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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裁梦

2015-05-14归墟

飞魔幻B 2015年11期
关键词:熙熙

归墟

1.

谢夙再一次自梦中惊醒,夜风很大,檐铃铮铮作响,身旁的女子睡得很沉,长发如海藻般散开。

这是他半个月前讨来的美人。

那时候他的皇兄刚平定高丽之乱,高丽新国主送来一批美人,恰逢他入京朝觐,他收起折扇,指着乌泱泱的一殿美人:“不知陛下可愿赐给我一个?”

陈帝失笑:“宁王若是喜欢,挑几个带回封地便是。”

他挑了个中上之资的女子,挑起她的下巴,轻佻地吻了上去,霎时便听闻朝臣们压低声音的讨论。

有骂他无视礼数的,有骂他道德败坏的。

谢夙仿若未曾听到,执着那女子的手,艰难地从轮椅上爬下来,给陈帝磕了个头:“臣叩谢陛下恩典。”

一众指责声中,他似乎听到了几声叹息,那叹息又低又轻,就好似从未存在过。

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从五年前他夺嫡失败起,就黯然接受了这样的宿命,不断糟蹋自己的名声,以求苟延残喘。

新帝登基时,赐了他两样东西,一是镣铐,一是鸩酒。

他犹豫许久,戴着镣铐,从封地一路行至盛京,恭贺新帝登基。

这样的折辱,于彼时的谢夙而言,已是极致。

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三年后的谢夙,狼藉不堪,落得一身骂名。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躁郁,谢夙厌恶地拨开她的手臂,美人惊醒,茫然地看过来。

他闭上眼,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美人瑟缩着捡起衣裳走了,谢夙起身,风雨正浓,有个纤瘦的身影蜷缩在屋檐下,他辨认许久,招了招手,声音似叹息:“熙熙,进来。”

穆熙有些犹豫,走了进来,一身上下湿透了,谢夙找来干布,给她擦头发。

“外面在打雷,我很怕,阿夙。”她轻声说,“可是管家说,你今日不会见我,于是我就站在屋外等你,等了很久。”

床上凌乱不堪,谢夙命她睡外间的小榻,他给她捂好被子:“待会儿丫鬟会来领你,回去了记得换衣裳。”

她点头,看着他,有些胆怯:“阿夙,你很喜欢方才出去的那位美人姐姐么,你是不是要娶她为妻?那我以后会去哪里?”

谢夙失笑,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十三岁的穆熙提出的问题。

2.

原本谢夙要娶的人,是前朝穆丞相的小女儿,穆熙。

谢夙的母妃赵氏与穆夫人是闺中密友,赵妃诞下谢夙不久,穆夫人又有身孕,她便央着先帝指了婚。

哪知道穆夫人生下的又是个男孩,直到十年后,才再度有孕,诞下一个女儿。

穆熙满月当日,赵妃带着谢夙去丞相府。赵妃命乳母把尚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孩抱给他看:“她叫穆熙,是你日后要娶的妻子。”

十岁的小皇子当即垮了脸,嫌恶地说:“母妃,我不要娶她,她牙齿都脱了,头发也没了……怎么会这么丑。”

穆熙四五岁时,但凡遇到丞相府找她的长兄穆铮的谢夙,便会跟在他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谢夙正是顽劣的年纪,对小娃娃没有半点耐心,也颇为苦恼,明明她有两位兄长,个个都宠她,可为何穆熙还要来黏着他。

她跟在身后,一声声唤着“六哥”,他只觉得心烦,可转头见到糯米团子一样的穆熙,眼巴巴地看着他,心中的躁郁又莫名压制了下去。

“熙熙乖。”他俯身抱起她,“我带你去找哥哥。”

把她丢给穆铮,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后来赵妃害了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每每将他唤至跟前,除了询问他的功课,也时常问及他与穆熙的相处。

