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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春郁暮深

2015-05-14鹿辛

飞魔幻B 2015年11期
关键词:郡主谢家木香

鹿辛

【壹】

信央隐约记起,从丞相府大门往里头一直走,穿过几座山墙到了西苑,约半柱香的时间,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上似乎有棵年岁很大的木香树。

这棵木香树茂盛而苍翠,枝干蜿蜒盘旋开满了大花白木香,宽大而肥硕的叶子衬托着这些玉色的花盏,看得人总觉得春光乍好。

天下人如今都知道,信央是王爷流落在外的亲生闺女,以前在外边曾受过不少苦楚,认亲后也深得王爷宠爱,甚至被陛下封为了郡主。

丫鬟嬷嬷都知道信央现在的身份,于是纷纷恭敬地福身:“郡主。”

见信央一直盯着这棵树,一个年岁微大的嬷嬷道:“郡主可是瞧上了这棵树?这树本是许多年前便有了的,学堂建起来的时候本是要砍了的,不想还是留着了。若是郡主喜欢,老身便去请人移到王爷府上去。”

信央摇摇头,轻轻一笑:“不了,我只是觉着这树看着怪喜欢的。”忽而话锋一转,“丞相大人可在?”

嬷嬷依旧还保持着福身的姿势:“大人在书房里正恭候着郡主呢。”

“那劳烦嬷嬷带路了。”信央笑得温和,便随着嬷嬷离开了原地。

在离她越来越远的身后,这棵木香树在风中晃动着枝干,哗啦啦地响着,于是空气里满是清香郁苦之味。

【贰】

信央是九岁那年跟着镇上的邻居王大娘一起进的学堂。

王大娘是学堂中掌厨的,平日里就负责几位夫子的饮食,有一次她回镇上探亲的时候见信央十分娇憨可爱心下无比欢喜,又怜悯她前些日子失去了母亲,便索性一同带她回了学堂,到时候找点择菜之类的轻松些的活计给她,想来管事的先生也不会在意多了双筷子。

这个学堂建在丞相府里的西苑,诸多世家共同请了一些稍有名望的夫子来教子弟们六艺,设了几个乐堂、书堂、御场、棋堂等等。

作画不在六艺范围之内,因此去学的人特别少。像是世家子弟这般的人,个个都爱胡闹干些混账事儿,没几个人是静着心思好好来求学的。

所以,王大娘偶尔得空了便长吁短叹:“今日又见着几个泼孩子翻围墙逃学了。”在一旁静静洗菜的信央便会抬起头浅浅一笑。

夜深人静时分,西苑一派宁静,仅余了几根烛火明明灭灭。

几个堂院都并未上锁,暗夜中依稀能够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的声音。月光不大,只见一个人影闪了进去。

提着灯的小厮恰好经过,心生奇怪不免上前去瞧,门被关得严严实实,里面一点声音都无,便怀疑方才是自己看花了眼,于是打着哈欠走了。

而门的里侧,是信央心有余戚地拍拍自己的胸脯,她呼出一口气,暗自想可算是走啦,若是被抓到指不定要受什么罚呢。

这并不是信央第一次偷偷潜入画堂。

这里是夫子讲授画技的地方,平时偶有空闲她也会趴着身子在窗台边上偷偷看,夫子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很欣赏这种类似于凿壁偷光的行为。

所以,信央很喜欢这个夫子。

这个夫子的画作在长安千金难求。信央从小生在小镇,平时见的都是娘亲的画作,没见过多少大作,但她觉得这位夫子画的画比镇上李员外收藏的什么《猛虎下山图》要好看多了。

于是,信央便常常在半夜里潜进画堂去看夫子的画。

夫子平时不拘小节,若是作出自己略为满意的画,便裱起来挂在堂中,若是画得不顺心了便把纸揉成一团扔去哪个角落,反正自会有人来打扫。

信央潜进来便是来看这些挂在墙上清然悠远的山水之作。

这次,她特地寻了个凳子悠悠然坐上去,兴致盎然地趁着月色欣赏这些画,这时候忽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喂,你若是画出老子的风姿,老子便许你一愿可好?”

