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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沐浴节到八廓桑烟 时光之城的律动

2015-01-22李初初

西藏人文地理 2015年1期
关键词:拉萨河八廓街大昭寺

李初初

对于任何一座城市而言,能永远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而已。拉萨,是发生了历史巨变的拉萨。拉萨,却也还是原来的拉萨,那个从1300多年以前延续至今的圣地。

与八廓街——拉藏最早的街区一样,历经一千多年时光的流转,它一直是古城拉萨的中心,一直是藏族人精神的中心。

这是一座城市沿着一条缓慢的时光河流,所呈现出的最美好和静的历史变奏。

沐浴之夜

光着上身的巴桑罗布,腆着稍稍隆起的肚皮,来到堤坝的斜坡上坐下,漫不经心地燃起了一支烟,等着拉萨河对岸东南方向“奔巴日”(意即宝瓶山)神山上“噶玛堆巴”星(有翻译为弃山星,也即金星)的升起。

今天是2014年沐浴节的最后一天了,又是星期日,在城关区政府下属机关部门当公务员的他,因为工作忙的缘故,“只能抓住这个沐浴节的尾巴了”。他一大早才带着老婆孩子过来,支起了帐篷,“让沐浴、玩沙、洗衣、晒太阳、看风景、过林卡一气呵成。”

由于没有参加全部七天的沐浴节,老婆有点生他气,孩子也撒欢去找小伙伴玩儿去了。此刻,整个拉萨河岸,暮色如凝,远山之上的星星还未来得及显现。他的烟头在冷凉的空气中一闪一闪,仿如某种惊叹。而不远处河边姑娘小伙的嬉笑及悠扬歌声中,有人在生火烧茶,烟雾袅袅升起。有人在收起晒干的衣物、褥子。有人整理好了帐篷,准备回家。

依照古老藏历的传说,在拉萨,这一年的弃山星,只会在今夜最后一次现身了。这颗谜一样的星星,每年只出现七个晚上,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拉萨的沐浴节,也只进行七天。相传那是在远古的一个秋天,拉萨河流域的大批牲畜染病死亡,人群被夺去生命,尸横遍野,惨不忍睹。灾情惊动了被称为“弥拉”的药神,于是他向神王旺波杰青请求为百姓治病,神王只给了他七天时间,于是他化为一颗星辰,出现在奔巴日山顶,将医术化为星光,与药物一起撒入河流及溪水,人们到了凡有星光照耀的水流中沐浴即可消除病患,从而抑制瘟疫的流行。从此,人们便在每年秋季金星出现的日子里,到江河溪流中去沐浴,藏族人称之“嘎玛日吉”,意思是洗澡的日子。人们深信,人体经过沐浴节期间连续七天的入水洗浴,能避免伤寒,抵御恶疾和瘟疫,更能延年益寿,强壮体魄。

作为拉萨当地人,巴桑罗布深谙这个节日的美妙与壮观,特别是在十几年前,火车尚未开通,西藏的旅游业尚未如现在这般引来蜂拥人群的时候,沐浴节期间,每当夜幕来来临,全城男女老少,都会不约而同来到拉萨河畔,享受这身心的洗涤与浸泡。安营扎帐的大人们更会熬起茶,煮起肉,每当他哆嗦着钻入帐篷,便有家人的各种温暖在等着他。更有人会燃起篝火,唱起歌,跳起舞,直到启明星升起,人群才逐渐安歇。而白天,则是人们洗涤衣物、被褥、卡垫的好时间,河岸的石头、柳条、灌丛都是天然的晾晒场,经过一天的曝晒,到了黄昏衣物就可以干透收回家里了。那时,整个拉萨河畔都会热闹若集市。然而随着旅游人群的增多,猎奇观看者,特别是在摄影爱好者们手中长枪短炮的逼迫之下,很多拉萨人过沐浴节,已经不再选择拉萨河,而改到了城北、城西靠近远山,鲜有游人的直沟河、鲁淀水沟等溪流河沟去了。

