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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想像与文学明喻
——近代西方地理学对弥尔顿的影响

2015-01-21黄嘉音

关键词:弥尔顿失乐园

黄嘉音

(中国文化大学英文系,台北,11114)

地理想像与文学明喻
——近代西方地理学对弥尔顿的影响

黄嘉音

(中国文化大学英文系,台北,11114)

地理学是弥尔顿所关心的新兴学问之一,他认为地理学是博雅教育中重要的一环,并且长期关注地图的出版。他对地理学的兴趣也反映在诗歌作品如《失乐园》及《复乐园》当中。特别是在《失乐园》中,他透过明喻将撒旦的行动或经验比拟为欧洲远洋贸易的商船船队,这些商船船队穿过好望角,来往于大西洋与印度洋之间,在香料的交易上获得巨额利润。弥尔顿透过这样的明喻,制造出一种互文批判的效果:一方面由商船来批判撒旦,一方面也由撒旦来批判商船。这证明了地理知识对弥尔顿的思想及作品有相当程度的影响。

地理学;弥尔顿;《失乐园》;欧洲远洋贸易;香料;撒旦;明喻

批评家汤森(E. N. S. Thompson)曾经说:“在17世纪,没有任何一个学者对地理学所抱持的热忱,能跟弥尔顿相比。(No scholar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felt a keener interest in geography than did John Milton.”[1](149)这句话对于熟知弥尔顿的读者而言,或许有点出人意表。对多数人而言,弥尔顿是英国17世纪举足轻重的诗人、政论家、神学家,他晚年所做的三部长篇诗作,往往成为文学界分析诠释的焦点。此外,他为宗教改革、离婚、清教徒革命等议题所撰述的论辩之作,是研究其思想内涵,并探究英国17世纪中末期政治、宗教、社会发展的重要文献。然而,较少为人注意的,则是他在地理知识方面的涉猎以及近代西方地理学对其作品的影响。地理学虽非弥尔顿一生中最关切的核心议题,这门新兴知识在其思想与创作中仍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不仅影响了诗人的世界观,也反映出诗人对于当代新知识发展的关切。

弥尔顿对地理学的兴趣在学者之间并非新鲜事,但往往不是研究者考虑的主要课题,多视之为背景,几笔带过,因此探讨弥尔顿与地理学之关系的论著并不多。然而,在弥尔顿研究中,地理学这一块早在20世纪初就已出现,只是并未蔚为主流。最早系统研究弥尔顿此课题的,当属吉尔伯特(Allan H. Gilbert)在1919年出版的《弥尔顿地理名词词典》(A Ge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Milton),将诗人所有作品中曾经出现的地名、国名、民族名称等等逐一考据说明,并补上相对应的现代地名。[2]此外,吉尔伯特也针对弥尔顿所用过的地理学教科书及他对中国的认识做了分析。[3−4]批评家汤森也曾就弥尔顿在几个主要作品中所展现的地理知识、可能影响弥尔顿的地理著作,以及诗人对于地理知识的运用手法做了相当程度的评析。接下来,对于该主题最有贡献的,当属考利(Robert R. Cawley),他将弥尔顿唯一的人文地理著作《莫斯科大公国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Moscovia)视为文学作品,评析其文字手法,并且系统地爬梳《失乐园》中所出现的地名或地理描述,找出可能影响诗人作此描绘的地理著作。[5−6]另一位重要学者是帕克斯(George B. Parks),他详细比对《莫斯科大公国简史》的资料来源,为其撰写详细的导论及完整的批注,是研究此部作品不可或缺的参考资料。[7]至于弥尔顿可能使用的地图,相关研究屈指可数,较重要的有威廷(George Wesley Whiting)的文章,根据诗人作品中的地理描绘,推断他可能使用过哪些地图。[8]无论是考利、帕克斯,或是其他的学者,在研究此课题时,多半着重于资料的整理及文献来源的重建,较少论及地理学在弥尔顿的思维体系或创作中扮演什么角色,也甚少对此议题的历史、文化意涵予以进一步思考。随着近年欧美学界对科学革命与文学的关系重新燃起兴趣,陆续有学者试图探究科学及新知识对弥尔顿之影响,再加上文学及文化研究等领域开始对空间及人文地理的议题进行思考,使得此课题也逐渐受到较多关注。亨利·特纳(Henry S. Turner)在梳理1520年至1688年间英国文学与地图的关系时,就把邓恩(Johne Donne)和弥尔顿以独立的单元分别讨论,认为继玄学诗人邓恩之后,弥尔顿的作品是见证地图学与诗学之交集最重要的著作。[9](417)Morgan Ng则循着弥尔顿所收藏的家用圣经中的地图,来探索地图对于《失乐园》中地理空间叙述的影响。[10]尽管近几年来相关的研究零星出现,但是仍在少数,对于弥尔顿作品中所涉及的地理知识及叙述,应有更深层的文化意涵与更广阔的文学诠释空间,值得进一步探究。

