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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拟古诗》对原作主题的改造

2014-09-29赫兆丰

文艺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陆机功名古诗

赫兆丰

一、问题的提出

陆机的《拟古诗》是最能体现西晋时期文坛上盛行的模拟风气的诗歌作品,并因锺嵘在《诗品》中的高度评价以及被收录到《昭明文选》中,而成为公认的两晋南北朝时期拟古类作品的典范。然而明清以来,这组创作却屡遭非议,以陈祚明、许学夷、王夫之、贺贻孙、李重华等人为代表的文学批评家们,认为《拟古诗》对原作逐句模仿、亦步亦趋,未得古诗之情志、神思。当代学术界对《拟古诗》的评判,虽然从最初的片面认为这组诗是形式主义的产物、没有实质内容,转移到肯定陆机在艺术技巧上的突出成就以及在五言诗发展历史上的地位,但对于《拟古诗》的思想内容,大体上仍导古人机杼。孙明君先生认为《拟古诗》十二首不仅主题与原作相同,字句也与原作基本对应,是陆机诗中典型的“亦步亦趋”、“性情不出”者。①实际上,《六臣注文选》即已指出《拟古诗》十二首是陆机“比古志以明今情”②,俞士玲先生也指出“陆机与《古诗》中怨别思乡、亲朋聚散、人生倏忽、怀才不遇之感产生极大的共鸣,因而拟而作之,在其中注入一己之情怀。”③可见《拟古诗》并非是死板地规摹古人,也并非仅仅在艺术技巧上有所创新,它实际上包含着作者强烈的个人情绪、士族意识和审美情趣。孙明君先生将陆机诗歌中的士族意识总结为家族情结、乡曲之思、功名意识三个方面④,这三点其实是一体三位。笔者认为,具体到《拟古诗》十二首中则主要集中在后两种。但这两种情绪和主题也并非陆机独创,在陆机模拟的古诗原作中即有明确的抒发。程千帆先生认为:“主题的异化和深化,乃是古典作家以自己的方式处理传统题材的两个出发点,也是他们使自己的作品具备独特性的手段。”⑤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也不例外,正是通过对《古诗》主题的深化和异化,辅之以特定的艺术改造手法,这组作品才得以后出转精。本文拟从陆机的士族意识出发,分析《拟古诗》对原作主题的深化和异化,以及陆机在改造原作主题时使用的相关艺术手法。

二、《拟古诗》中的功名意识和乡曲之思

1、功名意识

陆机是一个功名意识极其强烈且始终具有自觉实践意识的诗人。《古诗十九首》中的抒情主人公虽然也不乏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但这种渴望往往夹杂着怀才不遇式的牢骚、不满,呈现出一种在建功与纵乐之间摇摆不定的独特景象。在陆机的拟作中,《古诗》里的功名意识得到了继承和发扬,这不仅体现为原本包含功名主题的古诗在拟作中抒发得更为深沉,还表现在陆机将一些原本以怀人为主题的古诗异化成了功名主题。

先看陆机对《古诗》主题的异化。古诗《明月何皎皎》中的抒情主体是闺中思妇,诗歌主要表达了妻子对远人的思念。“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⑥一句点明了思妇中夜难寐的原因,也将弥漫于全诗的忧愁情绪明确指向了远行在外的游子。然而在陆机的拟作当中,抒情主人公则通过“我行永已久”一句一变为游子本人,继而融入了陆机的身世体验,再变为古诗中“游子”与现实中作者的结合体。使二者结合在一起的关键诗句,便是“游宦会无成”一句。这句话在古诗原作中并没有明显的对应句,其中包含着较多自我抒写甚至独创的内容,可见是陆机有意将自己投射在抒情主体身上,将表达重点进行转移的结果。拟作中最能表达怀人情绪的诗句“我行永已久”、“离思难长守”,比起来原作的“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怀思的对象都含混、模糊了许多,可以理解为思人,也可以理解为思乡。但这些都不是拟作中抒情主体最大的心病,“游宦会无成”——年岁已逝、功业未建才是重重压在主人公心头的块垒,也是陆机拟作的真正主题所在。为了配合这种新主题的表达,陆机还在拟作中添加了“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四句。这种表达更文人化,也更个人化。这四句在原作中也没有明显的对应句,同样可以理解为是陆机有意为之。而这几句正是陆机在诗文中极喜爱的由物感兴的抒情模式——以节物变换暗示时间推移,增强时间的流逝感。陆机诗歌中对时光流逝的恐惧大多都与他强烈的立功渴望相关联,如“俛仰行老,存没将何所观,志士慷慨独长叹”(《月重轮行》);“生亦何惜,功名所勤”(《秋胡行》);“容华夙夜零,体泽坐自捐。兹物苟难停,吾寿安得延。俛仰逝将过,倏忽几何间。慷慨亦焉诉,天道良自然。但恨功名薄,竹帛无所宣”(《长歌行》)等等。对于自己的游宦选择,陆机也颇多感慨,如“牵世婴时网,驾言远徂征”(《于承明作与弟士龙诗》);又如反用古乐府《猛虎行》之意,言“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等等。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更为扬名心切的游子增添了持续的忧愁。

