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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笛鲜为人知的二三事

2014-10-14王圣贻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4年6期
关键词:旧体诗字典新诗

王圣贻

今年是父亲辛笛的百年诞辰。他离开我们已有八个春秋了。抬眼见父亲的照片,总觉得他还健在,正在提笔写作,或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吟哦他的新作……

翻阅他的自由体新诗集、旧体诗集和散文集,深感父亲作品的艺术魅力和生命力,尤其是新诗,正如诸多评论说的那样,“是用现代语言、自由体式营造清新隽永的意象”,“在一片中国式的意境中,从容自如地抒发阐述现代人的丰富复杂的思想和情感”,“富有智慧”……我想,能做到这一点,是与他深厚的学养分不开的。他谙熟中国古典诗词和中国新诗,又吸吮着西方诗歌包括现代派诗艺的乳汁,转益多师,既不泥古,也不泥洋,而是兼收并蓄,有新的创造。由此,我忆起父亲作为诗人的许多轶事、琐事,尤其是鲜为人知的。

擅长即席赋诗

父亲四岁识字,五岁开蒙,十三岁前一直被关在私塾读书,接受的是儒家诗教,轻诗词,认为是“余事”。父亲却喜欢唐宋诗词,常把它们藏在四书五经之下偷读,戒尺也镇不住。从中,他发现了李商隐、李贺、周邦彦、姜夔、李清照,以至龚自珍,而文章他则喜欢晚明小品,并深深爱上了“南朝人物晚唐诗”的风度,从此他心系诗歌,并留心旧体诗的写法。十二三岁时,即写成了旧体诗 《移家》:“主人只解爱琴书,为卜乡村静地居。野水桥边风浪紧,声声传语缓行车。”晚年,他将少年时代写的第一首旧体诗发表,有的朋友还以为他新近搬家了,竟打电话贺乔迁之喜。父亲为此露出了得意神色。

在时代动荡起伏之际,父亲“胸有块垒”,不便言说,也不易发表新诗而又无法忘情于诗外时,便提笔写旧体诗。写得多了,父亲深感“旧体诗文,言简意赅,尤堪玩味”。(辛笛《听水吟集·自序》)积少成多,到2003年上半年出旧体诗词集时,竟找出六百多首。

以诗会友,是父亲平生一大乐事,他尤喜奉挚友的旧诗原韵和诗。1973、1974年是他与钱钟书伯伯唱和最多的一段时间,他曾步钱伯伯的 《说诗》《寻诗》《谢赠茶》等的原韵述怀。

最令我佩服的是友声同好晤聚一堂之际,或遇激动人心的事(景),父亲往往逸兴遄飞,即席赋诗或即事(景)口占。赠送的人,大多是海内外精通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作家,而且本人就是写旧体诗的高手。父亲尽管平时为人谨慎,这时却往往一反常态,活跃在集会或宴席上,不慌不忙地口占,有时还不止一二首,比如1981年父亲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参加了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现代文学研讨会”。期间得知“文革”期间,海外一度传说他已不在人世,惹起了不少读者关心与追思,香港有书店竟将《手掌集》一再盗印出版。这次大家能相见,自然十分欣喜。研讨会开幕晚宴上,旅美学者、香港中文大学客座教授周策纵就以湘音朗诵近作:“雨后山花出浴娇,远峰入水注鲛绡。和烟久坐陪松竹,沁翠清音与梦摇。”父亲听后,激情涌动,又因周教授次日即飞美与家人共度新年假期,就即席步其原韵和:“白首成诗韵最娇,此行一路梦红绡。且携山色湖光去,待与夫人双桨摇。”敏捷的文思赢得了掌声频频。

当时父亲实际上是作家团中的大忙人。研讨、讲学、与人访谈、被采访……忙得他嗓子都哑了,想不到的是年近七十岁的他还有精力,不仅写了新诗《香港,我来了》《〈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渡》等发表,还写了三十多首旧体诗赠送答谢余光中、马临、刘殿爵、常宗豪、叶维廉等旧雨新知,引来众人“笛声依旧”的赞语。

其实父亲爱诗,平时闲来无事,甚至外出途中,都喜欢哼咏,往往是双目微闭,低头吟唱,声调时高时低,时短时长,还不时摇头晃脑,十分投入,根本不顾外人的惊异目光。我们从小就熟睹,虽听不清吟诵的内容,却也早已见怪不怪了。可见古典诗词是早已浸入父亲的骨髓。他写新诗以此为起点,自然就有“现代风”“古典味”(评论家唐湜语),“不失民族色彩,并不失母语的基调”(诗人邵燕祥语)了。

