不宣地看了看车正上方的三楼阳台,他们的最后一站。半小时前,两人吭哧吭哧搬上楼后,一筐柑桔就被指令放到阳台上……

每每有同事说到这些故事,段局长非但不恼火,反而满脸的自豪感,他认为自己是单位的功臣,他这是去为同事们跑路为单位效力。

孟局长回来后就宣布散席,说自己不胜酒力。

我说,我还没给您敬酒呢。

他说,留着吧。以后再喝。

酒席就散了,接着下一个节目,足道,也就是洗脚。

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市局决定借调我去办公室工作一段时间,具体多长时间没有准信。

那天酒宴上听到薛主任说借调的事情,我当时就觉得我是最佳人选。大凡上级从下面借调,第一会要求业务熟悉,第二会要求是单身。业务熟悉,去了才可以当牛作马好使唤。结了婚的呢,会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影响工作。几个县市的通讯员中,上稿频率比较高的有我一个。市局对于我的工作能力还是满意的。第二条呢,看来看去只有我一个人符合。

这事儿,我也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一般没有什么特殊目的,谁也不会自告奋勇要去市局帮忙。谁想去呢?市局经常把借调的人当苦劳力,去了什么脏活累活都推给你,有点成绩,又都算他们的。唯一的好处就是多少给点补助。与多付出的辛劳相比,那点好处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不是想趁机逃离县局,另攀高枝,我也不想借调。借调,然后正式调任,这是多么难的事情,无异于在高手如云的武林大会上拔得头筹。机构成立三十年,二三百人的单位仅有一人上调省局,三人上调市局。

我豁出去了。我一定要把握这个时机,于绝境中逢生,并跃上一步台阶,开始人生新的篇章。

我好紧张,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坐在办公桌前等待命运之神的降临。主任到段局长那儿去得准信了,看局长们谈定的结果是让我去还是不让我去,什么时候去。

这事呢,我周密地分析过,不出意外我应该去得成。我曾经想过,要不要去找领导们打点一下。想了想,放弃了。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打点的。如果我去打点了,领导们就会觉得我心机很深另有图谋。如果正式调离不成,这反倒成了我的笑话甚至把柄。我认为县局领导们会同意我借调市局的,因为这是市局的需要,下级必须服从上级,何况只是借调,说不定三月五月的就回来了。

正心急如焚地等待结果,丁小凡来了。

自从相亲事件失败后,她极少到我的办公室来。今天,莫非她跃跃欲试又想找我切磋武艺。

她说,在忙什么呢?

她一开口,不,她一冲我露出笑脸,我就不得不接招应战了。她单剑颤动,如花瓣在风中轻舞,来回挥削。我不得不步步为营,严防死守。

我说,嗯。有些答非所问,不接她的茬。

她没趣,就在办公室这儿看看,那儿摸摸。

这时,主任来了。

主任说,你准备准备,星期一到市局报到。

丁小凡第一反应就是张大了嘴巴,里面可以扔两个苹果,哪个都不挨哪个。她很快就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来,怔怔地指着我说,你?

我学她笑得没了眉眼看着她。

她说,市局?我怎么不知道。

两句话一脱口,我就感觉她有些乱了方寸。

她说,去市局帮忙吧?她将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可能来了个排序,然后拣最轻描淡写的说。

我说,嗯。借调去帮忙。

她拉长了声音哎呀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她说,借调呀?去当苦力呀?

我说,难得的锻炼机会啊。严主任就在那里锻炼过一年半呢。

严主任去年上调省局了。我的言下之意:说不定我去市里干得好,人家就将我留下了。

她说,你忙吧。我是来找段局长签字的,怎么到处找不到他的人。

我再一次学她笑得没了眉眼,说,你慢找。没事再来聊天。

她的鼻子里嗯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走了。

今天,她的剑还没出鞘就被我的神气震住了,丢盔卸甲了,溃不成军了。今天是我跟她所有的交战中赢得最漂亮的一次。之前,总是我输得惨不忍睹,有时看起来波澜不惊,那也只是我修炼的隐忍之功,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免得受更多人的小觑和伤害。

从现在开始我愈发要苦练内功,到那一天,我不用出招,只是靠强大的内功就能慑住对手。人在江湖,不进则退。

爸爸打来电话,说是战友帮他联系好了,这个星期借老同学聚会的机会可以去结识丁小凡的老公。

我要他再等一等。我说,反正这段日子不在单位,两不相见落得清闲,她也烦不到我。

爸爸说,你这孩子怎么想的?早融洽早好!不拖了,这次我跟她老公认识了,找机会再接她们一家吃个饭,看她伸手打不打笑脸人!