陆机如此强烈的功名意识正来源于他“江东首望”的士族身份。《世说新语·规箴》记载“孙皓问丞相陆凯曰:‘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曰:‘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皓曰:‘盛哉!。’”⑦陆氏一门将相王侯层出不穷的荣耀,使陆机在青年时代就充满了对军功勋业的无比向往。他曾对自己三、四十岁的人生做出如此规划:“三十时,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卮气如熏,辞家观国综典文,高冠素带焕翩纷。……四十时,体力克壮志方刚,跨州越郡还帝乡,出入承明拥大珰。”(《百年歌》)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舍我其谁的担当和责任感。然而随着西晋灭吴,江东大族的势力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陆机只能在《辩亡论》、《思亲赋》、《述先赋》、《祖德赋》等作品中追忆祖上的荣光,同时内心充满了追求个人功名并重振家风的焦虑。这种焦虑和使命感促使陆机于太康末年应诏入洛,重入仕途,也促成了他在仕途上的轻举躁进。此后他先后依附贾谧、吴王晏、赵王伦、成都王颖,甚至不惜背负“好游权门”的名声,不惜“以进趣获讥”。然而事与愿违,陆机在北方屡遭王济、卢志、刘道真等权贵和名士轻视,还险些因《封禅文》一案丧命。面对现实的刺激和友人规劝,陆机没有选择退避,士族的身份和高傲依然支持他在追求功名的道路上坚持着。在成都王帐下,他获得了带兵讨伐长沙王的机会,但终因小人进谗而与陆云一同被杀害。纵观陆机一生,父祖立下的辉煌功绩在给他带来莫大的家族荣誉感的同时,也让他背负上了挥之不去的包袱。这种家世出身,与其东吴亡国后的经历相结合,影响其人生道路及行为选择甚巨,“陆机一生的行止,也显示出他是西晋文士中政治追求最为执著、功名欲念最为强烈的人物之一。”⑧这份执念也被深深地灌注到《拟古诗》当中。

又如古诗《兰若生春阳》,张铣以为是以香草“取兴闺中,守芳香之气,以待远人。”⑨开头“兰若生春阳,涉冬犹盛滋”两句用比兴手法暗喻思妇对远人感情的忠贞,以下六句便全言思妇之忧思及痴念,重在写忧。相比之下,陆机的拟诗则“以松柏坚贞取之为比”⑩,全由“兰若生春阳,涉冬犹盛滋”之意生发而来,淡化了原作中忧伤的一面。另外,拟诗几乎通篇运用比兴手法,将重点集中在松柏(11)之禀性上。结尾“引领望天末,譬彼向阳翘”更是一扫原作“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的愁苦和忧噫,显示出对所追求事物的热忱与执著,正与松柏之“岁寒终不凋”相呼应,深得《离骚》香草美人、比兴取譬之意,通篇感情脉络连贯一致。因为原作与拟作情感重合的部分仅在开头起兴的两句,以下原诗转向抒发相思的忧、怨,拟作则用力于结合作者经历、加深这两句暗示的主题。因此两首诗不仅在情感表达上有较大差异,在结构安排和诗句对应上,也不像其他拟作与原作之间有较明显的“亦步亦趋”的痕迹,这也可以看作陆机对古诗主题的异化。