信央吓了一跳,从凳子上跌了下来,立马扭头环顾着四周,明明没有人啊!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料,此时这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信央赶紧溜了出去,才到门外,这声音道:“喂,你跑什么啊!”

不跑?难不成还等着你将我抓起来等明日吊着打啊?

可她再仔细听一听,这声音又仿佛是像从角落中发出来的,声音闷闷沉沉显然并不是来自于府中的哪个人。

她心生奇怪,忍不住转过身重新推开了画堂的门。

这声音还在响着,见她回来了似乎十分欣喜,信央遁着这股声音到处寻,终于在放置书卷的架子下找到了一个揉成一团的宣纸。

信央找了一处有月光的地儿疑惑着将纸团摊开,虽然纸面已经被揉得不成个样子,但是上面的画仍然清晰可见。这是一幅未画完的画作,夫子这画的是一株高大的木香树,上面的枝条一笔一画都十分飘逸,极显写意之味,然而只有枝干未免显得单薄了些。

这声音又出现了:“信央,你们夫子可真是古怪,明明画得好好的,却不想把笔一扔,把我揉成一团不画了,他倒轻巧,活活让老子明日被人扫了去。”这声音听起来甚是恼火。

信央只得干干笑了两声。

“若不是见他画得画好,老子才不稀罕在他这儿。”

信央听了十分奇怪,想了想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我叫信央?”

原来铺在地上的这张纸不是一张普通的宣纸,它上面寄居了丞相府里那棵百年木香树的精魂。这棵树快要成精了,就独独差有人给他画一幅像了。通常而言,这是花草树木成精的办法。

夫子前些时日经过那株百年木香,偶然赞叹了句:“这树当真是一副好风骨,改日我便画画。”

于是这棵木香树便逮住机会在夫子提笔画画的宣纸上寄居了下来。

信央听得一惊一乍,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这个声音不屑地笑了一声:“世间奇奇怪怪的事儿多了去了,你们一碰上觉得不正常的事儿,便说些什么‘子不语怪力怪神。”

过了一会儿,这声音终于软了下来,“信央,你愿不愿意将我画完呢?”

胆小如鼠的信央连连点头,生恐自己被这个树妖给吃了。

这个声音似乎甚是满意地笑了笑。

在信央刚要提笔作画的时候,她又不确信地抬头:“可是,若我把你画丑了,你会不会怪我啊?”

【叁】

这天信央都是晕晕乎乎的,但凡有人见了她便忍不住问:“信央,你昨夜可是没睡好吧?”

何止是没睡好啊。信央心里一腔苦水,又没办法和人说,若是说了多半又会将自己看成疯子吧。

想到这里,信央颇为忧伤地叹了一口气。早上她特地好好地去看了看那株所谓的百年木香树。正是春天,太阳还没升起来,木香树的叶子掩在清晨的薄雾当中,看起来湿漉漉的,大花白木香花瓣繁繁复复,吐露出清幽的香气。

信央联想起自己昨夜画的画,觉得自己画的真是十分拙劣,哪里及得上这棵树万分之一。不过幸好当时那个树妖也并不计较,只是让自己赶紧将画埋在这棵树下了事。

信央盯着树下新翻的泥土,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树妖成精了没有。

这时候王大娘过来轻轻喊她:“信央,夫子们早上要吃的玉米酥整好了没?”于是她赶紧往厨房里跑去,此时明明无风,木香树却落了几朵洁白如玉散发着清香的花盏。

信央将吃食端上桌上去,听见几位夫子在闲聊:“听闻那谢家也似乎有意让他们家公子来学堂了。”

“如今就连谢家也开始结党了。”另一位夫子叹息。

信央放好盘子就静静退了下去,这些朝堂之事她听不懂,无非就是谢家公子也要来学堂,怎么就是结党了呢。

过了几日,王大娘却突然犯了病,信央连忙请来郎中给大娘看病,然而等到她去抓药的时候,卖药的小厮却告诉她方子中要的一味药却没有了。

信央只好再去其他药铺抓药,此时天色将暮,下起了绵绵的春雨,雨水积在了有些坑洼的青石板路上,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个亮亮的水洼。