他支支吾吾答过去,心中嘀咕,就好像整个大陈都在催促他与穆熙交好,可她分明还只是个五岁的奶娃娃。

赵妃病殁后,穆丞相极力扶持他,将他举荐去了边关,投入穆铮帐下。

谢夙再回盛京,已是三年后。

他去拜谒穆丞相,在后院转悠的时候,拂开花枝,见到一个小丫头。

她梳着双髻,坐在莲花池边用柳枝逗弄锦鲤,嫩藕一样的小脚丫子泡在池水中。

谢夙本不想惊扰她,轻轻放下花枝,转身欲走。倏然,她提着裙边,站在池边,乌黑分明的眼眸看着他腰间的九龙玉佩。

“您是六殿下?”她稚声稚气问道。

他笑着微微点头,穆熙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小跑着去见她一同回京的长兄穆铮。

毕竟三年未见,穆熙对他生疏了不少。

谢夙常去找穆铮,也时常会遇到穆熙。偶然有一次,他见到穆熙拿着根树枝在后苑比划,就招式而言,是他小时后习过的一套剑法。

他静看许久,笑着说:“不是这样的。”

在她惊讶的目光里,他轻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一招一式认真比划起来。

微风初熏,花影重重,他心中没有半分绮念。

穆熙性子活泼,又极其向往学武,无奈穆丞相不准。与谢夙重新熟稔后,她时常央着他给她讲些在边关的趣事。

她的问题有时候令他哭笑不得,谢夙从未失去过耐性,偶尔,他也会削些木头剑给她把玩。

他不再觉得穆熙讨厌,甚至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生出好感,先帝没有女儿,于是他便私底下将穆熙看成了小妹。

可谢夙明白,他日后终归是要娶她的,不管他们之间是否有情爱。

他与穆铮重回边关,穆熙随穆夫人送行,她对他说:“阿夙,你要早些回来。”想了想,她又道:“记得把我大哥也带回来,他总是在外头,总没有时间陪我们。”

谢夙点头,彼时从未想过他会食言。

两年后,先帝病重,三皇子代为监国,匈奴趁机入侵。谢夙上书请求朝廷发兵,援军迟迟不来,他无奈之下放弃平度城,引匈奴十三万大军入城,放了把火,又在平度城之后设下埋伏。

那场战役极其酷烈,将军穆铮战死,六皇子谢夙重伤,朝廷觉察到事态严重,火速发兵,一个月后,匈奴退兵。他扶着穆铮的灵柩回到盛京,穆熙一身缟素,轻声问他:“阿夙,我大哥呢?”

他明明答应了她,要带穆铮一起回来,如今他带回的,只有穆铮的灵柩。

谢夙跪在穆府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不久,三皇子党攻讦他守城不力,致使边关百姓死伤无数,平度城付之一炬。先帝削了他的兵权,下令将谢夙贬至封地。

穆家被抄是他之藩以后的事,先帝因为一封上疏,彻查穆丞相的贪污案,案件审判下来,穆家男丁皆斩首,女眷流放北疆。

谢夙深知自己大势已去,也不再奢求什么,除了穆铮临终前托付予他的穆熙。

新帝登基,他戴着镣铐前去恭贺,卑微地跪于未央宫前,请求新帝特赦穆熙。他跪了整整一夜,才切来特赦令,待他起来,膝盖处旧伤复发,双腿以下麻木得毫无知觉。

谢夙不顾严寒,启程前往北疆接回穆熙。

穆夫人病死于流放途中,他寻到穆熙的时候,她身边仅有一个老仆照料。

她裹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惊惧地看着他,谢夙笑了笑,于纷飞的大雪中向她伸出手:“熙熙,我来接你回去。”

老仆将她抱上马车,他低头见到她手腕上的斑驳伤痕,那是衙役抽打出来的。

穆熙犹豫着握住他的衣袖:“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他们会打我和婆婆,还会克扣我们的粮,以后,如果你也不想要我了……千万别再把我送回来这里。”她语气轻轻,甚至还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谢夙解下大氅,为她披上:“不会的。”

他带穆熙回宁州府邸,路上遇到山石滚落,马匹受惊奔向悬崖,他护着穆熙逃出车厢,自己却被山石砸断腿骨。

所幸宁王府的暗卫寻到了他们,他的双腿却因为错过最佳治疗时机,从此废了。

回到宁州后,他解除与穆家的婚约,认穆熙为义妹。

穆熙惊慌地问他:“阿夙,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不要把我送走。”说着说着,她竟哭出声。

他为她拭去泪:“熙熙,你留在我身边,我会继续照顾你,等你再大一点,给你觅一位好夫婿,你欢欢喜喜嫁过去,好不好?”

