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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

2014-12-12福瑞

长城 2014年6期
关键词:姨夫二姨姥姥家

福瑞

姥姥家的历史就是母亲的口头史。母亲在世时常说娘家的事,久而久之,有了姥姥家的房屋、院落,还有走来走去的姥爷、姥姥、舅舅和姨们。如今,故事中的人多已故去,连讲故事的母亲都已离世近十年,连缀起这些故事的碎片,如写一篇迟到的墓志铭,体会到日月如石头般坚硬,而人情却如文字般温暖。

杖子与旗人

南河沟冬枯夏水,勉强算青龙河的支流。沿南河沟上溯东行,过下烧锅、三合店,再南拐,不二里,就是姥姥家马杖子。

在青龙,很少称村为村,多呼村为庄,却又奇怪,这个庄那个庄,常以杖子为名。杖子就是篱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家少有石垒的院墙,围着房屋,用秫秸扎就杖子,就是一户一户的人家了。日子好些的,秫秸密密地竖排着,再从半腰拦上一道腰带,任是猫狗都难钻过。日子紧巴的,扎成花篱笆,夏天爬满豆秧,安全又耐看。小时想,庄名杖子该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年岁稍长,心里有了些历史,知道这与顺治初年的圈地令有关。清人入关,大批满人随迁。他们要落地生根,就要有土地。顺治为此下圈地令,允许满人跑马占圈,于是有了杖子,即用杖子围起来的村庄。

康熙八年,康熙手谕户部,叫停满人圈地,却又允许拨古北口外的空地给旗人耕种。这旗人中就有马姓。满族马姓,为镶黄旗人,世居辽东马佳,因以为氏。也有人说,康熙年间来青龙之马姓,属清代上三旗之一的正白旗。但没人考证姥姥家的马,是否就是康熙间迁来的旗人马。若果真如此,论起来姥姥家与曹雪芹当出于同一旗下,可惜未见姥姥家出了马雪芹。时下名士有一癖,喜做孙子,称自己是某某的几代传人,某某状元、解元之后,其实都是鬼画魂儿,和阿Q一样,没意思得很。《启颜录》讲了一个服药的故事:后魏孝文帝时,诸王及贵臣多服五石散,皆称石发。也有非富贵者,亦云服石发热。有一人于市门前卧,宛转称热,要人竞看,同伴怪之,报曰:“我石发。”同伴人曰:“君何时服石,今得石发?”曰:“我昨市米中有石,食之今发。”众人大笑。凡说祖上如何者,皆如此类,是服错了药,说胡话。

姥姥家是否正白旗或镶白旗,与母亲无关。姥姥家自从在青龙扎了杖子,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名气大的就是我妈,作为母亲,她老人家在子女的心中,是世上最伟大的人。其他人皆默默无闻,舅舅上过私塾,而表兄弟这一辈人,连个中学生都没出。

京城张三郎每酒酣耳热之时,称我为天下第一眼,说与满人列祖列宗的画像还真有点像。临镜眼对眼的瞄一下,小眼,鱼尾细长,但很难说就是姥姥家的遗传,母亲眼睛不能说小,父亲眼睛却也不能说大。与满族有关,却又无关。

老黄家

姥姥家过去是个好过的家主。母亲说,姥姥家发家和败家,都与黄鼠狼子连在一起,黄鼠狼子对姥姥家的态度,是姥姥家盛衰的征兆。当然母亲不直接叫它黄鼠狼子,而称老黄头。

姥姥家好过时,后院西厢房里住着一家子黄鼠狼。它们和家人一样,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少则一只两只,多则大的带着小的,成群结队。不怕人,不避人。院子里,黄鼠狼和鸡鸭猫狗一起走动,常见猫狗撵得鸡鸭上架,却从未见黄鼠狼动过鸡鸭的一根毫毛。

小时,母亲和二姨好奇,偷偷地钻进西厢房里看过,一条蚰蜒般爬得溜溜光光的小路,隐于劈柴垛下,那就是它们的家了。谁知第二天,姥爷就把几个孩子叫到面前,说他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个穿黄衣服的老头儿,从后院走来,到了姥爷面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说:老马兄弟呀,我们一家借住在你们家,多有打扰啊,真得说谢谢了。不过呢,你还得嘱咐一下你家的孩子们,没啥事儿,就别来我们家了,我倒没啥,就怕吓坏了孩子们。姥爷醒来,琢磨了半夜,突然想到来者是谁。就问:这两天谁去后院的西厢房了?二姨说:我和妹妹头天去了。姥爷说,果不其然。叮嘱孩子们,西厢房住着老黄头一家,谁也不要去打扰人家,让人家过安安生生的日子。