她怀里塞着药方,她撑着把竹节油纸伞,甚为艰难地踏着水花。

信央走得快,无数泥点溅到她身上,干净的衣服一下子就脏了。但信央来不及管这么多,她只想着快点给大娘抓到药。

幸好桥南的店铺还亮着光,信央抓了药之后匆匆往回赶,不想一辆马车从她身边经过,信央只顾着怀里的药,躲闪不及于是身子被碰翻在了地上。

信央的头发被地上的水弄湿,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头发便湿漉漉地黏在了脸上,穿着银白色衣衫的少年俯身停在她脚边。

少年笑道:“喂,你没事吧?”

信央艰难地想爬起来,自己全身都是泥水,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要避开青年伸过来的手,但少年却毫不介意似的,稳稳地一把握住了信央的手。

这时候马车的帘子被撩起,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也是个少年。信央认得他,是不久前才进学堂的谢家公子谢唯笙。

谢唯笙开口道:“福叔,给这位姑娘一些银子,让这位姑娘去买件衣裳。”说罢,帘子被又静静放下了。

车夫跳下来,塞给信央一袋银子,信央想拒绝,但又觉得这样又像是故作姿态,便收下了。

马车远去,信央疑惑地转头望着身边的身穿银白色衣衫的少年,问道:“你认识我?”

然而,少年却是径自往前走,明明下了雨,但他身上却并无半点水迹。

信央虽然觉得古怪,但又忧心大娘的病,只匆匆往丞相府里走。看门的大爷有些嗔怪似的给信央开门,道:“一个小姑娘家,这么晚了才回来像什么话。”

于是,信央怯怯地停住了脚步。她知道丞相府这个地方犹如瓜田李下,做下人的一个不小心便会给府上带来些什么不好的话。

大爷看着信央湿漉漉的身体和小心护着的药包,叹了口气:“你且去吧。”

信央在熬药的时候忍不住睡着了,所以,她没有看到,小炉子边上多了个银白色的人影。

少年瞥了睡着的信央一眼,然后使了个法术,于是信央手中的小扇子自己溜了出来,扑哧扑哧地煽起了微风。

【肆】

王大娘的病总算好了,信央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一旦得了闲又开始溜去画堂趴在窗台上偷偷听夫子授课。

信央听得正入迷,不料堂中几个学生听得百无聊赖瞥见了窗台边上的信央,突然玩心大起便将纸柔作一团扔在了她的头上。

她呆愣愣地瞧着里边,或许是因为没见过这么多人都望着自己,信央有些慌张。果然她的慌张不是没有道理的,都是十几岁的孩子,爱以捉弄人为乐,一个少年扬着声道:“夫子您授课怎地还有人偷看呢?”

信央听了更加不安了。

夫子咳了声,似乎下一秒就要开口责怪她了。

这时候,一个清澈的声音朗朗响起:“夫子,不过就是在外边旁听了下课,古有萤囊映雪凿壁偷光,这何错之有?”说罢,谢唯笙便转头朝站在外边不知所措的信央咧嘴一笑。

夫子摸着胡子点头赞叹:“不错,果真是谢家风范。”有了谢唯笙的支持,夫子便对信央道:“往日你就进来听吧。”

信央挠挠头,自己没听错吧?

谢唯笙笑道:“若是在座各位都有这位姑娘的求学之心,想必家中的大人也不会为诸位学业忧心了。”忽然,他偏头朝信央眨眨眼,“进来吧。”

从此,信央帮王大娘洗好菜之后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画堂习画了,在夜里她一想到这事便高兴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等她一睡着了,枕边便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簇木香花,这些白色的花朵会在信央不知道的时候静静地散发出香气。

