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横声

一、血馒头

大学毕业后，梁会明留在省城工作，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昨天他接到谭叔的电话，说有时间让他回去一趟。梁会明十三岁时父母相继去世，是谭叔的资助使他得以继续读书。要是没有谭叔，或许他早就成了混迹街头的小混混了。

在电话里，他听出谭叔的语气有些不自然。这些年来，谭叔从来没主动要求他回去过，这次怎么突然变了态度？

第二天中午，梁会明就回到县城，买了一大堆水果、熟食来到谭叔家。

不巧，谭叔正好不在家。梁会明用门旁砖头下面的钥匙打开门进了屋，拨通谭叔的手机，没想到手机却在土炕上响了起来，原来谭叔把手机落在家里了。梁会明只好坐下来等，一抬头，见谭婶的遗照依然放在靠墙的桌上。谭婶虽然已经走了八年，但谭叔每天都要对着遗照说这说那，就像她还活着，还能听到他讲话一样。桌子上还有一个香炉，香炉前供着几个橘子、苹果，和一大盘雪白的大馒头。他皱了皱眉头，心里暗暗怪谭叔，按照当地习俗是不能用馒头上供的啊！

好在他正好买了糕点，于是就想用糕点把馒头换下来。他拿下摞在上面的馒头，正准备再拿下面的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压在下面的馒头竟然是红色的，就像是在鲜血里浸泡过一样。

就在这时，谭叔回来了，梁会明一把拉住他，指着那个红馒头惊恐地问：“谭叔，那馒头……怎么是红的？上面染的是什么？”

谭叔开心地笑了起来：“会明啊，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馒头上染的是血，人血，常伟那王八蛋的血！我用他的血祭奠你婶子，想来她在那个世界也会开心得笑出声来吧！”

谭叔谭婶无儿无女，曾经养了条宝贝狗乖乖，老两口把它当成心肝宝贝。八年前的一天，谭婶带着乖乖出去遛弯，乖乖尿急，在一辆轿车车轮上撒了泡尿，没想到却惹了大麻烦。

轿车的主人叫常伟，是个精通“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的主，就没他不干的坏事。那几年他刚搞了个建筑公司，发了财后更加嚣张。见狗往自己的车轮上撒尿，他二话不说从车里拽出一根棒球棍，一顿狠打，将乖乖砸成了肉泥。

常伟打狗的时候，谭婶正和邻居聊天，等听到爱犬哀叫声，一切都来不及了，急怒攻心之下，她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常伟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乖乖惨不忍睹的尸体。谭婶一下子病倒了，一个星期后就撒手西去。

突然间天降横祸，差点击垮了谭叔，他到法院告常伟，可法院的人告诉他说，杀狗不是杀人，毕竟常伟没碰过他老伴一个指头，最多让他赔偿一只狗钱，让人家替他老伴的死负责，想都别想。

这下谭叔彻底垮了，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他从原来的乐天派，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每天都祈祷老天长眼，一个雷劈死常伟。

梁会明问：“谭叔，这么说常伟死了？是……”

“你想问是不是我杀了他？”谭叔一下子泄了气，悲哀地说，“要是我有那个胆子，也不至于让他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你放心，犯法的事谭叔不干，谭叔只是凑巧遇到了，顺便蘸了点血回来。”

谭叔告诉他说，今天一大早，他睡不着觉就起来去买馒头。回来经过一片拆迁地段，看到路边停了一辆奔驰车，不远处有个人躺在地上。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他认出死者是常伟。常伟的脖子被划开了，血流了一地。他就用馒头蘸了常伟的血回了家。

得知常伟之死跟谭叔无关，梁会明终于松了口气，兴奋地说：“谭叔，这下咱家的仇可算报了，您再也不用生活在仇恨里。就是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呢？”

谭叔恨恨地说：“这家伙仇人遍天下，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了，谁知道呢！”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吃一惊。

二、说谎之由

谭叔脸色一变，赶紧把最上面的馒头放回去，盖住底下的血馒头，嘴上高声问着：“谁呀？门没锁，进来吧。”

来人是刑警大队的队长韩长秋和他的同事。谭叔皱了皱眉头，说：“原来是韩队长，你怎么又来了？刚才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吗？”

“有点事还需要你再配合一下……这位是？”韩队长看着梁会明问道。

“我叫梁会明。”梁会明自我介绍说，“谭叔是我的恩人，我是特地来看他的。”