母亲懂得老黄头指的谁。姥姥告诉过孩子,老黄是家里的财神,自从来了这一家人,姥姥家日子就好起来。家里七八张嘴,下半升米,够吃;添几个人,还够吃。恁是家里的什么东西总是出息。姥姥说,那就是老黄一家在保佑着呢。所以姥姥一家对老黄一家很是恭敬,逢年过节都要送些肉食。说来也怪,老黄一家从不动姥姥家的东西,但对送来的礼物却不客气,送来就收走。

算起来,姥姥家的衰败,是从老黄家搬走开始的。土改前的两三年,时在腊月,转眼就要过年。那一年天下大雪,水缸冻得嘎巴嘎巴的。满人的规矩是干净。不管下多大的雪,前后院都要扫干净。但是那一年却不然,扫了下,下了扫。有时实在来不及,就在院子中先扫出通道。后院自然是两条,一条通后院的正房,一条通后院西厢房。有那么两天,姥爷突然感到家里冷清得出奇,十分纳闷。夜里就和姥姥叨咕。姥姥说,我也觉得家里怎么这两天少了什么。姥爷披着衣服,一袋接一袋的抽烟,突然翻身而起,拎着罩子灯去后厢房。不大工夫,回到屋里,顿足说,出事了,老黄家搬了。两人就沉默。良久,姥姥安慰说,别把它当回事儿,也许还在里边,也许串串亲戚再回来。姥爷一句话也没说。再过了三天,还没动静,姥爷搬开柴火垛,连个黄鼠狼的影儿也没见,只留下了一方肉。

就是这个腊月底,姥爷剥羊,感染了癀病,转年去世。

满人信萨满教。在萨满教里,黄鼠狼和蛇都是灵异之物。从民间信仰来看,姥爷家对黄鼠狼的崇信或与萨满教有关。然而我一直认为,姥爷家的老黄头,应是真实故事,与民间信仰无关。

母亲说,后厢房一家,就是姥爷的财气。姥爷在,它在;姥爷要走了,财气先行了。母亲的话,我信。信的是姥爷和母亲他们那一代人关于命运的理解。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自然就会相信外力,尤其是神秘的力量。仔细想来,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姥爷和舅舅

老语话,过日子过的是人。姥姥家过的是姥爷。

母亲说,姥爷是个立马横刀的汉子。不仅在家里,就是在十里八村,也是个说话算话的主儿。姥姥家为富裕中农,是有地的主儿。雇有长工、短工,但春种秋收,姥爷都是要和雇工一起扶犁收割的。他也从来不吝惜自家的东西,左邻右舍谁家有事,出力出物,姥爷不皱眉头。哥哥见过姥爷,说看到舅舅就看到了姥爷。我想象应该是如此模样:细长眼,眼睑有点儿宽。挺鼻梁,稍显鹰钩。阔嘴,长下巴 ,很坚毅的那种。近一米八的个头,但不魁梧。这些自然是我对舅舅的记忆。

舅舅与姥爷外形虽相像,性格却迥异。姥爷极刚毅,感染癀病,痛极,大汗淋漓,咬破被头,却连哼都不哼一声。姥姥叫姥爷吸点儿烟土,缓解伤痛,却被姥爷狠狠地瞪了一眼。舅舅柔弱内敛,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从不高声,却有老主意。听母亲说,舅舅没少被姥爷罚跪过。舅舅上过私塾,可背四书,在庄里是稀罕物,却不是过日子人。年纪轻轻,就泡在赌场,罚跪多因为此。但是不管姥爷如何规矩他,甚至怒而鞭之,至死姥爷也没有扳过舅舅。母亲和舅舅关系很好,从不说舅舅的不是,但从母亲讲的故事里,我还是听出了话外音:舅舅是败家子。果然,姥爷去世后,没有两年,舅舅就把家产输了近半。