信央从前和娘亲在小镇上的时候,便是靠卖画为生,娘亲不是大家,给人画画的多是哪家娶媳妇要挂点像样的画来讨点喜气。

虽说信央多多少少也会那么几笔,但她正儿八经地开始动笔应当是始于给那个树妖画画的时候。夫子夸她,倒是个有悟性的孩子。

此时几扇窗户都恰好打来了,微风吹过来,竟然隐隐带了些木香花的味道。

过了一阵时间之后,深夜信央再去画堂,饶有兴趣地赏起了墙上的画。看得正入迷时,她听见身后似乎有人在叫她。

信央回过头,只见一片白月光之下,一个少年正坐在窗子边上冲自己笑,吓得信央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月光柔柔的均匀地洒下来,落在幽静的堂中,信央只觉得这个沐着月光的少年有些眼熟。直到少年勾起嘴唇:“信央,你倒是没事吧?”

她这才认出少年便是上回下雨路滑扶起自己的那个人。

这大半夜的,只是他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信央觉得十分奇怪,最近发生的奇怪事情实在太多了。

少年又朝信央走近一步,悠悠道,“老子我叫画见。”他的笑意毫不掩饰地挂在唇角,带着一身草木清新的气息,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叫我画见。”

信央还愣着坐在地上。

“你该不会前段时间把脑子跌坏了吧?”画见挑眉,蹲下了身,“脑子都跌坏了倒还有心思来这看画。”

他叹口气,伸手将信央拉起来,然后画见环顾四周,赞道:“你们夫子作的画着实不错,不然我也不会找他来画老子真身了,只是哪知那厮却是个半途而废的。”语气最后似乎变得十分恼火。

信央静静听着,心中已明了八分,原来他便是那个树妖,最后只闷闷开口:“你不嫌弃我给你画的画吧?”

画见嗤笑:“比你们夫子差了不知多少。”

听了这话,信央悄悄抬起眼睛瞥了画见一眼,心中暗道,胡说,若是我画的不好,你怎么能生的这般好看。然而,却也只能是腹诽而已。

画见见堂中实在太黑,便使了法术点起烛火,道:“你担心什么,有老子在呢,这里的光外边是瞧不见的。”

信央放下心来。

后来,每隔几天信央去画堂观画或者临摹画作的时候总能碰到画见,似乎他就是专门等在这里似的。然而奇怪的是画见总是一个人静静坐在窗户边上,看着天上孤独的月亮。

信央坐在案前悄悄地临着画,她能闻见木香花的清香。

时间一长两人便熟了,信央便问他,“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冷吗?”春天的夜晚凉丝丝的,她顿了顿,“画见,你每天究竟在看什么呢?”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他的回答。信央便垂下头继续临起画,她执着笔一丝不苟地沾着朱砂,许久之后,听到画见感慨的声音。

“老子曾经还是棵树的时候,西苑还不是学堂,丞相府上有个丫头,十五六岁,大概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画见比了一下手势,像是在勾勒这丫头的模样,“她是府里浆洗衣裳的,每天抱着洗好的衣裳从老子身边经过。”

说到这里,画见微微叹息,“后来西苑要改作学堂,有人说老子这颗树破坏风水,要砍了,然后她便站出来争辩了几句。”画见突然不继续说下去。

“后来呢?”信央不解。

“没什么,”画见声音低了下去,“她不过是个丫头,谁能听她的话。不过我运气好,正好碰上当时的丞相,因丞相亡故的夫人十分钟爱木香花,便将我留了下来。”他顿了顿,“人间沧海桑田已不知多了多少年,那丫头嫁了人,现在恐怕也不在了罢。”

原来无论是妖还是人,一旦思起人来都是这幅伤情的模样,难得画见没有说“老子”二字了。

信央好意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其实就是想着再见她一面。”画见低低地笑了一声,突然话锋一转,“倒是你,这般勤奋是想做什么呢?”

信央作画的笔在此时抖了两抖。

“无非也就是求个温饱罢了。”她安安静静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伍】

信央刚晾完洗好的衣服,一进学堂就瞥见了谢唯笙捂着肚子单腿跪在地上,信央赶紧扶起他,道:“你没事吧?你的那些小厮呢?”

