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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麓堂诗话》的诗歌审美价值

2014-09-29张季菁

文艺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台阁李东阳论诗

张季菁

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是诗歌研究的重要理论著作,共138则,谈及了诗歌的方方面面。作为茶陵派领袖的李东阳,其既进行诗歌创作,又进行理论阐释,虽然这种“诗话性质”的理论较为零碎,而且强调的是作者的“感觉”,但其论及的范围却是十分广泛的。这138则诗话中,有很多是他对诗歌审美价值的体验,他将这些体验以独特的视角呈现出来,具有深刻的理论价值和意义。

一、诗歌审美因素论

李东阳之所以对诗歌的审美有着独到的见解,从其自身方面说是因为他有着独特的兴趣,如其《寄顾天锡二首,用致仕后所寄韵·其二》云:“爱画耽诗是我私,旁人休笑虎头痴。”①李东阳爱画爱诗,而绘画这种独特的艺术会对他的诗歌审美产生重要影响。然而依据他个人的审美情感,他认为诗歌创作复杂于绘画,受诸多因素的影响,如个人的心境、地域的色彩、社会的境况、风俗的变迁等等。其《诗话》第三十五则中说:“唐之盛时,称作家在选列者,大抵多秦、晋之人也。盖周以诗教民,而唐以诗取士,畿甸之地,王化所先,文轨车书所聚,虽欲其不能,不可得也。荆楚之音,圣人不录,实以要荒之故。六朝所制,则出于偏安僭据之域,君子固有讥焉。……本朝定都北方,乃六代、五季所不能有;而又移风易俗,为一统之盛,历百有余年之久。”②在说明诗歌发展的影响因素时,李东阳将“审美”一词纳入了诗歌艺术优劣的考量范围。“王化所先”之地,荆楚之所,诗歌的风格是不同的,他的“审美”虽然具有狭隘性,但却是将“审美”体验纳入了诗歌的评价之中。

语言的不同往往也会造成诗歌的美感不一。在不同的方言区域,诗歌的“音美”是迥然有别的。李东阳关注到了这一点,“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譬之方言,秦、晋、吴、越、闽、楚之类,分疆画地,音殊调别,彼此不相入。此可见天地间气机所动,发为音声,随时与地,无俟区别,而不相侵夺。”③时代和地域对诗歌的音调有制约作用,这是李东阳诗歌理论的重要方面,他以此将诗歌和古文等其它文体区别开来。《桃溪杂稿序》又云:“或乃谓古今文章,局时代,关气运,断不相及,遂不复致力其间,亦自弃之甚矣。”④明确提出时代、气运在诗歌创作中所起的作用。明代张纶在《林泉随笔》中也讨论诗风变迁,与李东阳所论同出一辙。“自《三百篇》、楚骚之后,历汉、魏、晋以至于唐,而诗体大备,和平清丽,有风雅之遗意。又历晚唐、五季及宋,作者往往辞不胜理,而唐之音节于此焉变矣。元人虽变宋习,而又过于工巧,所谓运气使然,非偶尔也。”⑤诗歌的“审美”从不同角度来看有不同的风格,这就是地域、风俗、语言等各种影响因素造成的。在具体的审美批评中,讨论诗歌的风格需要综合考虑这些因素。

诗歌审美迥异于绘画,李东阳认为:“诗贵不经人道语。自有诗以来,经几千百人,出几千万语,而不能穷。是物之理无穷,而诗之为道亦无穷也。今令画工画十人,则必有相似而不能别出者,盖其道小而易穷。而世言诗者,每与画并论,而自小其道也。”⑥诗与画的关系,宋代苏轼就早有论述,其云“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⑦,而李东阳则认为绘画是“小道”,无强大变通之法,而诗歌却不同,诗之“道”是变化无穷的。从审美的角度来看,诗歌这种艺术是一种变化的韵律美,配合着不同的地域色彩、词语色彩和风俗色彩,呈现出不一样的艺术特色。当然,李东阳的论述也有偏颇之处,其虽然将诗歌的审美地位提高,但却并没有完全打破“诗画一体”论。李东阳说:“夫形声之在天下,皆出于自然。然亦有诗歌以为声,藻绘以为形者。”⑧在诗歌审美和绘画审美中,“自然”一词是两者共有的重要标准,诗歌和绘画的区别从本质上说应该是一致的。

