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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贾平凹《老生》的民间书写

2015-03-17欧阳蒙

关键词:老生贾平凹乡土

欧阳蒙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贾平凹是当代文坛上始终扎根于乡土书写并独具个性的作家,新世纪以来,他的创作表现了对乡村现代化转型的敏锐思考。2014年,贾平凹推出新作《老生》,以民间写史的方式并结合对《山海经》的解读,呈现了具有纵深感与空间感的民间历史。《老生》由陕西南部山村的变迁史,讲述了现代中国的国情、世情、民情的历史变更,囊括了阶级斗争、土地改革、文革批斗、改革开放四个历史片断。“《老生》中,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和物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是那样的紧张而错综复杂,它有着清白和温暖,有着混乱和凄苦,更有着残酷、血腥、丑恶、荒唐。”[1]293其展现了民间的污垢与朴实并存的生态风貌,即民间充满浓郁的泥土气息的、以食与色为主的、鸡零狗碎的生存景象。“《老生》是在中国的土地上生长的中国故事,用中国的方式来记录百年的中国史。”“土生土长的中国故事”是指具有民间性、草根性的乡村文化形态和日常生活琐事,“中国的方式”是指乡土社会中朴拙、泥土气的思维方式与生活习惯。总而言之,《老生》用“中国的方式”记录乡土大地上古老的文化性格以及混沌粗糙的生活面貌,从而投射出整个乡土中国在历史剧变中稳固不变的生命力。

一、解构宏大的革命叙述,还原草根历史

贾平凹以民间草根历史的偶然性与荒谬性叙述,颠覆了现代理性历史的客观性与必然性。贾平凹关注世俗民众的生活轨迹,还原了民族/国家话语压抑下人的残忍、堕落、顽强、善良的多元性格面貌。“大司令”匡三不同于以往革命叙述中塑造的英雄干部,他贪馋好吃,四处耍无赖偷取食物,闹革命只是为了能吃饱饭。他临阵逃脱,经常逃离游击队的组织,又圆滑胆小,吃老鼠壮胆,以两个保安的四个耳朵冒充人数来彰功。他因送信免于前线枪斗而存活性命,却阴差阳错成为秦岭军分司令。革命者老黑彪悍不羁,种罂粟打熊,跨独木取蛇皮,用枪警戒闹出人命,私自穿正阳镇党委书记的中山装。他粗犷鲁莽,“谁有枪了谁就是王”,有一股嗜血的狠劲和不服输的胆量。老黑闹革命并不是因为阶级仇恨、革命义愤、政治觉悟,而是“都是背枪的!管它给谁背枪,还不都是出来混的?!”“我就是一杆枪!”[1]24-59老黑迷信蛮横但不失农民的慷慨仗义,为治愈李得胜的病痛,提枪去抢胎盘。“只要能治病,就是孩子没生出来,都要从他娘的肚子里要胎盘的!”[1]55死时受尽刑辱,硬气地嘲讽砸钉人的软弱……这些地痞流氓式的革命英雄,取代了以往高大上的民族英雄,是对革命历史话语的解构,也是贾平凹力图还原历史现实的别样书写。