那时候,人们过沐浴节的主场地,正是拉萨河上一处植物繁茂、绿树掩映的河心洲,也是夏秋季人们过林卡的一处理想场所,叫作“古玛林卡”。“古玛”在藏语里意为“小偷”,据说原先城中的小偷们得手后,常聚于此处分赃,故而得名。而现在,“小偷林卡”消失了,变成了巴桑罗布所坐斜坡背后,拉萨商业生活和夜生活颇为繁荣的“太阳岛”了。如今太阳岛上高楼林立,晚上霓虹闪烁不熄。硕大的柳林,却只剩沿河街边那稀少的一排。最近两年,更有公司在这里的河道上开避了游艇观景项目,旅游旺季里,每天都有轰鸣的游艇载着游客在河面上穿梭巡航。

而不远的东南方向,仙足岛——若从天空鸟瞰,那里宛如一只巨脚,随着仙足岛居民区的兴建,近些年,更是发展成了以酒店和客栈为主的游客居住地,房屋租金已经由过去的每月一两千窜到了五六千甚至七八千以上,房屋售价更是由当初的三十来万涨到了一两百、两三百万而不等。从仙足岛往拉萨河南岸,现在正架起一座跨河大桥,直通向奔巴日神山下过去西藏四大林之一的“慈觉林”附近。自去年起,大型山水实景剧《文成公主》的演出场地在奔巴日神山下修建完毕,并正式开演。未来,整个慈觉林,会成为拉萨市专为文化创意产业而打造的一个文化旅游产业园区。

发展或许不是坏事,巴桑罗布并不为此而惆怅。傍晚时分,他还在拉萨河畔饶有兴趣地观看了一会儿风筝比赛。与内地不同,拉萨的风筝不可以在春天放,而是在秋天青稞黄熟开镰之后才可以进行。在旧社会,只有等到布宫里放出第一只风筝,外面的人才可以跟着放,拉萨一年里红红火火的风筝季也才正式开始。内地放风筝的多为儿童,而拉萨的风筝则是全民参与,小孩儿放、大人老人也放。内地的风筝讲究观赏性,看谁放的高,飞得远,而拉萨的风筝讲究“争斗”性,也就是看谁能把谁的风筝打败。所以拉萨的风筝,除了风筝本身,更加注重风筝线,传统进口的印度老鹰牌、大象牌麻线结实耐用,是放风筝人最热衷的选择。人们还往往把玻璃打碎,用胶水将玻璃残渣粘在线上,这样斗风筝时,便能锋利地割断对方的绳线,被打下的风筝,便成了战利品。这和小说《追风筝的人》中阿富汗的斗风筝以及印度的风筝比赛十分相似。对于巴桑罗布来说,不放风筝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为了补偿儿子,他准备带着小家伙放风筝,但他显然不怎么感兴趣,转而去河边玩足球去了。而现在,在拉萨河边放风筝、斗风筝,进行风筝比赛的人,也已经不像过去时候那么多。

巴桑罗布在静候着弃山星的升起,虽然入夜后寒气已经有些逼人,但他仍然需要在满天星光中,进入这带有八大功德的初秋水流中完成神圣的最后一泡,他需要将自己的身心带着足够的虔诚与敬畏,一起融入这母亲之河的激流中。从孩童到少年再到青年、中年,沐浴着这河水长大,这也是最能体现这个城市的人们与这条河流关系的一种精神仪式。他的吐蕃先祖们,在不断的发展壮大中,逐渐从雅垄河谷来到了拉萨河(吉曲)上游的甲玛地方,并在松赞干布时代,选定“吉雪卧塘”(意为牛奶坝子)作为一统青藏高原的军事基地。他们从甲玛沿着吉曲顺流而下,松赞干布首先在吉曲北边的红山玛波日上修建了雄伟壮丽的红山堡寨,并治理拉萨河,堵住北边河道,使南北分流、环抱平原的吉曲全部改由南流,从奔巴日山下向西而去,从而在山川中间形成更为广阔的优质草场和田地。继而迎娶了尼泊尔和大唐两位公主,带来了两尊尊贵的等身佛像,修建大、小昭寺,从而逐步形成了留存至今的拉萨。

