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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战争

2014-09-29陈汗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10期
关键词:神社日本

陈汗

我在东京了。

饭田桥,一条小巷尽头的民宿。榻榻米。黄旧的吊灯,拷刑室专用似的。拖拉门。矮几的木脚留有战后昭和三十八年的时光刻记。墙上装饰全无。

这屋子像我在一部日本黑白片看到的一样,男主角铁了心为国献身,准备去支那加入关东军。他跪坐着,心仪他的女子来送行,苦留他也无动于衷。日本人有所谓“一直线”理论,心无二志。空荡荡的墙上仅一张挂字:“断”!

我试试日式的跪坐,看自己能撑多久……

刚才带我来这里入住的是我在香港认识的日本女硕士,不知何故她撇下丈夫去深造,会说点中文。她的论文题目可忘了,反正那不是我的题目。

我想喝个啤酒,房东他老人家听不懂,说英文Beer他就懂了,日语直取其音读成Bei-ru……对不起。摇头。

为甚么来东京呢?是被抛掷到这个孤绝的处境来了,被命运?还是鲁迅所说的“走异路,逃异地”?清末民初来日本求学或逃难的文人除了鲁迅,有康有为、周作人、郭沫若、梁启超、王国维、郁达夫……

我不是来读书或逃避的,我来是为了烧掉靖国神社。

并非一时冲动而是设谋了很多年,只是怯于缺乏烈士的血性而迟虑了。然而这几年间当生活或生命悄然凝滞地漏走,我忽然惊觉过来,决心这辈子要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一件我不会后悔一件足以证明自己没白活一件足以让全身细胞痛快地歌唱、燃烧、爆炸的事……

日本女硕士叫有为子,不,其实,我这样叫她而已,一切已不重要,何况一个名字,我自己的名字也不重要了,但我想到历史,历史可能会重视生前身后的名位……去他妈的!历史不会痛不会哭,我会。

有为子总是很礼貌地回避我,她一走,我便成了哑巴,在语言上被孤立、绝缘了,外界与我的皮肤形成了一层文化的薄膜,透过这薄膜我过滤了呼吸,我冷静地确知自己并非为仇恨为民族的屈辱为完成某种哲学上的存在感而策划这次阴谋。

我刚到,明天才去勘踏环境。当然在法律上纵火是严重的刑事罪行,如果导致伤亡,更可能重判死刑。日本会不会受中国或东南亚受害国的施压而特赦?这是涉及二百多万军魂和数千万太平洋战争死难者和家属和后人的严肃论证。可是……可是我不应该想太多个人后果,我应该全神倾注在怎样让这案件发生——有效地、不可阻止地让神社和它的荣哀和我焚烧、毁灭、永恒于光热之中。

我在银座一间食肆喝着一种不知名的清酒——酒里面放了些小炸鱼,还用火把酒点燃,烧得焦味四溢,浓郁的异醉。

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何故站在有为子家门外,在夜寒中站了许久却没有敲门,窗内暗黄的暖灯令外乡人感到了归家的温存和悲逸。

妻在北京,刚迎了初雪;女儿还有点咳,入冬后她只断断续续上过一个月的学。我和她们隔绝了,电话打不通,我在六丁目、二丁目漫游着,我有意无意地和一切友情分割了。

有个男人在路边阴暗处小便,他跟我一样醉,虽然如此,他过马路还是等绿灯,虽然深夜几乎没车没人。

街上仍依稀闪亮着变幻的霓虹,冶艳的娼妇和黑人拉扯着,地上还不至于结霜,可日本女人从小学开始已习惯了穿短裙。

留连着。听说日本妓女例不接待中国客,性之于国家民族也有歧视也有尊严的大义所在。

我开始走进了郁达夫的《沉沦》,他在东京留学,青春期的苦闷和祖国的濒于丧亡——性与国家——遂悲绝而扭曲地结合了,性回复其原始残酷的虐行方式,性成为攻占、征服的男权象征,并且在菊花与剑的映衬下,性升华为不朽的美,并且将永久地供奉在神社里。

不是吗?日本教科书不就是将派兵侵略中国的暴行称为“进入”吗?