简单地跟梁会明寒暄了几句后，韩队长拿出一份询问笔录。原来，早晨五点钟左右，韩长秋接到报警，说在工地附近发生了杀人案。韩长秋接到报案，连忙带人来勘查现场，然后向周边居民了解情况，谭叔这里是他亲自来问的。韩长秋说：“谭叔，早晨我来的时候，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一直在家睡觉，直到我敲门你才起来，对吗？”

谭叔点点头，回答说是。韩长秋的同事说：“韩队长跟你谈话的时候，大概是早晨六点来钟吧？那为什么周家馒头店的老板跟我说，你四点来钟的时候，去他家买过馒头？”

韩长秋扫了一眼桌上的那摞馒头，怀疑地说：“这就是你买的馒头吧？谭叔，你为什么要说谎？”

谭叔叹了口气，说：“没错，早晨我是出去过，也看到路上死了人，但我不想惹麻烦，所以我才说谎的。”

韩长秋紧盯着谭叔的眼睛，好像要看穿他心里的真实想法：“这个理由不充分，也就是勉强可以接受。如果我发现你仍在撒谎，恐怕我们就要把你请回局里配合调查了。”

谭叔连声保证这次他一定说实话，他把早晨的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讲了一遍，当然，用馒头蘸血的事情没说。

韩长秋十分失望，因为谭叔所说的这些，并没有提供关于凶手的任何线索。他随后又询问了几句，便带着同事离开了。

梁会明锁好门，埋怨谭叔说：“早晨那会儿你就该这么说，何苦瞒着人家，要是人家怀疑到你头上来，你岂不是更麻烦？”

“谁知道那老周嘴这么快，连这种话都告诉警察！”谭叔悻悻地说，“我用人血蘸了馒头，不是有点心虚嘛，所以才撒谎说从来没有出去过。算了，那王八蛋死了，咱们得好好庆祝一下。”

梁会明由衷地替谭叔高兴，先给谭婶上了炷香，然后摆上酒菜和谭叔边喝边聊，最后两人都喝多了，倒在土炕上呼呼大睡。endprint

梁会明在家里陪了谭叔两天，这两天里，两人聊得最多的就是常伟。因为常伟死在附近，左邻右里也都密切关注着这起命案，所以他们断断续续知道了许多内幕。

常伟遇害的头一天晚上，和几个朋友在万豪酒店赌钱。散了赌局后常伟开车回家，车胎却被扎了，在下来查看时，被人一刀毙命。事后警方在轮胎上找到一枚不倒钉，常伟身上和车上的手表、手机和钱包等值钱东西却一样不少，所以警方判断这是一起报复杀人案。

常伟的老婆小丽也不是等闲人物，她发誓一定要替丈夫报仇，整理了一份十七人的名单，交到警方手里，说这十七人都与常伟有仇，希望警方从中揪出杀人凶手。

两天过去了，梁会明该回去上班了，走之前他准备到超市帮谭叔采购些生活用品。就在超市门口，他看到一帮闲人在聊天，听他们说常伟被杀案已经有了进展，警方锁定了一个叫李洪发的人，此人有重大杀人嫌疑。

二、我是凶手

大约两年前，常伟带几个手下去酒店吃饭，服务员李祺上菜时，不小心将菜汁滴到了常伟的裤子上。常伟趁机调戏李祺，让她将菜汁舔干净。李祺拒绝，常伟就大打出手，一脚将李祺踹下楼梯。没想到李祺的后脑勺在台阶上撞破，当场死亡。

李祺的父亲李洪发将常伟告上法庭，但常伟上上下下都打通了关系，并且让一个手下站出来顶了罪。眼看着奈何不了常伟，李洪发只好不再追究此事，转而接受了常伟十万块钱的赔偿款。

按理说李洪发既然拿了钱接受和解，就不大可能事后又杀人报复。可是常伟的老婆小丽偏偏认为李洪发有嫌疑，并把他列入十七人名单之首。说他当年看似贪财，其实是装个样子，故意让别人瞧不起他，等有一天他真杀了常伟时，别人不会轻易怀疑到他头上。

警方调查发现，近一个月内，李洪发去过三次万豪酒店对面的网吧，每次都坐在靠近窗台的座位，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三四点钟才离去。

