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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来

2014-11-29王艳琦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14年11期
关键词:继父叔叔阿姨

王艳琦

冬天。

窗外,雨珠疯狂地敲打着窗玻璃,像一支破碎的歌,那样苍凉地在外面倾诉着什么。夜已经很深了,我倚在窗旁,凝望着笼罩在雨幕中的灯火,一种名叫孤独的情绪渐渐萌芽,枝叶般繁茂起来,伸触到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寒风回旋着、咆哮着,肆无忌惮地攻击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拧亮了台灯,取出一本精装影集,百无聊赖地翻着。蓦然,一张照片吸引了我,我下意识地把它从影集里取出来,仔细地看着。照片上是一片灿烂的桃花,爸爸妈妈依偎着站在桃树下,脸上泛着恬静的笑意。我呆呆地凝视着手中的照片,仿佛痴了一般。

照片,缓缓滑出我的手,跌落在地板上。我默默地望着窗外,那丝丝雨线牵扯出我无数沉淀的回忆……

照片是四五年前照的,不过在我的记忆中,那样的日子却已是那么遥远。不知从何时开始,多少个夜晚,我在声声吵闹中惊醒,眼前是破碎的瓷器,从桌上向下流淌的汤水……然后是爸爸铁青的脸,满身的酒气。妈妈则压抑着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我们分手吧……分手……”泪水从她捂着脸的手指缝间流下来。而我,只会怯怯地蜷缩在床上,紧紧搂着枕头,睁着惶恐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也是在一个烟雨蒙蒙的日子,我和妈妈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租来的一间又小又黑的屋子里。那时,母爱是唯一给我带来欢乐的源泉,而我,则是妈妈仅有的欣慰与依靠。

然而有一天,当我放学回来,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叔叔时,我先是微微惊愕,然后本能地沉默了。妈妈笑吟吟地接过我的书包,柔和而坚决地说:“叫夏叔叔。”

我轻轻地叫了一身“夏叔叔”,鼓足勇气瞥了他一眼,见他那从镜片后透出的目光不冷不热,让我浑身不自在。

“你——就是雨薇吧?”他开口了,那彬彬有礼然而量不出温度的男中音,简直像复制的录音带!

“嗯。”我不安地轻哼一声窘迫地点点头,只觉得那不冷不热的目光和那温文尔雅的声音,都使我无法再待下去。我乞求般地看看妈妈,逃也似的回到了卧室……

一个月后,妈妈和夏叔叔结婚了。那是怎样隆重的婚礼呀!当妈妈身穿婚纱,由夏叔叔挽着向亲戚朋友频频微笑时,我却孤独地坐在角落里,漠视着这一切。咸涩的泪珠,悄悄从我惨白的脸上滑落下来。然而,谁也不曾注意到我,我在一片欢笑声中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餐厅,冲进了茫茫的雨幕中……

就这样,夏叔叔轻而易举地代替了我爸爸的位置,成了我的继父。我和妈妈也由此搬进了他那摆设豪华的家。那些温馨的记忆,只能留在那间被我们永远离弃的小屋里,留在我的心里。

在这个家里,我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和妈妈之间,也变得越来越生疏。只有在临睡前,妈妈才会一如既往地来到我的卧室,匆匆地吻一吻我,向我道晚安。而只有在这时,我才能重新感受到幼时那种醉心的温暖,同时,对夏叔叔的恨意也愈来愈强烈——是他,拉长了我和妈妈的距离,是他,不知不觉中阻隔了我妈妈的依偎!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顶撞过他,而他,也从没有斥责过我。在他面前,我尽量保持着自己的矜持,因为我害怕自己会毫无理由地“爆炸”,那岂不有失风度?我和他,毕竟是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我血管里流动的血液不是他的……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慌忙拾起了那张照片。

“雨薇,还没睡?”妈妈走了进来。

“睡不着。”

“怎么了?不舒服?”妈妈含笑走到我身边,一眼看到了我手中的照片,“啊,你在看这个?”她拿过照片,笑意立刻在脸上凝固了:“别看了,早些睡,啊?”