“你这卑怯者!你既然怕羞,何必又要后悔?既然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Oh, coward, coward!”

我伪装了郁达夫的伪装: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西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最后一联忘了,真的,怎样也记不起了,但也不重要了。

他在日本被身边周围的日本人异化了,我被语言陌生化了,我只学会了“多谢”、“干杯”、“很棒”、“再见”……

纯粹的二十一岁。他希望得到伊甸园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而结果我只能在日本女人的背后屈辱地自慰。祖国的无能感在体内萎缩。

进来吓!请进来吓!

“里面又妖滴滴的叫了起来,带着笑声……这样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咬紧了牙齿,把脚在地上轻轻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两个拳头,向前‘进入。”

哼!搞一个日本女人,为国增光,为历史复仇。

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头发上的香油气息合作了一处。和服的领子在低头时露出后颈稀疏的嫩毛。

她是问我喝点甚么吧?

Bei-ru!

她笑了,噢我还懂说清酒,是Sage吗?洋人念成Sagi的??

“原来日本妇人都不穿裤子,身上贴肉只围着一条短短的围裙……她们走路的时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开来,所以红色的围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

我切齿地痛骂自己:

畜生!狗贼!卑怯的人!

当她端来清酒,我被识破了不是日本人,尽管我也是黄皮肤黑头发。她愣住了。

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如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我不得不自认:“我是支那人”了。

“中国啊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我再也不能隐忍过去了。”

我骤然从郁达夫身上退跌出来的原因,正是他说了这句话,中国呀中国你为甚么不强大起来呀……我清醒了。在我们这个时代,中国已经开始崛兴,开始强大,可是,我们还停留在民国时期的耻辱里。

中、韩、东南亚的慰安妇从来没有获得正式的赔偿或道歉。

在东北齐齐哈尔发掘到日军遗弃的芥子毒气弹,此前此后在吉林、沈阳、敦化、苏州、南京、上海八省二十区都陆续有战前化武出土,已知被污染致死致残的约数千人。土地河山被毒了。日本政府答应派专家来华负责销毁,然而十多年过去了限期快到了这批约二百吨生物武器至今一枚也没处理。

当年,关东军731化学部队曾在中国各地进行过数百次细菌战,曾在中国的河流里投放鼻炭疽、伤寒、霍乱、鼠疫等溶液……这帮杀人犯的灵位至今仍安放在国家级的Yasukuni——前身为“东京招魂社”,1879年6月始正名的靖国神社里。

我在东京了。

妻和女儿可能已经发觉我失踪了,没有留下字条或遗书。我买了电话卡,我想怎么样?我难道还没立定主意?

早上,日本上班族。女的化妆穿裙子,男的西服大褛,制服似的。上电梯靠右,绿灯过马路。对!他们是天生优秀的军人。

我回民宿前,驻足于Tokyo Dome,仰视摩天轮和过山车的铁架轨道。便利店灯光通透,我在麒麟啤、Budweiser、健力士和青岛之间犹豫着。

躺卧在榻榻米上,无力地抚弄着萎软的、沮丧的我。

最意淫的浮世绘不是男女肉体姿势的描画,是他们身边撒满一地,皱了的、用来揩抹体液的纸团。

我和妻渐渐迈入了“无性婚姻”的状态,天啊!我明明是有意欲有幻想有进占、征控的雄图的,可偏偏面对最爱的人我无能为力,我麻木,疲不能兴,甚至千方设计回避,我不能像婚前那样荒唐,又也许正因为婚前那样荒唐才引致现在的愧疚、报惩和疲败。由一个极端到另一极端。到底甚么事发生在我身上了?妻愈是焦灼我愈是松弛,我背向她,握着熟睡的小女儿的手,夫妻俩各自思潮翻覆……Shit!Shit!到底是甚么发生在我身上了?又是那些“东西”那些“存在”那些“空间”作祟么?不!我不再相信灵异和晦暗了我拒绝我必须睁开眼睛让明亮迎入我灵魂。你们滚!都滚!我自救的唯一方式难道只能是自毁,色相皆空,像舍利子?