二、影响诗歌风格论

李东阳在论述诗歌风格时,注意到两种因素,一是时代,一是诗人个体本身。这两者在李东阳的《怀麓堂诗话》中有多处提到,而且十分集中。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诗风,即便是明代的诗歌复古,也无法脱离其社会环境。文化环境在社会环境中变迁,诗风亦会随之大变。时代是一种象征,这种象征对诗歌风格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另一方面,时代的变化会影响到诗人本身,而诗人是一个能动的个体,这种个体的“能动性”虽然受时代控制,但其所表现出的自身风格却是与众不同的。诗人呈现出的不同风格是诗歌能够传承和发扬的重要因素,因而,在论及诗歌风格时,李东阳也着墨不少。

之前说过,复古也受时代和诗人个体的影响。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序》虽然也说,“宋诗近腐,元诗近纤,明诗其复古也”⑨,但却并没有指明复古的不同之处。赵伯陶在论李东阳《怀麓堂诗话》的融通意识时则指出:“李东阳强调诗文辨体问题,在尊体的旗帜下推崇唐风,贬抑宋调,讲求音律、格调,归根结底就是一种复古取向。”⑩李东阳的复古与“前后七子”是不同的,其取向其实是与其诗话中所论述的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东阳写诗不落窠臼,也是因为他注意到了时代对诗歌的影响。其论诗之言虽然不一定是他必须遵守的金科玉律,但其在思想中所形成的这些意识定会无形中影响他的创作。就时代和诗人个体对诗歌风格的影响来说,他就提出了如下见解。

1.宋诗之“道”不如唐诗。《怀麓堂诗话》第七则云:“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粘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11)唐诗自然,因唐人具有才、学、识三长。宋诗拙劣,尝因宋人割裂才、学、识三者之间的联系。李东阳论诗强调“天真”、“自然”,这是唐人高于宋人之处,也是唐诗胜于宋诗之处。李东阳论诗“宗唐”,其云“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12)。他又从形象层面上这样简述:“‘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岂不佳?终不似唐人句法。‘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有何深意?却自是诗家语。”(13)

2.唐诗节奏较宋诗富于变化。“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未可遽为杜学也。”(14)前面所说李东阳论诗强调诗歌要有乐感,此又提出诗歌结构要有“节奏”,杜诗之所以能够传承千古就在于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

3.诗歌贵简远,贵质而不俚。就时代而言,“古诗辞贵简远”,《大风歌》、《易水歌》、《弹铗歌》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简古深远是诸家论诗之要旨,李东阳也不例外。简古有复古之意,李东阳也注重诗歌的高古和含蓄。所谓“质而不俚”是作诗要文质相称,不过分华丽,也不过分粗俗。唐诗也有失之“浅俗”之处,如白居易的诗。李东阳的论诗立场是要善于用俚语,不能一味“浅俗”。

4.不同个体诗风不同。“陶诗质厚近古,愈读而愈见其妙。韦应物稍失之平易,柳子厚则过于精刻。世称陶韦,又称韦柳,特概言之。惟谓学陶者,须自韦柳而入,乃为正耳。”(15)且不说李东阳对陶渊明、韦应物、柳宗元的论述是否精确,单就其所关注的诗人风格来说,确是抓住了要害之处。李东阳还论述了刘长卿的诗风,说其“悽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原因是“其情性固然”(16)。批评李贺诗歌:“李长吉诗,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于刿鉥,无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读之,有山节藻梲而无梁栋,知其非大道也”。诗人个体的不同常会影响诗风,而诗人的“天真自然”的趣味又是重中之重。

其实,“李东阳论诗,并没有停止在对诗人个体的认识上,而是以此为出发点,扩而广之,看到了政治、经济、文化传统对文学的影响,地域风俗对诗歌风格的作用。他着意探讨造成一代异于一代、一地异于一地的文学的原因”(17)。的确如此,李东阳的诗学体系是建立在“宗唐”而又不“溺唐”,“复古”而又不“拟古”的基础上的,受时代的局限,它的诗学体系虽然零散,但却有着内部的统一。诗学的审美意义范围广泛,李东阳从诗学发展的整体过程出发,眼光高远,不拘小节,整体粗略性概括了诗歌的美学范畴,这在诗论发展史上也是独具意义的。

三、题材各异的诗歌美学

诗歌创作题材的不同,往往使得诗歌具有不同意蕴。在美学观念上,不同的题材只是诗歌美的外在表现形式。而真正的诗歌美,往往来自于诗歌创作本身。这一点以往研究李东阳的学者并没有注意到。李东阳本身是诗人,对诗歌的审美有自己的见解,其将自己的观点在诗论中表达出来。值得注意的是,李东阳对不同题材的诗歌的不同特点有着精准的把握。