历史变革实实在在发生在普通人的生活中,贾平凹并不是简单地戏谑革命精英,而是更关注于普通人本真的食色生活,尤其是遭受突如其来打击的土里土气的“地主”。善良朴实的王财东,怜悯贫苦的白土,并为白土去世的爹设灵堂,请唱师,张罗葬礼伙食,平息唱师之间摞侃子。王财东并不是暴戾狡猾的地主,他胆小怕事,政策改革致使金圆券作废令他绝望呆滞,划分阶级致使家庭破产令他受冤瘫痪,最后倍受马生侮辱含冤死去。作品中所谓的村干部,也没有接受进步、正义的革命教育,庄严的民族/国家话语只不过是满足他们欲望(权利、女人、食物)的藉口。他们有着传统农民卑琐、愚昧、虚伪、麻木、粗暴的劣根性。身为村干部的马生贪馋卑琐,当白河想让其帮忙赶驴驮麦并以擀长面作为犒劳时,“马生脚大拇指一翘一翘,盯着树上的一颗红软蛋柿,说:‘叔哎,你摇摇树,让蛋柿掉到我嘴里。’气得白河把驴牵走了。马生看着驴屁股,想着他是一只豺了,掏出那肠子多好。”[1]77他懒到不愿意摘柿子,馋到见驴屁股想肥肠,其滑稽无赖相令人憎恶。他狭隘自私,阴险狡诈,仇恨王财东送他不能用的金圆券而处处为难报复。他不满意拴劳比他高一级的正主任领导身份,以作恶下贱手法来撒气。“用手擦了擦鼻涕,笑着说:‘咱两个狗皮袜子没反正么,啊你是主任,你是主任呀!’手拍着拴劳的后背,也顺势把鼻涕抹上去。”[1]86他为了报复白菜的冷漠与无视,用捉奸的卑鄙手段整傻白菜;为了多分到几亩地,私自更改土地政策。甚至在按照田产划分阶级成分的土改时,他以狭隘的个人喜怒随意划分,只因“这牛棚驴棚比我家的房还好”[1]85,把草搭的棚子算成房屋,连棺材板都算成家具。他油滑贪婪,忘恩负义,完全不念当年李长复的恩惠,在分其家产时还顺手揣下一个镜子。混沌的阶级意识以及膨胀的个人欲望,使马生的报复心理在完成政策的借口下无限满足,从而使狭隘的革命暴力也更具合法性与正当性。

《老生》真实还原了被政治秩序、阶级解放、革命实践、社会建构等革命话语所遮蔽的历史真相。“贾平凹不仅重写了历史,又在重写历史中反省了‘我们’的出身和履历,在来龙去脉中拆穿了很多虚幻的影像,从而对百余年的国民性问题作出了新的诠释。”[2]政治权力对人的生存空间进行剥夺,个人情感、宗法血缘、日常生活都被整合到民族国家的利益中。摆摆为一双鞋而丧命的真相与烈士牺牲光荣的叙述形成了巨大反差;割资本主义的政治活动,却从侧面凸显了政治话语强加民间的荒谬性;因无人检举揭发而耽误政治工作,干部只得以“吐真剂”、解梦境、杨树天眼等迷信来恐吓乡人,甚至用投硬币、戳名字的荒唐手段来随机筛选批斗对象,以至于逼疯无辜的马立春。小农经济私有观在狭隘的政治报复中膨胀、扭曲,消解了政策原本的历史意义。检举揭发的制度引起了宗族之间相互猜忌、告密报复。“除了正常死亡,更多的是一些想不通事理一口气上不来死掉的地主,还有在分地过程中因分配不公斗殴打架死去的贫农。”[1]109王财东受冤反驳却被诬陷为地主分子反攻革命;枪决打死农会主任的凶手竟然牵涉了无辜的铁匠夫妇;不识字的妇女因评价标语“白字到了夜里亮堂,狼就不敢进院叼猪了”而遭批斗[1]153;为了响应批斗地主的政策而提供牵强附会、笑料百出、滑稽荒唐的证词,等等,都展现了政治革命斗争之于普通人循规蹈矩生活的动荡,以及给农民生活生存带来的无意义。

