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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2014-12-11◎胡

参花(上) 2014年6期
关键词:怀仁乡长

◎胡 悦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胡 悦

林伟萍的突然而至,着实把乡长单怀仁吓了一跳。

那个时候,单怀仁安慰好自己的老婆,正在洗他们换下来的衣服。自从出了车祸之后,老婆的情绪一直就不是很稳定。

老婆说怀仁,我们离婚吧。

单怀仁笑笑说,丫头,又说胡话了。

从相识到相爱,只要是两个人在一起,单怀仁就这么称呼老婆。

老婆说,我不能这么拖累你一辈子。老婆是怨自己尽不了做妻子的责任,还不能给予单怀仁做父亲的权利。

单怀仁说拖累什么呢,我们这不是过得挺好嘛。

老婆哭了,说怀仁,看着你受委屈我心里难受。

单怀仁轻轻地拢住老婆的双肩,像哄着孩子一般亲亲她散发着淡淡香草气息的头发,说只要你开心,再苦再累我也乐意。

两个人都动了情,相拥着感受对方从心底里淌出来的真意。

老婆蹭了蹭脸上的泪水,说怀仁,我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的好。

单怀仁吓了一大跳,端正了脸说,丫头,可不能乱想。

老婆又哭了:怀仁,今生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福,可我活着却成了你最大的负担。

单怀仁捧住老婆泪水飞扬的脸说,丫头,你可得好好活着,不要胡思乱想,答应我。

他本想说你的存在就是我能够活下去的最大的理由,却因哽咽而没有说出来。

老婆的脸上除了泪水,还波动着感动被放大之后的狂飙巨浪。她点点头,算是应允了单怀仁的请求。

是不是非得牺牲自己才能使深爱的人获得幸福的增值?她的心头掠过一丝悲凉。

单怀仁的心头同时掠过一阵恐惧,他努力不让这种恐惧放大和扩张,见老婆的情绪渐趋稳定,才松了口气。接着,去洗两个人换下来的衣服。上面一根针,底下万条线,他这个乡长除了忙,还是忙,衣服已经放了两天,这才偷空得洗。

这个时候,就见林伟萍硬生生闯了进来,门是开着的,也没听见她招呼一声,一副急踹踹、欲说还休的样子。

单怀仁刚刷完老婆的一只乳罩,接着搓洗她的内裤,就是那种两边薄丝透明、中间加厚一层内胆的大红内裤。林伟萍蓦然撞了进来,单怀仁窘得满脸通红,跟他手里拎着不知如何放下的大红内裤有一拼。这样,他腮帮子上饱胀的粒粒粉痣就像得了内力的鼓舞,那么显眼地突兀着,僭越成超越面部表情的主题。四目碰撞的一刹那,单怀仁像是被撞疼了眼睛,还是别过了脸。

他问:你……有事吗?

林伟萍的确有事,而且找了个完全上得了台面的理由在这个时间点上着急上火地找乡长汇报工作,或者说,林伟萍因为好奇,再也不满足对深埋在屋子里的单乡长老婆的猜测,终于找到了合乎情理的事由登门看个究竟。可是,就在跨进门槛的一瞬,没有鼓足充分的勇气就像一个未来得及充满的皮球,经不起尖硬的触碰。她想折返而归,但有一股力量在推搡着她,让她退却的脚步还是跨进了屋子。虽然乡长宿舍的门是开着的,但出于礼貌,林伟萍依旧举手敲了敲敞开的门。毕竟,这是单乡长两口子的私密空间,贸然闯入,撞见了不适宜看见的场景,尴尬的可是她本人。林伟萍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呢。大热天的中午,单乡长两口子并没有休息,林伟萍终于见到了私底下希望看到的单乡长的女人。

已经安静下来的女人坐在轮椅里看书。看的是那种质地沉厚、装帧古拙的典籍。没出事之前,她是职业技术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老师。她看得很认真,就跟她教书一样,思绪已深陷其间。随着书中故事情节的延展而迭宕而起伏、而飞扬而隐晦;她已置身忘我,把自己当作了书里喧腾的人物,已然能够在故事里穿行奔走,如果不是蓦然的敲门声截断了连接虚拟和现实之间的接口,她愿意就这么沉溺着不再醒来,不再成为活着的累赘和爱人的负担。自从与轮椅为伍再也不能站立起来行走,阅读,几乎成了她生命的支撑和全部。她是那么的专注,没有发觉这个叫做林伟萍的女孩站在门口已经注意她好一会儿了。

