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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故乡那条小河

2014-12-12张成起

长城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河

张成起

岁月蹉跎,年届古稀。近半个世纪人生路上身不由己地漂泊游荡,故乡的印象在我日益迟钝的脑海中早已变得模糊起来。唯有村边那条小河,那曾经清澈的潺潺流水;如银的月光下,河面上传来的那吱吱呀呀的摇橹声;蒙蒙细雨中,身披蓑衣的打鱼人撒向宁静河面的那一张张一团黑雾般的渔网;那一群儿时一起摸瓜溜枣,在河中光腚打水仗的伙伴,不断蒙太奇般地闯入我缺头少尾断断续续的梦中……

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坐落在京南保(定)北的冀中大平原上。一条发源于西部太行山向东汇入白洋淀的小河,紧贴着村子的南端静静流过。河水已经默默地流淌了多少年。为什么小河的名字叫“漕河”,没听村里人们说起过——大概现在村里也没有人真正能说得清。至于我们这个村落形成于何朝何代;我们这个村的张姓祖先又于何时来自何方;为什么张姓并非村中的大户,更非名门望族,况且以现存的张姓祖坟的布局来推算,我们这个家族中,祖上在本地亡故的先人充其量也不过四代,而这个村的村名为什么却叫“大东张村”,我无暇且无意去考。

不过,据我妄测,这条在国家级地图上绝对无法寻觅到的小河,若干年前,或许曾经是从我们村子的中间由西向东再折转向南流过的。于是,当年的我们这个村,便被这条千年古河道分割成了以河为界的“河南”“河北”“河东”三个片区。更准确地说,不是村子被小河“分割”了,而是我们的祖先傍水造屋而居,依河分三片建起了这个村。因为就算我们这个村子再多古老一千年,也是没有资格与盘古开天时留下的这道小河来比肩论庚的。于是,村子里“河北”“河南”“河东”三个片区的称谓一直祖辈相传,沿用至今。

直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到外地读书离开家乡时,村庄中间横贯东西,齐腰深的积水中长满茂密芦苇的那条废弃的古河道依然存在。古河道上不知建于哪个年代的一座老态龙钟的石桥,依然承载着南来北往骡马车辆的通行。在春风吹皱的水面上,似乎在一夜间探头探脑钻出的那一丛丛尖尖的芦苇;夏季皎洁的月光下,那不知疲倦的此起彼伏的阵阵鼓噪蛙鸣;芦苇深处那不知名的小鸟巧妙地用苇叶织成的一个个育雏的鸟巢;秋季那随风摇曳如云似雾的滚滚芦花;已深深地嵌入了我儿时的记忆。

我祖上在村中居住的那条街道——后庄,位于这三个片区之外的村东北端。后庄者——“后”来之“庄”是也。顾名思义,这一片区内的居民,或许并非村中的原始土著。极可能是后来由异地陆续迁入的人家生育繁衍,年长日久逐渐形成的一个新的小小的庄户群。

在儿时的记忆中,村南这道细白沙粒衬底的小河,春秋两季水清见底。连水中游动的鱼儿似乎通体都是晶莹剔透的。三伏六月天,这里便成了全身一丝不挂的半大小子们的天然戏水场。谁逆水赶浪游得快,谁在水下憋气时间长,谁的“猛子”扎的深、游的远,几乎是天天午饭后半大小子们较劲比赛的水上“奥运”项目。至今我那丑陋的“狗刨式”的戏水本领,就是当年在这条小河中呛着水练就的。

