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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事

2015-01-05杜平杨玉英

草地 2014年4期
关键词:二叔拉萨母亲

杜平 杨玉英

我从一开始就坐在副驾驶室里。

这次回乡,全是冲着堂妹的婚事。之前,母亲总来电话催促我。每次临了都说着相同的一句话。母亲说,你就回来吧,你二叔把这事看得很重。

但我绝对不会想到安宇会亲自开车来接我。

车是安宇新买的。一辆漆黑的自动挡奥迪。当我提着行装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安宇早有准备似的给我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上车吧。安宇对我说,留给你的这个位置我会永远地护着。一说完,安宇就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安宇告诉我,说他是上个月刚考到的驾照。安宇的这句话,让我坐在车里很是不安。但我看得出来,安宇对于驾驭天生就有一种瘾,而且已经深入到了他的骨子里。我知道自己决计拗不过他,也懒得和他争执,便装着闭目养神。

不放心是吧?安宇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接着告诉我,说,买这车花了七十多万,性能好着呢。

我知道安宇的意思。也知道这家伙确实有钱。我还记得,每次吃完饭的时候,他从不让我埋单。

但我的心里依旧还是不踏实。到后来,还多出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于我对安宇的熟悉和了解。

安宇是我的堂兄。可我从来都没有正正经经地叫过他一声哥。我从小到大都一直‘安宇、安宇地叫着,也没见他过分地计较和生气。

小学四年级那年,安宇突发神经。当众扬言,说,老子敢杀人。

那你杀个人让我瞧瞧。安宇的举动惹恼了我们班的大个子。大个子本来是欺负安宇个头小,结果却让安宇在他脖颈上用削笔刀割下了一块肉来。

安宇便因此停了学。

安宇的肚子上有一道两寸多长的疤痕。安宇总在没事的时候,对人吹嘘。说,这是老子玩命玩出来的。其实,这道疤痕并不是像安宇说的是和别人拼刀的时候留下的伤痕。那是他带我逃学去捉鱼时给弄出来的。当时,为了按住一条大草鱼,安宇只身光着身子就扑了下去,没想到让鱼的背鳍把肚子给划着了。其实,这已经足够证明这家伙做事的确是敢拼命。

安宇的身上有毒。这话是安宇妈对人讲起的。安宇妈说,安宇的头上长了疮,自己就在安宇的头顶上抹了菜籽油。安宇妈说起这事的时候,特别能显摆。她说,真是没想到,晚间睡觉的时候,因为菜籽油的缘故,安宇的头遭到了耗子的袭击。说到这里,安宇妈总要停下来,一直等到人们啧啧作声的当际,安宇妈才继续告诉大家。说,安宇倒没事儿,可那只耗子却让安宇毒死在了床边。

你小子肯定又在胡思乱想?见我一直不说话,安宇忍不住冲我问,随即递给我一支烟。

不会是毒品吧?我把烟接过来,随后多了句嘴。

我说你小子喜欢乱想,还真是一点都不假。安宇侧目过来,说,我会害自己的兄弟?

安宇称我兄弟,弄得我不敢正面回答他。只好叮嘱他,说,认真开你的车吧。

吸烟的时候,我开始盯着车子的速码表。只要安宇把车速提到八十迈,我就会加以阻止。

我今天是把自己交到你手上了。我警告安宇。

你小子什么都好,就是烦人。安宇嘴上虽然有些不满,但总依着我的意思开始减速。

我看见安宇左手的无名指明显少了一截,其实是无意中的事。

手是咋弄坏的?我随口问道。

不小心弄断的。安宇说得轻轻松松,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哄我吧?

哄你干啥?

听说你去过拉萨?我有些没头没脑地问。

去过。安宇并不嫌烦。

哪年去的?

