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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没过门的小媳妇

2014-12-12钱再伦

参花(下) 2014年2期
关键词:春兰二舅母亲

◎钱再伦

我那没过门的小媳妇

◎钱再伦

虽然面目模糊,但我还是感觉出了她不再青春鲜艳,不再快乐调皮,至今仍孑然一身,一直在痴痴地等着我。我为她的痴情所动,正欲与之牵手相依,却又突然想起自己有妻有儿早已成家。愧疚惶恐中,我一脚踩空摔下山崖。梦醒了!我一身的冷汗,但仍禁不住想:现在的她到底是啥模样?日子过得还好吗?倘若我们再见面,还像当年那样忸怩吗……

不知何故,最近两年,这样的情境总是在夜里反复出现。梦中的她,就是小时候家里给我说的媳妇,小名叫春兰。

春兰是二舅妈的内侄女,住在距我家十余里一个叫淙涧沟的大山沟里。

八岁那年三月初的一天早上,二舅突然跑到我家来说他想促合一门亲事。父亲说牵线搭桥成人之美是好事,你打算跟谁当红娘呢?“就是你家老二噻。”“什么,我们家老二?”父亲一脸惶惑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毕竟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能这样不开化跟别人开娃娃亲吗?” “绝对不开玩笑!”二舅一把将我拉到他旁边坐下说:“你二舅妈的大舅子家,大的三个都是姑娘,其中老二春兰长得最漂亮,人又特别勤快,已有好几拨媒人去提亲了。你二舅妈毕竟是她亲大姑,一旦有人来提亲,她父母都会征求我们的意见。俗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找些理由把那些媒人都打发掉了,打算把她照顾给你。行不行?”

为什么要把人家一个姑娘照顾给我,你们不是老说我还在大树下歇凉吃闲饭吗?再说二舅真会为这事征求我的意见么?我茫然,只好在父亲与母亲之间来回移动目光看脸色。父亲不说话,只管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母亲只好说:“你二舅是谁呀?他能害你吗?人家说媳妇得带着厚礼物登门请媒。你倒好,二舅主动来找我们,竟然不理不睬,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真以为他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很显然,母亲是借我之名责怪父亲。不过,这一招真灵,父亲取下烟管在门坎上磕了磕说,既然那姑娘不错,你二舅又这么热心,就应承下来吧! 二舅说:你是一家之主,只要你认账了就行。说实话,我事前就在那边吹了一通的,说你家老二长得如何标志如何聪明,但他们说还是把人带来我们看看再说吧。这样吧,下一个赶场天的下午,我就带老二去淙涧沟。父亲母亲都说,行,全听你安排 。

二舅说话是算数的,那天下午,他真来了。母亲立即找来她那双半新旧的布鞋叫我换上,然后又用毛巾在我脸上擦了擦说,跟你二舅去吧。

风轻轻的,太阳暖暖的,路边的小草、林中的树木都在拼命地变绿。我随着二舅翻山坡,穿密林,越沟谷,终于在夕阳即将隐退完毕之时,来到了淙涧沟。淙涧沟自上而下,全是莽莽苍苍的大树。隐略升起的炊烟,提醒着人们,那里面住有人家。二舅指着山沟右侧半坡处一棵断了几股枝桠的大柏树说,她家就在那里。我们沿着右边陡峭而又曲折的山路上去,隔一条小沟就要到她家时,二舅却立住脚步说:她家喂了两条大狗,一黑一黄,凶得很哟,时常跳起来咬人。我们得先喊几声,让他们把狗招呼好才能去。果然,当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她家那块小院坝时,两条狗闻声同时从茅草屋里蹿出扑向我们,幸亏有春兰的母亲和大姐舞着棒子及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进了屋,二舅便一一地介绍,这两位就是你伯父伯母,那两位一个是大姐一个是三妹。我按照顺序一一地跟他们打招呼。正在说话间,一个姑娘笑盈盈地端着个盆子从灶房里出来。她鹅蛋脸浓眉毛、大眼睛、直鼻梁、樱桃嘴,一对小辫子刚好杵在两边肩膀上,走起路来步子大动作也快,像男孩子一般。我立时觉得,这是一个活泼可以接近的女孩,跟二舅平时介绍的情况差不多。我决定主动跟她打个招呼,说你就是春兰姐吧?她不置可否,只收敛了一下笑容说,该吃饭了哟!她放下盆,然后从桌上拿起一个碗递给我:自己去舀吧!我愣了一下,接过碗笑嘻嘻地说,我是第一次到你家,好歹也算个客人噻。她说,这是大人们的讲究,小孩哪个管这些? 她的母亲剜了她一眼说,一点都不懂礼数! 而她全无一点羞愧之色,说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不快吃可能一哈儿就没了啊。说完,便猛地夹一了一夹菜到屋外边吃去了。