第六九则说:“秀才作诗不脱俗,谓之‘头巾气’;和尚作诗不脱俗,谓之‘馂馅气’;咏闺阁过于华艳,谓之‘脂粉气’。能脱此三气,则不俗矣。至于朝廷典则之诗,谓之‘台阁气’;隐逸恬澹之诗,谓之‘山林气’。此二气者,必有其一,却不可少。”(18)所谓“头巾气”、“馂馅气”、“脂粉气”,都是不同诗人个体创作的不同题材的诗歌,这些诗歌自身存在着缺陷。而李东阳认为“台阁气”和“山林气”二者必占其一。这种诗论思想是建立在对“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台阁体文学的反戈上。又论“作山林诗易,作台阁诗难。山林诗或失之野,台阁诗或失之俗。野可犯,俗不可犯也。盖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若贾浪仙之山林,则野矣;白乐天之台阁,则近乎俗矣。”(19)将山林和台阁之诗比较起来看,山林之诗并非易,而台阁之诗也并非难。李东阳将两者相提并论,在《倪文僖公集序》中说:“馆阁之文,铺典章,裨道化,其体盖典则正大,明而不晦,达而不滞,而唯适于用。山林之文,尚志节,远声利,其体则清耸奇峻,涤陈薙冗,以成一家之论。二者固皆天下所不可无,而要其极,有不能合者。”(20)两种题材的诗歌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台阁文学与山林文学交汇、交融。李东阳将两者的地位放在同等的高度,这在明初台阁文学盛行的时代是独具慧眼的。李东阳尊“山林文学”是建立在客观的时代背景下的,综明一代,山林文学在明代与台阁文学并行,直到晚明山林文学崛起,台阁文学依旧没有没落。这也正是李东阳所说的台阁文学“典则正大”,自有其用武之地;山林文学“清耸奇峻”,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诗歌的创作有不同的风格,“诗中有僧,但取其幽寂雅澹,可以装点景致;有仙,但取其潇洒超脱,可以摆落尘滓。若言僧而泥于空幻,言仙而惑于怪诞,遂以为必不可无者,乃痴人前说梦耳。”(21)所以,李庆立说:“李东阳论诗,既强调‘脱俗’,又反对‘空幻’、‘怪诞’,一言以蔽之,中和之美是其终极的追求。”(22)李东阳在《寄鹤溪潘先生诗序》中说:“……许由在山林,虽盛世之言亦不欲闻;接舆歌而过,虽圣人欲与之言而不可得……”(23)这是专门对山林文学而发的,台阁文学其实亦是如此。李东阳对这一点有更深的论述,“君子观人之文,不必识其面,闻其论议,亲见其所施为,而其器识材用之称乎此或宜乎彼,断断乎其可别已。是虽殊世异代,操吾说以求之,无所不得。”(24)

在论及具体的诗歌美学,李东阳强调真正的诗歌来自于自然抒发,所谓“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这种自然之音,不单单指山林文学,也不仅仅是山林文学才有“自然”之体。诗歌只要是内心真实情感的抒发,其所表达就是自然的。诗歌的题材多样,富于变化的不仅是诗歌的韵律之美,更是个性情感的表达。诗歌因人而异,其深层次的美学却是一致的。明人论诗多从格调、韵律方面进行阐发,而对诗歌真实自然美学思想的探讨,李东阳是走在诗论者前列的。自然、清新、脱俗,是李东阳诗歌的美学追求,对后世论诗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因此影响到明代后期的诗歌创作。

①李东阳《李东阳集》第一卷《诗后稿》卷五,周寅兵点校,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529页。

②③⑥(11)(12)(13)(14)(15)(16)(18)(19)(21)(22)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校释》,李庆立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9 年版,第 116、179、49、27、33、63、60、135、143、185、225、253、254 页。

④李东阳《李东阳集》第二卷《文前稿》卷八,周寅兵点校,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18页。

⑤张纶《林泉随笔》,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67页。

⑦苏轼《苏轼诗集》卷二十九,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525-1526页。

⑧李东阳《李东阳集》第三卷《文后稿》卷一四,周寅兵点校,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203页。

⑨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⑩赵伯陶《李东阳〈怀麓堂诗话〉》的融通意识》,《社会科学辑刊》,2011年第4期,第186页。

(17)郑宪春《论诗自有独得处——〈怀麓堂诗话〉管窥》,《船山学报》,1988年第1期,第119页。

(20)(24)李东阳《李东阳集》第二卷《文前稿》卷九,周寅兵点校,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28、129页。

(23)李东阳《李东阳集》第二卷《文前稿》卷五,周寅兵点校,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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