用英语亮相国际诗坛

1981年父亲作为亚洲诗人的唯一代表,(不给带翻译)前去加拿大参加第六届国际诗歌节。当时,他已年近七旬,而且几十年未用英语了,何况这又是他新时期复出后的第一次出国,我们都替他捏一把汗。哪里料到他的出访竟旗开得胜。

在为期八天的诗歌节上,他流畅地用英语和普通话朗诵了自己的八首新诗,内中还包括专程参观白求恩故居后即兴创作的《访问白求恩大夫故居》。他还用英语主持了五次座谈会中的两次,那是关于“诗与政治”“诗歌翻译问题”的两次讨论,主持有相当难度。与此同时,他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赢得了阵阵掌声。尤其令人惊叹的是,在诗歌节前夕的晚宴上,东道主临时邀请他代表来宾发言,父亲圆熟地用英谚语“一只燕子做不成夏天的气候”作开场白,表达了他热烈期望有更多的诗人、作家相互往来,共同促进文化交流的夏天早日到来,他的答谢让人们不得不对与会的唯一黄种人——中国人刮目相看。有人私下讲,没想到中国来的诗人竟如此熟悉英谚语,英语造诣如此深厚。

他们哪里知道,父亲虽长期未用英语,但根基十分厚实。当年祖父向往工业救国,一心希望孩子学好英语,为国争光。在父亲十岁时,就请了英语家教。老师为激发父亲的学习兴趣,每次都讲个英语小故事。晚上父亲就偷偷把故事翻译成中文。这成为他最早的“翻译作品”。之后,他顺理成章地考上了清华外语系,系统地学习外国文学,同时阅读了大量西方诗歌。为了“恶补”私塾未学到的中外文化知识,更好地攻下英语,他养成了每天清晨背诵一页英语字典的习惯。日久天长,竟形成了他对字典的特殊癖好,不仅对各类外语字典有兴趣,而且在假期中常把字典当小说读,他认为看字典“好比在博物馆中看蝴蝶标本”,“千姿百态”。这样,到上世纪40年代,他给《大公报》“出版界周刊”写书评时,就写有《看图识字》和《英美俚语字典谈》(后收入《夜读书记》)。在文章中,他如数家珍地侃侃而谈多种英语图解字典,并比较得出各自特点,又兴趣盎然地描述《英美俚语字典》的来由、各种俚语字典的编纂情况、版本的优劣、观点的沿革和有关轶事,让读者大开眼界,以至有的读者特地写信向他请教选择字典的诀窍和打听有关字典的出售。

这手背字典的硬功夫,不仅使父亲在国际诗歌节上大出风头,而且也造就了他在上世纪80年代复出后,在香港中文大学仍能用流畅的英语讲解李商隐的诗歌。至此,我才明白上世纪30年代尾郑振铎公公作为上海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聘父亲当教授,任教“莎士比亚”和“英美诗歌”两门课程,是深知他的功底,知人善用。而我们受“左”的思想影响,一直只看到他在工业战线上勤奋工作,却对父亲的过去了解甚少。

正因父亲中英文功底深厚,1980年美籍华人聂华苓与其丈夫、诗人安格尔来华访问时,在一次座谈上,受聂华苓的邀请,父亲即席就把安格尔的两首英文诗翻译了出来,尤其是《驴子》一诗的最后一句“you will wake up a huge and powerful horse”,父亲把它译成“你们醒来会成为一匹高头大马”,让聂华苓激赏不已。为此,我当时虽不在家,也沾光得到了聂华苓亲笔签名赠送的《台湾轶事》。

父亲晚年“笛声依旧”,还得缘于当年在爱丁堡大学攻读英国文学。他有幸聆听了艾略特的讲座,与史本特、路易士等时相过从,还多方拜师求教,并从现代绘画、音乐中获益不少,所以余光中、叶维廉、唐湜等人认为从父亲的新诗中可以看出受美英诗歌的深切影响,但“吸收、融化自然”,尤其在诗美的智性化、捕捉瞬间意象及节奏的运用上,能“驯化”为己有,使他的新诗不仅委婉蕴藉,而且有着强烈的现代风。