现在想来,那时她们家虽然很穷,但其父母对我前来参加“面试”还是比较重视的。饭是早做好了的,大米和包谷面各占一半,最关键的是还有两个油炒菜。

吃完饭,春兰就说,今天晚上我们生产队放电影,哪些人要去看?一听说要放电影,我便迫不急待地说,我要去!这下倒是提醒了她的父亲。他说:“娃儿些,除了最小的两个外,都去看电影。大人们在家有事商量。”很显然,最小的两个是他们家那两个还在穿开裆裤的小弟弟。

月亮已经从对面的大山爬上来了。月光穿过树林,在小路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她们姐妹三人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刚上后面的山坡,她就转过身问我为什么称她为姐。我说,你比我大两岁并且你们家又没人告诉我你书名,我不叫你姐叫什么?她说她只读过一年书,名字是老师给她起的,叫晏忠英。我说,嗨,叫什么不好,干吗叫烂蓑衣呢?大姐和三妹“噗”的一下大笑起来。她回头朝我胸膛上就是几拳。我退了两步说,好啊,竟然动武了,再打我就调头往回走了。她说,你敢往回走,不怕鬼?昨晚我还听到它们在这里哭叫呢。说完,她一转身就又开始往前赶路了。

上了很长一段很陡的坡,又横着走了两段田坎,终于到了放电影的那户人家。其时,银幕已挂在了南边的两根竹杆上,院坝已挤满了人,放电影的人正在倒带子。找不着凳子,她就跑到牛圈边捆了两捆谷草,然后递了一捆给我说,坐在这上面吧。我什么也没说,接过来就放到屁股下了。那晚放了两场电影,一场《打铜锣补锅》,另一场是抗日战争影片,具体叫什么已经记不得了。电影结束时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大家都为电影中儿童团团员戏耍日本鬼子的机智勇敢而兴奋着,一路叽叽喳喳争论不停。回到家,她的母亲还在等着。我还没来得急坐下,她母亲便指着冒着气的木盆,洗脚吧!洗了去挨着你二舅睡,后面这间屋。

因为我第二天要上学,所以一大早我们就离开了她家。行至半路,二舅和我便分道扬镳。回到家,父亲母亲都赶紧走过来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好看,尤其是消灭日本鬼子那场。父亲“噗哧”一下笑起来说,妈的,老子哪是问你这个哟?我是问那姑娘长得如何,她父母对你还满意不。我说,姑娘长得好看,但她父母看没看中我,你们得问二舅。父亲瞪了我一眼,便不再问下去。

大约过了四五天后,二舅又来了我家。这次,他主要是来我家宣布,我已经通过了未来岳父岳母的“面试”关。他宣布这个结果的时候,我五叔和一位比我大六岁的堂哥正好在我家。因此,我有媳妇的消息传得很快,一天之内差不多整个生产队的人都知道了。

记得第二天下午在高家山放牛时,七八个比我略大的孩子围着我要我老实交待,媳妇叫什么名字,长得到底像什么样子,还在读书没有。我在胡乱地说了一通之后,便问他们,你们都有媳妇吗?他们一个个地摇头说没有。那个看人总是把眼珠转到眼角,外号叫“横起望”的光棍汉竟然对我说:你家的亲戚才靠得住哟,我都三十岁了,从来就没人主动说要帮我找个媳妇。他的话一出口,我便觉得心里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和荣耀,就好比身上穿了一件新衣服或者手中把玩着一件新玩具而其他人都没有一样。