一到冬季,那明光如镜的河面冰场,更是孩子们拿着小鞭子抽放用圆木镟成的“懒牛”和溜冰玩耍的好去处。当然,这种玩耍往往是一帮小淘气鬼儿们秘密暗号串联后,背着家长“化整为零”偷偷溜去的。因为一旦消息走漏,被大人揪着耳朵拽回家中,屁股上是难逃母亲烧火棍狠狠地抽打或父亲布鞋底子毫不留情地猛扇的。因为受水流的影响,河面上所结成的冰层往往薄厚不一。稍不留神,若一脚踏上薄冰,冰面断裂,落入冰下流动的冷水中,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据儿时在大石桥头的庙台上,听村里几位趔趄扶杖,脑后拖着一条花白小辫,颏下抖着一把白胡子的“村宝”级的老人们颇带几分自豪地讲:我们这个村子很久很久以前曾叫“东张店”,大清国年间曾有过方圆大几十里名噪一时的繁华。当年这道宽约三四十米的小河,终年流水不断。水浅处齐腰,水深处没顶。载着白洋淀芦苇和席箔的木船,在赤身裸背的纤夫们低沉的号子声中,竹篙劲撑,逆水西行而上;载有柿子、核桃及木材等山货的轻舟,清波荡桨,借风扬帆,顺流向东而下。来往穿梭不断的小舟荡起的一道道清波,伴着坐在岸边打着一双双莲藕般的赤脚洗衣的姑嫂们插科打诨的戏笑,腼腆的小河醉了……

当年,除了西距我们村20华里紧贴的京汉铁路旁的国道上,有一座南北跨河的公路大桥外,由此沿河道向东一直到白洋淀边的近50华里间,只有我们村南的渡口,有一座可供车马通行的石桥。保定府以北,安肃(徐水)县城以东的上百个村庄的百姓,到河的对岸走亲访友赶集上庙,一些商贩们到直隶保定府卖猪贩羊、赶驴趸货,必须借道我们村的这座大桥。于是,便有嗅到商机气息的买卖人家,在桥头高高挑起了一个挂着柳编笊篱、白锡酒壶并系有一簇红布条的幌子,建起了一个经营驴肉、火烧、烩饼、面条,外加凉菜、烧酒的车马店。在此歇脚打尖的赶驴挑担南来北往的客商,沿河西上东下操着南腔北调的船客,把“东张店”这个村名近播远扬,名噪一方。

一直到1937年卢沟桥“七七事变”,华北陷落,保定府的城头上挂起了太阳膏药旗。小鬼子们很快意识到了我们这个村交通要冲的重要地位,不久便在村头建起了一座乌龟壳炮楼。一股日军常年驻守,在桥头牵狗跨刀持枪,严密盘查过往行人。当时的河道,已说不清是在哪个年代因暴发洪水,南侧河堤决口后已改道到现在的村南。原先河上的老石桥留在了村内,后来河上的新桥已经是一座可供车马通行的六孔木桥了。

1942年春,日寇在冀中平原发动了以“三光”(烧光、抢光、杀光)为手段的惨绝人寰的“五一”大扫荡。铁蹄践踏处,家家出殡,村村冒烟。为了反击日寇,切断鬼子的交通补给线,1942年冬天一个漆黑的夜晚,这座木桥被保定外围神出鬼没的敌后武工队,在桥的木桩上裹上棉被,浇上煤油,点起一把大火烧掉了。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当年我和小伙伴们夏季到河中戏水玩耍时,没有烧尽的大桥那合抱粗的木桩立柱依然在水中矗立着,桥桩上端当年大火遗留的炭迹烧痕依然清晰可见。

一直到全国解放后的多年,这座桥一直没有修复。村里的人为了过河方便,只是在夏季洪汛过后的枯水季节,在当年没烧尽的半截木桥桩上,用圆木和树枝临时架起一座仅能供行人单向通行的窄窄的简易桥。为防止低矮的桥面汛期阻拦洪水通畅下泄,每年一到农历五月底六月初,桥面便提前拆除,秋后再建。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如此一来,虽临时解决了路人过河涉水之忧,但我们村河的南岸1000余亩耕地夏收和秋收时庄稼的跨河拉运便成了老大的难题。