和林伟萍想象中的有些差异,单乡长的妻子很白,但不存在那种久居室内、长期缺乏阳光抚搓之后的漂白,较之以前,她裸露在短袖衫之外的手臂略显浮胀,那是因为只能坐在轮椅里身体得不到活动带来的结果,但这并不能褫夺她固有的美丽。听到敲门声,抬起埋着的头颅的一瞬,她那张椭圆形的脸像是钻出草丛的野兔,从齐颈的头发中亮出来,一如往昔般的生动、秀丽,只是淡红色镜框后面一双打磨抛光之后的眼睛还拖拽着刚才的忧戚,让林伟萍难以捕捉它们面对现实世界所能作出的真实反应。四目相顾,心灵一瞬间,林伟萍看见坐在轮椅里的女人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冲她变换了一脸淡淡的笑。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有不曾全部露出来的莹亮的牙齿。林伟萍的心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好像真实的女人和想象中的发生了不能对卯的错位,也好像眼前的女人窥破了她似乎存在着籍以借口而来的真实动机。林伟萍不能直视女人递送而来的热情,此刻,她脸上的表情肯定背叛了需要掩饰的登门的初衷,她甚至没有礼貌地和眼前的女人打个招呼,就直接跨进门槛,循着阳台上“哗哗”的水流声,和洗衣服的单怀仁撞在了一起。

有事吗?单怀仁问。

林伟萍这才灵醒。刚才,她忘记了大热天的中午跑来找乡长的缘由,眼前晃动着的是刺目的内裤的大红,竟然让她不合时宜地想起紧贴着肉的内裤、胸罩的颜色,这样的念头让她晕眩,让她的思维存在着和眼前难以分辨的飘忽。三个人谁也没有出声,屋内瞬息的安静可以让单怀仁拎着的大红内裤还在往下滴落的水声膨胀成无限的弘大,缺乏掩饰的冲动使得林伟萍顷刻间羞得无地自容,好比自己的私密被端出来在六月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晾晒。已经无暇顾及回答乡长的疑问,她忙不迭地“咚咚”三个台阶并作一个台阶地跑下楼,再也忍受不住掩藏的心事被蜕皮之后的尴尬。

单怀仁夫妇四目相觑,搞不清这女孩子来去如风背后的真实意图。

林伟萍心乱如麻,下了楼,站在楼梯拐角的背阴处,得好一会儿心绪才能平定。她怨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差,似一个面临决杀的斗士,还没有开打,就因为过早的慌乱而暴露了弱点。

对面,乡政府办公楼一楼的那间值班室里,那个堪称“上访专业户”的老人又来了,躺在值班室瓷砖地面上要死要活的要见乡长。这次,她不仅仅带来了申诉材料,而且装材料的挎包里还添了一套吃饭的碗筷,声称这次不彻底解决她的问题,就抗争到底,这把老骨头就交给政府了。林伟萍不再对她抱以同情,不再像最初接触时被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弄得也跟着酸溜溜的。现在,她不仅反感了这老女人的动机,甚至厌恶起她故作悲情的表演,她在耍赖。但没有办法,作为联系村的乡干部,每次她来闹,林伟萍都必须如第一次接待她一样的小心翼翼,甚至是忍气吞声,好言抚慰。同样的话说了一千遍,但还得打起精神,热情不能褪色,必须如最初一般的新鲜。群众无小事,这么热的天,坐在屋内很快就闷出一身的汗,何况是个在撒着泼的老人。林伟萍打开值班室的空调,给声言不见到乡长就不罢休的她倒了一杯凉开水,等她情绪渐渐如室内凉下来的温度,不再扰攘不休,甚至开始享受起林伟萍一直以来的避让隐忍,林伟萍才敢走出值班室的门,但不能走远了,只能就地坐在办公楼前那株盛大的桂花树的阴影里,得像一个忠实的卫兵把守着防区的要点,听闻着值班室里可能发出的一切声响。心绪注定不能平静,泛着泡沫的奶罩、大红内裤,单怀仁卷土重来的粉痣,还有身后老人描摹痛苦的哼哼,这些,杂糅成一锅扣在脑子里都要凝固的浆糊,僵滞着林伟萍的思维,让她游离不定的目光在浮动的阳光里晃荡,出现抓挠不住物件的沮丧,还有惶恐。

2012年初,通过公考,林伟萍进入了乡镇干部

队伍。和众多的莘莘学子一样,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成为吃“官饭”的一员成了她的首选,毕竟,除了一纸文凭,她没有任何可供创业的基础条件,参加公考,加入公务员队伍,是她这样一个一般家庭子女不错的选择。而且命运还是垂青于她,毕业之后的第一年,林伟萍顺利地被录用为乡镇基层公务员。虽然并不是完全出自她的意愿,与大学所学专业也风马牛不相及,但如今的现实,没有相当的背景,又有几个大学毕业生能按自己的所学专业如意地进入就业渠道?所以,除了新近参加工作的兴奋,林伟萍甚至还为以后的路途设计了不同的前行版本,当然,设计的理念充斥着踌躇满志、继往开来的乐观激情,还有“会当凌绝顶、一览纵山小”的豪迈澎湃。对于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表露出来的热情,过来人从来都是抱以热心的鼓舞和会心的一笑,还有对于林伟萍要求去探访的那个人人为之头疼的“上访专业户”的请求,乡干部们一致认为去不得,工作热忱可以鼓励,但林伟萍你一个没有几天工作经验的女孩子家,可别在那个老女人跟前摧折了锐气,伤了女孩子的面皮,我们谁没有在她面前做过孙子!但林伟萍不这么认为,她坚决要去看望那个可以称之为奶奶的老人,是因为看到她拉着自己的手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的哭诉,林伟萍动了恻隐之心,作为联系她所在村的乡干部,林伟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探望她一个老人家,一切只是从个人角度思量,先把工作放在一边,也许,俩人之间能建立起良好的长幼关系。只是单怀仁乡长一再告诫林伟萍:说话小心些。