二、呈现自足的乡土风貌,触摸真实民间

贾平凹深情地注视着凝滞不变的、充满沉渣的、古朴的乡土世界,肯定民间完整的生命形态与自足的生活方式。百姓对革命的隔膜,使他们并不关心革命。他们把苏维埃政府许诺兑三倍物资的欠条当擦屁股纸。召集村民选代表时,村民因怕误了犁地而无人竞选。土改丈量土地时,村民担心政府踏坏刚犁的耕地。“跛子哥你听着,前世你偷摘人家梨,今生走路腿不齐。旁边看热闹的还真有个跛腿的,他拿长杆烟锅子敲我的头,说:‘前世嘴里生过蛆,今生你就当唱诗!’大伙哈哈大笑,我也笑了,正笑哩,保长来了”[1]49保安团与游击队武装斗争时,百姓依旧唱阴歌定阳婚,以俚语趣言相互调侃。乡人以土里土气的思维来看待政治。“白土说:‘你行,年轻轻的就当上副乡长,这比保长高一截的吧。’白石说:‘新政权正需要干部么。’……白石告诉说他回来通知村里推选代表去乡政府开会。白土说:‘哦,开保甲会。’白石说:‘保甲制废了,要选农会呀。’白土说:‘这咋啥都废,金圆券废了,保甲制废了,说废一句话就废了?!’”[1]82“保长/副乡长”“保会/农会”,政治话语对于耕地农民来说是那样陌生,生存理念与农村政策、乡村经验与政治理想之间存在着许多尴尬。乡人的民族国家意识并不自觉,朴拙的乡土思维使他们并不理解话语背后的政治寓意。对于质朴的地之子来说,这些富有政治意味的词语似乎毫无差别。

贾平凹以“流水账”笔法记录了政权更迭下的村落变迁史,真实触摸到庸常混沌的世态众生相和原汁原味的生活风貌。乡人端碗蹴在槐树下吃面糊糊,灾年也不忘一粒米一颗豆祭祀老楸树,人与土地相互依靠的温情感人至深。地之子们怀有顺安天命的朴素生死观,他们活到五十岁就张罗做棺材,制寿衣,选穴拱墓。不论是划分阶级还是批斗地主的政治运动,他们的生活仍旧离不开沾满泥土气息的鸡毛蒜皮,如兄弟斗殴、叔嫂恩怨、儿女情长、邻里矛盾、婆媳隔阂、继母虐待、妯娌争执等情感纠纷。贾平凹积极肯定独立于官方、主流文化边缘的民间文化,不厌其烦地描写秦岭的民风习俗。其笔下普遍琐屑的柴米油盐,都穿插着陕西南部的风土人情,如辣汤肥肠、囫囵煮土豆的面糊糊、包谷糁烩面等饮食习俗,还有吉凶忌讳、属相相克、祥瑞征兆等信仰习俗。如四龙镇晚上结婚抬秦参的禁忌,坟里盘蛇的吉兆,泼狗血的诅咒,胎盘埋到树根下保佑健康成长,佩戴被雷击过的枣木防迷路,生病借别人家的砂锅以消除病灾,抽响鞭打龙王的祈雨仪式等。其中,贾平凹细致刻画了立春节后竹简浮鸡毛、响鞭子的迎春仪式。“白河就把鞭子迎天抽了十响,众声欢呼。白土就套着牛开犁了。”[1]103立春时庙会节场的民俗仪式,表达了乡人对土地的感恩与祝福,以及对丰收旺年的美好憧憬。民间欢娱性的习俗,彰显了乡野率真活泼的生命力,呈现出积极健康并未受主流思想浸染的自由活泼的审美空间。

《老生》涉及了当今现代文明对乡土侵蚀的现状。如皮影戏民间艺术的衰落暗示乡土文化的衰败;工厂对自然生态的野蛮剥夺;因扩建砖瓦窑、炸崖石挖矿而导致土崖坍塌事故;政府收购耕地建设经济开发区、排挤村民致使其搬迁等一系列现代性问题,全面呈现了时代变迁下的民间史。现代商业文明冲击着宗法乡土伦理秩序,使乡民深层文化心理产生了裂变。县政府为把回龙镇打造成秦岭金都,引发了争夺金矿的血腥械斗,双全与平顺因利益争执而谋财害命等,都体现了现代文明所带来的膨胀物欲对人性良知的挑战。尤其是当归村在改革开放之后的变迁轨迹,展现了乡土在现代化的裹挟中的堕落与挣扎。干部们为了政绩升迁等利益追求而不择手段,为提高产量、赚取利润,给蔬菜肉类添加增长素、色素、激素、避孕药等化学原料;以合成老虎的假照片,来争取老虎保护区旅游景点设立的机会,开发当地旅游资源,赚取政府的补贴与资金。最后,当归村种植当归,根据本村的实际情况即原生态的自然资源来发展药材经济。戏生曲折寻找振兴本村的发展途径,也含蕴着贾平凹对被当下商业文明所席卷的乡土命运的深切思考。