我说,您就看着办吧。

局办公室为我办了小范围的欢送宴。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去了。不知道丁小凡打的什么主意,居然抢了我旁边的座位坐下。

气氛很温馨的,大家都对我说着祝福的话。

主任说,去了好好干,争取留在市局。

我瞟了旁边一眼,丁小凡的表情怪怪的。

我说,我哪里是那块材料哦,去帮帮忙而已,马上就会回来的。

正说完,手机就响了。

是干哥哥介绍的副局长男朋友打来的。估计是干哥哥去沟通了情况,他就又跟我联系上了。每天少不了发短信打电话,前几天我们两人去喝过茶。

我稍稍抬高了声音说,王局长啊,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他说,叫什么王局长,纠正过N次了,叫我名字。在忙什么呢?

我说,单位同事在一块呢,这不,星期一就要借调去市局。

他说,我以为你休息呢,准备叫你去喝茶。你就要去市里啊,我会抽空去看你的。

我说,就不烦劳您了,心意领了,谢谢。拜拜。

他也跟我说了再见。

这个电话是我刚才几个短信的结果。效果是我要的,出奇的好。哈哈……

我用眼的余光瞟一眼丁小凡,她的表情愈发地不自然。我的手机没有私密性,只要在我身边,扬声器里的话能够听得滴水不漏。

此刻,她清醒地知道,她泼的脏水并没有伤害到我。一切都好好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无往而不利的时代结束了。

到市局后,我用最快速度摸清了局长们说话和行文的喜好,能够应对自如了,毕竟在相似的岗位上已经锻炼了一年多。

市局的事情相对简单一点。平日里只要应对几位局长就行,科室里有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了,不像县局里,大家认为材料天经地义由办公室来写。慢慢地才看出道道,原来到了市局,相对于下面县局,就真成了上级单位领导单位了,有什么事情,各科室里直接安排下面做了,科室往往只起上传下达的作用。如果真遇到什么棘手麻烦的事情,一个电话,县局就会安排人手来突击帮忙。比如人事档案吧,全市七个县都集中在市里。年终整理档案时,人事科就哭穷叫累了,局长只有发话让下面每个县局抽三到五个人来整理自己的档案。来了后,也不安排生活和住宿,让县局自行解决。

市局的好在于它是上级单位,可以对下面发号施令;市局的好更在于它的福利,每个月底,财务上就会造加班补助发放表,这个月双休日有八天,或者六天九天的,全算做加班,加班费是平时工资的二倍呢,人人都有,见人一份。遇到节假日了,就会找名目,比如以工会的名义发放福利,千儿八百的少不了。每月呢,每人还会有五百元水果票,指定一个水果档口,大家凭票去领取。偶尔,会发放一些购物券……总之,福利五花八门,只要想象得到,就能落到实处。

市局的这些好处愈发刺激我想天方设地法要上调。是的,像武侠小说里最后终成正果的大侠那样,为了绝门武艺,隐名埋姓潜伏在高手家中为仆为奴,忍辱负重偷学得盖世绝技。

我每天上班抢着做办公室和走廊外公共部分的卫生,给每位同事抹干净桌子,洗干净茶杯,放好茶叶,摆在他或她习惯摆放的位置。然后坐下来工作,用最和善的目光和最亲切的微笑迎接他们姗姗来迟。大凡有同事来请我帮忙,我一定是有求必应。我学会了挤眉弄眼,就是一看见别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就好言婉语地表示愿意效力。同事们都说我做事大家放心。可我觉得还不够,琢磨怎样才能有特殊表现,能够引起市局领导,特别是一把手的注意,让她认识到我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真是一个颇费脑筋的课题。