算算,林伟萍来到乡镇已经一个月有余,这还是她第一次单个下村开展工作,她有些新手上路跃跃欲试的兴奋,也有独自挑梁的踌躇与隐约的担忧。买了一箱不含添加剂的牛奶、一盒精工包装的核桃粉,天气冷得不行,路边水沟里的水已经结成了冰,林伟萍又买了一条电热毯,是面料上好、质量可靠的那种。当她两手提着东西出现在“上访专业户”门前的时候,着实让这个老人大吃一惊。她说闺女,你来就行了,干嘛还提这么些东西。林伟萍叫声奶,说大冷天的,我就是来看看您,没别的意思。林伟萍怕她产生自己是出于工作目的的误解。老人攥住林伟萍的双手,动了情,说闺女,我担不起呀,我那孙女比你小不了几岁,从来就没有这么来看过我。林伟萍说那您就把我当做自己的亲孙女吧。从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爷亲奶,她说的是真心话。两个人都动了情,彼此就那么拉住手说开了知心话。后来,林伟萍就直接抱怨过乡里的一些干部,说你们早已提过东西到她家,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包括单乡长。林伟萍还以为只有她这么第一次提东西上门看她。不过天打雷劈,林伟萍起誓,她确实本着联谊感情,不抱任何工作目的去看她起初称之为奶奶的“上访专业户”的。于是,当她和这个老妇人聊得起劲,以为她把自己当做了体己,无意中提到那个栽在她院子里成了她屡屡上访的由头——变压器的时候,老人勃然变色,对林伟萍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自打林伟萍进屋她就心存芥蒂,把林伟萍的一番好意当做了和以往来过的乡干部一样,只不过是以感情投资变相来做她的思想工作。这小蹄子,鬼精着嘿,欺负我个老太太没有文化。一旦认准了林伟萍是什么样的人,她就再也不用装着客气了,先是把林伟萍买给她的牛奶、核桃仁还有电热毯一股脑儿扔到院子外边,在林伟萍还没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把她搡到了屋子外面,狠狠扇了几个耳光。说你个小婊子,没人要的破货,想着法子来整老娘,老娘是没文化,但吃的盐盖过你咽下去的米粒,就你个小屄星子也算计老娘!

林伟萍被她扇得头晕目眩,懵在那儿动弹不得,更重要的是,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好心好意地来看她,竟然挨打受骂,一腔的热情似一堆焚烧的火遭到了冷水的浇泼,还挥发着心犹不甘的余烬。

这是为什么?

风很凌厉,令阳光也退缩了它本应该铺张的热情。林伟萍的脸还在麻辣辣的疼,不,是心在哆嗦,跟着也降到了零度以下,如裸露在池塘里结冻的冰。她就这么木然地前行,大白天的失去了方向的指引,也不去管脚下踩的是泥还是水,骤然的变故,让她的生命只成为剔除了尊严的一副外壳,已不具存在的必要。她想就这么消失,现在,任何外在的刺激带来的都会是巨大的伤害。冰破了,被没在水里的脚趟得哗啦啦响,水漫过她的脚踝,没过了小腿肚子,冰冷的水丛生着肉眼看不见的芒刺,就要刺入她的膝盖。可林伟萍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肉体的痛可以给精神以压迫,肉体却不能分担此刻精神的痛苦。林伟萍不是在寻短见,不,她只是在寻找一种能够立竿见影的折磨来代替骤然的悲愤。

她,那个林伟萍叫做奶奶的老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一个神经病发作了一般的武疯子?让自己第一次下村的经历如此不堪地镌刻在了乡镇工作的记事本里。

接着而来的单怀仁乡长也跟着跳进了冷森的水里,把林伟萍扯拽上岸,塞进开着暖气的车斗。见了暖气,林伟萍才感到冷,是那种从皮肉里拔刺般的痛。她哆嗦起来,抱着膀子哭成了一团。单怀仁赶紧解开她的鞋子,把她已经木得没有知觉的双脚裹进后座的大衣里。

单怀仁埋怨,说不仅仅是你,乡里哪位联村干部没有受过她的气!