作为熟悉先祖历史的文化人,巴桑罗布明白,拉萨这座有着近1400年传统的古老城市,其最大的变化,正是出现在国家和西藏经济高速发展的最近的几十年时间里。1962年,拉萨河再次出现水患,拉萨很多地方沦为泽国,大昭寺门口更是需要划船通行。1964年开始,自治区人民政府用了4年时间,在拉萨河北岸修筑了长达18公里的防洪堤,并对上游蔡公堂河段进行疏导。而到了70年代,政府又进行了流沙河的改道和整治工程,变流沙河水道的水患为水利,为拉鲁湿地提供源源不断的活水,也为城市向西北方向的扩展开发打下了坚实基础。

而2006年7月以后,青藏铁路开通之后的短短数年时间里,整个拉萨城的规模更是快速地又扩张了许多倍。这样的速度,不仅让巴桑罗布有点吃惊,也有些许的眩晕,就像日以继夜无声向西漂流而过的拉萨河水,就像风筝季拉萨河畔那些越发凋零的风筝比赛,他有点摸不着自己的头脑,不知道是不是幸福就是这个样子,只是明年,他也许会听从妻子的建议,沐浴节时会像朋友亲戚们一样,搬到城西北的溪流边过。

布宫往事

“红山耸立,碧水中流”,这是田汉先生在话剧《文成公主》中形容拉萨风光景致的一句贴切描述。在拉萨,有三座山崖,偏东的一座,是颜色暗红的玛波日,意为红山;靠南的一座,临近碧水拉萨河的,是颜色黝黑的加波日,意为铁山;稍西的一座,是形如磨盘的巴玛日,意为磨盘山。藏传佛教的信徒们认为,这三座山分别是观音、金刚手、文殊三位“雪域怙主”的道场和依附之地。松赞干布来到“吉雪卧塘”之后,看中了这处宽阔平坦,土地丰饶的坝子,觉得这里是自己成就一统青藏高原大业的理想之地,于是率领臣民们在红山建造了一座坚固的宫堡作为吐蕃王宫,这是圣城拉萨的第一座大型建筑物,也是现在所看到的布拉达宫的前身。

布达拉宫一直是拉萨的标志性建筑,却并非拉萨的中心——至少在过去是这样。1936年到过拉萨的英国人斯潘塞·查普曼,在他的《圣城拉萨》一书里写道:“拉萨城本身很小,真令人感到惊异,建筑物前的小广场周长只有2英里……大昭寺是全藏朝圣的最圣洁之地”,在这座聚集着僧侣、信徒、贵族、乞丐的小城里,“当一缕阳光在布达拉宫金色屋顶上闪烁时,你会激动不已。”严格意义上的古城拉萨,是指以大昭寺为中心的八廓街周边地方,其显著的标识便是要经过琉璃桥(又名“宇妥桥”,藏语称“宇妥桑巴”,即“绿松石桥”),关于这座桥,有说建于唐代,有说建于清代,但其是连接拉萨古城内外的要道,却是不争事实。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圣城拉萨发生了巨变。新的拉萨城面积已有当年英国人看到的几十倍大。布达拉宫周边,已经遍布鳞次栉比的房屋、星罗棋布的园林,从布达拉宫西侧的扎噶嘎日白塔往西,建筑物更显得年轻与现代化。但1960年大学毕业,响应国家号召来到拉萨的老一辈新闻工作者李佳俊老人还记得,50年前,他刚到拉萨的时候,“布达拉宫周边还一片沼泽地与荒滩,到大昭寺要步行许久”,“靠近大昭寺的300米地段污水横流,要绕道跨过了古色古香的琉璃桥,才看得见八廓街,才能领略到城市的繁华与喧嚣。”

当然,布达拉宫自身也在不停变化。2005年,西藏自治区成立40周年大庆,布达拉宫前的广场得到改建,广场和广场前的北京路上,铺了花岗岩地板,广场的周边花圃里种了花,广场变得更美。2006年,政府对布达拉宫周边环境进行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整治。转经路周边的商铺拆了,被高墙包围的龙王潭公园也变成一个不设防的景点,里面的风光也比以前更精彩。随着拉萨旅游的日渐升温,到2011年,以火车为主的进藏游客达到842.68万人次,为拉萨的旅游业带来了超过600万人次的接待量,2005年时,这个数字还只有98万人次。与此同时,布达拉宫的日接待量,也从850人涨到了2300人,买票成了让人头痛的问题,为此,许多人不得不头天晚上就搬着小板凳早早开始去彻夜排队。

