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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

2015-01-05曾剑

神剑 2014年1期
关键词:春风儿子

曾剑

张连发住在矿区道南,五十岁上死了女人。死了女人的他,从来没想再找女人。他见东院老田头,七十岁了,还娶回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太,就对矿工们说,都这把岁数了,还折腾啥。

但后来,他不再说这样的话了,他说的话是:家里没个女人,真不像个家。张连发家是有女人的,他与儿子儿媳妇一起住。他说没女人,大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找老伴哩。

张连发是想找老伴,而且有了目标,是疙瘩屯一个叫孙秋月的女人。他与这个女人相识,完全是因了一张报纸。那天,三月的阳光暖暖地照进小院,张连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看见风中有一只风筝在飘荡,越来越低,最后,竟然跌落在院子里,飘至他身边。他把它捡起来,不是风筝,是一张报纸。张连发捡起报纸,展开,目光在报纸上行走。阳光刺眼,他回屋戴上墨镜。戴上墨镜的张连发看上去很帅,显得年轻了许多。张连发看到这样的文字:丈夫离世隐瞒真情,母亲支持儿子军营建功。再往下看,意思就清楚了,原来写的是本城南郊疙瘩屯妇女孙秋月,三前年送子赴武汉当兵。儿子入伍十八天后,丈夫被确诊为肠癌,从发现癌细胞扩散到离开人世,孙秋月的男人只用了半年时间。半年的苦痛,孙秋月咽进肚里,对儿子只字未提。

这是个刚烈的女人。张连发手捧报纸,愣了半天,决定去看看这个女人。

第二天天气很好,没有雾,阳光透彻,看不见尘埃浮动;矿区上空是碧蓝的天,天上簇拥着一团一团的白云;林子里鸟声如洗,衬托出清晨的宁静。张连发的心情,就像这晴朗的天。他洗脸,剃须,换上整洁的中山装,像是要去参加宴请。他踏着满地阳光,脚步轻快。他是个老实人,成天生活在一种事不关己,与世无争的状态里。但是,这天,他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敢去见孙秋月,那个从来没见过面,只在报纸上见过其名的女人。

张连发从疙瘩屯村口羊馆那里,打听到孙秋月的家。孙秋月家的院墙并不高,他的目光越过院墙,看到的是一片绿意盎然的院落。院里有新扫过的痕迹,农具摆放整齐。鸡鸣,狗叫。一个干净整洁的院落,看不出是一个寡居女人的住所。院子里涌动着生活的气息。

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见一个陌生女人,张连发伫立片刻,转身回踅。他多么希望这个时候,孙秋月走出屋子,冲他的背影喊:进来坐,喝杯茶。但没有,直到他拐过她家的院角,也没听见喊身。张连发沿着村街,朝着矿区方向走,内心莫名沮丧。

该着张连发与孙秋月有缘。张连发离开疙瘩村时,在村头一块地里看见了孙秋月。当然,他并不认识她,他看见一个女人独自在地里劳作。她动作干脆,有着男人的干练。张连发心动了一下,猜想,该不会是她吧,莫非她就是那个叫孙秋月的女人?似乎也只有像她那样没了丈夫的女人,才会独自一人在地里干活。

张连发装着打听路,走上前与女人搭话。女人冲张连发点头微笑。张连发问:“大妹子,咋就一个人干,我家大兄弟呢?”女人说:“男人得癌症死了,儿子在部队上,这点地,就只有我一人来侍弄了。”果然是孙秋月,张连发的心差点飞出来。他不往前走,一屁股坐在地头。看天,看树,看孙秋月劳作。

张连发孩子一样,东瞅西看。孙秋月来到他身边。她拿起一个白瓷杯,手指捏着杯把,另一只手拎起暖瓶,将茶杯里灌上开水,荡漾几下,倒掉。又将暖壶里的水,淋在茶杯四壁,之后,她倒了一杯茶,递给张连发,说:“大哥,喝茶。”

张连发接了茶杯。孙秋月在他身边,要往地下坐。孙连发急忙掏出汗巾,在孙秋月的屁股落地前,将汗巾铺在地上。孙秋月不想坐他的汗巾,但惯性使身体已重重地落在了上面。她磨着屁股,伸手够起暖壶,往一个玻璃杯里续水。原来她有专用杯。张连发狐疑地看着她忙碌的手,孙秋月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瓷杯是专门给客人准备的,路过的人走累了,在田间地头歇歇脚,喝杯茶。

在春日乍暖还寒的风中,张连发只觉心里一热,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手中茶杯,也借机端详这个女人。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也就四十四五岁吧,明丽、干净。清瘦的面孔,瘦削的肩,这样一个瘦削的农村女人,怎能独自扛起一个家?