上班之后,单怀仁接待上面来核查计生工作的督察组,总觉得有个事梗在心里让他静不下心。想起来

不对劲,工作也不汇报了,着急忙慌地跟着赶过来。这样的情况又不是头一回,已经见怪不怪,乡镇干部吗,紧贴着群众,有时候就是个出气筒,你不受气谁受气。只是难为了未知深浅的林伟萍,一个女孩子平白无故地受糟践。

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多去了,岂止一个变压器。现如今,乡镇工作俨然成了灭火器,你得睁大眼睛,或者更具一个保姆的性质,小心翼翼地烘焙着一桩桩毋需你辩解的事实。

为什么一定得把变压器栽在她的院子里,可以挪呀?林伟萍不解。

挪,怎么挪?单怀仁忿忿不平起来。为了这只变压器,他不知花费了多少的精力,就是捧出十二分的热情,也感化不了那个“专业上访户”的心。老人屋子的左边是农田保护区,右边是十几亩见方的水塘,要保证前村住户的用电要求,新置的变压器只能从她们这几户人家过,而且,只能栽在她的院子里。

单怀仁叹了口气,说这事还是前任乡长遗留下来的问题,当初栽这根闹心的变压器的时候,和老人一家商量好的,给她们适当的占地补偿款,变压器栽在院子内,距正屋还有二十余米的光景,不影响她的生活。原本相安无事,如果不是她老伴前一年去世,也没有现在难解的疙瘩、甩也甩不掉的烦心事。林伟萍接手这个村后,也得知了些其中原委。老人的老伴死于脑瘤,死后,就有人唆使她:院子里的变压器有强辐射,你丈夫的死跟这个有关系。老人得了这个撺掇,便到乡里去闹,先是要求赔偿闹死人的损失,再次要求搬迁变压器。乡里反反复复跟她解释说明,没有答应她的这一要求。继而,她便到市里去上访,未果,又跑到省里,甚至跑到北京去闹。一级一级压下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按照上面的指示,乡政府赔付了她丈夫去世的丧葬费,但搬迁变压器是不可能的。得到安抚,她安歇了一段时间,就又经不起人的挑唆,到乡里闹,说她也遭了电魔的暗道,身上有毛病了,这里痛那里酸。乡里只好组织卫生院医生专门对她进行体检,体检的结果当然跟电没有关系。但她不依不饶,看到院子里的变压器就抽得慌,反正,变压器一天不搬离她就一天不安生。乡里怎么做工作都不行,她还请了个能人给弄了个书面材料,每年三月北京开会或者下半年将至的国庆元旦,她都嚷嚷着要往北京跑,说要到北京找青天大老爷告御状,让北京的大官来治治你们这些专门欺负平头百姓的贪官污吏,俨然真的受了天大的冤枉。所以,每到重点时间,乡政府只好派专人把守,好言劝慰,小心伺候着她老人家,怕一不留神,她往北边跑,跑到天安门金水桥去撒泼。这样,她就更得了势,一个一大把年纪的老人,偏偏租种了十几亩的水稻,每到播种、收割两季,她就到乡政府闹,要死要活,没办法,乡里干部就得腾出时间给她播种收割,那场景,就像地主婆在使唤站了一院子的长工。

都这样了,为什么不治她个扰乱工作秩序的罪名?林伟萍不解。

嘁!单怀仁撇嘴,一脸的无奈。说这政府和老百姓呀,有那么一阵子是婆婆和媳妇的关系,现在是媳妇和婆婆的关系,这关系呀,从来就没理顺过。

林伟萍茫然,听不懂乡长话里的意思。

单怀仁安慰兀自受伤的林伟萍说,你呀,面对的是一个村,我呢,面对的可是一个乡近三万多的人口,夜里睡着了还得睁只眼呢。

他指指粉痣堆磊的腮帮子,那里,隐伏着一道还未痊愈的疤痕,是上次拆除违章建筑,被拆迁户用木棍梢子捅的,人家捅的是眼睛,不是自己避让得及时,后果一定严重得多。这乡镇干部当的。

两人一时无语。林伟萍已不比先前那般的委屈,她原以为乡镇工作单一,没想到自己竟然趟进了浑水。

眼前沉默起来的男人显得忧郁而沉静,不再如她平时看到的那般干练而硬朗。这个三十出头的乡长正是意气风发、如日中天的时候,大好的前程和无尽的辉煌正等着他去奋斗和攫取,是什么缠绕住他应该活跃奔放的思绪,能够从他那张年轻的脸庞抽取叫做老成的严肃?