几十年来,村里主事的一帮人曾几次张罗着想重建大桥。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随着无情岁月的流逝,当年繁华的“东张店”,已变成一个徐(水)清(苑)交界被人遗忘的处于两县公路神经末梢的“三不管”边缘小村。此桥两端连接的那条当年车轮滚滚、商贾如流的大道也早已繁华不再。那个年代乡亲们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穷村破户,囊中羞涩。所以解放后的30余年间,村里的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修复大桥的期望却一直只能是水中望月。

时间一晃就到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

不知是村里主事的几个人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为修桥想出了一个绝好的主意——他们振振有词地提出:当年八路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明文规定“损坏老百姓的东西要赔”。既然当年这座桥是八路军烧毁的,我们村也算曾为抗日做出过贡献,那么,今天就应该由政府为村里重新修建。于是,村里的一帮人拿着盖有中国最底层权力象征红印的建桥申请,又搜罗了几张按着大红手印,由当时尚健在的当地几位老抗日游击队员对当年抗战烧桥过程的陈述证明,一趟接一趟地从公社跑到县,再由县跑到保定地区行署。层层领导对建桥的事都表示同情,也都认为这座桥也确实应该重建。但毕竟廉价的口头同情不能当钱花。建桥的事一直还是没有着落。

忽然有一天,村里几位主事的人不知咋的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当时在张家口地委供职的我。那时我在村里乡亲们的眼中,似乎已经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官”了。在他们看来,一个比“县太爷”还大的大“官”,只要说上一句话,为村里建一座桥,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一桩。于是,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提上半化肥袋子家乡产的红薯,又强行拽上我在家务农的四弟,心急火燎地赶到张家口,直接找到了我的家中。

这帮人根本不理会“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的官场规则。任你把“张家口地委管不了保定农村的事”的道理磨破嘴皮重复上一百遍,他们不仅一概充耳不闻,置之不理,反而不断反过头来用“官大了,姥娘舅舅都不认了”的话讥讽你几句。最后索性耍赖,四脚八叉地在小客厅里的简易沙发上一仰,大有扎下大营,不达目的势不收兵之势。

实在是无奈——我确实不仅因公务繁忙,没有时间费尽口舌与他们去做毫无意义的周旋;也不仅因为那个年代,我的四口之家每月百余斤的粮食定量和我不足百元的月薪,管不起这三位大肚庄稼汉的一日三餐。更是因为村里来的这两位“大爷”,本来就是儿时光着屁股在一条河里扑腾着水长大的发小,又都是不太远的表舅亲戚。谁的裤裆里有块多大的伤疤,彼此之间都十分清楚。他们会毫不顾忌你的难堪,能把类似我小时候因为夜里尿炕挨母亲笤帚疙瘩敲打的糗事,当着众人哩哩啰啰地说上一大串。我心里清楚,与这类人打交道,任你磨破嘴皮再讲多少道理也是徒劳。

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找到了时任保定地区行署一位姓何的常务副专员。鉴于此前不久,他曾到张家口找我这个保定老乡帮过忙。在当时全国化肥供应十分紧张的情况下,我利用我手中分管工业的“特权”,设法从宣化化肥厂计划外专门为家乡协调发运了两个车皮的化肥。他倒也颇讲义气。二话没说,很痛快地答应为村里修桥拨15万元的专款——这在当时对于一个村来说,已经是一个很不小的令人激动的数额。加上全村在外地工作的人们踊跃的集资捐助和村民们主动出义务工,一座钢筋水泥结构的大桥很快竣工通车。

大桥虽远没有“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壮观,但总算解决了多年来村民们的涉水过河之难和河的南岸1000余亩夏秋庄稼的跨河拉运之忧。

我家的祖坟坐落在村子东南小河大堤的北侧。借清明节回乡为父母扫墓之机,顺便登上河堤,寻觅令我魂牵梦绕的那条儿时记忆中的小河。

已是杏花飘落的季节。和风习习,拂面不寒。杨柳经年,初绿新染。放眼远眺,长满由杨、槐、柳、榆等杂树护坡的南北两条大堤,犹如两条嫩绿色的长龙,曲折蜿蜒,伸向遥远的天际。收目近观,一股萧瑟之风扑面而来——昔日的清水碧波不再,水面上交颈嬉戏的五颜六色的水鸟更是难觅其踪。随着一条衰荆荒草充斥的干枯河道映入眼帘,几只聒噪的乌鸦掠空而过,一缕难言的失落和挥之不去的隐隐悲凉骤然涌上心头……

这就是我梦中苦苦寻觅的那条清澈明亮的小河么?