“我不要走。”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只要待在你身边。”

谢夙只当她孩子心性尚重,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从那以后,他开始收集各色各样美人,流连于莺莺燕燕之中,脾气变得喜怒无常。

宁王府中没有谁不怕他,除了穆熙。

下人们惹怒他,被重责,也只有穆熙的劝说能让他稍稍平息怒气。

她会怯怯地替他们向他求情,澄澈空明的目光似潺潺流淌的清泉,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洗涤掉他心中的戾气。

起初他经常去看她,穆熙害怕雷雨夜,他便点一盏小灯,整夜陪着她,她会在寂静的夜里,十分认真地听他讲那些故事,双瞳剪水的眸中,满满都是他。她的目光中,仍掺杂了炽热的崇拜与向往。

那是他多年前才会见到的目光,彼时他尚是意气风发的六殿下,而非现今苟且偷生的宁王。

后院的美人越来越多,渐渐地,他去看望穆熙的次数也少了。

却没想到,穆熙会在这样的雨夜,蹲在他的屋檐下等着他。

3.

伺候穆宁的丫鬟很快赶了过来,谢夙训斥了她们一番,冷着脸走回小榻前,却见穆熙哀哀地看着他:“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不会来了。”

怒火莫名消散了不少,他侧过头去:“嗯,熙熙听话,回去吧。”

她穿好绣鞋,同丫鬟走了出去。

谢夙心中生疑,次日唤来照料她的老仆,询问当年之事,老仆涕泗横流:“老奴没有照顾好小姐,在北疆的时候,曾经有几个差役想要轻薄小姐,小姐反抗得厉害,他们怕闹出人命这才作罢。”

那晚正是个雷雨夜,从那以后,她便畏惧打雷下雨的漆黑夜晚。

而他从未将此放在心上。

不知不觉,谢夙握紧木扶手,手背青筋暴起,那时的她多大,不过十一二岁……

对穆氏一族的愧疚越发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院子里的穆熙,正站在一树合欢下习字,那是他前两日布置给她的功课,他怔怔看着,忽而又庆幸,即使是穿越过命运的泥沼,她依旧纤尘不染。

许是感知到他的目光,穆熙停笔,局促地看向谢夙,她以为他又不满意她的功课了。

谢夙错开目光,却道:“熙熙想学武吗?”他记得她八九岁时,常常喜欢玩木头刀剑,嚷着要学武,要做一个像他一样统帅万军的将帅。

如他所料,她略带犹疑,轻轻点头。

谢夙请来最好的武师教导她。

他亏欠穆家良多,如今只能拼命补偿到穆熙身上。

三年后,盛京的使者出使宁州,谢夙设宴款待。席间,使者提出城郊狩猎,谢夙没有推诿。

穆熙得知此事,换了一身男装,说要同谢夙一道前往。

谢夙孑然拒绝:“你留在府中,不得外出,这是命令。”

许是看出她的淡淡失望,谢夙放缓语气:“陛下送了一头雪豹给我,你去瞧瞧。”她眼中阴霾一扫而空,抱着他的右臂:“我知道,阿夙待我最好了。”

穆熙随管家去了兽苑,脚步轻快似一头灵动的小鹿。

谢夙命管家打点好一切,确保城郊狩猎万无一失。

可还是出了意外,猎犬骤然发狂冲向谢夙,木轮椅失控,载着他滑下山坡,山下是一汪深潭。

宁王府的侍卫打捞了整整半日,只找到快要散架的木轮椅,所有人都以为谢夙罹难。

唯有穆熙不信。

她带上伤药和火烛,在谢夙失踪当晚翻出宁王府,偷偷前去寻他。

六年前回宁州的路上,他们遭遇山涧滚石,谢夙被砸断双腿,没有伤药,没有水粮,可他依然带着她撑了一天一夜,直至暗卫赶来。

那个时候谢夙都没事,如今必定也能平安。

穆熙果真找到了谢夙。他会凫水,侥幸从寒潭中爬了出来,担心四周会埋伏有杀手,掩盖好痕迹后,他躲进了密林。

谢夙爬了很远,身上多处被荆棘刮破,血腥味引来了狼群,他驱走狼群,被咬得伤痕累累。

他坐在大树下苦等暗卫前来营救,等来的竟是穆熙。

她提了盏防风灯笼,见到他的那瞬,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她再也顾不上身份与礼数,扑入他怀里。

“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

尽管伤口被她压到,疼得厉害,谢夙还是弯了弯嘴角,露出笑,却道:“熙熙,灯笼灭了。”