孙秋月偶尔也打量身边的张连发。五十出头的张连发,五官周正,面庞白净,圆脑瓜留着短发,像冬瓜皮上那密密的绒毛,只不过冬瓜皮上的绒毛是白的,而张连发的头发乌黑油亮。张连发身体刚开始发福,穿着粗布衣裤,布鞋,一身行头配上那张脸,他看上去像一个心慈面善的出家人。孙秋月对他有好感,在她屁股就要落地的那一刻,他把汗巾塞在她身下的举动,令她心动。自从男人去世,谁这么关心她,在意她,怕她凉,怕尘土弄脏她的衣服。张连发,一个知寒知暖,知道疼人的人。

“大哥,家里人都好吧。”孙秋月表面问寒问暖,实则试探。

“好着哩,同儿子过。前年老伴没了,胃癌。”

孙秋月的心,蜂蛰一般。她想起自己的男人。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得癌的人这么多。

喝了一杯茶,说了一气话。孙秋月起身,接着侍弄地。张连发跟到地中间,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拾掇。”

孙秋月没有拒绝。丈夫离世两年多了,想起那些踏破门槛来相亲的光棍男人们,如果有一个张连发这样的,她或许不会苦守到今天,毕竟人就一辈子。张连发一下子填充了她空荡荡的心。他一点也不老,不招人烦。他那么憨厚,朴实,不像那些个上门相亲的老光棍,埋汰,一张嘴,话还没出来,先喷出一股烟酒味,张连发不是这样的。他衣着干净,一嘴牙又白又整齐,嘴里一点气味都没有。

孙秋月留给张连发的第一印象也不错:她不老,应该再找一个男人。她不是找不着,报纸上说,很多没了老伴的男人想娶她,她不嫁。张连发从孙秋月给他烫茶杯,给他倒茶小心翼翼怕烫着他的动作,觉察出孙秋月是一个爱干净,会体贴人的人。她家院落里那股浓浓生活气息再次飘然而至。他感到孙秋月不是那种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寡居女人,这么说来,她不是不想嫁,她是没找到她看得上眼的男人。他有一种感觉,认为报纸上说她不嫁的话,不是真的,是记者出于宣传的目的,胡咧咧。

张连发回到矿区,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活泛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这是牵挂的力量,他的眼前只有孙秋月。孙秋月原来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虽然有些憔悴,但皮肤并不像农村女人那么黑,大眼睛,衣着得体。她看他的眼里,有一股月亮似的光辉,能感受到它的温暖与光亮。这光,同时令张连发不安。他知道,自己恋爱了。人家的条件好,脸像中秋的满月,干净,饱满,又那么能干,懂得尊重人,体贴人。走进妇人堆里,是百里挑一哩。自己是啥,钻进人群,就是一个土豆滚进一堆土豆里,想挑出来都难。

张连发盯着窗外,阳光穿过窗玻璃,温热地照在他身上,他的心也是温暖的。他就在这温暖的阳光下,幻想着孙秋月,憧憬着他们幸福的明天。

三天后,张连发再上疙瘩屯。孙秋月让他坐,给他沏茶。他走到院子里,帮孙秋月整菜园子。孙秋月叫张连发大哥,张连发叫孙秋月大妹子。他们这么兄妹相称,半个月后,他们的称呼变了,改为“老张”和“老孙”。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这么一步一步拉近。但他们毕竟是老年人,他们冷静,不像年轻人那样,爱起来不管死活。他们只是一对在爱的河边,悠闲漫步、濯手洗足,期盼幸福来临的老人。

然而,眼看就要到手的幸福,突然离他们远处,这缘由一个多事的记者。记者想对孙秋月进行深度采访,就带着孙秋月,南下武汉,到部队去了解孙秋月儿子近况。

孙秋月见到儿子时,忍不住冲上去,抱着儿子的肩哭。那个晚上,记者走了,孙秋月留了下来。她给儿子和儿子的战友洗衣服,拆洗军被。儿子的战友,从她忙碌的身影,想起他们的母亲,不少兵哭了。有几个落后兵,竟然一改作风稀拉的毛病,在训练场上很卖力,生活中也知道节敛。