记得一直到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中叶,河中的淙淙流水还是常年不断的。她虽也曾有过夏季太行山东麓几场暴雨过后山洪下泻时,那涨满河道裹沙挟石打着漩涡的洪水低沉的呜咽咆哮,也偶尔有过滚滚浊浪破堤裂岸,淹没农田,冲毁农舍的狂放不羁,但小河留给我更多的记忆,是她少女般的羞涩和惹人爱怜的温柔。

三伏盛暑,骄阳似火。气燥如蒸,大地如笼。当汗流浃背的庄稼汉们迈着疲惫的脚步,裸胸赤背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青纱帐来到小河边时,他们会把肩上的锄头随意就地一扔,迫不及待地如羔羊双腿跪地,虔诚地俯首给小河一个深情地长吻。随着喉咙里一连串的咕咕作响,一股甘洌清泉润透五脏六腑,干渴似火的心醉了。然后再涉水至没膝处,解下一年四季不离头顶的那条早已失去原色的羊肚毛巾,在潺潺流水中浸透拧干,毫无顾忌地一只手撑开宽松的短裤裤裆,开始了通身上下的尽情擦洗……

“戴乌纱好一似愁人的帽,穿蟒袍又好似坐狱牢。穿朝靴恰好似绊住了双脚,系玉带又好似上了法绳……不做官(来)——我不受害(呀),杨延景交了印,我回家去为民……”

一曲响遏行云的高亢梆子腔《辕门斩子》,吼出了燕赵汉子的悲壮,吼飞了挥汗如雨劳作后的一身疲惫,吼出了庄稼汉苦中求乐的忘我,也吼出了世代种田人随遇而安的淡定。于是,粗声瓮气齐声叫“好——”的喝彩声涨暴了整条河道,惊呆了飞舟上躬身摇橹的艄公,惊飞了岸柳间育雏的鸦鹊,惊沉了摇尾戏水的银色鱼群,惊绽了河面上顺流而下的一个个浅浅酒窝……

夏季,月光下的宁静的小河,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清汤寡水的晚饭过后,风静蝉寂,月上梢头。男人们便三三两两不约而同地来到河边的浅滩处,麻利地把下身仅存的一块遮羞布一扒,随手往岸边沙滩上一甩,便扑扑通通地跳入白天吸足阳光和热量的水中。赤身扎堆儿坐在没胸的温温的河水里,任缓缓清流无声温柔地舔抚着被三伏烈日炙烤得痛痒难捱的黝黑肌肤,尽情地享受着时下繁华闹市中任何设施再豪华的洗浴中心所不能提供的醉人的天浴。堪比王母瑶池水,不屑玉环华清池。伴随着一群汉子们不安分的击水嬉闹和赤身厮打,水中的皎月笑成了一摊碎银……

脱离了老婆们的监控严管,再加上有几位年逾不惑长年望梅止渴的老处男光棍汉夹杂其中,于是,男人们寡淡无聊却津津乐道的“荤宴”在水面上正式开席。类似谁家新娶的媳妇奶子硕大,谁家的婆娘屁股浑圆,谁家新买来的外来妹新婚洞房花烛夜“戒备森严”,腰里的里里外外紧紧缠了三条红裤腰带……是每晚的水上野餐不可或缺的一道主打菜。