而布达拉宫前山脚下的雪村,这里曾是旧西藏地方政府(噶厦)的重要机构“马基康”(藏军司令部)、印经院、印钞厂、监狱、仓库、各种手工作坊等的居地。雪村居民也包括噶厦从一品到七品的官员,但城墙内外住的更多的是替布达拉宫及噶厦的各种机构背柴、背水、扫地的佣人和他们的后代。如今,从南面上布达拉宫参观,还必须经过东南西三面用高墙围起来的前院,旧时的雪村就在这用于防御的城墙里面。最近二十多年间,雪村居民曾进行过三次大的搬迁,一次是1989年布达拉宫开始维修时,城墙内居民迁出了一百多户;第二次是1994年建设布达拉宫广场,城墙外的居民搬迁了三百余户。还有一次是2001年,将散居院内的303户,五百余位雪村居民迁出,将噶厦时期的“官房”予以保留、维修,民居有选择地保护,使其成为布达拉宫景区的一部分。而搬迁的居民,则集中安置在了布达拉宫后面的“雪新村”里。

雪村还曾是80年代中期一批艺术家和文艺青年的聚集地,此外,还有一大批画家也扎根于此。当时,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展开,一批大学毕业生主动放弃中心城市,选择了沿海或者边疆高原,西藏为年轻的他们点燃了艺术的激情。李佳俊和马丽华老师等人至今还记得,“每到清晨,三五成群的少女便背着木桶去药王山下、拉萨河边汲水,或嬉戏打闹,或哼着轻快的歌,来路上,却躬着腰一脸疲惫的神色,以至于‘背水姑娘’一度成了雪域诗人、画家最热衷的写作或绘画题材。”

对于布达拉宫的变化,与朋友范久辉一起,请教过曾任布达拉宫管理处处长,与布宫朝夕相处了20年的布宫守护者——强巴格桑老人,“那可多得说不清了,”老人举出了一例:“布达拉宫以前也是要展佛的,解放前,每年藏历二月三十那天,布宫要展佛。在1984到1985年,布宫维修的时候,李铁映等中央领导带领第二次中央代表团来西藏时,还再次展过佛。当时我是有经验的人,所以所有的事情由我来指挥操作。按以前的习俗要念经,展佛前面要供数千盏酥油灯,需要做很多事情。当时展佛时前面只有一百盏酥油灯,也没有念经的人。解放前展佛时,早晨阳光照到山顶之前要展开。三大寺院和大昭寺还要派各自的仪仗队通过玉妥桑巴(琉璃桥)到布宫前面聚会。还有乃琼护法神也要来。还有嘎厦政府各级官员,还会牵大象过来,加上僧俗群众,还有表演各种各样的节目。”

似是意犹未尽,老人又说:“布宫下面的雪,就是北京东路、康昂东路到三塔那里一点点的地方,拉萨古城原来只是指的八廓街,因此雪算是比较远的地方。拉萨变化的东西太多,以前藏历10月时,(意指现在拉萨藏历10月15号女性要钱),官员在那放个碟子,碟子上面放个哈达,有的官员和有钱人就在上面放点钱。藏历1号到15号在拉萨进行,16号到25号在雪进行,现在都乱了,女性要钱,不管什么人都要,改叫什么‘仙女节’了。”