林伟萍还看到乡长裸露的脚踝被冰块豁了一道口子,往外淌血的伤口已经结了紫黑色的痂。这让她紧张而难过起来,后悔起那一瞬间的冒失。

单乡长宿舍朝外的两扇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封闭了林伟萍期待看到的内容。

有人说单乡长的老婆很美丽,温文尔雅的一个知识女性,可自从出车祸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五十几平方米的乡政府宿舍,成了她生命能够活动的全部区域。没有人见她下楼,也许是怕别人见到她坐轮椅的样子,她一定是个爱面子的女人,或者是个很能适应安静氛围的人,林伟萍这样猜测。如果自己长年窝在斗大的居室内,身体一定会沤出霉菌的。因强烈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而让她产生了丝丝的焦虑,时间久了,种种猜疑会叠加成变异的妄想:又有人说单乡长的老婆被那次车祸毁了容,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也有人说,出事之后,这个女人脑子摔坏了,精神上受了刺激,已不能与正常人交流……她美吗?林伟萍私底下揽镜自顾,想象着一个美丽的女人被自己嫉妒或者被她人嫉妒的过程和结果的样子。谁也不会想到,那扇窗户因从未洞开而意外收获了林伟萍的关注。和她相比,谁更漂亮些?林伟萍被突然而至的念头吓了一跳,羞得心“砰砰”乱跳一气。她寻思这是怎么

了?难不成还能在单乡长两口子之间安插稀里古怪的想法?她坚定地摇摇头,就想着怎么甩掉企图攀附而来的慌乱的念头。

那天,因为加班,很晚了林伟萍才从办公室走出来。当她走进宿舍单元的门洞,正欲上楼的时候,却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宿舍楼拐角背阴处的花坛内传来。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走廊里那盏旋顶的白炽灯在尽心尽责地清扫着院内的黑暗。沉闷的抽泣就像半干的抹布拧出来的水,淋淋漓漓着得不到畅快的遗恨。借着飘过来的微弱的光亮,林伟萍还是壮着胆子循声看个究竟。她看到一个只穿着背心裤衩的男人,努力地把头往两腿之间夹,几乎蜷缩成了一团球,因为需要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林伟萍看到这个人扭曲的身子似乎扛不动黑夜的沉重,在剧烈地颤抖。

——是单乡长!林伟萍差点叫出了声。但她压住自己的嘴,还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男人的哭泣释放着挥霍力量的震撼,不像女人和孩子的眼泪,释放的往往只有浅白。那一夜,林伟萍久久未能入睡,她始才发现,单乡长看似平静的眉宇间,的确隐藏着轻易不能察觉的愁闷。

有人说单乡长的老婆开始脾性爆发,近乎一个武疯子的程度,有事撒泼,无事找茬,言不过三句,就抓狂扑打,单乡长粉痣堆叠的脸,还有不大露出来的颈项,果然就有看似抓挠过的痕迹。

一般情况下,单怀仁乡长不喜欢坐在办公室打理事务,他会驾着车在所辖的各个村转悠,往大里说是察访体恤民情,事实上是去“救火”,防患于未然。乡里的老百姓知道乡长热情,不摆谱没有官架子,大事小事都愿意找他。那次下村,因为不需要赶时间,单怀仁就放慢了节奏,不紧不慢地驾车在新建的康庄路面上转悠。新建的混凝土路面是他任乡长之后负责修建起来的,彼时彼刻,他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乡间的风景悦目天然,视野开阔,空气净朗,单怀仁很爱享受这种没有人吵嚷的一个人的世界,他还想着把老婆带来,让他推着她,让她坐着的轮椅转动起来,在没有别的因素的影响下,只有两个人尽心地享受这野地里的风情,寻找丢失的闲趣雅致,最好能够让她笑起来。单怀仁不会忘记第一次吻妻子就在一片黄花漫天的油菜地里。那一刻,他们激情漫溢,吻得庄严而忘情,一吻定终身。田野是他们爱的见证和播撒真情的温床,面对突然严肃起来的生活,他真想就那么徜徉在乡间的土地上回忆曾经的美好。极目四顾,村庄、田野、长满树的丘陵还有河岸百草葳蕤的滩涂。单怀仁看到在不远的一丛树林旁,有穿着醒目的衣服的男女坐拥细语,有戴着遮阳帽的人坐在水塘边静静地候着鱼儿上钩,一对白色的蝴蝶环绕着前端路旁的草尖忽上忽下颉颃嬉戏,让所有伫立的风景成为它们的背景和陪衬。他也看到一辆三轮车迎面飞驰而来,高速移动的车身和刺耳的马达的轰鸣像一把裁纸刀恁快地剪切着此刻眼里需要的平静。两车相错之际,都向右作了规避。单怀仁的车打了个忽闪,不是回得急,前车轮一定掉进了路旁的排水沟内。三轮车也闪个趔趄,回过方向之后,不做任何迟疑地一路狂奔而去。这个冒失鬼,火烧火燎地干什么呢?单怀仁看见从三轮车敞开的车斗里抛出一个黑色的装有实物的袋子,袋子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就停在他的车身前面,像一个遭弃的孩子,那么显眼地寻找着新的主人。袋子拎在手里很沉,扯开捆着的牛皮筋,又扒拉掉最里层紧扎的报纸,果然,露出来的是一沓沓簇新的百元老人头钞票。数数,整整二十万元之多。单怀仁着急起来,这人真是,这么多的钱,居然就能随便放在三轮车上?这么急着赶路,一定是去救急。他决定坐下来等,那个人见没了钱,八成会回来寻找,如果见不到回来寻钱的人,再报警不迟。钱是个好东西,钱也是无辜的,人们往往喜欢把贪婪的罪名强加到它的头上。单怀仁也遗憾着自己还没有能力调侃“挣钱只是副业”的洒脱,屁股底下坐着一捆货真价实的钞票,笑自己还从来没有畅快地用过一回钱。等了约莫吃一顿便饭的功夫,果不其然,那辆三轮车又哗啦啦地转了回来,没等车停稳,驾车的男人就跳下车,一副丢了娘老子的慌张。单怀仁已经有数,说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那人已经失色的眼睛亮起了起死回生般的惊喜,一五一十道出被丢物件的特征。单怀仁把装满钱的袋子扔给他,说这么多钱,咋就这么放在车斗里?那人感激涕零,一迭声地说今天丢钱是不幸,但遇到好心人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说这是去救急,他弟出了车祸,正躺在医院的急诊室内等着这钱才可以动手术,好人,你不仅救了我,还救了我们全家呀!他从中抽出一叠钞票,一定要单怀仁收下,算是还钱的回报。单怀仁变了色,说不要这么埋汰人,下次钱可不能这么乱放了。言罢,顾自驾车而去,扔下这个男人兀自站在那儿发呆。不过,他长了个心眼,记住了单怀仁的车牌号码。