已经到市局帮忙三个月了,正式上调的眉目和进展一点也没有。我只能干着急。我一着急就想到我爸。

我直接跟他说,我想调到市局。他听了高兴极了,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表扬我,说我这才开窍了,像刘家的女儿,有志向,有出息。

他说他会请王局长两兄弟也就是我的两个干哥哥出面去通融的,但他们俩毕竟隔得远,只能起辅助作用,最主要的还是得靠我自己功夫下足。他跟我强调,需要钱尽管找他,家永远是我的后盾。

我说,有什么法子好想啊?总不能提着钱去找一把手说,我想调到市局来,请收下。

我爸就急了说,见机行事啊。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猪肉、猪跑、农村,让我想起一件事情。

那年秋天,还在当司机的王大分局长接我们一家人到他老家去玩。散养的猪在后院里到处拱土,好可爱。那天真是开心啊,到园子里摘青的柚子,黄的柑桔,还有红的柿子。临走时装了一麻袋。

王司机的老爸早过世了,只老妈一人在农村里守着一亩三分地。她年龄比我爸大不了几岁,可看起来长了一辈人。

临走时,司机居然把她妈的口粮,一麻袋新米全给我们捎上了。另外把正下蛋的三只鸡也捉给了我们。

我们拿走了,老人家吃什么?除了猪,这些都是她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我拖长了声音叫一声爸,又看一下妈。

爸却笑说,好意难却啊。好意难却啊。

刚才看猪拱土摘果实的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这完全是刮地皮啊。回家的路上,我再也没说话。这事儿后,我愈发地对我爸没有了好脸色。

王冲段副局长们总能想到法子取悦上司,我怎么就想不到招呢?只是让领导对我写的八股文满意还不行,难不成还要变成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二把手孟局长那里我是束手无策的。上次他到县局去调研,局花和丁小凡陪酒,我就看出,一样的戏没有先天优势,想要上位都难。而出卖色相是我的弱项,万万使不得。

燕局长常说,业务,业务精的人多了去了。没两刷子谁提你?

是的,我没两刷子让她服气,她干嘛调我上来?

难。难。难。

我给燕局长送讲话稿去时,她正在电脑里一一欣赏自己的照片,是这一年来参加各种活动的照片。见我来了,忙招呼说,小刘,快过来。你看哪张好?

我一张一张地欣赏。

看完了她问,哪张好?

我说,张张都好啊。真的是难以取舍。

她说,也是的。每一张都好。等到七老八十了,把这些照片拿出来看,应该还是蛮有意思的事情。

她大致看了一下明天开会的讲话稿,继续欣赏自己的照片。有几次我来她的办公室,她正在欣赏自己的衣着和首饰。见到我,她会拉我评价一番。说实话,她的衣着和搭配讲究而精致,给她并不漂亮的容貌平添了几分雍容和端庄。我奇怪她竟然会有那么点气质。后来才打听到,她专门去学过这方面的知识,曾拜服饰色彩搭配专家为师。

回到办公室,正巧一家企业送来一本宣传企业文化的画册,我就想起刚才在燕局长那里看到的一张照片,那是市局文轩图书室开张时,办公室给燕局长照的。她倘佯在书海里,从书架上拣出一本书,凝神阅读……

企业画册。照片。书卷气。单位文化建设……让人产生无尽的联想,我不由计上心来。燕局长那么自恋,如果将她的玉照和她的权势很好地用画册展现出来,干部职工人手一本,兄弟单位和上级单位适时赠送,借宣传单位文化展示展示她的政绩和个人风采、个人魅力,这一招,会不会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呢?