对方既然应承了这件事,一切就得按婚俗习惯办。首先是看日期去打信茶,即选个吉利的日子,让二舅带着茶叶、糖果之类的礼品去她家,表示我方已经正式提亲。接着,便是拿书子。在老家一带,这种礼仪要兴三次,分别叫拿头封书、二封书、三封书(压书)。在我的记忆中,拿头封书、二封书的程序大致相同,即在双月双日用一张红纸做信封、信纸,写上两句我半懂不懂的话,然后将其与事先准备好的衣服、鞋袜、白酒、猪肉之类的东西一并交给二舅,由他将这些东西背到女方家,只是后一次要比前一次多两套衣服而已。第三封书之所以又称压书,主要是指这封书非常重要,要压放在女方家神龛上三日,如三内日女方家一切都平安顺利,说明这门亲事已通过祖宗神灵的审核,可以将女孩的出生年月提供给男方合八字。如八字相符,男方便可选择良辰吉日迎娶女方过门了。压书这一礼仪,类同于现在城乡都普遍认同的定婚仪式吧,比前两次要隆重得多:一是彩礼增多,还要准备红烛、鞭炮之类的东西,媒人背不动,得请人挑抬;二是男方不能呆在家里,须与媒人等一同去女方家;三是女方要请来三亲六戚接受男方的拜认。男方一行到了女家,先将彩礼摆放到堂屋的大方桌上。稍歇片刻,媒人便主动提请女家燃蜡、焚香、鸣炮,接着点交彩礼和让男方行跪拜之礼并随女方称呼。需要说明的是,那时老家一带男子称呼女方父母很特别,叫亲爷、亲娘,不是像今天这样也叫爸、妈。

去了二封书后,我还不到十一岁,距法定婚龄还早呢。为防夜长梦多,二舅又出一个主意,要我改口称她的父母为亲爷亲娘。按常理,改口需在压书这一环节进行,不能超越,但她的父母居然也同意了。或许,他们也想借此表明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所做的决定不容更改。

于我们来说,改口并没有改变什么,似乎我们之间仅仅是认识而已。我跟她的这种关系虽然持续了两三年,但我们接触得并不多,原因是我并不喜欢去她家。读小学时,我觉得她和她的家人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我不去她家,主要是怕那两条狗。在我最初的印象中,再恶的狗,只要主人出来跟你搭上话并将你引进屋后,它们就不再把你当陌生人狂吠了,相当一部分还表现得极为友好,死劲地向你摇尾或用舌头轻轻的舔拭你身体的某个部位。然而,她家的两条狗就有些不近人情了,客人被接进屋后回头再出来,它们又会发起猛烈的攻击,让人胆战心惊。记得我第二次去她家,进屋坐了个把小时出来撒尿时,就遭到那条黄狗的袭击。它突然张牙舞爪向我扑来,我只好挥舞拳头跟它对抗,但它还是跳起来咬了我肩膀一口,好在当时衣服穿得厚,没被咬穿,但很痛。当她们姐妹及父母跑出来赶跑狗并问我被咬了没有时,我碍于男子汉的面子说,没有没有。稍后我伸手一摸,肩上竟然起了两个疙瘩。此后,我坚持着一年只去两次,一次是正月里拜新年,一次是农历五月打端阳节,且每次都得二舅陪着。

我考上乡里的初中后不久,那两条恶狗被人放毒药毒死了,但我仍然不喜欢去她家。这时候的我,觉得她于我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耻辱,最担心班上那几个以揭人伤疤为乐的同学们晓得这件事。他们一担捕捉到这个方面的影子,保证会说,亏你家老头子还是个老师,都是什么时代了,这么早就说媳妇了,封建残余思想还严重呢。此外呢, 我发现我和她都有了许多羞涩和顾忌,面对面时总显得局促不安,时常半天说不上一句话。二舅和二舅妈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在他们看来,这都是由于人长个性长而彼此间的往来、交流并没有增加的缘故。作为至亲和红娘,他们当然得采取措施了。

土地刚下户那阵子,老家还没有用上电,队里人吃米靠的是一台柴油机。父亲的想法跟其他人不一样,总觉得柴油机打米出来的糠太粗糙,不宜用来喂肥猪,便不惜多走六七里路,让母亲、我甚至我姐跟他一道把谷子挑到外婆家所在那个队的辗房去辗。一天,我和父亲挑着谷子从二舅家门前路过时,二舅妈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叫住气喘吁吁父亲说,哥你别忙,放下来休息会,我有事跟你商量。父亲立即放下挑子。二舅妈说:我刚从辗房回来,那里还有两槽米等着要辗呢。你干脆把谷子挑到辗房后就回来,让老二在那里守着,等辗好后我叫两个娃儿去帮着背。你呢,就趁此机会帮我编个背篼。父亲爽快地答应说,行。