记不太清了。安宇补充道,有好些年了吧。

去拉萨做什么来着?我依稀记得,但又不知道是谁告诉过我,说安宇去过拉萨。

你小子咋还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没完没了。安宇比我大两岁,自打小开始,我就习惯了这样穷追不舍地问他问题。

不想说就算了,当我没问。

我佯装生气的当儿,发现安宇又把车速提到了八十多迈。

减速。我提高了声音。可这次安宇不再理我。

我叫你减速。我冲安宇吼道,不要命了是吧。

就你知道命贵?安宇显然是不高兴,但还是把车速减了下来。

你真是越来越烦。安宇扔给我一句,迅速地打了转向灯,索性把车停了下来。

我和安宇坐在一棵树下休息。

树是柳树,因为是初夏,柳叶茂盛得喜人。尽管是太阳当空,可阳光透过柳叶时,早已被柳叶撕碎,落在地上的,仿佛只是少许剪裁剩下来的细碎的布条,一丝一丝的,血红。

安宇下车后已经连续抽了两支烟。看这情形,这家伙是真生气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原因造成的。可我并不打算要去安慰他。我了解安宇,就是有天大的事,对于他,过一会儿一准就会完。

我一点没有料错。这家伙还没来得及抽完第三支烟的时候,显然是已经沉不住了。

真的想知道手是咋弄的吗?安宇问我。

我没有回答。我用眼睛仔细地端详着我面前的这张脸。我发现这张脸让我产生了一种陌生感。那是一张真实而又虔诚的脸。我相信,这张脸应该是离安宇很远才对。可事实却告诉我,这张脸确实是安宇的。况且,它就在我的面前,让我无法躲避。

紧接着,我又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不该属于安宇但的确又是从安宇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还记得英吗?安宇问我。

你是说英姐?我没有掩盖自己的激动。

比我大两岁的英姐,她的美丽吸引和笼罩着我的整个童年。

草绿花开的季节,柔和而又温暖的太阳照射在大地上,一遍生机盎然。

这时节,英姐总会记住母亲的嘱托,带上我去山坡上打猪草。

快跟你英姐去吧。英姐早早地来叫我,母亲就会这样催促,同时埋怨我贪睡贪吃。

让小弟慢慢吃吧,别噎着了。英姐总向着我说话,声音特别地婉约动听。

这女娃就是会体贴人。母亲夸着英姐懂事,一边却数落着我。说,要早知道在胎里是个男娃,我就真不该把你给生下来。

英姐听人说话,脸上永远都是笑盈盈的。

我喜欢英姐的笑脸。像一枚挂在树上向着太阳的橘子,胀得红红的,通体溢满水份,透着香甜……

我的手就是为你英姐断的。安宇的声音仿佛来自内心的底层,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你说啥来着?至于我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语气大声地质问安宇,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与英姐有关。

英姐现在还好吗?我平缓了语气。

安宇说他是因为英姐才去的拉萨。或者说安宇是因为英姐在拉萨出了事才去的拉萨更为准确。

安宇与英姐同龄,我们同住在一个村子里。

安宇是一个典型的坏坯子。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一直都记得安宇有一次对我说过,说他长大了要和英姐结婚。从那以后,我就坚信安宇是个坏坯子。

但安宇听英姐的话。有英姐在的时候,安宇总会把鼻涕擦得干干净净。

英姐长大后嫁给了外村一户姓李的人家。

定婚那天,英姐妈说,那户人家人少地多,英子嫁过去不会受苦。

安宇知道后,一口气跑到学校。对我说,英姐妈说的话全都是在放屁。

纯粹就是放屁。我并没有要帮安宇的意思,我真的也很气愤。

我刚一说完,安宇就激动起来。他一把将我抱住,接着告诉我,说他认定了我这个兄弟。

之后,安宇就一直在学校门外等我放学。接下来,还非要请我去外面的饭馆里吃一顿。

陪哥喝一杯。安宇恳求我,同时要了我们两个人根本就吃不了的许多菜。

这是安宇请我吃的第一顿饭。

那次,安宇说他没有喝醉。

那次,安宇说他清醒得很。

到后来,安宇直接抱住我。说,弟,你安心地把书读好,不要像哥这么没有出息。之后,安宇说他决定出去闯天下。

你以后读书需要钱时,就给哥说一声,哥肯定给你。安宇那天给我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英姐正式出嫁那天,娘家人安排我和安宇都去送亲。本来是要我帮忙去抬一口红木大箱子的。试抬的时候,安宇始终坚持非得要重新换人抬。安宇说,箱子里东西多,太过重。