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连队干部让孙秋月多住一些时间,让她给她儿子和儿子的战友做报告,讲她隐瞒丈夫病情和死讯,支持儿子在部队工作的故事。

报告越做越大,不久做到了团里,师里。

一个月后,孙秋月回到疙瘩屯。热闹的军营,冷清的院落,她的心也冷清。她找到张连发,对他说:“老张,咱们溜达溜达。”他们走到矿区,走到一方水塘边。这水塘原是一个露天矿,多年前煤采光了,成了一个大坑,后来灌上水,用来洗煤。现在,煤场越离越远,早不用它洗煤了。那一池水,因煤炭的吸附作用,清澈透明。

水塘南边,是一个矸子山。山下边有树,有花草,是这两年零星种的。树不成林,花草不成片。他们在水塘边寻块地坐下,水波在阳光下,像风中的绸缎,很柔很亮地动着。孙秋月不看张连发,她盯着波光闪闪的水面,说:“我们结婚吧。”

张连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虽然一直在“处”,可结婚,张连发没想过,这突然的喜讯,带给张连发脑子里,一阵水波一样的光亮。一片波光在风的吹动下,从远处荡到他身边,慢慢地被岸吞噬。张连发望着另一片波光,想,幸福就像这水波,不趁机抓住,很快就会消失。他痛快地应道:“行!”

孙秋月说:“到时你上我那儿住。我那三间房多敞亮,院子也大。你们矿区有的人家,真不如我们乡下。”

张连发的身上,掠过一丝温暖。一道阳光穿过树隙,照在他身上。他望着眼前明丽的一池水,觉得心里特别透亮,自己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就像这上午的太阳,不温不火,却蕴含着力量。

孙秋月起身,拍着屁股上的尘土,说:“那我先走了,找人择个黄道吉日。”

张连发起身,学着孙秋月的样子,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说:“我也回去准备准备,把我存折上的钱取出来,请人把房子拾掇拾掇。”

孙秋月说:“你的钱可不敢动,你那点血汗钱,你留着养老。你不像我,我儿子越来越出息。我老了,他有能力养我。”

张连发鼻子酸酸的。自老伴去世,没人同他说过这么关切的话。

孙秋月先走了。她的背影在那些高高低低的煤渣上跳动。张连发的心,随着她跳动的背影,欢快地跳动着。他说,这个女人还不老,一点也不老。自己这条件,唉,啥也别说了,过年过节,多给祖先烧些纸敬些香吧。他的眼睛热乎乎的,涌出了泪花子。孙秋月的身影模糊了,离他越来越远,但那张微笑着的脸,却离他越来越近,将他的心填充得满满的。幸福像一个温暖的火球,在他周身滚来滚去。

张连发恋爱了。确切地说,这是他的初恋。多年前,他与那个知青结婚时,才十九岁,那时他还不懂爱情。直到多年以后,她死去。他也想她,但似乎并不那么强烈,这让他感觉到,那个知青带给他的,更多的是生活,而非爱,至少不是强烈的,纯粹的爱。

张连发年少时,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娶一个城里女人做老婆。那时家里穷,农村女人他都不敢想。十六岁那年,村里来了一群知青,男男女女,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落在这个村落。是他们改变了他的命运。具体地说,是一个叫杨春风女知青改变了他。她像一场春雨,飘落在他的心里,慢慢润泽,他心里就被冲刷出一道印迹。那时,他常用好奇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她,不忍心将目光移开。他羡慕她,有文化,长得也不错,简直就像从天而降的仙女。其实,现实中的知青很苦,他们吃不饱,成天干农活。

有一天,少年张连发与同伴在河套一片洼地挖坑烤地瓜。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那几个地瓜烤熟,香味在河套里飘荡。地瓜烫手,他们双手倒腾着地瓜。地瓜在他们的手上皮球似的颠来倒去。这时,少年张连发看见一个女知青,贴在一株老白杨树后,目光随着他手里的地瓜荡来荡去,正是杨春风,张连发窘红了脸,把地瓜递给她,她朝他笑。令张连发惊喜的是,她居然接了地瓜。地瓜,村里人都不爱吃,烤着玩儿,她居然接了,背过身去剥皮吃,并直说香。