不过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舅舅不能守成过日子,可有文化,有想法。不知在哪一年,舅舅加入了共产党,是地下的党,任何人都不知道家里藏着个共产党。土改时,舅舅从地下转为地上,姥姥家沾了舅舅两个光,赌钱输掉土地和地下党的光,定为富裕中农。虽然是团结的对象,不是依靠的对象,但是因此也就不像地主富农那样挨批挨斗,提心吊胆,能过比较平安的日子。有句话常常挂在舅舅的嘴上,命不是挣来的,是遇上的。姥爷一辈子挣命,家大业大,谁知一个偶然就失了命,抛下了偌大的家业。舅舅什么也不争,波澜不惊的度过平安一生。母亲说起这对父子,常常感慨命运多么的捉弄人。

舅舅叫马俊。土改后,家道衰落,舅舅从此金盆洗手,不再进赌场。舅舅一辈子与世无争,越老越是如此。对姥姥极孝,姥姥晚年失明,穿衣吃饭,从来都是舅舅侍候。我记忆中的舅舅,已年过六十,背有些驼。话不是很多,总是笑眯眯的,和蔼可亲。我想,那也许是对孩子才如此吧。但庄里人说,没有比那个老头更脾气好的了。老年的舅舅还有一个印象,爱哭。哥说,那是他心脑血管硬化的结果,得心脑血管病的人,就爱激动。那自然是医生的解释。我想,舅舅一辈子,有许多需要解释的事。小时读私塾,是否有过科举的梦?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有两件事,颇耐人寻味。他是以何种心理入的地下党?又是为何沉醉赌场,朝生暮死?为何又突然金盆洗手,浪子回头?对这些事,舅舅从来讳莫如深。他也许想把握自己的命运,甚至试图改变外界,但他遇到的这个世界那么诡谲,甚至神秘莫测,充满偶然和变数,一切努力也许皆为徒然。我想,舅舅心里一定有诸多不平,因此晚年颇多感慨。

舅舅育有三男两女。大表兄和二表兄都不善言辞,性格像舅舅。只有三表兄爱说,说起话来唾沫横飞,家里人不太喜欢。但是只有三表兄最懂礼数,逢年过节总是来看母亲。“只要老姑在一天,我就来看老姑。”每次来,三表兄总是如是说。母亲就笑说,还是老侄子有孝心。三表兄走后,母亲说:“那两个也知道孝敬我,不过他们日子过得艰难,咱们不挑他们哥们。”

二表姐未嫁前,常来家里,母亲强留,也会住一晚再走。能说会道有点儿像三表兄。一来,就拉住母亲的手唠家常,极亲热,母亲很喜欢这个侄女。虽长我一两岁,却像个大姐姐。后来嫁到远方,从此再没见到。大表姐住在邻庄,又因儿子与我是同学,去过家里几次。很大的院子,临山而居。每到春天,山边的杏花、桃花和梨花,次第开放,几间瓦房,掩映在花中,留下深刻印象。

大姨二姨

母亲姊妹三人,她最小。大姨嫁岭下许家,二姨嫁于杖子于家。

母亲很少说到大姨。那一年,我研究生毕业,想去北京谋生,母亲说:“你找你姨兄去吧,他做了大官。”见到姨兄,才知道他在“海里”工作。大姨去世早,大姨夫又续了弦。姨兄从小离家,自此没回过,只和姨姐有联系。母亲在世时,有时会去姨姐家走亲戚,住一两天便回。姨姐待母亲甚好,常说,她妈妈去世早,看到老姨就看到了她妈。话说到此,姨姐就流泪。母亲陪着姨姐流泪,劝姨姐:“也是命啊,年轻轻的,可就没了。姨姐就说,我妈你们姐儿三个,就老姨命好。”母亲说:“可说呢!你妈和你二姨呀,人一份儿、手一份儿的,就我没心没肺,却比她们活得长,老天爷不睁眼呢。”

母亲说,她们姊妹三人,就数二姨好,模样长得俊,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条儿有身条。心灵手巧,过日子心气儿最盛。二姨夫家哥们儿多,哥几个分家另过。二姨家的日子过得最旺。二姨自己会裁缝衣服,裁剪得体,针脚缝得细密,大人孩子出来都体面。上世纪40年代中后期,农家孩子很少读书,二姨却把儿子送去学堂。不似大姨家,姨兄要上学,却遭家里反对,姨兄因此离家出走。二姨能过,也因此遭人嫉妒,尤其是她的妯娌们,与大嫂更不和。