我弟是读书人,不能这么使唤。安宇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坚决。

大家只好依了安宇,让我空手跟着送亲的队伍。

送亲的人抵达男方家的时候,按当地的习俗,男方会安排许多人来敬酒。

晚宴时,安宇一定要和我坐一桌。安宇叮嘱我。弟,你只管吃你的菜,有人劝酒的话,哥替你挡着。

果然不出所料,真就有人不停地过来劝酒。一轮到我时,安宇真的就站了起来。

我弟是读书人,他不能喝酒。安宇的口气没法商量。

到最后,我的酒就全让安宇喝了。

安宇闹事时其实酒早已经醒了。

我一定要给英姐的男人好好说导说导。安宇告诉我说,我真担心那小子不能好好地待你英姐。

安宇给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真的有些瞌睡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不,是被安宇他们那帮人吵醒的时候,我还有些昏昏迷迷。等我完全清醒过来,我才弄明白,原来是安宇狠狠地揍了新郎一顿。

第二天一大早,安宇又把我叫醒。说,我决定了,我去新疆。

临了,他还对我说,抽空也转告你英姐一声。

安宇告诉我,他听人说在新疆租地种棉花能挣大钱。

你在新疆到底挣了多少钱?我问安宇。

挣了不少吧。安宇说,我现在开的歌城和饭店就是用那些钱来投的资。

你小子真是贪,还去拉萨?我这么问安宇的时候,我确实是不知道安宇去拉萨的真正原因。

想你英姐吗?安宇并不在意我的话,倒反过来问我。

老实告诉我,你想你英姐吗?安宇再一次逼我。

绿色的草坪上,英姐双手托着下巴,嘟着小嘴,出神地望着远方。

英姐就像一幅画里的人儿。凝重,端庄。

英姐出落成村里最漂亮的女子。

英姐能干,听话。英姐成了榜样。

我,依着英姐长大。

你想你英姐吗?我的耳边再一次地传来这句声音,仿佛一支干净而又纯粹的音乐,让我有些情不自禁。

想。其实我知道我不是在回答安宇,我完全是在对自己说。

这就是我去拉萨的原因。安宇似乎也和我一样,是在对他自己说。

我那天真是打错了新郎官。安宇说,其实这小子后来对你英姐一直都挺好的。安宇说他临走的时候,本来是想要叫我帮着照看英姐的,但他说他知道我在县城念书,并不能及时地了解英姐的情况,所以他特别叮嘱了他的弟弟。

你英姐若有半点委曲,你必需立即告诉我。安宇的口气十分果断。

所以你英姐这些年的情况我都很清楚。安宇说,我这次来接你回家,也是想请你抽空去劝劝你英姐。安宇接着说,英子的男人两年前在建筑工地上摔坏了腿,如今那个家就全靠你英姐一人支撑着。

真够难的。我和安宇说了这句相同的话。

你英姐要强,我试着给过她几次钱,可无论怎样讲,她都不肯接受。安宇有些无奈。说,我那天真不该打她的男人,让她至今都不肯原谅我。

英姐不会为这事怪你。我安慰安宇。说,是英姐太要强了。

我就是在你英姐的男人摔伤后去的拉萨。安宇说,你英姐夫妻两口瞧着别人都陆续修起了新房,原本也想出去挣些钱回来修房子,可偏偏就出了事。

安宇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释放出了一种让人疼痛的东西。当声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的时候,我隐约地感到有一种酸涩的滋味,让人特别地难受。

我去拉萨你英姐其实是不知道的。安宇继续说着。

突然,从侧边的小路上窜出一条狗来,安宇顺势捡起一块石头,起身朝那畜生猛地扔了过去,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了狗的头上。