晚餐时,正好燕局长也在单位食堂就餐。市局给每个干部职工发放了免费餐票,很多时候吃不完,就有人用十几二十几张餐票端了火锅。

我端了餐盘到燕局长身边坐下。十天半月的,难得有机会在食堂见到她。

我说,燕局长,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冲我点点头说,你个小丫头,别弄得这么老成。说。

我给她汇报了我的思路和想法。我说,我想收集整理资料印一本画册,总结单位文化建设,展示职工精神风采,宣传系统改革开放三十年辉煌成果……

当我说到要把这本文化集子做得图文并茂时,燕局长的眼角开出了怒放的菊花,她说,我们系统并不缺少人才啊。只是我们这些领导还不善于发现。别看你小小年纪,很有想法嘛,你的这个建议很有意义嘛。这样吧,事不宜迟,我批准了。你从现在就开始着手做,嗯,考虑再细致些,策划再大气些,要放开干,缺人请人,缺钱给钱……你明天上班后就去我的电脑里把照片全部拷来。

服务员来收盘子时,餐厅里只剩下了我们俩。燕局长的饭菜几乎没动,我的也是。

回到宿舍后,我收拾打扮了一下,到城里最豪华的餐厅奖赏了自己一顿大餐。

我兴奋得一夜没睡。做一本精美大画册可比那些土里吧叽小马屁高雅多了。展现才能,又不露形迹。我都佩服我自己不敢小看我自己了。

这项工作毕竟是专业性很强的。好在燕局长已发话说缺人请人,我想到我认识的一位专门做文化策划和宣传的文友,有他鼎力相助,大事成矣!

想到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感觉压力山大……

想到这是我晋升市局的绝地一搏,不由得又劲头十足……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给主任汇了报。我没有说是我的想法,说是在餐厅吃饭,无意中聊起的话题,然后燕局长就拍板交给我们办公室了,现在特地来向主任汇报请示。

主任听了说,我没有意见。领导都发了话嘛。问题是办公室这么忙,哪里来的人手?

我说,燕局长说没人请人。我认识一位文友做这个很在行,包给他一定成,我给他做下手好了。

主任见重担已有人扛着,松了口气说,没事,我也打个下手,跑跑腿还是可以的。巧巧,我跟你说啊,你既然揭了榜,就要认真去做,你知道的,燕局长这个人———

你就放心吧,我的主任!———我居然对我的上司挤眉弄眼地笑了。

我跟文友很快就谈妥了画册的事情。将他引荐给了燕局长和主任。他把他以前做过的册子带了几本给我们看。

有两本是纯文字的册子,少许配了几张图片。

燕局长说,我们要做得图文并茂。

他说,我们做过几十本富有文化底蕴的画册,这个不在话下。可是做画册成本要高很多,很花钱的。

燕局长说,钱不是问题。只要质量做得好。

他说,那是。那是。

后来,画册跟制光碟花了五十多万。

因为制作画册,我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近燕局长。她渐渐对我有了几分信任和依赖。有时事情拿不定主意时,还会问我的想法。有几次在食堂吃过晚饭,我陪她去散步,她喜欢聊时尚服饰,我就恶补这方面的知识。我宁可深夜加班,也要抽时间陪她去健身房健身。

我在一本党员花名册中查到燕局长的生日。我到她喜欢的服装品牌专卖店去办了一张卡,充了八千元。生日前一天,我找个机会送给她。我说,燕局长,祝您生日快乐。她愣了一下,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小丫头,你还蛮心细呢。

我一心制作画册,跟干哥哥介绍的“男朋友”几乎断了线。我已经顾不上他了。我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谁让他那时候偏听偏信,居然相信我天生有缺陷。正好借机会让他反省反省。即使我们俩真的断了,我也不会可惜。只要我调到市局来了,会有大把的“男朋友”等着我,哪一个都比他年轻。至于他那个副局级,也没有什么好稀罕的。本姑娘虽说马上就要二十八了,谈恋爱是迟了些,这个年龄在职场混可是正当时,才起头呢,等我苦练功夫,修成正果,局长的职位又算什么,会有更大的官职等着我……

我和文友用了一个星期在市局摸底,选材,拟定了气势恢弘的画册的总体框架,下分六大板块,三十六章节。标题新颖而富有诗意。他提议同时做一部专题片并制成光盘。

我向燕局长汇报,她一口一个行,好,不错,最后又加了个太好了。临出门时,她叫住了我。

她说,丫头啊,你来已经小半年了吧,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过不过得习惯?

我说,蛮习惯啊。

她说,你想不想调市局来呢?