从靠窗的座位向外看，正好可以看到万豪酒店的停车场。万豪酒店是常伟等人的据点，他们经常去那里玩。警方怀疑他上网是假，掌握常伟的行踪规律是真。常伟的赌友证实那几天常伟都在那儿，而且离开的时间与李洪发离开的时间十分吻合。

警方由此怀疑李洪发就是凶手，估计是他在当晚埋伏在常伟必经的那片拆迁区，先用不倒钉扎爆了常伟的车胎，再等他下车查看时突然出手杀了他。

因为这一切都是推断，并无实证，李洪发根本不承认自己杀了人，说去网吧是他的自由，与常伟在对面的万豪酒店赌钱无关。警方不相信他的辩解，眼下正紧锣密鼓地搜集证据。

梁会明回到谭叔家里后，发现屋里坐着一个妖艳的女人。这女人正是常伟的老婆小丽。她正一副亲切的样子对谭叔说：“我老公肯定是李洪发杀的，但这人太狡猾，警察找不到证据。谭叔您帮帮忙吧，就说你亲眼看见他逃离现场，只要帮我老公报了仇，以后您就是我亲爹。”

小丽是在几年前常伟甩了老婆后，才嫁给他的，所以不知道当年谭叔与常伟的恩怨。谭叔面无表情地说：“除了你老公躺在那儿，我什么人都没看见，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我不能昧着良心撒谎。”

“谭叔，您也是个有同情心的人吧？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罪犯逍遥法外呢？”小丽花言巧语地说，“不会让您白帮忙的，事后我愿意给您十万块略表心意。”

“我觉得你是想让我作伪证，这我帮不了你。”

“不是作伪证，是为了伸张正义而采用的灵活手段。”小丽慷慨激昂地说，“谭叔，我给您二十万，这总行了吧？”

谭叔依然摇头。小丽立刻就翻了脸，骂道：“好话说尽，你怎么就一点都不识抬举？你去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今天敢不答应这事，小心出门被车撞！”

谭叔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来，指着门让小丽滚。小丽冷笑着离开了。

梁会明赶紧把听来的那些事说了一遍，最后叹了口气说：“别说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就算李洪发真没留下任何破绽，以这女人刚才的折腾劲，哪怕是伪造证据也得把他送进监狱。”

当天晚上，两人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小丽指使几个不三不四的人闯进李洪发的家，因为李洪发在单位上班，他们便将他家里一通乱砸，还打伤了李洪发的老婆。随后这些人又赶到李洪发的单位将他一顿暴打，逼他承认杀了人。幸好李洪发的同事及时报警这件事才得以制止，但李洪发已经头破血流，住进了医院。

警方拘留了几个动手打人的家伙，并且警告小丽不许乱来。小丽嘴上答应了，暗地里却让人放出话来，说不管什么人，只要能提供李洪发杀人线索，将李洪发绳之以法，她愿意出二十万赏金。

听到这些，谭叔心情很不好，早早便睡下了。第二天清晨，梁会明早早起来准备回家，谭叔却突然拦住他，说：“会明，今天别回去了，我想了一夜，有件事决定告诉你。”

梁会明有些意外，放下背包问谭叔什么事。谭叔一字一句地说：“常伟那个王八蛋，其实是我杀的。”

四、找个人来检举我

梁会明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杀的？”

“对，我杀的。”谭叔肯定地点了点头说，“你也知道，我对那王八蛋恨之入骨，想杀他报仇却没胆子。就在前几天，我终于下了决心。那天早晨我买了馒头回来时，见他正检查轮胎，我凑过去假装帮忙，趁他不注意划断了他脖子上的大动脉。”

梁会明震惊地问：“就算你能一刀杀了他，可你的刀从哪儿来的？总不能你上街时随身带着刀吧？”

“那几天，我每天身上都带着刀，就是这把。”说着，谭叔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剔骨尖刀，“我准备什么时候碰到他，就什么时候动手。果然，我的准备没白费。”

一直以来窝窝囊囊的谭叔，此刻冷静而无畏，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梁会明傻傻地看着谭叔，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可是，你怎么突然间就下了决心？决心是那么容易下的吗？”

谭叔重重地叹了口气，反问道：“会明，这事发生的头一天，我给你打电话说让你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谭叔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递过去，梁会明展开一看，不禁目瞪口呆。这是肺部检查的化验单和诊断书，上面的结果表明，谭叔已经是肺癌晚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