“嗯。”我用微弱得几乎不见的声音回答。

“晚安。”妈妈飞快地吻吻我的脸颊,转身向外走去。

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我叹了口气,一颗咸涩的泪珠从眼中滚落而下……

窗外,雨更大,风更狂了……

一心以为睁开眼睛就会看到灿烂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如水般地流出来,然而没有。我恹恹地赤着脚走到窗前,轻轻地拉开了窗帘。瑟瑟的风迎面扑来,天空依然弥漫着暗灰空濛的颜色,远山凝重、树木黯淡,雨丝飘飞着,在天际挂起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障。

我满心阴云惨雾地垂下头,瞥了一眼写字台上的日历:十二月二十八日。我浑身的血液蓦地沸腾了,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十二月二十八日——今天,竟是我的生日!

我闭了闭眼,心隐隐作痛。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妈妈走了进来。

“早饭已经做好……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妈妈诧异地看着我。

“今天……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我嗫嚅。

“有什么事吗?”妈妈困惑地蹙起眉。

我失望地看着她,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残酷地响着:她竟忘了你的生日!她竟忘了你的生日……这声音渐渐变大,汇成一股巨浪,排山倒海般地向我汹涌奔来。我的鼻子不禁一酸,捂着脸冲了出去。

“雨薇,你还没有吃早饭,要上哪儿去……”身后,传来妈妈焦急的呼唤。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重重地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天空布满阴云,风回旋着,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街旁的树枝几乎是光秃秃地立在寒冷的空气中。我漫无目的地走着,风迎面向我吹来,带着一股湿的、涩的、拖泥带水的阴冷,让人像盖了一条浸过水的毛毯。

“雨薇!”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循声望去,全身的血液刹那间仿佛全部冻结了。

“爸爸……”我颤抖着声音咕哝着,双眸迷迷蒙蒙地蒙上了一层泪雾。

“这么冷,你一个人出来干什么?看你,全身都湿了。”爸爸关切地望着我,“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对不对?”

“你还记得?”我惊喜地喊。

“怎么会不记得呢?”爸爸微微一笑,“我们去‘韵兰咖啡馆庆贺一下吧。”

我使劲点点头,刚才心中罩上的阴霾,刹那间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

我坐在“韵兰”咖啡馆的高靠背椅上,微笑着看着餐桌上微微摇曳的黄玫瑰。喜悦如潮水般一头撞入了我的怀里,我的心不由轻轻荡漾起来。

“生日快乐,雨薇。”爸爸含笑向我举了举杯子,问道:“你妈妈——是怎么为你的生日庆贺的?”

“她……她忘了……”我几乎吞咽了自己的声音。

爸爸仔细地看着我,唇边掠过一丝明显的苦笑。是对妈妈讥讽?是对我怜惜?我真怕他会问到叔叔。然而,他缄默了,只是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喷吐在空中。那青烟,袅袅地飘在我的眼前,若隐若现地遮住了他脸上的皱纹。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爸爸蓦地熄灭了烟,又开口了,但字字都吐得那么艰难:“雨薇,以后……我再也不能……常常和你……和你见面了,因为……因为我和我的新妻子,给你生了一个小妹妹……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至于你每个月的生活费,我……我会……”

我惊愕地瞪视着爸爸,费力捕捉着他的话语,心中那朵欢乐的云团,开始萎缩得像一朵风干的绉茧。紧盯着他,我一字一顿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就是你带我来这儿的目的?你根本没有在乎我的生日!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个!是不是?是不是?”泪珠在我眼眶里打转,却没有掉下来。我嗫嗫嚅嚅、梦呓似的问:“是不是?是不是——”

爸爸垂下头:“雨薇,你误会了,其实——”

我被刺伤了,压抑着失望和被欺骗的感觉排山倒海地向我淹过来,我含着泪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要听你解释!我不要!”

“雨薇——”

我站起来,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我听到身后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种长途跋涉后才有的疲倦攫获了我。我换下湿透的衣服,躺在床上。

“笃、笃笃。”有人敲门。

“进来。”

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的是妈妈。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翻身下床,走到窗前,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雨薇,”妈妈显然没意识到我的情绪,笑吟吟地说:“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八日了,你爸爸还没把钱送来,这简直是向法律挑衅!你去找他,问他要你这个月的生活费。”

我挺直了身子,尖刻而生硬地说:“我没有时间!我不去。”

“不行啊,你必须找他去,听话,啊?”