一、地理学——一个新兴的知识领域

地理学(geography)对现代读者而言,是学校教育里正式编制的学科,在大学里是一个独立的专业,但一直到19世纪以后,其独立学科的地位才完全确立。自古希腊以降至中古,地理知识虽然存在,但并未被视为一门独立的学问,而往往被涵括在其他学科之下。一方面被收编在自然哲学(natural philosophy)之中,与几何、土地丈量相关,也有一部分放在世界志(cosmography)之下;另一方面,亦被纳入史学的范畴。根据里利(K.D. Lilley)对中世纪地理学的介绍,“geography”一词源自希腊文,但是在古典及中古时期的文献中并不常出现,而中世纪拉丁文献中有关地理描述的文类,多称为orbis descriptio,也就是“对世界的描述”。[11](24)

直到文艺复兴时期,随着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的《地理学》于14世纪末重新在欧洲出现,且译为拉丁文,造成欧洲燃起一股对地理学知识的渴求,再加上15世纪欧洲对航海拓展贸易的野心日益增强,使得地理学愈来愈受到重视。虽然在16、17世纪的学科分类上,地理学大体上仍然是依附在既有学科之下,但是已经成了大学课程中必须教授的知识之一。例如:魏舍和梅修(Withers & Mayhew)研究了1580年至1887年间地理学在英国主要大学课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们发现描述性地理学(descriptive geography)往往是附带在历史学课程中传授的,而数理性地理学(mathematical geography)多被称为“地球仪的用法”(“the use of globes”),归入数学课程中。尽管如此,大学在开设这些课程时,都会特别要求教授在讲授内容中必须纳入地理学的知识,而且即使不是教授这些课程的老师,也会鼓励学生勤习地理学。[12](15−17)

地理学日益重要的地位,亦可由16世纪的学科分类看出来。伊丽莎白一世的顾问、英国著名天文学家及数学家约翰·迪伊(John Dee),在为欧几里得《几何原本》英译本(1570)所撰写的“数学前言”(a mathematical preface)中,将数学及其他相关领域的科学知识做了系统性分类,并陈述各类知识的定义及范围。其中,他特别把地理学切割出来,成为单独的领域,与世界志及地方志(chorography)有所区别。他对地理学的定义,值得完整阅读:

Geographie teacheth wayes, by which, in sũdry formes, (as Sphærike, Plaine or other), the Situation of Cities, Townes, Villages, Fortes, Castells, Mountaines, Woods, Hauens, Riuers, Crekes, & such other things, vpõ the outface of the earthly Globe (either in the whole, or in some principall mber and portion therof cõtayned) may be described and designed, in cõmensurations Analogicall to Nature and veritie: and most aptly to our vew, may be represented. Of this Arte how great pleasure, and how manifolde commodities do come vnto vs, daily and hourely: of most men, is perceaued. While, some, to beautifie their Halls, Parlers, Chambers, Galeries, Studies, or Libraries with: other some, for thinges past, as battles fought, earthquakes, heauenly fyringes, & such occurentes, in histories mentioned: therby liuely, as it were, to vewe the place, the region adioyning, the distance from vs: and such other circumstances. Some other, presently to vewe the large dominion of the Turke: the wide Empire of the Moschouite: and the litle morsell of ground, where Christendome (by profession) is certainly knowen. Litle, I say, in respecte of the rest. &c. Some, either for their owne iorneyes directing into farre landes: or to vnderstand of other mens trauailes. To conclude, some, for one purpose: and some, for an other, liketh, loueth, getteth, and vseth, Mappes, Chartes, & Geographicall Globes. Of whose vse, to speake sufficiently, would require a booke peculier.[13](aiij)①

地理学研究如何用各种不同的形式(球体、平面或其他方式),描述或绘制出城镇、要塞、城堡、山脉、树林、港口、河川、溪流等的方位(有时是以整个地球为范围,有时只呈现特定的某一部分),根据实际的情况按照比例,以最清楚、恰当的方式呈现。大多数人都觉得,这门学问时时刻刻带来无尽的乐趣,也带来种种有用之物。有些人用它来装饰自己的厅堂、起居室、寝室、藏画室、书斋、图书室。有些人是为了明白过去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如战役、地震、大火或其他类似的事件,藉此得知事件发生的地点、附近的地区、与我们现在的距离,以及其他相关的情势。另有些人,急着想要看看土耳其人的广大领土、莫斯科大公国的辽阔疆域,或是地球上基督教信仰所到的小小范围。我说小小,是跟基督教尚未传播到的区域比起来。还有一些人,是为了到远方的国度去旅行,或为了得知别人的旅行经验。总而言之,为了种种的目的,许多人爱好地图、航海图和地球仪。至于这些工具的使用,则需要一本专著才能详尽介绍。②