三、汲取民间的典籍资源,创新文本形式

《老生》中的“老生”是葬礼上唱阴歌的歌者,他生命绵长,见证了几代人的辗转命运。作者通过“老生”所经历的人与事,讲述了人类在时代波动下变幻莫测的个体生命史。《老生》以《山海经》来谋篇布局,具有历史空间感。《山海经》是一部荒诞不羁的民间经典古籍,主要涉及地理知识、远古神话传说和寓言故事。《山海经》的“经”,不是经典之义,而是经历之义,其记录一山一草流转变迁的经历,是整个中国远古史的缩写。在奇山异海中生存着怪异的鱼虫鸟兽,无论时间如何流转,它们的生存本相同人类命运的本质是一样的,暗喻了世俗现实下复杂的众生相。《山海经》记载了古人观察自然的发现,囊括了贾平凹对历史、生命、人事的洞察与形而上思考,如对名分、专政、命运、神灵、历史等的哲学思辨。古人对天的尊崇传达着人对自然神明的敬畏感,神既能参天赞地育物亲民,又是“在冥冥之中主宰着人的生命生活的一种自然能量。”[1]70“可以说人类的成长是在饱闻怪事中才逐渐走向无惊的。”[1]9反映了人类麻木苟且、见怪不怪的精神状态。贾平凹又从《山海经》中窥探出人类生存法则的本质即狭隘自私——“上天造人的时候并没有安排人的食物,所以人永远是饥饿的,得自己去寻找可吃的东西,便什么都吃,想着法儿去吃,在自然界里突破食物链,一路吃了过来。人史就是吃史。”以及因有欲望而血腥暴戾、牺牲弱者的处世原则[1]9。“但人从来不惧怕任何动物和植物,人只怕人,人是产生一切灾难厄苦的根源。”[1]33贪婪欲望、仇恨自私是一切灾难的根源。“人是见不得有像人的动物,所以能征服的就征服,征服不了的就敬奉,软硬兼施。可以说,神是被敬奉的鬼,鬼是被驱赶的神。”[1]208作者对人的欺软怕硬本性的挖掘以及对神鬼的辩证理解,等等,在文本中一一呈现。贾平凹借《山海经》传达出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思辨,但是古奥晦涩的《山海经》并未完全融入混沌平庸的泥土生活里,与《老生》文本中每章节的历史故事并未真正沟通,存在文本拼贴之感。

“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风起云涌百年过,原来如此等老生。”历经沧桑世事的“老生”——贾平凹,安稳不惊地看待时代变迁下人的命运。他与政治规制话语保持一定距离,以“公道”的、“没有私心偏见”的原则,挖掘匍匐在乡土大地的国民文化心理。贾平凹以真挚的人文关怀,肯定人挣扎求生的经历。“人过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风刮风很累,花开花也疼,我们既然是这些年代的人,我们也就是这些年代的品种。”[1]294不管时代如何辗转变故,《老生》的价值就在于书写了人们在困境中的堕落、挣扎以及最后自救的过程。贾平凹始终关注着底层人民的生存现状,注重个体性的体验,真实刻画出了中国儿女的贪婪、麻木、卑微、萎缩、悲苦而又不失善良、温情的生存本相。

[1]贾平凹.老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2]王尧.神话,人话,抑或其他:关于《老生》的阅读札记[J].当代作家评论,2015(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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