穆熙点燃灯笼,给他上好药,扎了个简易的木筏,带着他一步步往外走去。他坐在木筏上,提着纸灯笼,昏黄的烛光里,她的背影呈现在他面前。

月华似练,面前的这个女子以柔弱的身躯,为他挡去一切困厄与苦难。

天明时分,穆熙拖着谢夙走到了官道,她拦下一辆牛车,同赶车老汉一起将他抬上牛车,他看到她的双肩已经渗血。

那样纤细的双肩,被藤条勒得血肉模糊。

谢夙不由得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不会再让你受伤,也不会再让你惊惧。

在她犹疑地看向他的那刻,谢夙忽又移开视线,看向泛着鱼肚白的天际,目光冷凝:“走吧。”

那一刹那的温柔深情,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4.

谢夙初回王府,便下令将穆熙禁足,理由是罔顾他的命令,擅自出府。

她不顾侍卫阻扰,闯入主院,对正在喝药的谢夙说:“阿夙,我以前一直都很听你的话的,只是这一次,我怕你会出事,我怕我会再也见不到你,所以才自作主张前去找你……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忤逆你的意思,你不要把我关起来。”

“把管家唤来,杖责三十下,这么多侍卫连个人也看不住吗?”他当场砸了药碗,又看向穆熙,“既然王府管不住你,那就到外宅去住。”

浓黑的药汁泼得满地都是,苦郁的药味弥散,谢夙低头,再也没有多看穆熙一眼。

他当真将穆熙逐放到了外宅。

风声四起,竟有传言说,真正的起因乃是穆熙恋慕义兄,主动勾引宁王,宁王才怒将她遣送到外宅。

谢夙命人将造谣者抓到王府,冷冷看着他们受刑,哭喊声渐渐没了,谢夙这才道:“穆姑娘是本王的义妹,再敢有诋毁穆姑娘者,本王必严惩不贷。”

这件事传到穆熙那里,她闭门静坐整整一日,晚间送饭的丫鬟推开房门,发现她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脸上犹带泪痕。

不久宁王受伤的消息传回盛京,陈帝震惊,重责提出狩猎的那名使臣,亲自前往宁王的封地探视。

谢夙被贬六年,头一次得到如此殊荣。

陈帝于一个冷雨泠泠的秋日抵达宁州,谢夙带着一众官员迎接。他以锦帕掩口,咳嗽不止,陈帝亲自扶起他,目光交汇,谢夙眼中一片坦然。

晚间,宁王府设宴,陈帝见他身体不适,命他早早退下,谢夙推诿两次,领了命令离席。

又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屏退侍从,孤身离开,待回过神来,竟不知不觉行到了长廊尽头。

往下再行数步,就是一座小院,如今里面空无一人。

他推动轮椅急急离开,像是要避开什么。

谢夙唤来美人作陪,宿醉半宿,次日醒来头仍疼着。

屋外吵闹得厉害,他命丫鬟打开门,管家跪于房门口对他说:“王爷,陛下去了外宅。”刹那间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抬起头,双目猩红:“你他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管家将事情经过娓娓道出,原是穆熙肩头的伤口崩裂流脓,一直没好,大夫开的药方也不管用,伺候她的小丫鬟一急,跑来宁王府请求见谢夙。因为谢夙还未起,王府侍卫命丫鬟在外边等候,不巧遇上了陈帝。陈帝便问为何喧闹,侍卫们和小丫鬟不敢有所隐瞒,陈帝听完,想起来穆家的小女儿确实寄养在宁王府,遂摆驾去了外宅。

谢夙命人驱车赶往外宅,神情里满是不耐。

可当他走入内院,见到陈帝负手立于房中,静静端详着正在由太医诊治的穆熙,他便明白,他终究是来晚了。

穆熙那样好的容貌,即使是放到美人如云的后宫,也决然不会被湮没。

她转首看向他,眸中盈满泪,但一滴也没有掉下来。

5.