诚然,陆机对功名勋业有着相当执著的追求,但身为亡国之人,父祖兄长又是孙吴政权对抗曹魏、西晋的核心统帅,这样的身份必然招来北方大族和名士对陆机的排挤和侮辱。在这种举步维艰的环境中想要建功扬名,其难度可想而知,因此,当陆机感慨功业难建时,往往对时间的流逝格外敏感。如《上留田行》云:“我思缠绵未抒,感时悼逝悽如”,《董逃行》云:“感时悼逝伤心,日月相追周旋。”这样的感叹在《拟古诗》中也有明确的展现。如《拟迢迢牵牛星》云:“怨彼河无梁,悲此年岁暮”,前一句承袭古诗抒发离别相思之苦,后一句则在这忧怨中浸透了时间流逝之感。在《拟庭中有奇树》中,陆机用“虞渊引绝景,四节逝若飞。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四句重重地渲染并演绎了“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的场景,在写思念之情中,特别突出时光飞逝,带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其实,天道永久、人生短暂,盛年转瞬即逝,积极者认识到这一点后更应该发奋进取,立功留名,曹植《薤露行》,张华《壮士篇》、《励志诗》等魏晋时期的诗歌均表达了这样的主题。但不同于曹植、张华在“功业追求中所蕴含的主要是天下意识”,“陆机的功业追求中掺杂着太多的士族意识、家族意识”(12),“陆机是在为个人的声名、为家族的振兴而努力进取。”(13)强烈的士族意识督促陆机在立功求名的道路上不断向前,但因缺乏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精神的内核,这种动力对陆机来说更像是一种负担。在诗歌中,陆机两次将出仕比作踏入尘网:“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赴洛道中作诗二首》之一)、“牵世婴时网,驾言远徂征”(《于承明作与弟士龙诗》),并说“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之一)可见陆机眷恋乡里,但为了担负重振家族荣光的使命又不得不出仕。特别是入洛之后的种种遭遇使陆机身心俱疲,诗歌中越来越盛的思乡之情也从一个侧面透露出,克振家声的使命给陆机带来的压力越来越重,似乎变成了一种对责任的被动接受。当陆机在仕途上屡屡受挫但又无法放下这份“重担”时,就更容易在时间的流逝中感受到人道的脆弱和悲凉。因此,同样是感时伤逝,如果说曹植、张华表达出的建功渴望是悲壮但激昂向上的话,那么陆机抒发出来的感情往往以悲为主、悲而不壮,在渴望之中散发着种种无奈、无力和挫败感。《拟迢迢牵牛星》和《拟庭中有奇树》两首诗中对岁月不居的辛酸感慨正来源于理想、责任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来源于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的反差,也来源于作者对建功立业的无限追求。

除了通过异化原作主题抒发自己渴望立功的情怀外,陆机还对原本包含功名主题的古诗加以深化,如《拟今日良宴会》和《拟青青陵上柏》。原作中对富贵功名的深切向往,隐含在了对自身穷苦卑贱境遇的激愤和嘲讽背后。但在陆机的拟作中情况则发生了改变。《拟今日良宴会》开头两句“闲夜命欢友,置酒迎风馆”表明主人公已由原作中对富贵欣羡不已的堂下客变成了宴会的主人。原作中描写宴会场景的诗句只有“弹琴奋逸响”至“识曲听其真”四句,而拟作中则被扩充为“齐僮梁甫吟”至“蔚若朝霞烂”八句,语词也愈加典雅华丽,大大增加了贵族宴会的奢华气氛。同样,《拟青青陵上柏》也“具有颇浓厚之贵游气息,如‘方驾振飞辔,远游入长安’,直承子建《名都篇》豪丽之旨。”(14)风格的变化似乎也暗示了主人公身份、地位的提高,更像是贵族子弟。主人公若已融入到贵族行列,自然不会再像原作中的失意士人那样,因富贵遥不可及而心生不平,因此也就大大冲淡了原作中激愤、反讽的感情。实际上在陆机的其他作品中也经常有描写奢华生活、宴饮歌舞的诗句。如《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诗》云:“玄冕无丑士,冶服使我妍。轻剑拂鞶厉,长缨丽且鲜”;又如《饮酒乐》:“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可见即使是在仕途蹇滞之时,陆机在物质享受方面也没有受到限制。但优越的物质生活无法消除作者的愁苦,在面对“险而难”的“人道”时,还是坚定地选择了积极入世,因为门第观念极强的陆机深知要想重振家族,只能通过立功扬名的方式。因此,拟作中承接着贵族游宴而来的感叹,如“譬彼伺晨鸟,扬声当及旦。曷为恒忧苦,守此贫与贱”和“遨游放情愿,慷慨为谁叹”虽然和原作中的诗句在字面意思上几乎相同,但因为陆机对贫富落差进行了淡化处理,消除了激愤情感可能产生的前提条件,拟作中原本蕴含着的对功业的渴望就得到了相应的深化,也表现得更加明朗、显豁。而这种愿望与现实的差距也仅仅表现为自伤和不甘,变得怨而不怒。