二姨生了两个孩子,生二胎时,却遭遇不测。母亲说,二姨出事的那天早上,她做了一个极凶险的梦。清早,母亲刚开门,探头街上,就见二姨满身是血,急匆匆走来。母亲见状,大吃一惊,问二姐:你这是怎么了?二姨还未答话,脸上先流下泪来。说:妹妹呀,姐被人害了。说完,就不见了踪影。母亲惊醒,却是一梦。母亲一辈子信梦,二姨正临产时,母亲做了这样的梦,感到要出事,唤醒父亲说:我姐出事了,你赶紧去于杖子看看。父亲说,都在睡觉,你怎么知道他二姨出事?母亲一五一十,学了一遍刚做的梦。父亲再不说话,穿衣,出门,就奔二姨家。天擦黑,刚到庄北,就见从于杖子方向急慌慌来了两个人。父亲不再走,知道母亲的梦应验了。

二姨家说二姨死于血崩,母亲却坚持说二姨是被她大嫂害死的。

二姨临产前,母亲去看二姨,听说叫她大嫂接生,母亲就坚决反对。对二姨夫说:“你知道她们两个不和,怎么叫她来接生?是不是昏了头。”二姨夫就解释,老大出生不就是大嫂接生的吗?母亲说,大外甥出生时,两人关系还好,现在则不然。二姨夫说,全庄只她一个会接生,离了她找谁?母亲说,找邻村的。二姨夫没再说话。

终了,还是用的大嫂接生。二姨家说,二姨是难产,大嫂见二姨总生不下来,就伸手到里边去拽孩子,结果孩子生下来了,二姨却血崩而死。母亲却从二姨的另一个妯娌那儿得到另一个版本:二姨本不是难产,只是生得稍慢些。大嫂就着急伸手去拽孩子,妯娌眼见掏出一团肉,二姨一下子大出血而死。

二姨意外离世,母亲伤心至极,坚决要告二姨的大嫂。二姨夫家就做姥姥家的工作。舅舅息事宁人,认可了血崩之说,又来劝母亲:咱们说她大嫂害了人,无凭无据呀,谁亲眼见了?就是见了,谁能来证明?母亲就讲了梦中二姨的话,说:我二姐明明白白告诉我,她是被人害了。就哭说:我那苦命的姐姐呀,你被人害了,没人给你伸冤哪!我那十里八村也挑不出一个的姐姐呀,你要是像你妹妹这样的傻,也不会有人嫉恨你,要你死呀!舅舅也就哭。

母亲最终没告,但是从此和二姨家断了来往。二姨去世后,二姨夫不再娶,一个人拉扯孩子。待二姨夫再到家里来时,已经是老人。母亲也不再记恨她姐夫,常说:叫大嫂接生,是她婆婆定的,你二姨夫软弱,不得不听,也不能完全怪他。你二姨夫也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两个孩子都拉扯长大成人。每月初六,双山子镇上有集市,二姨夫经常去赶集。到了这一天,母亲就叫父亲或孩子在街上常看着点儿二姨夫,如遇到,告诉他,赶完集路过时到家。二姨夫每次来,家里都好好招待。有时,烙张饼,炒俩鸡蛋。有时捞小米饭,拉点儿豆腐。吃完,和父亲说说庄稼。但母亲和二姨夫的话不是很多,守着火盆,默默地抽着烟,半天,才走。每次,母亲都送二姨夫到街上,看着他慢慢地走远。

姥 姥

姥姥的印象总是与母亲重合,这真是很奇怪的心理记忆。细思之,或与自己见到姥姥的次数少并且年龄小有关系。七岁随父母闯关东,待再回河北时,姥姥已经离世。姥姥的印象只是七岁前的印象。

小脚。姥姥在娘家时家教甚严,裹脚裹得厉害。记忆中,姥姥家的正房宽敞明亮,姥姥盘腿坐在炕头,一只小脚穿着黑缎面鞋,就跷在膝盖上。母亲说,两三岁时,我到姥姥家,就爱摸姥姥的脚,看着新奇。姥姥就笑说: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捧臭脚。全家人就笑。轮到母亲要缠足,姥姥坚决反对缠得太紧,姥姥给母亲缠就放得松一些。母亲的脚就比一般女子的脚大,介于大脚和小脚之间。过门后,母亲的脚没少被妯娌们笑话,母亲却感念姥姥的好。我的几个大妈都是小脚,不能走远路,出门都得要备驴备车。母亲却不用,去姥姥家或姐姐家,五六里的路,自己走,不犯愁。姐姐给我讲过这样的事儿:有一天,姐姐到庄北下田,远远的看见有个人走来,一扭一扭地,却很快。姐姐看着面熟,心想该不是老妈吧?就往前迎了几步,谁想走来的果然是老妈。姐姐惊呼:妈呀,我的妈呀,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母亲却轻松地说:惊天扯地什么?几步路,值得惊怪吗?那年,母亲已过了八十。说起来还是姥姥给她的造化。