谈兴正浓间,随着冷不丁从河的上游不远处传来的女人被游鱼撞身发出的“哇——”的一声刺耳的尖叫,男人们这边的这场戏便立即鼓息弦停,戛然而止。于是,便有人开始暗暗担心:自己的老婆是否今晚也来到了这天然浴场?刚才自己高声放肆的胡说八道是否被她听了个一清二楚?今晚回家要想进屋,大概是不可能了……

多少年来——尤其是解放后,随着妇女社会地位的提高,夜晚到小河中洗澡纳凉早已经不是村里男人们的专利了。所不同的是,男人们夜晚到河中洗澡理直气壮,女人们则往往偷偷摸摸。当然,想去而且敢去河里泡澡的女人,大都是孩子早已接二连三地生了一群,并已习惯于大白天坐在街门口阴凉处的青石上,边毫无顾忌地当众敞怀为孩子喂奶,边与过往小叔辈们打诨骂俏的三十岁开外见过各种世面的中年妇女。她们每天夜晚占据的浅滩浴场,绝对是要选择在男人们浴场的上水头。在农村文盲满街走的那个年代,她们真的会担心:一帮惯于使坏的花心男人们,或许会故意边洗澡边在水里撒尿。她们不仅恶心用掺杂了男人们尿液的河水洗身,更担心河水夹杂着男人们的尿液顺流而下流过她们的身下,一旦肚子里被怀上了,追究起来都说不清是谁的孽种。刚才的那声尖叫,说不定是哪位蜘蛛精半老徐娘,被猪八戒变的滑溜溜地好色鲶鱼撞上了泡在水中的大腿。

清凉的夜风从河堤上的树梢上悄悄溜下来了。汗消了,凉透了。意犹未尽又颇有几分扫兴的男人们开始陆陆续续上岸准备穿衣回家。当他们惊异地发现刚才散扔在岸边的衣服不知何时不翼而飞时,一个个是张飞逮耗子——大眼瞪小眼。这帮老爷儿们这下子可算是毛驴车走铁道——彻底找不到“辙”了。

原来,为了教训这帮在家温顺如花猫,出门放荡似骚狗,不知羞耻、满口喷粪的老爷儿们,娘子军阵派出了胆大心细泼辣不让梁山母夜叉孙二娘的特务侦察兵,借着朦胧月色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男军阵地的前沿,把所有的衣物一件不落地用腰带一捆统统抱走了。于是,这帮老爷儿们在用最解气的污言秽语笑骂诅咒这帮老娘儿们如何如何缺德的同时,仍不忘拿别人的老婆涮锅当下酒菜。

“嗨——他妈的,二黑蛋,说你呢!保准是你们家的那骚娘儿们,趁爷儿们不注意,撅着白花花的大屁股把爷的裤头悄悄偷走了。回去告诉你们那口子,一定把爷的裤头洗净晾干。依然是三更一点,暗号照旧,让她开门。你放心,这次爷到你家去,什么事也不干,就是拿上裤头就走……”

于是,一群一丝不挂的老爷儿们,便又在岸边的沙滩上叉起架子,抓屌揪蛋地扭打成了一团。

打闹归打闹,但一群大老爷儿们总不能赤裸光腚进村。这无疑太伤风化,不成体统。但眼下衣物是没有了,总得想个办法吧?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到大堤下边的庄稼地里,每人撇回来几把高粱叶子或肥大的蓖麻叶子。一堆男人以马莲为线绳,开始拙手笨脚地绑扎草裙……

