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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颤栗与祈祷

2015-01-23伊甸

江南诗 2014年6期
关键词:稻穗黑夜大地

伊甸,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于海宁长安镇,成长于桐乡农村的桑树林。少年时代种过田,青年时代当过工人,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教书。1980年6月在《东海》发表第一首诗。出版过诗集、散文集和小说集。现任教于嘉兴学院文法学院,教学生写文章。

◆在昌耀墓前

荒草重重叠叠地把它包围

正如苦难重重叠叠地把它包围

他身边的山坡

是大地挺出的胸骨

他的灵魂安宁地枕在上面

不再四处漂泊

枫树和楠树向他拥来

它们弯着腰向他致敬

它们不想长得更高

它们为他留着

像他的诗一样苍茫和辽阔的天空

野菊花开得如此小心翼翼

它们怕过于艳丽的色彩

会打扰他的沉思冥想

它们的香味也是淡淡的,淡淡的

若有若无

他的一生太累了

它们想让他做一个散发淡淡香味的梦

苦楝树啊,你为什么要向谒墓的人们

揭示生活的真相?

其实,他才是一棵蓄积着无数痛苦的

苦楝树

你们的根在地下紧连在一起

你用一万片树叶读着他的诗

从白天读到黑夜

从黑夜读到白天

蕨、蒿草和和黄荆都拼命地绿着

人们只看到它们的绿

看不到它们瘦骨嶙峋的躯体

人们只看到他诗中的高原

看不到他的羸弱,他的忧郁

他一生的卑怯和寒伧

在蝴蝶满世界乱飞的季节

你在这儿居然找不到一只蝴蝶

树木齐心协力顶起沉重的天空

不让它落下来

这份沉重就输入每一棵树中去了

沉重的树木啊,沉重的大地

你发现自己的骨骼、心脏、血液……

越来越沉重

◆在暴雨中

暴雨狂怒地用它的一排巨笔

删除了太阳

删除了大地的安宁,删除了

道路、河流、小草、蚂蚁

它正在删除一座座高山

一幢幢大楼

我感觉到了它要删除我的

强烈愿望

它删除了公园里孩子的游戏

湖边一对情人的热吻

它删除了窗口那首写了一半的诗

一位母亲等待整整一年的

敲门声,它删除了窗口那首写了一半的诗

一位母亲等待整整一年的

敲门声,它删除了无数约会

邂逅,一见钟情

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场精心策划的露天婚礼

它删除了多少人攥在手心里的

梦想,删除了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

用生命中的剧痛换来的

冷静和超脱

删除了一个从地狱中侥幸逃脱的女人

她的灵魂刚刚萌动的温暖

你听见了它狂妄的叫喊——

我将删除一切!

◆在羞愧中

你在即将说出一句真话前

拼命把它咽了回去

它成为一根鱼刺

久久地卡在你的喉咙里

你跟众人一起躲避不祥的乌鸦

它的飞翔

在天空划下黑色的伤痕

你让自己的躯体尽可能变轻

成为装饰太阳的白云或者风筝

“跪下吧,跪下才能得到神的庇佑”

跪得久了,你在试图站立时

膝盖仍在不时地颤抖

在一只癞蛤蟆面前

你转过身,把它想象成青蛙

在一头嗜血的狼面前

你转过身,把它想象成仁慈的绵羊

不,你不是想象

而是半被迫半自愿

说出谎言——你听见大家都在说

你说得越来越理直气壮

然后你一会儿披上癞蛤蟆的外套

一会儿套上狼的皮囊

渐渐地你把丑陋和残忍

当做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在大地剧烈的晃动中

遮天蔽日的雾被撕开一条条裂缝

你看见了自己的脚印

看见了一个中邪者的癫狂和迷乱

你苍白而发青的脸色

——一半是羞愧

一半是怯懦(留给未来的羞愧)

◆在一群无骨的动物中

它们被谁抽掉了骨头?