2.乡曲之思

《古诗十九首》中的乡曲之思往往由男女相思之情引申而来,陆机则在《拟古诗》十二首中对这一古老主题进行了深化和突显,并使之具备了浓厚的个人色彩。

以《拟行行重行行》为例,古诗显然是从思妇的角度进行吟咏,而陆机的诗既可以理解为游子之词,也可以理解为思妇之词。但从拟作“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这样颇费心思的意象选择看,当以游子之词为佳。“王鲔怀河岫”出自张衡《东京赋》“王鲔岫居”。薛综注:“王鲔,鱼名也,居山穴中。长老言:王鲔之鱼,由南方来。”(15)这不得不让我们联想到陆机由吴中北上入洛的艰难经历和愁苦心态。晋咸宁五年(279),晋军南下伐吴,次年正月吴主孙皓投降。在这场战争中,陆氏的家族庄园被毁,陆机的两位兄长陆景、陆晏战死。家族没落、故乡破败的现状原本就容易使陆机对旧时的故乡产生幻想和怀念,形成一种心理层面的距离;但身负克振家声重担的他仍然不得不在太康末年远离故土、入洛出仕,与承载着种种记忆和理想的故乡又拉开了空间上的距离。这两种距离的叠加便使思乡成为陆机诗歌中挥之不去的情结。而北上之后,辗转于各个权贵门下却始终郁郁不得志的经历,加之陆机在面对北方的人地、权族时抱有的离合矛盾心理,使陆机在思乡主题的诗中“融入了深沉的孤独感和漂泊感”(16),反过来又加重了陆机对故乡的眷恋。每当陆机在建功之路上遭遇挫败时,故乡便成为陆机“心灵中惟一的避难所,是鼓励自己不断奋斗下去的精神动力。”(17)如他在《赠从兄车骑诗》中说:“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斯言岂虚作,思鸟有悲音。”又在《苦寒行》中感叹:“离思固已久,寤寐莫与言。剧哉行役人,慊慊恒苦寒。”即使是临死之际,他想到的仍然是故乡的“华亭鹤鸣”。再回到《拟行行重行行》这首诗中,陆机通过“王鲔”这个意象,在诗中灌注了自己强烈的身世体验,使拟作所表达的感情与原作有了不同的侧重点。古诗的重点在思妇对游子的相思之苦(“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和无奈的悲怨(“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上,而拟作的重点则转移到了“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和“游子眇天末,还期不可寻”的思乡之忧上。戚戚的忧思浸透着陆机在重压之下的孤独和举步维艰,越发使作者对万里之外的故乡魂牵梦绕、渴望不已。

又如《拟涉江采芙蓉》。古诗原作是一首漂泊异乡的游子思念妻子和故乡的诗,“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思念的主体在人,遥望旧乡也是为了怀人。在拟作中,如果说“采采不盈掬,悠悠怀所欢”尚可解释成怀人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四句“故乡一何旷,山川阻且难。沈思锺万里,踯躅独吟叹”,则通过直接感喟和欲归故乡但又身不由己的愁苦,将故乡形象从抒情主人公的内心深处一下突显到画面的最前端,强有力地深化了思乡主题。而这四句与《赴洛道中作诗二首》中的“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和“伫立望故乡,顾影悽自怜”在句式和人物形象塑造上又何其相似。此外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同样是思乡,但拟作和原作的初衷却不同。陆机是因功业不成而以故乡作为精神安慰,原作则是因男女相思而生发出思乡之情。也正是在这种差异中,方能看出陆机的拟作所蕴含的个人化情绪。

三、陆机改造《古诗》主题的艺术手法

通过将《拟古诗》与原作进行两两对比,我们可以将陆机改造《古诗》主题的主要方法归纳为三种:融入身世体验、淡化提纯和增强时间流逝感。

融入身世体验是指陆机将个人的经历或心境投射到原作中的抒情主人公身上,使自己与原作的抒情主人公合二为一,借他人之口抒一己之情。在《拟明月何皎皎》和《拟行行重行行》中陆机分别借助“游宦会无成”的感慨和“王鲔”的意象,将自己北上游宦但屡屡受挫的经历以及悲凉的心境巧妙地融入到作品中,使原作获得了新的内涵。