果然,当我家那槽米快辗好时,就看见河那边有两个人背着背篼一前一后地走来了。渐渐的,我看清了来者,一个是我的表弟平安,一个竟然就是春兰。

这一下,我便有些惶惑了:以往去她家,是他们为主我为客,我消极被动点别人是不会说什么的。可这回是人家来帮你干活,你又是个男子汉,不主动热情点行么?但是,我怎么称呼她,我选择什么内容逗她说话,她仍然像前几次一样半天不说一句话怎么办等等,成了一道道难题。转眼看见旁边那棵至少三人才可合抱的大柏木,我突然心生一计:躺在柏木上装睡着,看看她来了怎么说话怎么做事再说。

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地走来了。“哎哟——这个人才不得了,水声这么大,辗子又在叽哩咕噜的转,他竟然也睡得着。”一进辗房,她就颇为惊异地说道。停了一会,她又下命令似的说:平安,揪他耳朵,快把她弄醒。米都辗好了,他还在睡,不像话。随即,表弟就揪住我的耳朵大喊:醒得了,醒得了,强盗偷米了!我趁机猛地坐起来并抹了抹眼睛说:强盗在哪?哎哟,原来是你们!

人心有许多情感足以战胜死亡——战场上的仇忾压倒死亡,相爱者的忠诚战胜死亡,自由的荣耀蔑视死亡。一个流放的时代,曾经冲动而不自如,后来有罪而不自觉,现在纵观统筹、高谈阔论。我说过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人们在危急时刻的表现。

我“醒”了,她立即就关了话闸子。水闸关上后,她便主动拿起扫帚去辗槽扫米,我和表弟只好拿起撮瓢往口袋里装。当然,到最后我还得展现一下男子汉的气魄:一百五六十斤糠米,是平均分成四袋的,我说我挑两袋,你们一人背一袋。她呢,仍然不说话,将一袋米放进背篼,然后将其抱起来放在石辗子的车轱辘上,背起来就走了。一路上,她虽然也说了几句话,但每一句里都说的是你们如何如何,没有一句是专门针对我的。我呢,也没有节外生枝没话找话说,以免自讨没趣。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二舅妈便利用赶场的机会,带着春兰去我家两三次。那个时候,我们家有着二十多亩责任地。我们兄弟姐妹五人中,大的十四岁,小的四五岁,多半在上学。因此,在关键季节,我们都得请人帮忙干活。她们每次来,二舅妈总会对春兰说,你看他家这活路真是多如牛毛,不帮忙怎么忍心呢?我们干脆在这里住一晚上,能帮多少算多少。春兰明明知道如此安排还包含有别的意思,但她只好顺从地说,行。无论是家里还是家外,大人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其动作也算得是干净利落,因而时常得到大人们的好评。只是,她依然如故,不跟我单独相处,不到万不得已不跟我说话。

再后来,我对她和她的家人有了一些不好的看法,所以就更不喜欢去她家了。

他们家人口跟我们家一样多,但家底薄,土地少且沟大林多,光照不足,粮食产量低,故而土地下户后的两三年仍然差吃。我们家呢,土地多,虽然我们姐弟五人都在读书,但父亲是民办教师,平日里可利用早晚时间干农活,更何况还有周末假日呢,再加之母亲既能吃苦又会精打细算,因此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滋润。既然对方都答应以儿女亲家相称了,父亲母亲对她家的事还能不闻不问?她们家差吃了,我家先是三五十斤少量少量地送,后来次数多了量也大了,就只能说是借而不是送了。不过,无论是借还是送,都是她们家自己来人背扛。“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果不还,一家败完……”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唱的儿歌。在我的理解和想象中,春天借去的粮食当在秋收后还回来,次年春如果差了可再来借。可是,她家却不是这样,第一年第二年借的都没还,竟然第三年又来借了。连续借了三次之后,总算还了一次,但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根本就不提这个事儿。我暗地里告诫自己:这是一户不干脆不爽快的人家!