第二天,这个男人循着车牌号码找到了乡政府,找到了单怀仁本人。不仅如此,他还招呼来了就怕不出乱子的电视台记者,要好好宣扬这个拾金不昧的乡长。单怀仁一口回绝,说压根就不存在这个事情。话说得很坚决,让一桩可以藉此扬名的好机会泡了汤。那人还不罢休,认定这是个可以结交的好乡长。过了一天,就做了一面黄绸缎镶金边的大红锦旗送来,上书“拾金不昧,心襟坦荡”八字相赠。这回,他说了真话:原来是他弟弟聚众赌博输了钱,人被扣在那儿出不来,那边报信过来,说迟些再不送赎金,就断了

他弟弟的手脚。他那个急呀,把箱子底都掏空了,指望着这钱去救命。单怀仁哭笑不得,揶揄道:往后呀,这救命的钱可得把牢些。锦旗是收了,但被单怀仁扔在墙角,林伟萍看到单怀仁正拿着这面上好的缎面锦旗擦皮鞋。

林伟萍的嘴角起了泡,女孩子家的,可能是内分泌失调造成的。借着送文件的机会,她把一盒抹创口的精油搁在单怀仁手边。单怀仁脸上的粉痣破了又长,长了又破,一张本来清爽光洁的脸已坎坷千秋、崎岖万里,而且他的耳廓处果然就有抓挠过的印痕,抹了这种精油,皮肤恢复得快。

看着林伟萍试图躲避着他的眼神,单怀仁一阵心悸,从心底里发出悲鸣:

天哪,不要,真的不要!

果然,“上访专业户”在得到乡长明确的答复之后,立马就歇止了看看就要死过去的哭闹。

不过单怀仁这回暗下决心:这一定是全乡干部最后一次凭她摆布,替她收割稻子,砸锅卖铁,也得移了那个让人不得安生的变压器。

妻子说怀仁,把窗户打开。

单怀仁不解地看妻子。车祸之后,妻子高位截瘫,原本一个开朗的人只能蜷缩在幽闭的世界里,靠回忆来安抚创伤。

单怀仁打开了窗户,等待了太久的空气扑面送来久违的清鲜,吹落了窗沿上久积的尘埃。他将妻子推到窗户跟前。外面,世界依旧是那么的纷繁吵嚷,滋生着悲苦、怨怼,也孕育着欢笑和幸福。生活,原本就是这么过。

单怀仁对妻子说:今天下村收割完稻子,回来推你下楼,可好?

妻子点点头。

这是个好兆头!他和往常一样,临出门吻吻妻子的额头或者脸蛋,要跨出门的时候,妻子在后面叫住他:

怀仁……

妻子的眼里噙着泪水,眉目凄然,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

妻子说你可得保重。

单怀仁说好。

等单怀仁走了,下楼的脚步声遁失的没有了回音,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像冲开缺口的洪水,噼哩啪啦砸在裸露的手臂上,烧灼一般的疼。

那扇久闭的窗户终于打开了,只是存在着和以往些微的不为人意的差别。林伟萍已经见过了单怀仁妻子的真面目,令她懊恼的是,对于昨天的冒失,这个女人一定存在着并不待见她的看法。这种猜测一直盘绕在脑子里,让她在劳动的时候也分心走神。