陈帝提出,要带穆熙回盛京,谢夙以穆熙乃罪臣之女为由固辞。

他暗中买通大夫在她汤药中加了几位药材,企图伪造出她病重的假象,好命暗卫送她走。

穆熙请求见他一面,她病容恹恹,撑着身子坐起身:“阿夙,别再想法子送我走了。陈国万里河山,哪一处不是他的,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是出塞前往匈奴部,还是东行至高丽国?可无论哪一处,都不是我想去的。”

“你是在怨恨我当日将你放逐吗?”他眼中犹带希冀,如若她回答是……

谢夙回到王府之后,便从暗卫那里得知陈帝要前来宁州的消息,他不愿让穆熙留在府中,怕的就是陈帝会看中她的容颜。

更怕即使是他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他的皇兄还是不打算放过他。

他不愿意以穆熙作赌。

穆熙仰起脸,目光坚定:“不是的,我是自愿同陛下离开的。”

风声呜咽,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熙熙……”

她笑了笑,道:“阿夙,我们谁也斗不过他,我就要走了,你能再抱抱我吗?”他舒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终于成全了她多年来的念想。

年少的时候,他是她眼里无所不能的少年将军,是她日后的夫婿。

三年后北疆再相见,他于漫天飞雪中向她伸出手,说接她回去。之后他对她的百般照料,渐渐让她动了心。

她喜欢谢夙,可是他不喜欢她呀……

陈帝携穆熙回京那日,谢夙卧病不起,未能送行。

她不知道,他登上了宁州城外的高山,看着圣驾远去,他伸出手去,慢慢收拢五指,就好似有什么正从指缝里悄悄流逝。

景曦六年秋末,陈帝纳了一位新妃嫔,赐号安嫔。

谢夙再见穆熙,是在一年后,匈奴入侵边关,玉度关失守,边境七城沦丧于匈奴铁骑之下,陈帝一怒之下气病了。

有朝臣向陈帝推荐宁王,提议甫出,朝堂上哄笑声一片。

陈帝当真采纳了这个方法,他已经不指望双腿残废的谢夙还能去打仗,可边关将领虽经历过几次换血,重要的将帅大多还是谢夙带过的,他至少还能稳住军心。

谢夙临危受命,三个月后匈奴退兵,陈国收复丢失的城池。陈帝即刻召回谢夙,宫中设宴。

穆熙出席了宫宴,她位份不高,坐的地方也不起眼。他淡淡看去,目光驻留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他从边关赶回的路上,就听闻了她有孕的消息。

他以伤未痊愈为由,早早离席。

觥筹声,曲乐声渐远,冷不防一双精致的绣鞋映入眼中,他惊愕地抬头,见到穆熙站在他面前。

“王爷在边关受的伤,可有好些?”

“好的差不多了。”他声音极低,似感慨,似叹息:“陛下愿意重用我,其中必定有你为我说了情。”

原本想要对她道谢,可临到嘴边,什么也说不出。

穆熙笑了笑:“王爷乃国之栋梁,先前陛下受佞臣蒙蔽,不待见王爷,今后不会了。”

他难受的很,心脏的位置像是有万千跟针在扎,她究竟是怎样屈意承欢,努力讨好陈帝,才为他说来这样一桩差事。

“谢夙早已是烂命一条,又何苦再劳烦你去为我做这些。”

“是么?”穆熙轻轻问他,“可王爷为何在接到陛下命令的那日,没有反悔?”

她总是能够在不经意间,看透他的心思。

晚风拂起她的衣袂,将熏香送至他的鼻息间,清新素雅,她用的还是自己调出的那味香料,他记得她给香料取过一个名字,叫相见欢。

就在这时,宫婢慌慌张张寻了过来:“陛下喝醉了,说是要见小主。” 她裣衽施礼,向他道别,在宫婢的搀扶下,匆匆离去。

谢夙伸出手,抓住的只有重重叠叠的灯影。

6.

穆熙的第一个孩子没有平安生下来,她怀胎五月的时候跌了一跤,从九十九级石阶上滚落。

她不慎跌跤的那日,正逢宁州来使来日禀报陈帝,说宁王伤势恶化,大夫们束手无策。

可谢夙到底还是咬牙撑了过来。

穆熙被陈帝冷落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年后才重新复宠。

她在陈帝必经的路上,跳了一支洛神赋,舞罢,她变戏法般幻化出一枝红梅,抱在怀中,看向陈帝。红衣似火,自皑皑雪地上蔓延开,她光脚踩在雪上,脚踝挂了一串精致的银铃,举手投足间但闻清越银铃声。

当夜陈帝去了她的宫中。

谢夙远在宁州,陆陆续续听闻了很多有关她的传闻,他知道她是如何努力邀宠,也知道她彻彻底底将自己变成了深宫妇人。

第三年,他前往盛京述职,又一次见到了穆熙。她再度有孕,陈帝大喜,晋封她为妃。

她前往法光寺为腹中孩子祈福,撞见了暗中等候她多时的谢夙。

谢夙着一袭白袍,静坐在梨树下,他收了手中的折扇:“熙熙。”