然而谢唯笙只是摁着肚子,低声道:“有人给我下毒了。”

信央心中一跳。

她说:“谢唯笙,那……那我去给你找大夫。”

“不行。”谢唯笙抢先一步按住了信央的手, “我必须先回家。”

“可是,”信央犹疑着,“你会不会死?”她声音微微哽咽,“我不希望你死。”

谢唯笙怔了怔,他看了信央好一会儿,继而嘴角勾起温柔的笑意:“放心吧傻丫头,我是不会死的。”他闭上眼睛,终于说出她的名字,“信央,西苑后门,你去给我找辆马车吧。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

信央连连点头。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谢唯笙都没来学堂上课,于是信央也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在画堂看到谢唯笙了,而谢家对外只说,是小儿不慎感染了风寒。

这件事绝对是有人冲着谢家来的,如今谢家日益高升,难免树大招风。

这是画见告诉信央的。信央不明白,画见只不过是个树妖,怎么什么都能知道。他知道谢唯笙中毒了,也知道画画要怎么画才会好看。仿佛这天下的事,无论大小,他都能知道。

很久之后,谢唯笙再次来相府,却是和丞相大人说想要府上的一个丫头信央。

丞相只说还得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愿。

信央答的很干脆,不愿意。

谢唯笙也并不强人所难,只淡淡一笑。

然而这件事却在整个相府都传开了,有些下人还特地跑到西苑来看她,想知道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居然得到了谢家公子的青睐。但信央毕竟是个怯弱的小姑娘,她不喜欢这么多人看她的探究一样的目光。

而她没有想到的是,丞相大人的千金陈惜楚会来找自己,当陈惜楚甚是倨傲地打量着弯腰福身的信央时,信央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她抬起清澈的眼睛看着陈惜楚。

陈惜楚愣了愣,随后眯起眼睛,像是随意般道:“像你这样的女子,我也见过不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勾搭上谢公子的,你是西苑厨娘带来的吧,据说你在和那些世家子弟一起学画?”

信央轻轻点头。

“这些我倒不在意,但就怕外人说我们相府没规矩,下人怎能与主子同坐?白白给他们撂下了话头。不若我给你找个人家,往后你也能有个归宿了。”陈惜楚缓缓道。

然而信央却是死死咬住了嘴唇。

陈惜楚见她没吭一声,便知晓了信央的答案,走之前轻飘飘冷笑一声:“倒是个有心思的。”

信央见她走了,这才站起来轻舒了一口气。

然而陈惜楚哪里会是个好打发的,待到夜里,信央正要去睡觉,不料此时一个东西塞进了嘴巴,然后便是被麻袋罩住了脑袋。

信央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人扛起,她发不出声音也动不了。过了许久她被放下,麻布袋被拿开,两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在月光下笑得骇人。

其中一个道:“小姑娘你也别来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谁叫你去招惹了那姓谢的呢,他可是相府小姐心尖上的人啊。”

信央想,这里是荒郊野岭,想必离城中很远,没有谁可以救她。

另一个道:“还说什么,哥你也不是第一次干这行了,我看这小姑娘倒是长得不错,反正也是死,不如便宜了咱俩。”

另一个立马生气地呵斥:“胡说些什么。”

“反正陈小姐说任凭我们处置……”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月光下一个人影一闪,他的脖子便咔擦断了,死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惊恐地死死睁着。

这惊骇的场面吓得信央眼皮突突直跳。

这时候另一个大汉早已吓得跌在了地上。

身着银白色衣衫的少年抱起躺在地上的信央,皱了皱眉头:“喂,你还好吧?”

信央摇摇头,眼风中瞥见地上还一脸惊恐的大汉,她忍不住道:“你放过他吧,他是个好人。”后面的话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

“哦?”画见挑挑眉,“把你给弄到这鬼地方来,老子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也能算是个好人?”就在信央以为这事已无回转的余地的时候,画见突然语气一变,“既然你说,那就放了他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这相府小姐也太过歹毒了,从前她就仰慕人谢家公子,只是人家公子看不上她,最后实在厌倦她的纠缠了,居然连自己床底不能都说出来了,哈哈,真是把老子给笑死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信央终于不解地开口。

然而画见却是高深莫测地笑笑。

如今学堂恐怕是不能再去了,画见问她:“你打算去哪里?”