狗日的该打。安宇冲着狗汪汪逃离的方向,大声地骂了一句,露出一脸的凶狠。一回头,见我一副不解的模样,也不予理睬。

走,上车。安宇说完,自个径直就朝着车子走去。

安宇说他到拉萨的时候并没有直接去见英姐。他说尽管他知道这是英姐最苦也是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

可我从小到大就是学不会安慰人。安宇说我是他的兄弟,肯定知道他的这种个性。

安宇说,他到达拉萨的时候天色还不晚,他说他完全可以先到英姐他们的工地上去看一下的。可他并没有去。他给自己找了一家宾馆,先把自己安顿了下来。

真他妈的就有那么邪乎。安宇说,那家宾馆其实就紧靠着英姐他们的工地。

对于安宇的犯傻我不想为他去纠正什么。我知道,安宇忽略了拉萨只是个小城。

在小城里随时随地都会有许多碰巧的事情发生。

正如安宇说他出去吃饭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情一样。

安宇说,他起初并没有在意自己邻桌的那几个人。

我原以为那只是一些小部门里的几个蛀虫。安宇说,我见惯了这种现象。

安宇没有乱说。这种利用公款吃喝的现象我也是经常地碰到。只是见怪不怪罢了。

可事情后来的变化简直就让安宇始料不及以至于大打出手。

安宇说他先前只是听见那些人在说东道西,他说他并没有去在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听见他们当中有人提到了英姐的名字。于是,安宇开始注意起这几个人来。

但此时的安宇显得特别地冷静。

安宇后来发疯般的爆发仅仅是因为一句话的缘故。

安宇说,他听见那个死人般苍白面孔的胖子向他的同伙炫耀。说自己是如何地以赔偿款为由,去威逼英姐上床。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让安宇承受之后,突然间变得愤怒。

讲到这里,安宇为自己点燃了一支烟。脸上重现了先前打狗时的那副凶相。

你知道吗?安宇说,我当时只想到如何地杀了几个狗日的。

真他妈不是东西。安宇的话点燃了我的怒火。

不是吗?老子立即就朝这帮狗日的冲了过去。安宇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显地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在安宇的叙述中,我竟然为他担心起来。

可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了我的担心完全地有些多余。

安宇说他冲过去的时候,凭借着手中的酒瓶子很快就把那死胖子打在了地上。

之后的安宇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他迅速地冲进厨房拿了菜刀,并当众一刀剁下了自己的手指交给了胖子的同伙。

老子随时要了他的命。安宇重重地抛下了这句话,任凭手上的血流不止,便自顾扬长而去。

安宇曾说过他长大了要和英姐结婚。

安宇是愿意把命交给英姐的那个人。

灯下,我伴着英姐写作业。

弟,你看得见吗?英姐把煤油灯给我推近。说,我看书用不了多少灯光。

弟,你都会了吗?英姐让我上课的时候要专心听老师讲。

英姐告诉我,说她将来也要当老师。

你大了呢?英姐问我。

我也当老师。听完我的回答,英姐便站起来,用手抚摸我的头。我觉着英姐的手像春雨后的一片绿叶,轻轻地从我头顶拂过,让我感到一丝丝清新的气息。

我没有说过长大了要和英姐结婚。

可我也是愿意把命交给英姐的那个人。

我和安宇都与英姐她爹不一样。英姐爹给了英姐生命,也让他自己拥有了对一个特有生命的呐喊——

英子,回家吃饭咯。

英子,把烟给爹拿来。

可英姐爹最终却选择了对英姐逃离或者说是一种放弃。

英姐爹死得过早,死得狰狞,死得让人不明不白。

对于英姐爹的死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在城里念书。而对于英姐爹死的所有传言,我从一开始就认为是朴实的乡下人臆断的一些表述。

其间,掺杂着对英姐爹死的惋惜和一种对生命图腾的理由。

他们最初的表述都带着一份悲哀。那怕只是一瞬间的悲哀,也分明表示出了他们对英姐爹的一种伤怀。

而关于英姐爹死亡的真相就成了一个谜。好像与村里的任何人无关,又都似乎有关。

残留的只有一丝伤感。随着岁月的流失,这份伤感又逐渐地被淡忘,继而又不复存在。

这不能去责怪谁。生命存在的本身或许就是对逝去生命的一个忘记过程。而绝不是去追寻那些逝去的生命。

谁会去对一个消失的生命作久久的哀痛?