我咬紧了嘴唇,心开始发冷,寒气从窗外传来,从地板上传来,从妈妈的话里传来,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发疯似的喊起来:“我不去!我不去!”

“雨薇!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妈妈说话?”

“为什么不可以?你对我,义务大大胜过了情感,而没有情感的义务,就是施舍,我需要的是爱!可是,你们却从来没有在乎过我!就连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都忘了!”

“什么日子?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妈妈惊愕地、语无伦次地问。

“我的生日!”我嘶声喊,泪水夺眶而出,“其实,我并不在乎生日是否过得隆重。没有烛光,没有蛋糕,我也不在乎。可我不能忍受我最爱的人竟把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雨薇,”妈妈苍白着脸,双眼迷迷蒙蒙地浮着一层泪翳,“对不起,我——”

“用不着再说什么,”我冷冷地,“既然你把钱看得比我的生日还重要,那么,我就到爸爸那儿去。”说完,我取出雨伞,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雨越下越大了。我撑着伞,站在爸爸的家门前,久久凝视着那扇熟悉的大门,踌躇着。思想仿佛罩在雾中,迷迷茫茫,浑沌一片,直到我极轻极轻地敲开门,走进去,爸爸出现在我面前,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时,那混混沌沌的迷雾才蓦地散开了。我收起伞,放在墙角,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客厅。客厅并不十分豪华,但布置得和谐干净。在沙发上,坐着一位面貌清秀的阿姨,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看见我,她蓦地站起来,把孩子交给了爸爸,用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眸瞥了我一下,冷冷地说:“是来取钱的吧?”

“吟琳、吟琳——”她提高声音喊了几声,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本能告诉我——她就是那位阿姨和她前夫的女儿——丁吟琳。

“吟琳,去把抽屉里的钱拿来。”阿姨吩咐道。丁吟琳进卧室里取钱去了。我呆立着,爸爸歉疚地看着我,开口说:“雨薇,今天中午见到你,我本想把钱给你的,可你——”这是对未能“按期付款”的解释。我能说什么呢?也许,应该妈妈来要?可是,可是好像只能是我来要——这是分给我的“权利”——可怜的权利!

吟琳出来了,把一叠钱交给了阿姨。阿姨把钱递给爸爸,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从爸爸手中抱过了孩子。

爸爸把钱塞进了我的口袋,勉强笑了笑,柔声说:“回去吧,路上当心。”

“不把钱点一点吗?”一旁的阿姨开口了,声音仍然很轻很柔,却饱含嘲讽之意。

她的话重重地刺痛了我,一阵尖锐的痛楚,剧烈而狂猛地侵蚀着我的心。转过身,我用力咬着嘴唇,向外跑去,泪水疯狂地爬满了我的整个面孔。

我盲目地奔跑着,奔跑、奔跑……心中的痛楚终于有些疏散了。我喘着气,虚脱地靠在一棵树上,闭上了双眼。一层迷茫的、无助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过来,使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团轻飘飘的云朵,浑浑噩噩地在茫茫太空游荡着……睁开眼睛,我一惊——有个人站在我身边,亭亭玉立,竟是丁吟琳!

她朝我嫣然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你忘了拿伞了,我是给你送伞的,我一直跟着你。”她扬了扬手中的伞。

我感激地接过来,低声说:“谢谢你。再见。”转身欲走。

“等一等!”她喊。我转过身,问:“有什么事吗?”

“能和你交个朋友吗?”她期待地看着我。

“刚才我妈妈的话也许伤害了你的自尊心,我代替她向你道歉,请你原谅她。现在,我想你和谈谈,可以吗?”她问,用那双清亮如一泓秋水似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谈——什么?”我迷惑地问。

“谈你,”她静静地回答,“谈你脸上和你眼中的迷茫。”

我有些震惊,同时也有些恼怒了,故作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道:“关于我,没什么好谈的。”

她笑了,把纤细修长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像个大姐姐,“相信我,我和你一样,在人生的道路上走过一段相同的路,有着相同的痛苦,所以我了解你。”她顿一顿,清澈的双眸内掠过一丝黯淡,眉尖挂着几分轻愁:“雨薇,其实,我也痛苦过,挣扎过……”

我动容地看着她,心底蓦然涌起一种渴望向她倾诉衷肠的感觉,一些埋在心里深处的东西,正急着要蹿出来。于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谈起了我自己、妈妈以及夏叔叔,陌生感也在说话间溜走了。

她静静地听完我的叙述,沉吟许久,说:“我想,你妈妈一定还是十分爱你的,你还有你的继父,他一定曾试着去接近你,只是你把自己‘封闭得太严实了……”

“不!”我打断她的话,“我恨他!他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爸爸?爸爸,只能有一个!”