我真难以想象,这群身着奇装异服从原始部落走出的外星人,深更半夜走在村里的街上,会不会招来满街筒子黑狗黄狗们的追逐狂咬……

每年农历的七月十五,是小河的盛大节日。

“七月十五嚎,八月十五嚼”。按我们那个地方的乡俗,七月十五是“鬼”节,是祭奠亡灵上坟烧纸的日子。而晚上的祭河神、放河灯,则是小河的盛大节日了。

这条平日看似静若处子的小河,从上个世纪初的六十年代上推百余年间,村里的上辈老人们能记得清的河堤决口大约有七八次之多。每年夏季,源自于上游太行山的山洪一到,滚滚洪水似脱缰的野马,顷刻间便蹿出了窄窄的河道,涨满了南北相距近一华里的大堤间。于是村里所有的男人们,哪怕是深更半夜睡意蒙眬,但只要听到一阵急促的铜锣警报声,便都会急忙地抓起铁锨,一溜小跑奔向浊浪滚滚的大堤,手提马灯,开始了昼夜巡堤查险。

常言道,水火无情。若哪里出现险情,需要打桩护堤,用不着——时间也容不得再去商量动员,无论谁家院子里有成材的大树,立马锯倒,拉起就走。大堤一旦决口,无论是家里盖房备用的椽檩,还是家中院门房门的门扇,二话不说,摘下便拿去筑埝挡街口。此时此刻,日常过日子再精于算计的小家小户,也不会有哪个人再好意思站出来讨价还价。

出于对灾异的无知和恐惧,人们为自己制造了数不清的日烧香夜祷告的神灵。人们把大堤的决口归罪于河神的狂怒。于是,在村里龙王庙里的东海龙王神像前,便又多了一个小小的面目狰狞的河神塑像。

记得1963年夏季,华北平原上空阴沉的天,好像被谁撕裂了一道口子,瓢泼的大雨不间歇地连续下了七天七夜。西部太行山山洪暴发,冲垮了山前的两座小水库。齐刷刷的数尺高的大水挟风带势,直接扑向了华北大平原——海河流域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发生了。

当时我刚在县城一中读完高二,正在家中度暑假。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农历的6月19日。那时农村的通讯还十分落后,再重要的信息也只能靠人一个村一个村地接力传递。傍晚接到洪水要来的消息,我们村的村口尚未来得及筑埝设防,洪水便灌满全村的街道,涌进了各家各户的院中。一夜之间,全村的土坯房就被冲垮倒塌了千余间。

当时天色阴沉并不时下着阵雨。位于村东北角街口的一户霍姓人家宅基地地势低洼,院内的积水很快过膝。看到水已经漫进了屋,一家人便急忙把放在墙角的一些面盆米罐往高处挪。正忙乱中,不经意隔门缝向外一望,朦胧夜色中,忽然发现一只背壳足有一米有余的圆圆的怪物,顺水晃晃悠悠地游进了院中。全家人乱作一团。他们心中暗暗嘀咕:看来积十年省吃俭用刚刚盖起的三间新房今晚是保不了——乌龟精进院专门来拱房子了。于是祭起香炉,烧上高香,跪在水里开始战战兢兢地磕头祷告。但高香烧了三炷,头磕了无数,这个圆圆的家伙偎在院子东南墙角就是赖着不走,全家老少一夜无眠。待天明后定睛细细一看,搞得一家人哭笑不得——原来这只所谓的“怪物”,是从上游不知何处漂来的一只竹编的大笼屉盖子,夜色中被误认为是王八精了。

当年,七月十五的敬河神的仪式是非常虔诚而隆重的。

月上中天,万物寂籁。河岸上供桌上瓜果飘香,一座生铁浇铸的古香炉中香烟缭绕,河岸大堤上人群如蚁。总领祭人“开祭”的一声令下,立时花炮冲天,唢呐高奏,锣鼓齐鸣。接着由村里专司祭祀的长者双手举香过头,拿腔捏调口中念着非文非白似懂非懂的咒语,率领众乡亲跪祭河神。然后把一艘用秫秸秆精心扎制的小小灯船,点亮满船的蜡烛缓缓推入河中。再接下来便是各家各户把自家扎制的形色各异的河灯点亮依次漂入水中。若是某年谁家的孩子在河中溺水而亡,这户人家送冤魂祭水鬼的河灯便做得更是格外精细,焚香祭拜更显十二分的虔诚。