信央摇着头:“我已经无处可去了。”她回头,月光下的笑容无比凄楚,看得走在身后的画见心微微动了动。

“你知道吗?”信央说,“小时候和娘住一块的时候,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从小爹爹就死了,因娘没生出儿子,大伯就把我们赶出来,我和娘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后来还是娘不分昼夜给人画画,才勉强搭了间茅草屋。”

信央絮絮地一直说下去,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要讲什么:“在被人打的时候,我就想着,长大了一定要赚好多好多钱,给娘买最好的宅子。画见你是个妖精,你不会知道,人间其实是有着许多疾苦的哪。”

“我知晓你的梦想是再见到当年心爱的女子。但你知道吗?我的梦想,其实无非就是温饱罢了,与你相比是不是太渺小了呢?”

走在她后面的画见一直静静听着,信央说:“我长这么大,以前一有危险都是自己慢慢挺过去的,生病也好、被人打也好,我都是靠自己慢慢熬过去的。”她突然回过头,对画见道,“可是现在,我却总是忍不住想要依靠你了。”

信央蹲下身,捂住脸:“所以,画见你以后别再来帮我了。”

这时候画见缓缓开口,他说,“或许这人间会有真实的情爱,从前总是不信,现在,”画见低低笑了几声,“现在,我信了。”

信央惊讶地抬起头,这时候画见看清了她脸上的水迹,于是他蹲下身,温柔地帮信央擦干净,道:“谁说她是老子心爱的女子了,你别自作聪明。”继而画见又道,“我没什么能当作聘礼的,可是,信央,你愿不愿嫁给我?”

信央愣了片刻,然后她重重地点头。

【陆】

画见并没有娶她。

他说:“你不过是个人间寻常的女子,何德何能让我娶你?”说这话的时候,信央瞬间煞白了脸色。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低眉顺眼,画见说她是当年那个丫头的女儿。

信央看着画见许久,最后重重咳嗽几声,她低声笑了:“你说的对,我的确只是个寻常女子。”说罢,她转身,想着天大地大,自己无处可去。

原来,妖精是最会骗人的,妖精的誓言也是最信不得的。

但是信央不知道的是,谢唯笙一直在找她,然而他寻遍了整个长安城,也没能找到她。后来谢唯笙终于找到了信央,信央只觉得好笑,问道:“听闻你在寻我,可是,”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叹气,“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何德何能值得你找我?”

谢唯笙把信央揽进怀里,温声笑了:“可在我眼里,你绝非寻常女子,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傻的姑娘,心思单纯又善良。好了傻姑娘,快去把你这一身土给洗洗吧。”

世家重视门第,谢家也不例外,放下狠话,若是谢唯笙娶了这个不知来历的野丫头,便别再进谢家的门。然而就在第二天,南靖王就差人恭敬地把信央请到了王爷府。

南靖王昭示天下,称信央是自己流落在外许多年的女儿。

当时,他翻开信央的袖子,她的左臂不知是什么时候多了块印记,年迈的王爷霎时间老泪纵横:“我的儿啊。”

信央听着一头雾水。

南靖王语气越发地惭愧:“我找了你许久,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无能,这么多年却始终都未找到你,亏得前不久有个高人告知了你的去处,我这才找到了你。”

信央听了道:“王爷,想必你一定认错人了,我的爹爹早已在十几年前便死了。”

没想到南靖王一怔,他颤颤咳嗽几声:“央儿,当年我辜负了你娘亲,你是否还在怪我?”年迈的王爷道起了前尘往事,“当年,朝中急变传我即刻回京,你娘却刚生下你,实在禁不起路上这一场颠簸,朝中多纷扰,稍有不慎便成他人案上鱼肉,这场急变历经两年,到后来安定下来的时候,我再去找你娘,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说到这里,南靖王叹息:“你娘恐怕是恨了我一辈子。”

信央听得莫名伤感,忍不住劝慰:“人活一世,难免都有些苦衷,有些人爱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恨呢?”