那样没有一点现实的意义。多数人生命的存在,首先都是为了生存。然后,是为生存寻找到更大的空间。

这是现实对生命的诠释。

死亡或许是死者不堪重负的一种放弃,是死者对于活着的人进行的苦与痛的传承。它仿佛黑夜中突然消失的那道光芒,让活着的人一时无法对黑暗进行适应。

英姐陷入了这种黑暗之中。让她不得不放下她喜爱的书本,放下她少女时代的所有梦想。

命运的作弄,完全地改写了英姐的整个人生。

从那时开始,英姐只能辍学在家种地,和众多的乡亲一样,依着这片贫瘠的土地,极力地为自己寻找温饱,抵抗着五谷杂粮给她带来的疾病。

然后,进行繁殖生养。

你知道英姐爹是咋死的吗?我的这句话让安宇吃了一惊。他差点没有握住方向盘。

你小子是不是疯了?这几个字似乎是从安宇的牙缝里蹦出来的。

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和安宇到达老家县城的时候,天色其实尚早。

安宇对我说,你今天干脆就不用回家去了。

他说他已经打电话叫人给我安排好了住的地方,并叫我先去洗把脸稍作休息。

这家伙做事从来都这样,一点也不和我商量。

我还要办点事,一会儿过来叫你吃饭。安宇抛给我一支烟,把我一个人独自留在了宾馆里。

听见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卫生间里洗澡。不用猜,那一定是安宇打过来的。所以,我并没有立即出来接听。

等我穿好衣服的时候,电话再次地响了起来。原来是母亲打来的。

你再不接电话可就把你妈吓死了你知道不?母亲在那边不断地埋怨。

我说,妈,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安宇平安无事地到达了县城。

就是有安宇我才不放心呢。

我知道母亲一旦把话闸打开就会没完没了。

妈,你就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回家来。

这时候,安宇来敲门。我只好对母亲说,要没其它事,我就挂了。我掐断了电话那头母亲的唠叨。

谁来的电话?安宇那家伙好似属狗的,耳朵灵得很。他一进门就问。

我妈打过来催我回家的。

是这样,三婶肯定在电话里又说我了吧。安宇拿眼盯我。

三婶总说我会把你带坏。安宇一副无奈的样子。你说我有多冤啊。

我晚上把酒喝多其实应该与安宇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知道安宇这样安排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况且,安宇比我醉得还要惨。

晚饭是在一家中餐馆吃的。

我和安宇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进门,我就听见“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这类没有任何创意的客套话。原来,竟然是大个子和王兵在里面。

我就不作介绍了。安宇说,今天把二位领导请来,一则为我兄弟接风,二则就是老同学见见面。

安宇的这几句话,真叫我对这小子刮目相看。

趁安宇说话的时候,我自顾找了个位子坐下。座位紧靠着王兵。说实话,我有些讨厌大个子。

说是不用介绍,安宇却指着大个子告诉我。说,如今这位已经是县教育局的局长。接着,又指着王兵。说,王兵是正科级的领导,在政府办当主任。

轮到我的时候,我却自己主动站了起来。

本人现在仍是一穷教书匠。这句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后来想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啥会说出这样堵心的话。

接下来我就喝得一塌糊涂。

两位家乡人说我远道而来他们作为东道主自当敬我。

两位老同学说我们多年未曾见面他们也当敬我。

两位领导说我一直从事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他们自然要敬我。

总之,他们有许多许多的理由给我敬酒。

随着一杯一杯的酒下到肚里,我开始感到脸红,继而是身体发红,再后来连眼睛都是红的。

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间,同时趁机出门去透了透气。

透过酒精的双眼,我看到天上的月亮,似乎也是红红的。

到后来,我竟然不知道大个子和王兵是何时走的。也许是我在酒桌上睡着了的时候吧。

但安宇没走。我醒来的时候,安宇还在睡。我相信,即使安宇是醒着的,他也不会不管我而直径离去。这种想法,让我对安宇徒增了一份好感。

安宇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让我吃了一惊。他说英姐爹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是他害了英姐。

你小子是不是酒还没醒?我说,这种事情你也敢乱讲?