后来,我又陆续地听到了一些关于她个人的信息:夏日时,她时常带着她的两个弟弟到荒山野岭抓鸟捕蛇到集市卖;为争田边土角,她竟然带着她的姐弟们跟黄家的三个男孩子在山下小河边决一死战,结果弄得遍体鳞伤;打猪菜时发现路坎上有个马蜂窝,她把背篼倒扣在头上,抓起一个竹杆就捅,过路的两人被蜇得鼻青脸肿,而她一点没事。进而,我又想起了她与她的弟妹在房前屋后疯狂追打的情形来,心里便不禁泛起种种不愉来。哎,太野蛮了,哪像一个女孩子的样子呀!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书读少了不行。

渐渐地,我懂得了所谓媳妇,她不是衣服不是玩具,而是将来要跟自己一起成家立业,相守终生的大活人啊,不能随随便便找个人来充数。

后来,有一天,大略是暑假里吧,父亲突然买回两瓶酒来对我说,去一趟淙涧沟吧,你亲爷的生日到了呢。我说我不想去。父亲一下子就火了,说,你不去哪个去,难道要我找个人替你去吗?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你喜欢找谁替我都行!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啊,父亲操起一柴火棍就要打过来,母亲见状,立即阻止说,你这个娃也是,为什么不去总得有个理由噻。我趁此机会把我对春兰一家及她个人的看法全都抖了出来。母亲说,老二呀,说句实话吧,当娘的也有一些想法呀。比如说,他家立新房子时,我们家先是送菜送米最后又送钱,可轮到我们家的时候,他们一分的礼没送不说,竟然连人影子也没见到一个。可是,到了目前这一步,如果我们家先打退堂鼓,损失就更大了。按我们这一带的规矩,女方要悔婚,只需将男方送来的彩礼原封不动退回去就行了;要是男方反悔了,无论花了多少钱物都等于打水漂了,在女方面前,最好提都不提要将它们要回来的事,免得人家讥笑你。这些年,咱们家在这门婚事上的花费可不少,彩礼加上送和借给她家的粮油等,折算成钱已经超过1000元了吧。你老爸在学校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才34元钱呢。现在,你们是五姐弟且都在读书,找不来钱。就算你姐和你妹在这方面不花钱,也还有三弟兄呀,每个都得这样兴,你说还要花多少钱呢?再说,春兰这姑娘勤快能干,长得也还算标致,如果你真毁掉这门亲事,将来就保准能挑上更好的吗?你就将就着吧!

“妈的,你要是敢把这门亲事给毁了,老子就让你回家务农,永远不再读书!”父亲恶狠狠地甩下这句话走了。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家里的事情无论大小,只要是他做出的决定,其他成员包括母亲都是无法改变的。因此,我思虑再三,总觉得这事我得先按他的意思去做,只是在做的过程中,我得动点脑子,让对方先表现出反感来。怎么才能做到让她们家的人反感我呢?我想起了此前大人们闲聊时讲述的一些故事,决定尽力效仿。比如去她家时,不管身上的衣服有多脏多烂都不换;去她家后,不管她和她的家人在干什么有多忙,我都只是袖手旁观,没人说个“请”字,我绝不行动;吃饭时,不管有没有其他客人或她父母到齐与否,有好的只管风卷残云大开口;在乡场上或别的地方碰上她家的一些重要亲戚,就装不认识,懒得跟他们打招呼。

俗话说夜长梦多,还真是这个道理。到了我读初中的最后一年,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的父母跟二舅和二舅妈之间产生了隔阂。她家提出要我们换媒,说她的姑父姑母最近一年多来表面上是在成人之美为我们做媒,实际上是在拆台,处处说他们的不是。我和母亲都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啊。她家要我们换媒,我们偏不换。我们的理由就是:现有的媒人是我亲得不能再亲的舅舅、舅妈,同时也是她亲得不能再亲的姑父、姑母。这样的人都不可靠,不值得信赖,天下便没有更适合的人来做这个媒了!这个理由的确也让对方无可辩驳。在僵持半年之后,她家那边的态度也强硬起来:不换媒就退掉这门亲事!这本来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于是,我们又找一些人有意无意、旁敲侧击地去做她父母的工作说:既然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是先退吧。如果对方确实喜欢春兰,他们一定会另请媒人的。