自那以后,张连发常在自家灶膛里,烤一个地瓜,或是几束苞米。他的裤兜里常会揣着热乎乎的地瓜和苞米。只要杨春风独自一人,他就把地瓜或苞米塞给她,然后逃得远远的。成天追赶牛群,一身汗味的张连发,身上多了一股烤地瓜和苞米的香味。

几乎是一夜之间,张连发长大成人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有绒毛一样的胡须,从他那光溜溜的下巴上钻了出来。

杨春风比张连发大三岁。

三年后的深秋,十九岁的张连发同杨春风结了婚,这是张连发想都不敢想的事,是杨春风提出来的。在这之前的某个夜晚,杨春风把张连发约到林子里,吻了他,把他的脸啃得痒痒的,很舒坦。

新婚之夜,张连发没敢碰杨春风,是杨春风像对待小弟一样把他拥在怀里,抚慰他,他就拥抱了她。他心怦怦直跳,脸烧得慌。她捧着他的手,像烧红的烙铁。她引导他,他才知道,人活着还有这么美妙的事。他以为结婚只不过是为了生孩子,而生孩子,只不过是为了养老哩。

张连发在畅快而疲惫之后,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望着房顶。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将朦胧的光照进来。他眼前的一切也是朦胧的,更像一个梦。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人家长得白净,有文化,还是城里人,怎么就会看上他?张连发总觉得这是梦,他企求天晚一些亮开,他怕那轮红日一照,眼前美好的一切,像梦一样飞逝。

鸡鸣狗吠,天慢慢亮开,一切都是真的,城里的知识女青年,那么真切地躺在他身边。张连发不敢正视她,斜眼偷偷看他,他的眼角竟然滴下两滴的泪花。他对自己说,既然这是真的,既然人家一个城里大姑娘不嫌弃咱,与咱睡到一铺炕上了,那就得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

杨春风不久回了城,被分配到粮店工作。张连发以为这只金凤凰飞了,就不会再回来,人一下子萎靡了,每日不下地,坐在村口发呆。村人想,这下完了,一个走了,一个废了。

出乎他们的意料,某个黄昏,杨春风在他们的叹息声中,从崎岖的山路,蹒跚走来。第二天,她带走了张连发。

张连发回了城,却一直没找到工作。杨春风并不抱怨,越发对他好,这让他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愿成为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就到煤矿当了临时工,下井挖煤。

白天累一天,晚上到家,虽是粗茶淡饭,热乎得暖人心。特别是杨春风,常在夜里主动钻进他的被窝,让他明白,女人是在用这种方式安慰他,让他觉得她还爱他,没有嫌弃他。也只有这样的夜晚,他才觉得,上天是公平的,人间自有欢乐。

时间是一把刀,在杨春风的脸上刻下了岁月的印痕,昔日的杨春风,在张连发的眼里慢慢地就变成了老杨。

老杨命短,五十出头就没了,胃癌。

现在,张连发常常想起老杨。往昔串成一个个电影镜头,在他眼前浮现。但老杨最后无一例外地,在他眼前变成了孙秋月。他对老杨的思念,远远不及孙秋月强烈。他认为,老杨虽然同他同床共枕了几十年,但她更像是他的一位大姐。他们之间的感情,更多的是亲情,而非爱情。

真正的爱情是伴着孙秋月的来临而来到他身边的。此刻,他快步往家走。他找出那张唯一的存折,那是他多年来打零工积攒下来的养老钱,一共两万。

张连发拿着红皮存折往外走,在院子里撞见了儿子和儿媳妇。他本来只想同儿子说他与孙秋月结婚,不说钱的事。可是,既然他们看见了他手里的存折,他就顺便说了。他说他要结婚,把钱取出来,到孙秋月那边拾掇房子。

儿子一听,炸开了:“你怎么能办这样的傻事,她这是骗你的钱!”