从这段叙述可以看出,对于迪伊和其他16世纪后半期的知识精英而言,地理学已经有一个较明确的范畴,主要是测绘地球上的山川地貌及各个国家或地区的城镇聚落。这显然是受到托勒密《地理学》中的坐标定位法所影响。然而,地理学实际的应用,却可扩及其他层面,不仅可以加深对历史知识的了解,增加对世界各国政治版图的认识,并有助于航海探索未知世界,或扩充个人对世界各地的知识。

16世纪后半期,英国逐渐意识到海权的重要,开始尝试向海外探索,企图建立自己的海权版图。虽然当时英国远远落后于西班牙和葡萄牙,不过已经开始急起直追。1553年英人派船队前往莫斯科建立贸易关系,1580年德瑞克爵士(Sir Francis Drake)完成环球探险航行,自此之后,英国的船队、探险家、贸易商陆续开始向海外发展。到了17世纪初,英国已开始在北美洲开拓殖民地据点,并与荷兰合作,与葡萄牙抢占远东市场。直至17世纪末,英国已成为欧洲海权强国中不可忽视的新星,而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势力则在衰退中。弥尔顿的一生,从1608年至1674年,横跨将近四分之三个世纪,正好见证了英国崛起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航海技术、地图绘测与地理知识的发展、累积及运用具有关键性的地位,也是当时的君王、政府、商人及知识精英必须正视的一门学问。弥尔顿毕生对于知识的养成、传播极为重视,这从他所写的《论教育》(Of Education, 1644)和《论出版自由》(Areopagitica, 1644)可见。况且他在共和政府担任拉丁文秘书,负责撰写外交文书,对于当时的外交、海外贸易、远洋探险等事务不可能不熟悉,因此弥尔顿对于地理学及世界地理知识抱持兴趣,并不让人意外③。

二、弥尔顿的地理学知识

虽然弥尔顿将生命中大多数的时间投着在政论、诗歌及神学上,他对于地理学却一直相当重视。地理学对他而言,虽然不像宗教改革、离婚、弒君(regicide)等议题般具高度争议性,却是受过教育的精英分子必须具备的基本能力。弥尔顿在那篇阐述个人教育理念的《论教育》中,就认为地理学是青年学子学习更高深学问的基础之一。在他理想的课程规划中,学生首先接受古典语言的基础训练,了解文法及发音,然后透过有关农耕的文章,建立基本的阅读能力④;接着,即开始传授学生地理知识,教导他们地球仪与地图的使用技巧:

So that it will be then seasonable for them to learn in any modern author the use of the globes, and all the maps; first with the old names, and then with the new; or they might be then capable to read any compendious method of natural philosophy….And having thus passed the principles of arithmetic, geometry, astronomy, and geography, with a general compact of physics, they may descend in mathematics to the instrumental science of trigonometry, and from thence to fortification, architecture, enginery, or navigation. And in natural philosophy they may proceed leisurely from the history of meteors, minerals, plants, and living creatures, as far as anatomy. (CWP II, 389-392)⑤

因此接下来学生可以透过当代作家学习地球仪与地图的使用,并对于古代地名及现代地名都能详知,这样他们就有能力阅读简要的自然哲学知识。……在学过算数、几何、天文、地理和一般医学的基本原理,他们可以学习数学中的三角学这种应用学科,然后再学习防御工事、建筑、机械或航海。而在自然哲学方面,他们可以轻松地逐一学习有关陨石、矿物、植物、动物和解剖学等方面的知识。

由上述这段话可见,弥尔顿认为,只有先奠定地理学的基础,学生才能进一步学习广泛的自然哲学知识。他把地理学与算术、几何、天文并列,作为学习三角学之前的预备学科,后续才能进展到一些应用科学的领域。

值得注意的是,弥尔顿的课程规划改写了中世纪波伊修斯(Boëthius)以降所建立的博雅教育(liberal arts)七大学科,即三艺(语法、修辞、逻辑)与四艺(算术、天文、几何、音乐)。虽然他并未否定七大学科的重要性,但他新增了地理学、自然哲学及其他应用领域的科目,对于学习的顺序、目标、方法及学科的相关性做了相当幅度的改变。杜兰(Angelica Duran)即认为,弥尔顿“将四艺中最后一项近乎神圣的‘音乐’换为凡俗的‘地理学’,就如同在《假面剧》(A Mask)中他把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中的基督教三大美德‘信、望、爱’(faith, hope, charity)中的最后一项,改为‘纯洁’(chastity)一样,令人颇为震惊”。[14](156)⑥