大略过了三四天后,二舅二舅妈果然就背着一背篼衣服、布料之类的东西到我家说,先把这些东西给退回来,其他的过几天我再去,但粮食肯定要秋收后才行。没想到的是,在点交衣服、布料时,我们发现有两件衣服的领子上都有一串污迹,很显然是被她穿过了的。按理,这样的衣服我们家完全可以拒收,让其测算成钱或者买新的来赔偿,但考虑到那个家的确很穷,二舅二舅妈为这事跑去跑来的也够累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就抢先发话说:算了,收下吧,把它们洗一下连同那些没有穿过的一同交给大姐。大姐已经上高中了,家里却没有舍得给她买两件像样的衣服,何况当我再次请人做媒谈媳妇时,这些衣服怕是已经过时拿不出手了。

“那就依老二所说吧!”没想到,这次父亲竟然如此赞同我的观念。

秋天,我进县城读高中了,不知道我们两家的历史遗留问题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寒假回家时,母亲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说,专心读书吧,你跟春兰的事已经彻底两清了。我没有问母亲具体过程,只顺便回了母亲一句,搞清楚了就好。我突然觉得,这事情有些好笑。谈了七年多的一桩婚事,当事双方没有坐在一起谈过一次心里话,没有吵过一次嘴,没有说过一句反悔的话,解除关系时竟然面都没见,说结束就结束了。

我不知道她和她的家人是否最终知道这桩婚事之所以不成的真相。但我敢肯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应当是当时她和她的家人对二舅二舅妈的基本看法。就在那个寒假里,父亲在她们那个村民组一户陈姓人家买了一批木材,要我和三弟每天或早或晚去搬运一次。她得知这一情况后,每天都会抽时间爬二里长的山坡到陈家来玩一段时间。有一天,我到了陈家之后,扛起一棵木头就走。谁知,女主人突然从屋里走出来说:小伙子,不要忙不要忙!放下来到屋里烤烤火,休息一会,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呢。她边说边用手拉着木头的一端,我只好放下木头跟着她走。走进她家厢房一看,春兰正坐在火边纳鞋垫。不用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女主人所指的好消息了。

我坐下来,看了看春兰,春兰也看了我一眼,但彼此都没有搭话。女主人从火坑掏出一个刚烤好的泡粑递给我说,吃一个吧,味道不错的。我急忙推辞说,我不吃,没饿呢。

“假装推哪样嘛推,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甜食吗?”万万没有想到,春兰竟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大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过之后,陈家女主人便一本正经地说:听说你们两人的关系是因换不换媒一事,没达成一致意见而告吹的,很可惜啊。要是你们两人之间真没有什么意见的话,我可以做媒让你们两个重新开始。

“这可能吗?你看他现在是什么人了啊,读高中了呢!”春兰却先将了我一军。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来了,她虽然只读个一年书,但她希望她将来的男人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到底如何,你男儿八汉的应当表个态噻!”见我还是没有说话,女主人也有些忍不住了。

不过,这时的我头脑是清醒的:好不容易才寻得机会解除跟她的这层关系,我怎么会再次钻到这个网里去呢?不过,话不能这么讲,这样讲太伤人了。于是我说:这毕竟是人生大事啊。以前,我们都不懂事,都是父母在替我们做主。现在嘛,我们都已经大了,这事得好好考虑考虑,双方都不要急于作答为好。

我说了这些含糊其词的话,然后又假意喝了几口茶,便出门扛起木头走了。走到半路,我想到没搬回家的木材还多,明天后天都还得来,要是那两个女人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该如何作答呢?于是,我把木头放在路边一户姓侯的人家,回头又去扛了两回上来。就这样,第二天第三天我就再也没有去陈家。

往后,我读完高中上大学,上完大学分回老家所在的镇上工作,然后又再次回到县城。一晃就是二三十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断断续续地听说过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她后来就嫁给了当年我们堆放木材那户人家的儿子;那男的没读几年书,为人做事非常老实;她嫁过去后好多年都没生孩子;她的父母即曾经被我叫了一段时间“亲爷”“亲娘”的人已经死去十好几年了……

不曾有过难舍难分的情爱,两者之间更无刻骨铭心的故事发生,对方还一度是我要逃离回避的对象,可为什么快三十年了,她却能频繁走进我的梦里,而且梦的内容又大致相同,即她至今仍孑然一身,一直在痴痴地等着我?我无法回答自己。

或许人在许多时候、许多事情上,是没法弄明白自己的。

钱再伦,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遵义市余庆县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出版有《钱再伦散文选》、长篇报告文学《站起的土地》等。曾获贵州专业文艺奖二等奖。

(责任编辑 张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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