转动的朝圣

凌晨四点半,我和朋友一起去大昭寺为不幸在拉萨河救人而牺牲的英雄送行。那天的凌晨,有雨片刻,似为天地对英雄远去的悲伤。霎时雨歇。去了很多人,大昭寺广场上车都停满了,数百人煨起桑烟,手持燃香,静静地跟在抬他的人身后,陪他转最后一次八廓。偶尔,会有人高声爆出一串藏语,那是意为“好人好报”、“英雄一路走好”这样的呐喊。按照藏人传统,去世以后的人不能再称呼他的名字,也不能直接拍摄他的相片,以免他惦念人间,不肯进入轮回。我是第一次以藏族朋友们的传统为逝去的人送行,肃穆,而又无比震撼。其时,所有转经人会停于路边,双手合十,念诵箴言为之送去祝福。那仍在磕长头的人们,亦会停下目睹这世间的无常,继而匍匐依旧。由众人抬行、僧人引路绕八廓一圈后,再在大昭寺门前祈祷,然后他的遗体将被送到拉萨东边的直贡梯寺天葬场进行天葬。

我和朋友被这庄严肃穆的仪式而惊震,久久不愿离去。不少藏人,究其一生,都在进行着这转动的朝圣。此时,天色微明,八廓街上已经陆续到来了不少转经的老人。而尚未开门的大昭寺内,僧人会在12岁等身的觉沃佛前添上清水与酥油灯。以这座由文成公主从汉地携来的佛像为核心绕转一圈,大约10步,这或许可以说是大昭寺(藏语称为“祖拉康”)内最为核心,也是最为殊胜的一条道路。而稍过片刻,大昭寺外,磕长头的人们开始此起彼伏。因为尚未到大昭寺开门朝佛的时间,因此大昭寺内绕佛殿一周的囊廊内转经道上,还呈现着短暂的间歇,只有寺内的僧人们偶尔推动着转经桶。在这里步行一圈,约3分钟左右时间。

到了晨间,绕大昭寺为一圈约需20分钟的中圈八廓菩提道上,以及绕大昭寺、药王山、布达拉宫、小昭寺为一圈,约需两三小时的外圈“林廓”上,涌动的人群,手里转动着经筒,口里念诵着经文,沿顺时针方向不停行走,形成一股奇妙的精神的旋涡。每年藏历四月萨嘎达瓦期间,这样转经的人群,会达到顶峰。因为四月是佛祖释迦牟尼诞辰、成道及圆寂的殊胜月份,笃信藏传佛教的藏族群众,都要以转经、烧香、吃斋饭等形式纪念他们心目中的佛祖释迦牟尼。

外转“林廓”,有一套完整的仪轨与规范,信众们先要朝拜祖拉康内释迦牟尼十二岁的等身觉沃佛像,再转完囊廓与八廓,然后到小昭寺朝拜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坐像明久多吉,然后从小昭寺北面的丁字路口,沿林廓路往东,再沿林廓东路往南转到现在的江苏路,再围绕药王山、磨盘山、龙王潭,布达拉宫返回小昭寺北面的丁字路口,也算是绕着以前的拉萨城转了一圈。

如若按照佛教的理论,这种转经人群形成的精神的旋涡,以及巨大能量场,应该算是一座坛城,也就是曼荼罗,通俗讲就是佛国及宇宙万物间的某种内在关系。一座坛城可以表示几乎所有真实的或意念之物,世界上每一个事物都是根据一个坛城形象的原始结构而塑造成的,因此,大昭寺是一座围绕觉沃佛像为中心的坛城。而围绕大昭寺而建的拉萨,也是一座巨大的坛城。而冰山雪岭之内,以拉萨为中心的西藏,也是一座坛城。可以说,这是西藏的历史之轴,藏人的吐蕃先祖最早建成的布达拉宫,以及运至此地的佛陀的塑像,由此形成的大、小昭寺,是整个坛城的中心。

转完经,我熟识的原来在八廓街上摆摊子做生意的阿妈和阿松(藏语叔叔之意),会与所有转完经的老人、外地僧人、做生意的商贩一样,来到八廓街周边的甜茶馆里消磨一下属于他们的甜茶时光。拉萨人过去并不喝甜茶,酥油茶才是历史。茶在西藏,或者说藏胞们与茶,就像鱼儿与水,不可分离。而甜茶作为外来文化,却改变着拉萨人们的饮茶观念与文化观念。那是英式文化时尚的引进,19世纪时,一些拉萨的贵族青年、军官,效仿起英人穿西装、打网球、喝下午茶。喝下午茶时也佐之印度出产的饼干,茶则也像英式奶茶一样,用牛奶与茶叶煮制而成,这便是拉萨甜茶的最初雏形。甜茶最初在西藏落地生根的时候,并未受到百姓欢迎,歌谣讽刺他们“坐在茶馆里喝甜茶,表明你无处栖身……”女性更不能随便进入茶馆,否则会被看作不守规矩。据老一代进藏的前辈们介绍,直到70年代,进入甜茶馆的藏族女性也寥寥无几,多是内地过来的汉族女性才不以为然,在她们的带动下,女性不进甜茶馆的旧俗也逐渐转变,直到后来,到茶馆喝甜茶已完全没有男女之别。