“你错了,雨薇,”吟琳轻轻地说,“我觉得,你应该学会爱,爱你自己,爱你的同学,爱你的妈妈和继父,还有,爱这个世界。你把自己‘封闭得太牢了,殊不知,这样做,等于自己孤立自己,也许,这就叫作‘作茧自缚吧!你无法快乐,无法感受爱。上帝造人,让人比别的动物多了一份灵性和感情,所以,人会爱,也会恨。雨薇,你知道吗?你对你继父强烈的恨意,是不理智、不健全的。你恨他的理由是什么?仅仅因为他成了你的继父吗?”

“可是……是他,从我身边夺走了我妈妈,夺走了我妈妈对我的爱……”我无力地为自己辩解着,觉得自己几乎被她坦率的措辞击倒了。

“你总不能一辈子依赖你妈妈生活啊!你不要总是希望你的妈妈和继父为你着想,你应该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去想一想啊!你把自己封闭起来,用痛苦和孤独营造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在里面不断撕裂着自己的伤口。你的妈妈和继父如何去接近你、爱你呢?你想得到他们的爱,那么,首先就要去接近他们,爱他们!明白我的意思吗?雨薇?你付出一分爱,得到的,或许是十分爱!”她把眉毛微微一扬,甩掉了那几分轻愁,声音蓦然变得急促起来:“其实,我也曾经和你一样,恨这个世界,恨你爸爸,但现在我已经试着去接近他、理解他了,我相信我一定会和他相处得融洽起来的……”

我咀嚼着她的话,禁不住热泪盈眶,使劲点了点头:“谢谢你,吟琳。”

昏暗的灯光下,长长的楼梯一阶阶地向上延伸着。我一边拾级而上,一边恍恍惚惚地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吟琳一颦一笑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终于在家门口停住了。掏出钥匙,极轻极轻地打开了门,客厅里一片漆黑。叔叔和妈妈一定睡着了吧?我迟疑了一下,蹑手蹑脚地向我的卧室走去。

“咔嚓”,有人拉亮了电灯。浓浓的夜色顿时向窗外遁去,我骇了一跳,惊讶地转过头,不禁一愣——叔叔和妈妈正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我。

我呆呆地站着,第一次发现,叔叔那从镜片后射出的目光,竟是温和而又充满关切的。

我艰难地移开视线,蓦然看到了桌子上的一个精美的生日蛋糕。顿时,一种温暖的感觉流入了我的心底,化为泪水,从眼眶汹涌而出。

“雨薇,”妈妈轻轻地、柔柔地开口了,“生日快乐。”接着又变戏法般地从身后亮出一束鲜花,顿时满屋光辉。四支康乃馨,两支深红的含苞未放,一支橘红色的已绽开花蕾,另一枝淡黄色的正微启着花瓣。花枝修剪得错落有致,映得客厅里一片温馨。

她把花递给我,继续说:“雨薇,原谅我们冷落了你,知道吗?其实我和你叔叔,一直都深深地爱着你!”

我的整颗心就像一张鼓满风的帆,飘向了浩瀚、温柔的大海。那份喜悦正如潮水一般,滚滚而至,几乎令我手足无措了。耳畔,妈妈轻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真实得像个梦。“雨薇,我和你叔叔,一定会好好爱你的,但是——”她热切地看着我,“你也能这样爱你叔叔吗?”

我使劲点点头,像幼时一般扑进了妈妈那温暖的怀里,终于哇哇地哭出了声。

泪眼蒙眬中,我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下,那从居民楼的窗户里流泄出来的点点灯光,显得那么温馨、明亮。

(摘自《细雨轻愁》,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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