可安宇并没有理会我。

你让我把话说完。安宇担心我打断他,特别地叮嘱我。

权叔是被蛇给咬死的。安宇继续说,抓蛇能卖钱的事是我悄悄告诉权叔的。

我想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我把茶杯里的冷茶倒掉,重新加入了开水,给安宇递了过去。

这那能关你的事,你也是一份好心吗。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这些年在外生活,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变得太现实、太理智,甚至于还有些无情。

权叔是英姐她爹。

我和安宇小时候都特别怕他。所以,对于权叔我除了有些敬畏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权叔作过我们村里小学的民办老师。安宇停学那年,他也让学校给辞退了。辞退的原因是权叔为了让英姐妈给英姐生一个弟弟,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

老子养娃是自个的事。权叔对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说,我碍着你们谁了?

不管权叔有多少充足的理由,总之,到最后还是把教书这份好差事给弄丢了。

权叔是我们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这一点没有人怀疑。每逢春节或者是村里办喜事,权叔总会用他珍藏的那支毛笔为村里人写对联。

这似乎决定了权叔不是种地的能手。权叔干活的时候总爱歇气。

权叔,你累了?读书回家时我碰见权叔,权叔正歇着气。

权叔说,叔正好有空考考你。权叔身上仍保留着老师的习气。

我有些慌。不,是有些怕。

可权叔不管。硬是要我接他的对子。

近水楼台先得月。权叔出了上联。

清水池塘能见鱼。我想了半天,总算有了一句。

权叔听后却直摇头。权叔说,娃,记住了,是向阳花木早逢春。

和声细语显才女气质;谦恭礼让展君子风度……

权叔又说了诸如此类的许多对子。

娃,你可要记住咯!权叔叮嘱我。

安宇站起来为自己重新加了开水。可他却没有回到先前的座位上,而是紧靠着我坐了下来。

权叔死后我去看过。安宇说,他的腿肿得很大,甚至脸都是肿的。

安宇说他从权叔家后门出来的时候,分明地看见了门外的背篓里还盖着一条蛇。

那是一条没有尾巴的毒蛇。安宇说,就是这条蛇要了权叔的命。

是我对不起英子。安宇最后的这句话,完全被一种愧疚包围,挤出来的声音已经十分地弱小。

回村那天,太阳的光芒遮挡了所有的云朵。

天空,如阒静的海水那样的蓝。纯粹而又干净。

静静地走在曾经熟悉的山道上,我明白自己,只是暂时结束了几年来的奔波,走向一次短暂的回归。这种回家的感觉,仿佛是让人喝下了一杯烈酒,迸发出瞬间的激情。之后,便是有些迷糊,有些累,便是思绪万千和心底间彻彻底底的一种失落和空虚。

这种感觉不知道与多少人有关?

却与天空的豁达与亮堂形成了一种对比。并且,十分地鲜明。

路很干净。

是因为昨晚的那场雨。

山路上行走的人本身就少,加之我又是做了早早的一个行路人,所以,路上找不到任何的足迹。

这样更好。我想我是获得了一种从纷繁的人际中成功逃离的喜悦。很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独自散步,我甚至把手机关上一整天,这些做法,都是为了让自己获得暂时的一些平静。

其实,我性格底层的内向只有我自己知道。虽然我无奈地学着开朗,让人觉得也很不错。

但那不是我自己。

我喜欢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

走与停,快与慢,没有人会去指责你。

每一段路都是你自己的。

这种感觉,让人镇静自若。

电话声又一次地响起。不用说,是母亲打来的。

快到了吗?你二叔都催促好几次了。母亲在电话那头很是着急。这不怪母亲。二叔之所以把嫁女儿的日子定在今天,完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二叔说,娃平时不好请假回来,干脆就定在五·一算了。二叔把我回来参加他女儿的婚事确实看得很重。