张连发说:“人家一分钱不要,是我自个要给的。”下,是怎样的淤泥和不堪。有些事,该朦胧的,就让它朦胧吧。

孙秋月走了,张连发没有走,他就那么坐着,望着孙秋月的背影,心里酸甜苦辣。可是,这一切,眼看就与他的生活密不可分,却又倏地离他万里。她望着一池清水。这是他和孙秋月常来的地方,像年轻人恋爱那样,他们常坐在这里。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人,他没有流泪,但他的心在哭。这么多年,自己的条件不太好,他没对别的女人有过非分之想,唯独这个孙秋月。孙秋月对他也有意,她喜欢他。可是,怎么说变就变呢。前几次,她说不结婚,但告诉他等她。可这一次,把话说得这么干脆,这么绝情。一定是在她儿子工作的那个武汉,遇到了相好的,一定是!三年,三年她每天出去买菜,抱孩子溜达,还能不拉扯上一个男人?

天暗下来,有一丝冰凉从面颊划过,那是他的两行老泪。

一个星期后,孙秋月再下江南,这一消息更加深了张连发的猜测。是的,他去会别的男人去了,就这样在他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干净,就像晨露融入眼前这片池塘,不留一点痕迹,尽管她常在某个夜晚,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但一梦醒来,处于热恋中的张连发,就这样又回到往昔的孤寂之中。

又是一个半梦半醒的夜。张连发穿上拖鞋,迎着淡淡的晨光,漫步到林子里,滋一泡尿,嗅嗅新鲜的空气,在林子里走一圈,然后踅回来。

儿子走了,儿媳妇走了,孙子也走了。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唯有孙秋月的影子,还留在她身边,但他一眨眼,孙秋月也倏地走了。这与他昨夜的梦境一样,孙秋月穿着漂亮的婚纱,他穿着帅气的夹克。他们牵着手,在瑰丽的夕阳下漫步。可走着走着,就走进一片空旷之地,夕阳没了,眼前全是枯死的野草、冰雪。命苦啊!张连发可怜自己,为自己发出同情的哀叹。他仰望墙壁,老伴正看着他。他每天都看她,她每天也都看他。她看他的眼神是柔和的,永远充满温情。但是,张连发内心清楚,她给他的,仅仅是温情,爱情没能真正走近他,现在,已彻底离他远去。

深秋的时候,孙秋月回来了。不过,回来的不是人,是她的骨灰,还有她留给张连发的一封信。她在信里说,她希望儿子把骨灰给她的张大哥,让她的张大哥亲手撒在矸子山边那个水塘里,那是她和张大哥常去的地方,这样,张大哥坐在水塘边,就能看见她,她也能在水里,看见张大哥沉思的脸,能听见张大哥男人的喘息。张连发抱着孙秋月的骨灰盒,只觉双腿无力,人几乎歪倒在地。回想起最后一次与孙秋月分别时的情形,孙秋月所说的一切,原来只是个谎言。极度的懊恼刺痛着张连发。他抱着孙秋月的骨灰盒,抱得紧紧的。他原本是可以抱着孙秋月,感受她的重量,她温暖的体温,可现在,他只感觉到她的轻盈、冰凉。他来到矸子山,来到水塘边,在他和孙秋月常歇息的地方坐下。他没有立即投撒骨灰,他舍不得,他想再多抱一会儿。

张连发一直等到太阳落下矸子山。他打开骨灰盒,说:“老孙,你就在这安息,你别怕,我常来看你……”他没有用手去抓骨灰,他怕她弄疼了她,弄脏了她。他一下子把骨灰,全部倾倒在水里。天还很亮,他看见骨灰堆在水面,很快沉下去。没沉下去的,随着水波,慢慢地散了,远了,没有一点痕迹。他望着那一池秋水,恢复得那么透彻那么干净,只觉得心一下子被人掏空了,一阵浓烈的寂寞包裹着他。似有虫子在脸庞爬过,他伸手去摸,湿淋淋的,那是他的泪。他流泪了,竟然自己都不知道。泪水令张连发更加失落,他后悔就这么把孙秋月送走了,他应该再陪她一会儿。他伸手去抓,企图抓住孙秋月,可是,水里除了冰凉,什么也没有。秋水将冰凉,顺着手臂,传到他心底。他惧怕这种冰凉,急忙将手抽出来。又有两滴泪,从他苍老的眼角滑落。他抬眼看西天,被泪润过的双眼,明澈了,他看清了夕阳的余晖。夕阳将光线射过来。光线里,是他儿子和孙子的笑脸。那笑容很灿烂,将他手上的水烘干了,手不凉了,甚至有一丝暖意,顺着手臂,向心底漫延,他紧锁的双眉随之慢慢舒展开。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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