喝完早茶,拉萨的市场与贸易才在缓慢的节奏里徐徐打开。经历了前述的转经与饮茶,商贩们开始不紧不慢打理自己一天的生意。拉萨传统生意的主导场所,是一溜八廓街沿街的商铺和摊位,阿妈和阿松就是我2005年时,在转经路上偶然认识的,阿妈淳朴善良,虽说大都是义乌产“工艺商品”,可给客人算的价格非常便宜。阿松经营藏族古董生意颇有年头,对铁雕和藏族珠饰说起来头头是道,能流利地和客人摆四、五门国家的常用语言,但2013年以后,他和阿妈的摊位都迁到北京东路的八廓商城里去了。以前八廓街北边,是整个拉萨最有特色,也是从古沿袭至今,造成了今日拉萨之繁荣的冲赛康市场,和平解放前,康巴巨贾云集于此。现在,身上挂满珠饰和古董的康巴生意人,仍然沿用着在袖筒内隐秘出价的方式,在马路上站市交易,只是蜜蜡、松石、珊瑚珠子,近几年价格飞速窜升,早已让人不敢问津了。

从八廓街东南角,据说曾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与情人幽会地的玛吉阿米往东,我的朋友普布,在东孜苏路的一座古旧大院里开了家青稞酒馆,他酿制的青稞酒是我在全拉萨喝到过的最好喝的青稞酒,全原浆酒液,不兑水的那种。20块一大可乐瓶,也是我过去几年遇到的最贵的家酿青稞酒。可供不应求,想喝的话要提前电话“预约”,还往往求而不得。他也有自己的苦恼:原来他用来酿酒的青稞每斤几毛钱,最近几年上好的青稞已经涨到几块钱一斤了,成本太高,因此他的酒也不得不涨价,很多不从事旅游行业,不能直接带来收入增长的老邻居们,已经慢慢喝不起他家的酒了,而改喝外面几块钱一大瓶那种兑水的青稞酒,或者也有人干脆喝起了拉萨啤酒。与此相似,还有拉萨人最喜欢的甜茶、酥油茶和藏面,光明甜茶馆里的甜茶,原来一杯一毛钱、两毛钱,2005年涨到三毛,后来涨到六毛、七毛,现在则只按壶卖了,以前那种取杯后放上零钱等着倒茶的服务也已不再。2005年,一般茶馆里的藏面两块钱一碗,现在大都涨到四块、五块以上了。

也许,对于任何一座城市而言,能永远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而已。拉萨,是发生了历史巨变的拉萨。拉萨,却也还是原来的拉萨,那个从1300多年以前延续至今的圣地。每年到了秋冬季节,潮水般赴藏的游客早已退却,我们依然可以看到,白亮的日光在追逐着这座桑烟和诵经声永不凋零的古老城市。在浓云和光缝中,虔诚的藏人和信徒络绎不绝地从藏区各地远道而来,他们绕着大昭寺一如既往地沿着顺时针转动着,如其说这是巨大的精神力量的旋涡,还不如说是历史延续和留存下来的藏人的血脉在生生不息。那是生死轮回的不停演绎和生命长歌的不歇续曲,合着缕缕煨桑的青烟,直上九霄云外的圣灵世界。

这与八廓街——拉藏最早的街区一样,历经一千多年时光的流转,它一直是古城拉萨的中心,一直是藏族人精神的中心,是一座城市沿着一条缓慢的时光河流,所呈现出的最美好和静的历史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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