一艘烛火通明的小小灯船,引领着身后漂满河道的一盏盏河灯顺流缓缓而下。岸上送河灯的铿锵的锣鼓声再起。渐漂渐远的一盏盏忽明忽暗河灯,带走了百姓对来年风调雨顺的殷殷企盼,也带走了对儿孙平安的默默祝福……

自1964年到外地求学离开故乡,至今已经半个世纪了。随着无情的岁月霜染华发,对故乡的思念日甚。

本家的堂兄告诉我,1963年的那场特大洪水过后,面对华北平原残垣断壁的惨景,伟大领袖“一定要根治海河”的一声令下,开始了对海河流域水患“上堵(修水库)下疏(疏通入海河道)”的综合治理。于是,河的上游相继修建和加固了大西洋、安各庄、王快、龙门等几个水库。此后的几十年间,大的水灾果然没有再发生。随着海河的被“根治”,村前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还一年四季流水不断的小河,后来却变成了时流时断的一股汩汩细流。到八十年代以后,干脆就彻底水干流断了。

到了九十年代,河里倒是又有了水。但不过已变成上游工厂排放的色如隔夜茶,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怪味的工业废水。不要说两条腿的人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口渴了趴在河边就能喝上个饱,就连四条腿的毛驴走到河边闻到怪味,都会夹着尾巴打着响鼻,一个蹶子一串屁地迅速跑开。

河道的干枯明显地减少了对大堤内外地下水的补充。加上近年来降雨量的明显减少和生产生活用水量的增加,全村的地下水平均已经下降了近30米。前几年河里污水的渗漏对全村的地下浅层水造成了严重的污染。从井里提上来的水已有了明显的异味。无奈之下,只好全村集资打了一口近百米的深水井,铺设了自来水管道,方才解了全村人的饮水之忧。

近几年从中央到地方,加大了对水污染治理的力度。上游的污染源在强令之下无奈地关闭了。而养育了故乡子孙万代的这条母亲河,从此也就彻底寿终正寝,彻底变成一条枯涸的废河了……

近日浏览《河北日报》得知,从去年11月底开始,利用已经建好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干渠,再度从河北的安各庄、王快等几个水库向北京调水13.8亿方,以解首都市民用水的燃眉之急……

“北京是心脏,河北是胸膛”。从计划经济年代确保首都的肉蛋等副食品供应,一直到改革开放年代确保首都的蓝天碧水清风,再到确保首都稳定的“护城河”工程建设,一路走来,今天,尽管河北省是全国最严重缺水的省份之一,但对于已经带有浓郁政治色彩的确保首都北京的用水,似乎很难有人再想或再敢提出什么异议了。

作为人民共和国的一位公民,当我看到祖国的首都那绿树成荫的一条条整洁的街道,看到被清水喷洗得一尘不染的一方方青翠欲滴的草坪,看到那一座座百色争辉蜂狂蝶舞的五彩花坛,看到那北海白塔映碧水,昆明龙舟荡清波,看到在水上乐园戏水的孩子们一张张天真灿烂的笑脸,心中的自豪油然而生。但当都市的人们身轻体泰地走出一个个洗浴中心时,当一个个西服革履的人们驾起刚刚在洗车行冲洗得光可鉴人的坐驾时,还会有谁会想到我们村南的这条小河吗?

我突发奇想——若从13.8亿方冀水入京的调水中留下哪怕是百分之一,即使这百分之一的水有一半由市民家庭生活用水分摊,这也只不过相当于全北京市的人每人每年节约0.25立方水。但这就能足够保证这条小河5个流量常年流水不断;就会使这条已干枯近20年的千年古河道重现燕剪岸柳、鱼翔浅底生机;就会给沿岸边村落的孩子们留下一个戏水习泳的场所;就会使大堤内外百姓们赖以生存的水井重现甘泉……

难道当年那潺潺的小河流水流淌到我们这一代,却注定只应该留在梦中么?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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