穆熙浅笑:“王爷应唤我一声娘娘。”她变了,变了太多,工于心计,手段凌厉,站在他面前时,眼中透露出的光芒,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就好似她还是多年前于暖暖春晖里习字的小姑娘。

可他已经开始老了,鬓边生出的几根白发,怎么也遮不住,他长了穆熙十岁,这是无法跨越的岁月鸿沟。

她消瘦许多,精致的妆容也难以掩饰神情里的疲倦,陈帝宫中妃嫔众多,且她出生低微,没有亲族庇佑……他知道她如履薄冰,步步皆不易。

恍惚间,他想要招手,想要对她说,熙熙,我接你回去。就如同九年前,他于纷飞的大雪里向她伸出手,对她说我接你回去。

可他早已失去了带她走的资格,只能看着她艳丽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满目青翠中。

惟愿光阴流转,故人年少春衫薄。

穆熙诞下女儿不久,陈帝骤然病倒。

陈帝患上的是时疫,宫中妃嫔皆推诿不愿前去伺疾,也只有穆熙说,臣妾愿意去。

她衣不解带照料数月,陈帝的病一日比一日差,东宫的太子年纪尚幼,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任谁都知道,盛京很快要变天了。

春末,宁王谢夙举旗叛乱,边关的数位将领纷纷响应。

七年前先帝病重,徐妃下令封锁先帝病重的消息,朝廷于匈奴一战中迟迟不肯出兵,为的便是把谢夙拖死在战场。等到谢夙回来,徐氏一族已顺利掌控局面,即便是先帝亦无可奈何。

先帝把谢夙贬去宁州,暗中留了一枚兵符给他,那枚兵符可以调动先帝驻留在边关的玄铁军。先帝真正舍弃的,是放任匈奴直驱入境,罔顾边境百姓生死的三皇子。

谢夙亦培养了自己的势力,他这么多年忍辱偷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重回皇城,登上那个位置。

战报源源不断传来,说的皆是两股叛军在青州交接后,势如破竹,直指盛京。

皇城被破那夜,宫人们四散逃命,守在未央宫的,仅剩穆熙与几名忠心的太监。

号角声划破长空,陈帝从昏迷中惊醒,看向穆熙:“叛军都快攻入皇城,为何你还不逃走?”

她柔声说:“陛下在哪,臣妾便在哪。”

陈帝笑了笑,疲倦地合上双眼:“你这么忠心,朕有一份大礼要赐给你,到时候自然会有人送去的。”

她垂下眼眸,拨动汤勺的手顿下来,陈帝是想赐死她,她终究是等不到他前来么?

更漏声残,金戈声传到了殿外,总管太监催促陈帝离开,许久不见动静,一探鼻息,陈帝竟断了气。

她平静跪下,等候即将被宣判的死亡。

刹那间三支羽箭破窗而入,没入总管太监胸膛,穆熙侧首看去,泪意盈盈。

谢夙放下弓,身后是万千披金执锐的士卒,他向她伸出手:“熙熙,到我身边来。”

她隐忍了四年的泪,终于落下。

7.

穆熙迁入西园,孩子跟在她身边,孩子已经半岁多了,一直没有名字,穆熙给她取了个小名,叫瑗瑗。

天下初定,谢夙忙于朝政,但只要有空,便会来西园看看她。他纳了几位功臣之女为妃,迟迟没有立后,朝中劝谏他立后的声音越来越高,都被他压制了下去。

他已过而立之年,膝下仍没有子嗣,宫中传言纷纷,谢夙一笑置之。

谢夙准备册封瑗瑗为公主,他抱着瑗瑗和穆熙说这件事,她笑了笑,道:“陛下也应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同他说起这番话的时候,她的面容比起之前苍白许多。她生瑗瑗的时候难产,身子一直不好,入住西园不久便病了下去,服药也不见起色。

谢夙低头看向瑗瑗,若有所思。

他们之间已无岁月可回首,隔着这座皇城相守,相思相望不相亲,竟成了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一月后,谢夙立了皇后,是大司马的长女,性情温婉,相貌端庄。