就像画见,哪怕他是在骗自己,自己却也恨不起来。

南靖王擦了把泪:“锦娘,我们的孩子总算回家了。”

信央接下来还想解释,然而她看见王爷头顶上的白发和脸上笑起来的皱纹,于是硬生生地止住了口。

这时候王爷又温和地笑了:“我听人说你和谢家那小子情投意合,只是谢家人嫌弃你乡野出身?”说这话的时候,南靖王眼角闪现一丝冷意。

信央沉默了,这时候南靖王说:“我的女儿,是人家都争着要的珍宝。”

在王爷府上的这几年,信央过得很好。因着父亲的宠爱,皇上给她封了个郡主,谁也不能再欺负她,她也不必再费尽心思去学习画画,担忧自己以后没有一个可以糊口的手艺。她若是想学什么,尽管光明正大地在长安开出最高的价码请最好的老师。

就连信央也要以为自己就是南靖王的女儿了。

她与谢唯笙的婚事却被她一拖再拖,好在谢唯笙纵容她,只当她是孩子气。然而每到了夜里,信央总是想起那个一次一次帮了自己的少年和少年身上散发的木香味。

少年总是笑得没心没肺地自称“老子”,少年信誓旦旦地说:“信央,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想到这里,信央就痛彻心脾。

痛的多了也就想开了,信央郡主在长安开出重金求高人解惑,高人看多了这些红尘俗事,抛给她一碗汤药,只道:“这汤便是忘情,郡主可要想清楚了。”

她沉默片刻,将这汤一饮而下。

【柒】

但信央并不知道的是,在那个有月光的晚上,少年的信誓旦旦绝非是在骗她。

在画见即将要娶她的时候,信央突然咳嗽不断,他给她把脉,惊觉她体内一股寒凉之气涌起,画见知道,这股寒气是来自自己。

木香性寒,而信央受不住自己的妖气,这些天她的身体其实越来越差,只是信央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只好骗她,去凡间匆匆找了个女子搪塞过去,他看着她伤心地转身,下一秒他就想还拽住她,就算她死了,也是死在自己的怀里。

然而,他不能。

他是树妖,树与树的根脉延绵数千里,自然这世间的无数秘密,他都能知晓。南靖王在许多年前,因朝堂之事辜负了一个江湖女子,这个女子生下孩子之后不就便去世了,而这个孩子在十岁的时候没得吃没得穿便也死了。然而,南靖王还在找她。

确实,人间疾苦。

画见想起信央曾说的话,可是万物生灵,他以前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历经辛苦化作人形去感受这些人间疾苦,现在他才知晓,原来是为了遇见这个羞怯的小姑娘。

他没有办法陪在她身边,于是他用法术在信央的手臂上刻了与南靖王女儿一模一样的胎记,让南靖王以为信央是他的女儿。

从此,便是天塌了下来,她也能一世温饱。

画见替她实现了梦想,他没有梦想,信央的梦想便是他的梦想。

最后,画见一直守护着的姑娘终于忘记了他,忘记了月光下信誓旦旦的少年,也忘记了当年夜里枕边暗香袭来的木香花。

【捌】

“不知郡主前来所为何事?”书房里坐在梨花木椅上的丞相和气笑道。

信央柔柔道:“听闻丞相府上西苑画堂里挂了不少画,几位大人都对那些画赞不绝口,听得倒是让人想去瞧瞧。”

丞相暗想这郡主曾经可是在西苑当了几年的婢女,希望没遭什么欺负才好。他叹口气,却仍然笑道:“素来听闻郡主画技非凡,那便让管家领路好了。”

画堂中,信央看着一副画停住了脚步,于是,在场的下人都看见高不可攀的郡主捂住了眼睛。

他们不禁好奇,究竟这是幅什么画呢,居然能让郡主反应至此。

这幅画唯画了一株高大古老的木香树,仿佛就是前面院子里的那株树,树叶青青翠翠的,枝桠蜿蜒盘旋开满了大花白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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