此外,弥尔顿在教导自己的学生时,也多少实践了他的教育理念。⑦其外甥艾德华‧菲利浦(Edward Phillips)叙述自己在舅父的教导下所研读的材料。除了算术、几何、三角学之外,弥尔顿也特别选择当代的地理著作为教材,以便让自己的外甥能获得基本的地理知识。他所采用的是著名地理学家戴弗提(Pierre d’Avity)的法文原著《世界列国志》(Les estats et empires du monde, 1613-1635)。[15](61)这部著作,以精要的方式将世界各主要国家的地理、政治、物产、风俗民情逐一介绍,对于少年学生而言,是一部能够帮助他们认识世界地理的入门书。

除了在知识体系中,弥尔顿极为看重地理学之外,对16、17世纪欧洲人远洋航海、探索世界的记录,也抱持高度的兴趣。大约在1642至1648年之间,弥尔顿编纂了《莫斯科大公国简史》,描述自1553年以来英国屡次派遣探险队、商船或外交使节到俄罗斯,与莫斯科大公国(Muscovy)建立商贸外交关系,旅程当中累积下来的见闻及知识。这部作品并非原创之作,而是主要参考了英国当时最著名的二部海外探索者见闻大全,一部是海克利特(Richard Hakluyt)的《英国海外见闻录》(Principle Navigations, Voyages, Traffiques, and Discoveries of the English Nation, 1598-1600),另一部是普尔卡斯(Samuel Purchas)的《普尔卡斯的朝圣之旅》(Hakluytus Posthumus, or, Purchas His Pilgrimes, 1625),节录其中的许多片段,重新编辑组织而成。该份手稿当时并未出版,一直到弥尔顿晚年,他才打算付梓,并且为此写作了一份序言。可惜该手稿尚未出版,弥尔顿便已逝世,迟至1682年才得以问世。⑧序言中,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研读地理是一件既愉快又有益的事情。(The study of Geography is both profitable and delightful.)”(CPW VIII, 474)据此,我们可以看出弥尔顿对于远洋探索及地理知识长期抱持着莫大兴趣,因此才会不辞烦劳,阅读这二部卷帙繁浩、内容五花八门的航海见闻合集,从不同时期、不同境况的航海家、商人或外交官所做的叙述当中,精选符合其构想的片段,加以编辑改写,汇集成一部简要的见闻录。况且,即便事隔数十年,他仍然认为这部简短的作品有出版的价值,透过该手稿的出版,再次强调地理知识的重要性。⑨

弥尔顿对地理学的重视,也展现在他对地图的关注之上。1656年11月8日,他写信给当时正在欧洲的友人汉巴赫(Peter Heimbach)。从信中我们知道,他曾委托汉巴赫帮他找某一部地图集,但他只是想询价,并不一定要购买,而后来汉巴赫给他的报价是130个佛罗林(florins)。弥尔顿一看报价,半开玩笑地感叹:“你说的这个天价应该是拿来购买整座毛里塔尼亚山的总数,而不是一本地图集吧!现在的出版家在地图中加入了许多奢侈的元素,以致于个人的图书收藏变得跟高级别墅同等豪华。(You certainly must mean that that immense sum is asked for the Mauritanian mountain—not for a book of maps. So much luxury has been introduced by printers, that the furniture of a library seems to be as sumptuous as that of a villa.)”[16](83−84)由于价格太高,弥尔顿没有购买,而只是要求汉巴赫帮他查询该地图集总共几册,并检视其质量,与当时地图名家布劳(Joan Blaeu)或简森(Johannes Janssonius扬松纽斯,英文简称Jan Jansson)的版本比较,看看哪个版本较为完整、内载的地理讯息较准确。当时弥尔顿双眼已经全盲,因此他说:“我已双眼失明,地图对我用处不大。倘若我花了大钱买下这本书,恐怕在我试图用盲眼探索地形轮廓之时,会对自己的不幸备感哀戚。(As maps can be of little use to me on account of my blindness, I fear that whilst I should in vain attempt to survey the delineation of the earth with my sightless eyes, I should lament my destitution the more, as the book cost me so much.)”[16](84)