俞士玲先生曾指出“汉乐府诗中,有时会有主题不太明朗或多重主题的现象。”(18)实际上,在《古诗十九首》中同样也存在着主题上的“累叠”。对于这种情况,陆机往往有意淡化原作中的一部分主题,而在拟作中着力突出能够表现功名意识或乡曲之思的部分。我们将这种手法称之为淡化提纯。陆机在《拟今日良宴会》和《拟青青陵上柏》中淡化了原作中自我感伤和激愤不平的情绪,将笔力集中在对功名的迫切渴望上,即是运用了这种手法。同样,对《拟兰若生春阳》和《拟涉江采芙蓉》,陆机淡化了原作中的男女相思之情,而分别选择对能表现执著忠贞及思乡之情的部分进行深化和突出。

陆机在《文赋》中写道:“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可见陆机对“感时”“感物”、借天象自然以兴起人事的文学创作手法,有着十分自觉的认识。在《拟古诗》中,这种手法不仅会与其他手法结合使用(如在拟《行行重行行》中与融入身世体验的手法相结合),有时也会单独出现。如《迢迢牵牛星》和《庭中有奇树》这两首古诗重点都在抒发离思之苦,陆机的拟作一方面沿袭了这一主题,另一方面又加入了强烈的时间流逝感。这个新主题在《迢迢牵牛星》里是没有的,在《庭中有奇树》里也仅仅通过叙述离别之后庭中之树已花叶繁茂予以暗示,但在陆机的拟作中却以近乎直抒胸臆的方式向读者倾吐出来,而对节物变换的敏感正来源于功业未成的焦虑。

四、总结

通过对具体文本的分析,我们发现,陆机的《拟古诗》并非像前人所说的那样,无论从结构还是情感上都是对《古诗十九首》的亦步亦趋,而是因情而发,在抒情过程中综合运用融入身世体验、淡化提纯、增强时间流逝感的艺术手法,对原作主题或深化或异化,从而达到“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目的。具体说来,陆机的《拟古诗》对以怀人为主题的原作既有深化也有异化,前者包括《拟行行重行行》和《拟涉江采芙蓉》,作者主要将笔力放在了抒发乡曲之思上,将原作中因男女之情而附带涉及的思乡主题进行了深化;后者包括《拟明月何皎皎》、《拟兰若生春阳》、《拟迢迢牵牛星》和《拟庭中有奇树》四首,原作怀人的主题被异化成了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至于原本就包含一部分功名主题的原作,陆机则主要对其中的功业意识加以深化,包括《拟今日良宴会》和《拟青青陵上柏》。陆机不惜用各种方法将《古诗》纳入到自己的情感框架中,并且格外突出思乡情绪和立功意识,这并非无缘无故,而是与作者强烈的士族意识有着紧密的联系。陆机出身显赫,先祖功绩彪炳,他虽背负着“亡国之余”的身份,但仍想通过建立功业重振门风,受挫时又每每把故乡当作精神的避难所。种种体验和重压使他的诗歌充满了自负、矛盾、焦虑和挫败感。士族意识支配着他走完了纠结、悲剧的政治生涯,但也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陆机文学创作的内涵和成就。从士族意识的角度分析陆机的《拟古诗》创作,有利于我们对《拟古诗》在主题情感方面的文学价值进行深度探索,进而重新考量这组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①孙明君《咏新曲于故声——改造旧经典、再造新范型的陆机乐府》,《北京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

②⑨⑩(15)《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75、576、576、66页。

③俞士玲《陆机陆云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4页。

④(16)(17)孙明君《陆机诗歌中的士族意识》,《北京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

⑤程千帆《相同的题材于不相同的主题、形象、风格——四篇桃源诗的比较研究》,《程千帆全集》第八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4页。

⑥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87页。本文中所引诗句均出自逯书,后文不再出注。

⑦余嘉锡笺《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52页。

⑧徐公持《魏晋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58页。

(11)李周翰注:“嘉树,松柏也。”《六臣注文选》,第576页。

(12)(13)孙明君《两晋士族文学研究》,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26、44页。

(14)林文月《中古文学论丛》,大安出版社1989年版,第139页。

(18)俞士玲《西晋文学考论》,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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