封后大典结束当晚,他枯坐一整夜,看红烛燃尽。

次日清晨,西园的护卫急急向他禀报,说是太妃病情加重。

谢夙连忙赶往西园,穆熙倚在床头,眸中没有丝毫神采,嘴角犹带血迹。

“你们是怎么照顾的?”他冷声训斥满屋的宫婢与太医吧,推动轮椅上前,猝不及然地,穆熙抄起床头的净瓶砸向他,一时间满屋寂然,瑗瑗被惊到,哇地哭出声。

他甚至还来不及擦去脸上的血,便又有物什砸了过来,是一封泛黄的奏疏,七年前,他写给景帝的奏疏。

就好似一瞬间坠入深渊,他抬起头,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熙熙……”

“谢夙。”她打断他的话,“当年将我父亲的罪证告到御前的是你?”

他精心隐瞒了七年的秘密,原以为已被时光尘封,可最后穆熙还是得知了。

穆铮战死前,曾将厚厚一封信交到他手中,里面搜集了穆家的罪证。穆铮抢先一步得知了三皇子的部署,与穆丞相通过信后,他决意让谢夙把这些交到御前,一定要抢在三皇子之前,让三皇子误以为谢夙已弃了穆家这步棋,放弃抵抗。

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保全谢夙和穆熙。

“是我,一切是我所为。”就算他再如何解释,也无法改变穆家因他而亡的事实。

他起初待穆熙很好,是因为愧疚,为了补偿穆家,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穆熙捂住脸,泪从指缝中渗出:“可为什么会是你?”

谢夙处死了把奏疏送到穆熙的小太监,可他深知,他们之间是彻彻底底没有以后了。

穆熙的身子一日日垮下去,太医不敢再隐瞒,只好如实相告:“太妃的病是因为中了毒,毒量很小,日积月累而成。”

他盘问曾经伺候在她身边的宫人,终于知道她为何会一病不起。

穆熙在御前侍疾的时候,偷偷往衣裳的熏香里加了少量的毒,陈帝才会这么快病逝,而那味毒也悄悄潜入了她的身体。

谢夙登上皇宫里最高的塔楼,从哪里可以看到城郊的西园,他看了许久,直至落日西沉。

暮色将至,他忽又想起离开西园时,穆熙对他说过的话:“谢夙,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你了。”

穆熙病逝于次年春天,他才下早朝,便得知她的死讯。

谢夙匆匆赶了过去,甚至来不及换下龙袍。

西园里挂上了白幡,他推着轮椅缓缓行至她的房中,他们已经有一年未见,隔着那道帷幕,他听见瑗瑗的哭声。

谢夙始终没有勇气掀开帷幕,他命人把瑗瑗抱来,耐心地哄着她。

伺候穆熙的宫婢抽噎着告诉谢夙,穆熙昨晚同瑗瑗玩了会儿,不久身子乏了,命乳母把瑗瑗抱走。

今早,宫婢伺候穆熙梳洗,唤了数声也没见她起来,宫婢大着胆子掀开床帏,只见穆熙脸上蒙了一块锦帕,她早已死去多时。

他知道穆熙为何要蒙上那块锦帕,如她所言,她此生都不想再见他,即使是他们最后相见的机会。

愿生生世世不与君晤。

他曾以为他们相隔的不过是万里河山,待有朝一日,天下归于他手,他便能找回她,照顾她一生一世……可她自从得知真相那刻起,就不愿给他这个机会了。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怎么也哄不住,谢夙轻轻抱着她:“瑗瑗乖,咱们回去。”

8.

静思公主一岁多的时候,被谢夙接到宫中,受封公主。他的后妃陆陆续续给他添了两位皇子,三位公主,他最疼爱的始终是静思。

十六年后,盛京的百姓见证了那场盛大的婚礼,静思公主下嫁新驸马,当今圣上亲自送公主出嫁。

静思登上花轿前,看向谢夙,泪意盈盈,他笑了笑,挥手道:“瑗瑗去吧,日后想家了,回来便是。”

公主的送嫁队伍出皇宫后,谢夙去了一趟西园。

园子里的荒草已有半人高,他坐了良久,轻声道:“瑗瑗嫁了心仪的夫婿,她一走,皇宫里冷清不少。”

哀草萋萋,无人回答他。

谢夙倚在轮椅上,想起当年册封瑗瑗前,他为瑗瑗拟定的封号,静思。

静思己过,静思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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