姥姥脚小不便,很少出门,几个闺女家也不大去,都是闺女回娘家去看她。姥姥不出门,心眼儿却不保守。舅舅上私塾,虽是姥爷的主意,却也是姥姥撺掇的结果。就连母亲上识字班,那也是受了姥姥的影响。哥哥小时候学中医,家里头穷,供应不起小米,爹爹有些为难。姥姥说,孩子读书,才有出息。现在困难点儿,克服克服也就过去了。母亲就下了狠心说,我砸锅卖铁也要把儿子供出来。

姥姥养了四个子女,虽不能说是娇生惯养,却也从来没动过孩子一个指头。姥爷性刚烈,平时总是姥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姥爷要打孩子,姥姥却不干。姥姥的一句口头禅:孩子小,不懂事,大了就好了。这话母亲学了来。母亲生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中间两个因病夭折。对于我们,母亲也是从来不体罚的。她的话和姥姥说的一模一样:孩子大了就好了。不过又加了两句:打人不讲理,讲理不打人。这几句话又传给了我。姥姥惯养孩子,亲戚也有异议,说舅舅的败家,就是姥姥惯的。母亲却有另一种解释。她说,那是命里该然,他把地主折腾成富裕中农,他也就老实了。

人说满族的老太太利索,母亲说,姥姥的利索又是拔了尖儿的。日子好时,家里十几口人,穿衣吃饭,人来礼往,姥姥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姥爷去世后,家道败落,但是有姥姥做家里的主心骨,加上舅舅的浪子回头,姥姥家的日子过得比上不足,却也比下有余。

六十年代初,天下大灾荒,饿死人无数。父亲和母亲去耪青,中午只喝两碗米汤,把队里发的两个糠窝头带回家,给我和妹妹吃。吃了一个,再没有第二个,我饿得嚎啕大哭。父亲说,不能再挺了,要饿死人的,和母亲商量去东北。母亲是敞亮之人,只要养活孩子,哪儿都可以闯,只是姥姥已经年迈,放不下心。姥姥三个女儿,已经不在世两个,加上黑龙江在数千里之远,知道老女儿这一去,母女可能再也不能见面,颇为不舍。但还是下了狠心说:走吧,我是快入土的人,别记挂我,把孩子养活大!话是如此,还是满面泪水。母亲临走时,回了几次娘家,去了就陪着姥姥坐,两个人你嘱咐我,我叮嘱你,哭得泪人儿似的。母亲和姥姥都预感,这次生离,就是死别。

果然,我们去东北的第三年,姥姥就去世了。母亲没回,是父亲回去的。母亲一走,姥姥就躺倒了,几天不吃不喝。舅舅全家人劝姥姥,姥姥才慢慢地进点儿浆水。但还是经常念叨老女儿哭,不到一年就哭瞎了眼。有时,姥姥一个人摸到大门口,往远望,嘴里就念叨,不定哪一天,我女儿就回来了。但姥姥至死也没有看到女儿回来。父亲说,姥姥去世时,是睁着眼的。舅舅往下阖了几次,都未阖上。舅舅就哭出了声:妈呀,我知道是老妹子没回到你身边啊。

姥姥三个女儿,两个早死,只一个老闺女守在身边,却又远走东北。晚年,虽有舅舅在身边侍候,但毕竟不似女儿那样贴心,可以说说贴己的话,一定时感孤独。在我的回忆中,姥姥空坐炕头,谛听着门口的声音,幻想女儿归来的身影,常常与母亲独坐炕间的孤独身影叠合。母亲到了晚年,虽有哥哥、姐姐和妹妹在身边,却常常想念远在京城的小儿子,快过年时,也会到庄头前张望,想象蓦然见到小儿子的身影,真是天下母亲同此心啊。

姥姥去世的事儿,母亲讲了无数次,每讲,母亲都会流泪。我知道,那是母亲永远的痛。

责任编辑 杨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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