由此可见,弥尔顿显然长期关注地图及地理学的新发展,因此他对于当时绘制地图的名家及他们所出版的重要地图集了如指掌。根据艾米·特纳(Amy L. Turner)的研究,弥尔顿曾参考了简森(Jansson)的航海地图集(Atlas Maritamus)[17],而威廷也分析,奥特柳斯(Abraham Ortelius)的地图集(1606或1624)是影响弥尔顿最显著的一部地图作品。[8]弥尔顿手边到底收藏了哪些地图,现在已经难以确知,不过从他的信可以推测,即使已经眼盲,他还是对于地图保持高度的兴趣,想要持续扩充自己的收藏。在前述对价格的感叹中,他把地图集称做“the furniture of a library”[16](84),地图似乎成了像家具般必备的收藏品,亦即知识精英的知识范畴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这也呼应了他在《论教育》一文中把地理学及地图的使用视为知识基础的看法。

三、弥尔顿作品中的地理想象

弥尔顿诗歌中的地理描绘,最常为人讨论的便是《失乐园》第十一卷中天使米迦勒(Michael)向亚当展现人类堕落后的整个世界(370-411行),以及《复乐园》中撒旦在山巅对耶稣展示他可以统治的世界帝国(第三卷,269-321行;第四卷,25-80行)。论者对于《失乐园》中伊甸园的地理描绘及诗人可能采用的资料来源也有些许探讨⑩。除此之外,在《失乐园》中还有许多明喻(similes)充满了地理想象。这些明喻不仅反映出诗人所累积的地理知识,或者是诗人对地理学的兴趣,更重要的是,也显示诗人对于当代地理大探索的一种观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诗中叙事与当代地理发现的互文对话,诗人也往往藉此暗示自己的观点。由于这样的例子在弥尔顿的作品中有不少,碍于篇幅有限,本文仅就《失乐园》中二段文字所呈现的问题作一些阐释。

在《失乐园》中有关地理学或地理发现的明喻,最吸引读者目光的,出现在描述撒旦往返于地狱与人间的旅程。在第二卷中,撒旦寻找地狱的出口,企图脱离地狱、寻找新世界的旅程,就被比拟为从香料群岛沿着印度洋向南航行的商船。另外,第四卷中,撒旦在接近伊甸园之时,一阵微风吹来,鼻中闻到一股芬芳的气味,此处诗人再次把撒旦的体验比拟为在印度洋上航行的商船。诗人这样的比拟并非随意为之,也并非刻意炫耀自己的地理知识,因为他所叙述的这些远洋航海的经验,对当时的精英阶层而言并不陌生。若仔细阅读《失乐园》中关于撒旦旅程的描写,我们会发现撒旦的旅行本质上就是一个探索宇宙、寻找新世界的行动,而弥尔顿把这样的探险旅程与欧洲商船前往东方开拓香料贸易和帝国势力的行动相比,隐隐暗示着对于远洋商贸活动的一种道德批判。

我们先看第二卷中的明喻,这段出现在撒旦与堕落的众天使商议结束,所有的天使开始探索地狱冥界,试图找到可以暂时安定下来的方法。此时撒旦则独自一人前去探寻地狱出口:

Mean while the Adversary of God and Man,

Satan with thoughts inflam'd of highest design,

Puts on swift wings, and towards the Gates of Hell

Explores his solitary flight; som times

He scours the right hand coast, som times the left,

Now shaves with level wing the Deep, then soares

Up to the fiery Concave touring high.

As when farr off at Sea a Fleet descri'd

Hangs in the Clouds, by Æquinoctial Winds

Close sailing from Bengala, or the Iles

Of Ternate and Tidore, whence Merchants bring

Thir spicie Drugs: they on the Trading Flood

Through the wide Ethiopian to the Cape

Ply stemming nightly toward the Pole. (PL II, 629-642)

这时,神和人的仇敌撒旦,

怀着更高的计谋,心热如火,

乘健翮,试作孤独的飞行,

直向地狱大门飞去;有时往右,

有时往左,探视着高空;

一会儿平飞掠过渊面,一会儿

奋翮高翔,直向火的穹顶冲去。

如在海上遥望,见一飘缈船队,

群帆高挂云端,乘彼岸的贸易风

从孟加拉国或特拿德、替道诸岛,

就是商人们贩运香料的地方,

冒着季节潮的危险,

越过茫茫的埃塞厄比亚海,遥望好望角,

连夜向南极挺进……[18](110)⑪

在这段描绘中,撒旦从地狱底部飞起,冒着危险寻找出口,企图逃离此陌生、阴沉的异域,朝向更熟悉、更接近天堂的世界;而欧洲的商船从遥远的东方异域,冒着危险横渡印度洋,沿非洲东岸南下,企图通过风浪汹涌的好望角,回到熟悉的大西洋。弥尔顿在此处把撒旦满怀野心,企图飞向地狱关口的行动,模拟为满载香料的欧洲商船,朝向印度洋和大西洋分界的岬角而去。燕卜荪(William Empson)曾指出,商船载运着香料象征着“异教信仰”(“paganism”)和“世俗的骄傲”(“earthly glory”),而撒旦就像那些商人一样,用馥郁的禁果来“交换” (“exchange”)夏娃的纯洁。[19](171)船上的香料,或许未必代表异教信仰,但却指向东方遥远的异地他乡,是一个令人充满想象、也充满未知恐惧的境域,有如撒旦所处的地狱。而香料本身,强烈指涉一种俗世利欲熏心的态度,商船船队急着连夜赶回欧洲,企图用满船的香料换取利润,就如同撒旦包藏祸心,赶着离开地狱,要用他邪恶的意念和作为,骗取自身利益,赢得人间。