但劳动使人快乐,尤其是对那些热爱劳动的人。全乡几十名干部一溜儿排开,镰刀“嚯嚯”劲舞飞扬,就像在收卷铺天盖地的金色的毡毯。在办公室里呆久了,突然换了个场景,体验另一份事情的新鲜,收获的当然是快乐。这老人把稻子种得不赖,穗穗满串,粒粒饱满,沉甸甸地把这十几亩的农田罩得没有了缝隙,个别田间,因为稻子长势旺盛,竟然压倒了茎秆,一片一片呈倒伏状,如果不及时收割,稻粒会浸在田泥里发芽霉变。难怪“上访专业户”到政府里去闹,数亩待割的稻子不及时颗粒归仓,哪能让人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呢。这样一想,也少去了对这个老妇人的怨气。何况,这满垄的稻谷还是上半年夏初他们插种的秧苗。

大家伙难得一起在做同一件事情,场面热火朝天起来,平时拆除违章建筑,也是一起出动,但那种事情要承担人身风险,割稻子不同,除了一身臭汗,精神却自由放松。乡镇干部凑在一起,话题难免七荤八素,就像点燃的火药芯子,非贴着皮肉燎不可。有人就说,有个孩子,割稻子割得累了,就偷溜耍滑,说腰疼。大人说小孩子没腰,莫唬人。这孩子力气斗不过大人,就心生一计,过会儿把镰刀别在腰眼之上,却装模作样地找镰刀。大人就说,镰刀不是别在你的腰上嘛。小孩子反问:不是说小孩没长腰吗?其实,早就有人看出了端倪。有人就故意说了个老故事。说一个怀春的女子,看中了一个男人,这男人不仅长得好哇,而且为人正派又能干,可他是个有老婆的人,少女就郁闷不欢,终日茶饭不思,不知所乐。也真是天缘凑巧,偏是那男人的老婆得急病死了,少女觉得苦尽甘来,可她是个大姑娘家,难为情主动开这个口咧,这一天,终于迎来了梦中的男人触面而来,她欣喜若狂,靠在门框(一说靠在河岸的柳树上)唱起来。这人说着,却扭头问收拾着稻子的林伟萍,怎么唱来着?

这是个流传了很多版本的故事,无非是男欢女爱,受尽煎熬终成眷属之类的老话题。林伟萍哪知此时这位年长的女同事搬出这个故事的玄机,脑子里还回旋着不能甩掉的念头,就随口唱来:

秧苗青青布谷(鸟)儿飞

雌的在前走

雄的在后追

翻过了九十九道坡

趟过了九十九道沟

布谷 布谷 布谷

不见雄的来相随

接下去应该是男的应和。于是,众人就起哄要单怀仁乡长唱。

单怀仁借故嗓子疼,不敢接这个茬。这帮人就更

起劲,哪里肯答应,说人家姑娘家的都坦白了,你大老爷们还忸怩,不行,不行!

正嚷嚷着,稻田间飞扬起一阵阵的欢笑,快乐好比即将获得的丰收撑开了人们的胸腔。那边,大老远的却见一个人急切切像是要捡丢失的魂灵一样跑来,冲着单怀仁喊:

乡长,单乡长,你……你家里出大事了,你家属她……她……

她怎么了?!

单怀仁脸上颜色变了,快乐瞬间走失,没有任何挽留的余地。他手中的镰刀掉在脚前的烂泥里,来不及洗尽满腿子的泥巴,拔腿就往乡里跑。要过前面的那道坎,跨了两次没跨过去,一脚没有踏实,滚落进满是杂草稀泥的坎沟里。

单怀仁的妻子是触电而死的。

她一直是个细心的女人,决定死前,将一截绳子横拉在房间的门框间,绳子上挂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小心触电。她是怕丈夫回来触碰了她带电的身体。一切准备好后,她再次捧起和丈夫的合影,用手拭了又拭,轻轻地吻了吻丈夫照片里的额头还有脸。她是那么深爱着单怀仁,从最初到现在,他们相爱得一如既往,不离不弃,是老天在嫉妒他们。因为执着的这份爱,她不忍心看着深爱的人承受爱的负担。她擦干眼泪,对着镜子仔细抹去悲伤,不仅描了眉眼,还画了很久没有用过的口红。就是死,她也得美丽地闭上眼睛。最后,她向着开在那儿的窗户看去,窗台上,一只鸟儿支楞着翅膀冲屋内探头探脑。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截去了皮的铜丝,推着轮椅到床的前端,床头柜子上,有一个连接墙壁插座的接线板,接线板上呈三角型的插孔闪着死亡魅惑的光芒……

单怀仁抱住妻子,希图用自己的体温回暖她已经僵硬的身子。他想哭,却哭不出声,就感觉一个如金刚石般硬的东西杵到了心里,把心顺着嗓子眼往外顶,就要顶到从嘴里喷出来了,一张嘴,就呕出一滩黑污污的血。

又过了没多少日子,单怀仁就被纪委的人带走了。

料理好妻子的后事,单怀仁并没有休息就投入了工作。他不敢歇下来,歇下来后脑子里就回放着最后一次离开妻子的情景,生离死别,那是心的熬煎。

跑了多个部门,终于,他联合着国土、规划人员,在那个老上访户院墙左侧的农田保护区里划了长九米、宽五米的地块,用来建造新的配电房。动工的时候,老妇人哭了,往后,她再也没有理由到乡里去闹,稻谷也没能力再种,算一算,损失真的很大。