二叔说,娃毕竟上过大学,回来正好能给娘家这边撑回面子。

英姐是带着一双儿女前来参加婚宴的。

快叫叔。英姐攥着两个小家伙来到我面前。

乡下孩子认生,两个小家伙忸怩的声音,我只能勉强听见。

刚想和英姐说话。母亲就窜了过来。

看看你英姐,一个人操持一家人的活,还要服侍你瘫痪的姐夫和她有病的婆婆。母亲把一个孩子从英姐手上接过来。你看,英姐把这孩子养得多好。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刚参加工作那年,母亲就对我唠叨。母亲说,我现在还什么都能做,也可以帮你带孩子。母亲总催促我早早地结婚。

她说,早晚都得有这么回事,早生孩子早享福。

三婶,你还担心弟给你找不到儿媳妇?英姐在旁边插话,声音还像先前一样好听。

你不用再护着他。母亲朝英姐笑,你不知道,这小子大了,再也不听娘的话了,成天就晓得和安宇混。

母亲对安宇的看法,这辈子怕是难得改变。

酒宴到中途的时候,二叔过来叫我,说是要我陪新郎新娘去给长辈们敬杯酒。

二叔对母亲说,有娃在,才不怕失了礼节。

乡下人特别看重自己一生的名节,受多少苦受多少累他们都能够承受,他们谨记“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的遗训,最怕到头来落不到一个好名声。

英姐的名声显然是很好。

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夸着英姐。

他们说英姐的男人是前世修了善行,才娶到了英姐这么好的媳妇。

要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改嫁了。有人说,真是委屈了这女娃……

英姐的行为成为人们说道的佳话。

真该为这女子立牌坊才对。一些年长的人不知多少次地这样说过。在他们的眼里,女人的规范正在被时间蚕食,是英姐给予了他们一种安慰。

安宇出现的时候连我都觉得惊奇。

这家伙昨天明明就告诉我,说他今天有事是不能来的。况且,他把礼金都委托给了我。

你小子总爱神出鬼没是吧?一见安宇,我就把话抛了过去。

忙完了,忙完了。安宇嬉皮笑脸地说,我若真不来凑凑热闹,恐怕事后二叔又得骂我了。这小子总改不了满嘴的油腔滑调。

你凑热闹去吧。我说。

我故意装着有事要走。可还没转身,却让这家伙给拦住了。

见着你英姐了吗?安宇把我攥在一边,悄悄地问。同时用他那双狡黠的眼睛在纷乱的人群中寻找。

你没见着英姐?听我的声音有些大,安宇赶忙用手在我肚子上戳了一下。叮嘱我说,你小子就不会小声说话。

我望着安宇,觉着这家伙今天有些反常。

我给二叔道喜去。安宇似乎受不住我的目光。猛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自个儿走了。

母亲帮着二叔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显然是身体累坏了。母亲坐下来歇脚的时候,我趁机给她倒了一杯水过去。

来,你也坐会儿。母亲起身往长凳子的一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了一个位置。

乡下人办酒席都这样。母亲说,我一直就见你在桌子上跟人说话来着,咋就不晓得多吃点菜呢?

母亲总要我注意自己的身体。每次来电话,她都会叮嘱我,还特别要我少抽点烟。

母亲说,烟抽多了对身体没啥好处。

夕阳,久久地不愿从山头落下,金色的光辉把整个村庄照得温暖而又热情四溢。

我们回去吧。母亲说,回去煮点青菜稀饭,吃了舒服些。

那我去给二叔打个招呼。我对母亲刚一说完,二叔就过来了。

她三婶,你说啥子空话,娃专门赶回来一趟,却连饭都不吃就要走,你不是要人笑话我吗。二叔对母亲说话,声音里总透着一种威严的力量,而且是不容商量。

在乡下,男人一生下来似乎就享有比女人更高的权力。

再说了,饭和菜都是现成的。见我在跟前,二叔意识到有些过分,找了一个很充分的理由。

母亲拿眼看我,意思是要我决定。见我有些犹豫,母亲只好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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