到了第四卷,弥尔顿又再度运用类似的比喻。此时撒旦来到伊甸园外围,正在打量着乐园的景象,不仅花木繁茂,而且空气清新,忽然一阵阵微风吹来,传来扑鼻芬芳。

And of pure now purer aire

Meets his approach, and to the heart inspires

Vernal delight and joy, able to drive

All sadness but despair: now gentle gales

Fanning thir odoriferous wings dispense

Native perfumes, and whisper whence they stole

Those balmie spoiles. As when to them who saile

Beyond the Cape of Hope, and now are past

Mozambic, off at Sea North-East windes blow

Sabean Odours from the spicie shoare

Of Arabie the blest, with such delay

Well pleas’d they slack thir course, and many a League

Chear’d with the grateful smell old Ocean smiles. (PL IV, 153-165)

这时迎着他的四围清新的空气

也更加清鲜了,徐来的清风,

把春天的快乐吹进心中,除了失望

以外,一切的悲愁都能吹掉。

软风阵阵,搧动含香的羽翼,

吹送土地的芬芳,并向人私语

盗取名香的地方。譬如航海者

挂云帆于好望角的彼方,正经历

莫桑比克海峡,东北风在海上

从盛产香木的阿拉伯幸福的海岸

吹来沙巴的妙香时,他们感到

精神爽快,故意停滞而缓行;

而且那大海原也喜欢这种妙香,

行过一程又一程,都见它笑逐颜开。[18](213−214)

在此段中,弥尔顿以香料为比喻,再度将撒旦与欧洲商船串联起来。伊甸园中传来的馨芬,使撒旦原本想要闯入园中施行诡计的欲望,更加强烈。同样的,欧洲航海者航行至印度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取得东方的香料,在前往远东的遥远路途中,闻到阿拉伯半岛传来阵阵香料的气息,让商船上的探险者醺然陶醉在对香料的想象和追求物质利益的渴望之中。

有趣的是,诗人透过香气,建立圣经神话与欧洲地理发现的互文阅读,创造出丰富多层次的意涵。伊甸园吹来气息,撒旦一共体验到二次,但二次的经验截然不同。起初,他感受到的是清新纯净的空气(“purer aire”),足以涤净人心、洗去忧愁,这是撒旦在没有主观成见之下,直觉的感受。然而,一旦他想起自己来到乐园的目的,激起内心的怨仇,感觉立刻变了。从伊甸园迎面吹来和煦的微风,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愉悦(“vernal delight and joy”),反而化为一股勾动欲望和贪念的力量。在此处,那风用羽翼搧动着乐园的气息,也煽动撒旦内心的欲望;“native perfumes”表面上是指乐园当地的芳馨,但也让人联想到印度尼西亚香料群岛上土著所生产的香料。风所轻声诉说的,并不是纯净的感受,而是他从何处偷来这些战利品(“spoiles”);把乐园中的香气比为战利品,就等于是把抽象的气味转化为一种有价之物,可以为人拥有、侵占、掠夺。因此,撒旦第二次体验到的乐园之风,是在恶念驱动之下的感受,而那香风也化为一股诱惑的力量,煽动他占有乐园的渴望。这样的体验,就被诗人非常自然地与前往远东追求获利的商船连结在一起,船员在海上闻到香料国度的阵阵气息,内心的贪婪物欲开始蠢蠢欲动,有如撒旦一般,潜藏在心中一股征服未知世界、获得自私利益的野心,也明显流露出来。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纽顿(Thomas Newton)在为此段作批注时,会联想到意大利诗人马利诺(Giambattista Marino)在《阿多尼斯》(Adonis)中的诗句,把馥郁芬芬、充满香料气息的海风称为“贪婪的气息”(“the greedy air”)的原因[20](172)⑫。