大死一番,再活现成!

是以那天摸黑我轻吻了妻儿,把她们惯常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放回去,加湿器添了水,轻轻只提了双肩包便出门去机场了。

在计程车上,我从倒流的速度中回想起昨夜,啊,妻模仿我念给她听的、吻她的布朗宁夫人《商籁诗》,教女儿吻我的手背,我的额……我说过女儿不许吻爸爸的嘴,女儿吻了我的鼻尖。

妻的黠慧,爱的攻略。高速滑过秃树枝丫上有凄冷的巢窝。

从地铁东西线的九段下[出] 口。右转不远即见高崇踞立的第一道“鸟居门”。门侧行人桥横空,道旁的风俗画记录了明治以还今昔地貌之变。

刚下细雨,微凉点点敷在脸上。冷空气和我之间。

内在的温热与片假名之间。

小学生放学了,校服整丽,男孩一律短裤,据说他们自幼儿院已开始训练大雪天在户外这样裸露着腿。日本人以意志横断出名。

曾经在中国举办过一个生活营之类的试验活动,中日的孩子参加,在徒步三公里的考验中,中国孩子大都无法走毕全程,累了或撒娇了,父母也不忍,半途背他们的孩子代步。但日本的孩子悉数走完了,一个日本株式会社的董事长让三个女儿来参加,全都坚持到底。日方最后的结论:“我们的下一代一定赢你们的!”

第二重“鸟居门”。

啊,我和神社即将会面了,它的庄严幽秘向我一步步移近……走得慢是因为双脚空浮。天色沉隐。我要装作若无其事。

第三重“鸟居门”!

这叫“神门”,向北。我拍了些照片,它就在里面坐落于历史的对峙中。

我在手水舍勺水净心。

金菊门徽。菊花乃日本国花。

告示栏上列明了一年的祭日,全汉字:

除夜祭、大祓式、煤拂祭、天皇诞辰祭、月次祭……

没有写上去的是最重要的8·15终战纪念祭,该日,日本向美国麦克阿瑟将军献降,故也等于是国耻日。宪法规定高级政府官员——包括首相不得拜祭靖国神社,但如果谁敢公然抗辱,傲视国际指骂来拜鬼,则必成全国英雄。强人。

政治的冒险。

我发觉自己呼吸不畅,我不能以毁灭者的昂步进入,我必须佯装。

“……我终于站在鹿苑寺大门前,这时我的心不由得扑通直跳起来,此后我将可以看到人世间最美的东西。”

对!我之所以非焚烧靖国神社不可,岂不如三岛由纪夫之于金阁寺吗?

《金阁寺》中的“我”自小听父亲说金阁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终于长大有机会到金阁寺修行了,乍看大为失望,但久之在心中却逐渐复苏了它的美,梦想中孕育着的金阁已经是不可动摇的完美建筑,它化成了现象界虚幻象征。“我”若被它的永恒性所囿,“我”觉悟到虚无才是美的结构,不灭才是精神的牢狱。最终,“我”遭到了不堪劳顿的侵扰,毅然跑上金阁,把整个辉煌灿烂的佛舍放火烧毁,摆脱了“美”对人生的禁锢。