单怀仁是在配电房施工的现场被带走的。纪委的人亮明身份后,他还嘱咐工作人员注意安全,可不能疏忽大意砸着了人。他很从容,还一一和纪委的人打招呼,那光景,像是和纪委的人聊工作,聊完工作,待会就回来继续指挥场地的施工。

纪委的人单刀直入,说有人揭发你任乡长之后有过受贿的行为。

单怀仁说没有。他确实想不起来任乡长之后还有人给他送过礼金。

纪委的人就说你仔细想想,我们有的是时间给你考虑。提示他:比如……比如你三年前上任不久……纪委的人还提示,你年轻有为,要端正态度,纪委的介入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对你的保护。

三年前?单怀仁想起来了,说那时候乡里“康庄工程”结束不久,承包工程的包工头是请他吃过饭,吃饭的中间塞给他一个油纸包,但他坚决不收。后来喝多了,被人稀里糊涂架上车,是在两个多月之后的一次洗车,才发现车座底下纸包里的整整五万块钱,他猜不准是谁这么做的,第二天,就化名将这些钱捐给了慈善机构,而且,捐款的存根至今保存得完整无缺。从此,他一概拒绝所有的吃请和请吃。

果然,单怀仁的回答是事实。纪委的人还没有罢休,问单怀仁,有没有帮助别人调动私下收受过相当数目的钱?

单怀仁这回警觉起来,他感到事情决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说调动是有,比如乡小学的一位教师因家庭困难,就曾求他帮忙调动工作,他就找到市教育局当二把手的同学,帮这名女教师调到了市属的一所小学任教。但没有收受她的任何东西,千真万确,可以找当事人当堂对证。

纪委的人提示,当时,她把向你表示谢意的两万元钱款放在你办公室门后面挂着的那个包里。

单怀仁没有留意办公室的门后面还挂着那么一个包,已弄不清是哪任乡长留下的。因挂在那儿时间过久,包的外皮已经掉色、干裂,包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过时的文件,的确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纪委的人所说的两万元钱,但因为从没有人动过,那些旧文件和包裹着钱的信封已经落满了寸把厚的灰尘。

令人诧异的是,纪委从单怀仁简陋的宿舍里搜出几公斤黄金!不过,这些都是他妻子出车祸之后用负完全责任的对方赔付的赔偿金购买的,一切都有据可查。而且,单怀仁还一直瞒着别人每月支付三百至五百不等的钱资助着灾区的一个贫困孩子。

纪委的人不解,说单乡长,你……你可以用这些钱置一些固定的家产呀?比如买房子。

这回,单怀仁哭了,说我他妈的怕呀,我怕一切明里暗里都可以用金钱买来的东西不牢靠,相对来说,黄金属硬货,不易贬值,假如有一天眼前的一切成了泡影,一无所有之际还指望着这些黄金活命。

一席话讲得纪委的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语。办的案子多了,他们知道单怀仁在怕什么。

三个月之后的一天。

单怀仁已经在墓地里坐了一下午。他已经不是乡长了,不是乡长的他就没有了那么多扯不清楚的忙碌。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就像漂泊在风口浪尖上不能自由穿梭的船,风平浪静之后,需要的是休整。有人说年轻是资本,也许就是因为年轻给他招惹来了灾祸。有人不理解,也可能太多的人不懂得他,单怀仁从来就没有那份争抢的心,现在好了,走出人们的视线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墓碑之上,妻子笑得很甜蜜,活着的时候她就最爱这张照片,说如果哪天她死了就把它镶在墓碑上。单怀仁的目光久久不愿离开这张已经不能显示生命存在意义的笑脸,能够给他安慰的,就是回想和妻子在一起的那些林林总总的美好。纵目远眺,太阳还没有落山,硕大的月亮就高挂在天的一际,蓬勃着一轮清凉的光辉。身后不远处,寻找着他的林伟萍慢慢走近前来,见不到单怀仁的时候,她知道他一定在这儿。她轻轻地把手搭在单怀仁的肩上。单怀仁并没有回头,而是回过一只手,搭在了林伟萍的手背之上,感知着他们共同的存在。

单怀仁的妻子在最后留给他的话里说过:她在天国保佑愿意跟他走在一起的女人。

林伟萍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无声地流淌。

两个人并肩朝墓地外面走去,沉默,是彼此间此刻最好的沟通。太阳掉下去了,月光变得强劲起来,浓厚着他们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距墓地不远的村庄开始亮起了灯,有声音从那儿传来,是神曲姐姐龚琳娜唱的《小河淌水》,歌声撩魂穿肠。

啊……啊啊……啊……

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

你可知道阿妹想阿哥

哥呀 哥呀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啊……啊……啊……

(责任编辑 周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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