弥尔顿在前述二段诗行中所建立的互文性,不仅在于用欧洲商贸船队作为喻体(vehicle),来阐明作为本体(tenor)的撒旦或是撒旦的经验,而是在于二者可以互为喻体、互相附与意义。因此,除了可以用商贸船队来说明撒旦的行动和经验,也可以反过来用撒旦的行动来诠释远洋商贸船队的探险旅程。若为前者,则是用人类经验或知识中的具体例子作比喻,来说明诗歌中奇幻的神灵活动,目的在彰显撒旦的邪恶并昭示上帝的崇高旨意。⑬倘为后者,即是以撒旦的邪恶为讽喻(allegory),藉以评判人类远洋贸易活动背后的狂妄野心和贪婪动机。弥尔顿这种互文讽谕的手法,一方面点明了他想要昭显的基督教神学观,一方面又透过此神学观对人世间的活动予以道德批判,引领读者将抽象的神学意义应用于当代人类活动的诠释之中,产生丰富的多重意义。

前述所提到的道德批判,并非纯粹是诗歌中透过比喻手法所提供的暗示,在弥尔顿其他论著中可以找到更直接、鲜明的论述。在《莫斯科大公国简史》第五章的开端,他一反全书客观的叙事口吻,加上了一段评论,清楚表露了自己对航海贸易探险的态度。

The discovery of Russia by the northern Ocean, made first, of any Nation that we know, by English men, might have seem’d an enterprise almost heroick; if any higher end than the excessive love of Gain and Traffick, had animated the design. Nevertheless that in regard that many things not unprofitable to the knowledge of Nature, and other Observations are hereby come to light, as good events oftentimes arise from evil occasions, it will not be the worst labour to relate briefly the beginning and prosecution of this adventurous Voiage; until it became at last a familiar Passage. (CPW VIII, 524)

英人在北冰洋发现俄罗斯,为世界各国之先驱。此事若非出于追逐获利的强烈动机,而有其他更崇高的目的,应可誉为英雄之举。不过,由于许多自然知识及其他相关的观察也因此而获得,就如同许多善事伴随着邪恶的缘由而生,所以在此简述此段早期探险的历史,以期此路未来成为经常来往的海上通道,应不为过。

从这段评论看出,弥尔顿似乎对于纯粹出于商业动机的远洋探险并不苟同虽然他并未明示所谓“更崇高的目的”(higher end)为何,但从后面几句所提到的自然知识来推测,“更崇高的目的”极有可能指的是增加地理、自然方面的知识,而英国国力之拓展也是另一个可能,因为他在最后提出对于英国与俄罗斯之间航海往来的展望。

此外,弥尔顿所说的“许多善事伴随着邪恶的缘由而生”一句,让人立刻联想到《失乐园》第十二卷中亚当对天使米迦勒的回应:“这一切善由恶生,恶变为善。”(“That all this good of evil shall produce,/And evil turn to good.”) (PL 12: 470-71)人类虽因撒旦诱惑而堕落,但却也预示着未来上帝之子拯救世人的福音。批评家贝福德(R.D. Bedford)就指出,弥尔顿这句话中所抱持的观点,就像是一颗种子,将会发芽茁壮,发展为《失乐园》的宏伟架构(“a seed whose argument was to grow into the extended and intricate structure of his great epic poem”)。他甚至认为,《莫斯科大公国简史》第五章的这一段评论,可以看作是预示诗人将要撰写的《失乐园》之题词(“a resonant proleptic epigraph to Paradise Lost itself”)。[21](76)

由此可见,《失乐园》中将欧洲商船船队与撒旦作互文模拟,并不完全是弥尔顿无谓的联想,而是出于他对于当代地理发现与远洋商贸活动的关切以及对这些活动的一种价值评判。这也证明了17世纪地理学的发展,对于弥尔顿的思想与创作有相当程度的影响,虽然不能构成其论述的核心,却形成一个潜在的文本(subtext),成为诗人不断汲取灵感、表达观点的泉源之一。这个潜在的文本,让诗歌当中的想象世界与诗人所理解的现实世界不断地相互指涉、相互解释,也让读者可以进出于基督教的神学想象与自身的现实体验之间,进行复杂的意义辨证。因此,地理学在弥尔顿的思想与著作中,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角色,这个角色还有甚么样的功能与面貌,值得再进一步深入探索。

注释:

① 迪伊的“数学前言”并无页码,仅以aij、aiij等符号标示不同节。

② 本文所有引文的中译,除了《失乐园》之外,全为笔者所译。

③ 帕克斯(George B. Parks)认为《莫斯科大公国简史》应该视为是一本外交手册,目的是提供当时计划出使莫斯科的霍利(Colonel William Hawley)一些有关俄罗斯的相关数据,以极为简要的方式呈现。(CPW 8)另外,贝福德(R.D. Bedford)也提到,1657年英国共和政府原本计划派遣布莱萧(Richard Bradshaw)出使俄国,因此弥尔顿替克伦威尔拟了一份给俄皇的外交文书,并且写了一份给外交使节参考的指南。