我有点喜出望外了,满脸喜气地说,我做梦都想到燕局长身边工作。

那为什么呢?

我,我也说不清楚,就觉得您特别亲切,特别有气质,您,您太可爱了!

她呵呵呵地笑了,眼角如两朵怒放的秋菊。稍作沉吟,她说,好吧,马上把你调市局来!虽说人事调动一般都放在春节前后的,不过可以特事特办嘛,你手上有重要的工作嘛。

我的心狂跳到了咽喉处,满脑海节日焰火的绚烂,但我保持了应有的稳重,面朝着燕局长退后两步,深深鞠躬,深情地说,谢谢!谢谢燕局长!

一连四十多天废寝忘食帮文友打下手,收集整理资料,跑这买那,简直成了工作狂。可以说,我是在报答燕局长的知遇之恩。

期间,主任给我批了两天假,要我回县城转关系。

远远地,我就看见丁小凡了。她正跟人说话。我说,小凡姐姐,等下百乐园晚餐一定要去啊!我这几个月没见到你,好想你的,等下我们姐俩好好地喝几杯,以后见面就少了。

百乐园酒店的晚餐是县局为我设的饯行宴。丁小凡没有去。

我终于扬眉吐气了,我今天手里的武器太厉害了,是一纸调令,是葵花宝典。从今天起,我就是市领导了———上级来的炊事员都是领导。今后,不怕丁小凡之流不鞍前马后地伺侯。

更重要的是,那个傻里吧叽的刘巧巧,已经翻篇了。

腊月二十四那天,画册面世了。局领导班子“与民同乐”,在食堂参加全局团年宴,每人得到一本二百一十二面的精装本全铜版纸全彩印画册和一张包装精美的光盘。餐厅的大屏幕,开始播放这张光盘。一幕幕人们熟悉的场景,竟是那样的新鲜,热烈,小到燕局长到扶贫帮困户送温暖,大到陪同省厅领导下基层调研,画面清晰,裁剪得当,特效处理十分增色,背景音乐配的是燕局长最喜欢的革命歌曲《走进新时代》。播放中,啧啧声一片,播完后,领导班子带头、全体职工跟随,全都站起来热烈鼓掌,大家交口称赞: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燕局长呢,高兴得眉开眼笑。她清了清嗓子,指着手里的画册封面,说,这本画册,具有欣赏性和史料性,集本单位文化建设成就之大成,它向社会展示了我们的风采,给历史一段交待,给未来一段憧憬。它的意义是深远的,它让我们系统的文化精神,承上启下,继往开来!讲到动情处,她举起了酒杯,说,来,让我们总结硕果累累的过去,展望生机勃勃的未来。为了我们市局的明天干杯。

人们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就开始相互说着感激的话祝福的话敬酒。坐在燕局长旁边的主任忽然想起了我,问,小刘呢?燕局长身边的宝座今天只配她来坐。说着就站起来把位子空出来。

我发放完画册一直在旁边坐,想看看反响。听到主任的提议,我欠了欠身子,人却没有站起来。

一桌子的人都凑趣说,是的。是的。来来来,小刘你过来,先敬燕局长一杯。

燕局长笑着期待地看着我,眼里满是赞许。

我要给她酌酒,她一把拿过了酒瓶。她说,我先敬你。后生可畏啊。我的女儿要是有你一半的出息就好了。

终于让我逮着有利时机了,我说,我哪里有这样的好福气!我要有您这样的爹,我还不得从睡梦中笑醒来。

我没有把她称作“妈”,而是叫她爹。一来此地有这个风俗习惯,二来我知道她和慈禧一样,都认为自己有不输于男人的魄力和权势。光绪叫慈禧为亲爸爸,官员太监尊称她为老佛爷,就是如此。我得认她为干爹,叫他爹。

燕局长说,有一个女儿就够让人羡慕的,还多一个,这是哪辈子的造化哦。

主任在一旁说,两个也不算多。优秀的孩子越多越好。巧巧,还不给干爹,不,爹,斟上酒!

众人个个忙不迭地附和道:斟酒!斟酒!

我一脸幸福的笑容,上前去满满地给燕局长酌了一杯酒,甜甜地叫了一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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