它们爱上了爬行

它们把蠕动当做最美的舞蹈

在潮湿的草丛和落叶覆盖的阴暗处

它们做着天堂的梦

它们把火焰当做死神

把阳光当做凶猛的野兽

它们热爱黑夜,它们崇拜

黑夜席卷一切的气势

它们喊“黑夜万岁”

它们自以为比擂鼓还响亮的声音

只有一些泥土下的腐尸听见

它们无赖地爬行着

它们绕开生气勃勃的花朵和庄稼

绕开那些坚定的脚步

树木好心地伸出手来

要把它们拉到光亮处

它们愤怒地斥责:这是谋杀

它们也许会往天上飞

也许会钻到地下去,也许会潜入海底

大地上传来

骨头撞击岩石时那悲壮的碎裂声

它们有的装做没听见

有的在哪儿甩出一连串嘟囔

“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自作自受

自取灭亡……”

它们以更热烈的舞蹈

庆祝他们的明智和平安

◆在重症监护室

父亲,全身插满了管子

像一个要从战场上溜走的士兵

被长官下令五花大绑

我听见父亲的心脏在呼救

肺也在呼救,还有血液

有些血液从父亲的嘴里逃出来

我多么想做一个指挥命运的长官

把这些血液五花大绑

押回战壕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父亲

他的嘴巴使劲地动了动,说不出一个字来

连通呼吸机的粗管子

勒住了他的所有语言

——有没有勒住他的回忆

他的恐惧,他对尘世的无限依恋?

一滴泪水从父亲的眼角淌下来

——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

父亲的第一滴泪水,像一块坚硬的冰

砸在我的心上

我用微微颤抖的手

抚摸父亲的头顶

——那里已是一片冬天荒凉的原野

我的嘴里神经质地吐出几个词

——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是对父亲的安慰,更是对上天的祈求

◆在破碎中

破碎和绝望,这一对孪生兄弟

在大地上随意地寻找目标

他们喜欢破门而入

喜欢看人们大吃一惊

浑身发抖

一个陶罐,一个花瓶

一只瓷碗,在破碎时发出急促的尖叫

像是呼救,又像是

对世界的抗议

它们的破碎干脆利落

它们甚至来不及感受到痛

一只玉镯的破碎是胆怯的

仿佛一个受到小小惊吓的女人

“啊”的一声,又捂住了嘴巴

世界仍然那么寂静

黑暗和光明,天堂和地狱

对这小小的破碎听而不闻

当破碎被破碎制造者

彻底消音的时候

它无法通过呐喊和嗥叫完成它的使命

它便一直破碎下去

一直痛下去

一直等到一种更大的破碎

更彻底的破碎

更痛、更绝望的破碎

◆在对一只石榴的凝视中

它在空中旋转,命令你的每一条伤痕

说出秘密

那薄薄一层皮肤遮蔽不了

它灵魂中的无限丰富

它的红在向整个世界射出光芒

向一个古城,一列火车

一段稍纵即逝的激情

一缕绵绵不绝的痛楚

射出光芒

它的汁液无穷无尽

像鲜血一样美得让人惊悸

像河流一样穿透无数冷漠的山峰

它的一颗又一颗星星

这些孕育着无限生命力的胚胎、种子

会在哪里生长?

一颗像梦幻一样的石榴

它旋转,旋转

在你无法触及的高处

你甚至不敢久久地凝视

怕它不经意间撒落的火焰

又一次把你灼伤

◆在金黄色的稻田里

稻穗们弯下腰,向土地诉说着

即将离别的忧伤

它们的色彩越来越像金子一样

它们在高贵中沉默

它们在沉默中谦卑

大地在它们深情的注视中不断地升高

终于跟天空连在了一起

你走进稻田

你为自己不是它们中间的一棵而羞愧

你模仿着稻穗低下头来

但你灵魂的色彩并没有变得金黄

你也向稻穗们学习沉默

但你学不会它们从每一粒谷子里渗出来的

高贵和谦卑

你必须长久地,长久地

用你的全部深情注视大地

一百年后,你灵魂的形状

才可能接近一棵稻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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