④ 弥尔顿认为有关农耕这个主题的文章较为浅显,对于少年学生而言较易理解。此外,他所采用的语文训练方法,近似今日所谓的专业领域阅读(content area reading)的概念,也就是说,让学生用某一种外语阅读专业领域的文章,可得一石二鸟之效,同时强化外语能力并吸收专业知识。

⑤ 本文所引弥尔顿的论著,均出自英文耶鲁大学版《弥尔顿文论全集》(Complete Prose Works of John Milton,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3-1982),文中缩写为CPW。文中所引《失乐园》(Paradise Lost),出自The Milton Reading Room. Ed. ThomasH.Luxon.,缩写为PL。

⑥ 杜兰的原文为“The substitution of the mundane ‘Geography’ for the nearly divine ‘music’ as the last element of the quadrivium is as shocking as his oft-mentioned substitution in A Mask of the last element, ‘charity’ in his revision of the Christian triad of 1 Corinthians 13 to ‘Faith . . . Hope . . . [and] Chastity.”

⑦ 大约从1640年开始,弥尔顿的妹妹安妮的两个儿子约翰与艾德华开始在弥尔顿的家里接受私人教育,前后共6年。起先只有艾德华固定跟着弥尔顿学习,约翰后来才加入,后来又陆续收了一些学生。随着学生增加及家中空间不足,弥尔顿后来搬到伦敦城外靠近奥德斯门(Aldersgate)的一处宽敞的房子。根据艾德华的传记,弥尔顿就是在此地把他的教育理念充分应用在教学上。有关弥尔顿的生平,请参考Babara Lewalski, Life of Milton: A Critical Biography (Malden: Blackwell, 2000)

⑧ 出版商在广告页对该书出版的历程作了说明,表示手稿之所以迟迟未出版,主要是由于出版商希望能够找到作者其他相关的作品,可以合并为一册再出版。

⑨ 有关《莫斯科大公国简史》的细节及诠释,已有少数学者加以探讨并批注。参见G.B. Parks, “Preface to A Brief History of Moscovia.” Complete Prose Works of John Milton Vol. VIII: 1666-1682.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2. 454-72。针对此部作品的内涵及意义,笔者将另文作详尽的分析。

⑩ 相关的研究,请参考Thompson, Cawley, Whiting, Ng等人之论著。

⑪ 本文所引用《失乐园》的中译部分,均采用朱维之的译本。

⑫ 马利诺的整段叙述为:“The greedy air enfolds; fragrant blend/of mingled odors as it takes its flight—/air which not only lightly sports among/the branches by the shore, a fleeting sprite, /but even far out on the waters wafts/its fragrance to the passing mariners.”

⑬ 弥尔顿认为上帝创造万物有一定的位阶,每个位阶的生命各有各的能力与活动范围。人类虽然高于动物、植物,但是仍低于天使,因此人类对于世界的了解能力有一定的局限。虽然人间的万事万物人类都能感知,但是有关天界的事情是超乎人类能力的范围,不但人的肉眼无法看见,人的智力也难以领会。这是天使拉斐尔来到人间向亚当夏娃揭示天界战争之时,所遇到的难题,也是诗人在《失乐园》中阐述天界事物时,必须解决的问题。因此,诗人就采取以有形喻无形的策略,用人间具体的事物来比喻天界无形的事物,以便让读者能够了解。相关的分析,请参见黄嘉音:《弥尔顿〈失乐园〉的空间与地方》。《英美文学评论》第 12期,2008 年7 月。页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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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fluence of early modern geography on John Milton: a preliminary study

HUANG ChiaYin
(Department of English Language & Literature, Chinese Culture University, Taipei 11114, China)

Geography is one of the newly-emerged fields of knowledge Milton has taken interest in. Milton considers geography as an essential part of the liberal education and continues to track the latest development of map publications. His concern of geography is also reflected in his poetic works such as Paradise Lost and Paradise Regained. In Paradise Lost, Milton compares Satan’s expedition and experience to those of a European fleet traveling between the Spice Islands and the European Continent through the Cape of Good Hope in the hope of gaining profits from the space trade. Such a comparison in the similes produces an intertextual criticism that goes both ways: from the trade fleet to Satan and from Satan to the trade fleet. This shows that geography has played an important part in Milton’s thoughts and works and therefore deserves our further attention.

geography; Milton; Paradise Lost; European fleet trade; spices; Satan; simile

I106.2

A

1672-3104(2015)01−0190−08

[编辑: 胡兴华]

2014−10−13;

2014−12−05

黄嘉音(1971−),女,台湾桃园人,比较文学博士,中国文化大学英国语文学系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英国文学,翻译及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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