童心未泯写儿歌

不少人提起父亲,总忆起他老人家晚年始终持有“老顽童”的心态:看到新出的杂志,为先睹为快,会忘记有客在访,竟像孩子一般“锲而不舍地”与夫人“抢”杂志。听到有人来访,他会一时不需人帮助,“逞能”起床,摸索穿衣,蹑手蹑脚走进客厅。面对人们的“惊愕”,他嘿嘿地笑,得意地竖起大姆指:“怎么样,还可以吧!”遭到“批评”,他立即招手认错“下次注意,一定不犯”。哪知过了不久,又明知故犯了。

父亲的这种心态,表现在诗歌创作上,是童心未泯,青春依旧,竟在七十岁左右应儿童诗作家圣野先生之邀,为《小朋友》杂志撰写了一系列儿童诗。

父亲的儿童诗想象力丰富,意象明丽,氛围浓郁而又通俗易诵,扣人心弦。1984年父亲七十二岁时写了《爸爸寄来一根线》,就巧妙地运用西方戏剧的处理手法,选择了日常生活的一个场面。那是“爸爸出远门去了/邮递员叔叔送来了信/妈妈在洗衣服,可别把信弄湿了/还是我来把它打开,念给妈妈听”。通过抒情的声音“我”的独白,表达了一个孩子在瞬间的典型情感;“爸爸在信里寄来一根线/叫我竖起来量量身高/搁腰量身肥,打个结/嗨,寄还你,这真是个好主意。//可惜呀,眼前跳来跳去/好些字都像是蝌蚪/让我快快长大起来吧/多识些字,多读些书。//爸爸你成年累月在外边修路/妈妈说你在想家了/你天天在为社会做好事/我一定做个好孩子。”这里面有懂事的孩子对父亲的浓浓思念和真切的爱,以及盼望自已快快长大的迫切愿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决心……一个完整的童心世界就这样通过一根细细的线真挚、深切地传递出来了。《窗·井·桥》则从一个刚会走路孩子的生活与情感的三个片断迭印中体现了相对论的思想,把思想知觉化。

那一段时间,父亲怀着一颗不老的心去捕捉那些充满童真、稚趣的意象,还写下了《大年夜》《水上儿歌》等,以至在新疆石河子《绿风》诗会上,他认识了十三岁的小诗人杨云,竟随口唱道:“……谁说你年纪小/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妹妹。/其实我也说不上老大/去掉六十/我也只有十一岁/……”(《在“绿风”诗会上——赠杨云》)因此在小杨云眼里,辛笛爷爷的“头发”虽“比我爸爸更白”,“皱纹/比我爸爸还多”,但是“您的兴趣/您的爱好/比我还多/您跳了麦西来甫(新疆的一种舞蹈)/我却没有/……”(杨云《答辛笛爷爷》)

人说“年轻的小说家与年老的诗人同样不可多得”。父亲正因为童心常在,好奇心依旧,对世事依旧关心,思维依旧敏锐,所以他能在“生命的冬天触摸出春天的脚步……”(辛笛《迎客诗帖》)

令人未料到的是,2004年1月8日,父亲竟抛下我们走了。和一百天前先去天堂的母亲相聚去了,从此再也见不着父亲的亲切身影了。

诗人离开诗坛,给我们留下了最后两首诗作。一首是他悲痛欲绝地用七绝《悼亡》缅怀相濡以沫六十三年的妻子:

钻石姻缘梦里过,

如胶似漆更如歌。

梁空月落人安在,

忘水流年叹奈何。

另一首是未署年月日(写在夹在笔记本中的一小纸片上),抒发离别之情的遗作《听着小夜曲离去》,表达了对亲人、好友、诗坛、人生的深深的爱恋:

走了,在我似乎并不可怕

卧在花丛里

静静地听着小夜曲睡去

但是,我对于生命还是

有过多的爱恋

一切于我都是那么可爱

可念

人间的哀乐都是那么可怀

为此,我就终于舍不开离去

九十二岁父亲的诗歌生涯就这样画上了一个句号,圆满!

回忆起这些,在耳边久久萦回的是父亲的这两首诗,定格在脑海里的永远是父亲那亲切的身影和他对诗歌、对文学的永恒的爱与追求。

(选摘自《文汇读书周报》2012年08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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