神社屹然与我面对了,我既无失望也不愤慨,奇怪,我们之间的空气平静而冷。

主殿只开放正面,游人和膜拜者在“香资箱”前合十祷念,拍二掌致意。投币。

日本人在保存古建筑和融合现代感方面做得比中国出色多了。堂庑精透,设色雅净,檐山上的菊徽金箔了无俗气,确显其皇权神力的森罗,更有宋代禅风的幽邃,形而上的隽永。

帐幔后面间铺层层递进,是一般人不让参观的历代战争陈列物,主奉着二次世界大战时偷袭珍珠港的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的军礼服、元帅刀、太阳旗。神风突击队的遗书:

愈 出击

海军上等飞行兵曹 吉 冈 稔 命

昭和十九年一月三日

南洋群岛方面 战死

北海道出身 二十一岁

父 母 私 愈 出击 。

充分体

御风飞邪

乱笔失礼 。

里面我无法进入。我试试日式的跪坐,看自己能撑多久……我的灵魂强闯了,主殿的右侧是礼堂,供团体参拜的。啊,我出来了,北门的“游就馆”是后建的,摆放了二次大战时期的军机、火车。狗吠。

塔、浮雕。上面刻录了遥远的中国,他们打过去了,占领了天津,在上海击落“敌机”。南京。

狗吠?日军竖立了铜像纪念他们的战殁马、慰灵军犬,甚至于军鸽。

731部队在沈阳用中、朝老百姓做细菌实验,把活生生的人解剖,不分老弱妇孺,总称之为“木头”,也就是剥了皮的原木而已,不算是人,污染的死尸和冤魂一律放火焚化,可是他们为实验牺牲的小动物建“群灵碑”。

我看到我下半身成了半透明,我在飘,迷路了我害怕。乌鸦哑哑的掠影,暮鼓叩响了,我逃入神社的廊庑间,超度的菩萨迎我……啊,她在落泪……金子般的悲愁的圣泪……我在哪里了?苦海众生的吟号……炮声。火光。被砍头!

死了的女人被裸露着下体,插着竹枝甚么的,像国土被占领、被蹂躏过后插上侵略者的旗。硝烟间,铁路旁,一个被遗弃的孤儿。

“灵玺簿奉安殿”,昭和47年所建。

明治维新以来二百五十万军魂养尊于此……嘿,毋宁说是躲藏在永恒的存在里存在着,他们因全国国民供奉致拜而得以逃避地狱的召集,光荣感与大和民族的念力支援着魂魄的精气而为鬼雄。

看,首相也来了,为了追慕景仰为皇运的扩展而献身的尽忠靖国之士和遗烈!……终战日。国殇。我们集体蒙羞天皇忍辱大亚洲共荣圈的理想破灭了,原子弹使他们成为了二次世界大战的唯一受害者。

他们是甲级的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木村兵太郎、广田弘毅、板桓征四郎、武滕章……

我混在他们中间,可是我怯于缺乏烈士的血性而气弱。对不起。

梁启超论中国的武士道精神盛极于先秦战国,尔后沦丧于中土,反而在日本,刚阳雄武之风尚在。

不是存在,是存有。

不是死亡,是死亡感。

不是无能,是无能的焦虑。

我萎谢成白影可有可无地消失于壮烈的吆喝和军靴的杂沓,可是……可是我更坚决了此行来日本践行我所选择的宿命。

“在这人世间,我和金阁有着共同的危难,这激励了我。因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联系在一起的媒介,我感到在我和拒绝我、疏远我的某种东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烧毁我的火,也定会烧毁金阁。”

我不知道从有为子身上确切想得到甚么,人啊有时并不拥有明晰的自己。在香港,我们曾相约见面,她从图书馆出来,很乐意接受我介绍她尝尝港式茶餐厅的云吞面。

“你为甚么来读硕士?……嗯,我的意思是,通常结了婚,应该为家庭着想,或者孩子?”

“我们暂时不想有孩子。”

“和丈夫间有矛盾吗?……矛盾,你明白么?”

“不,噢,我明白。但不,我们很好。”

我永远不会知道她离开丈夫来深造的原因,意志驱使人做一些她/他也不肯定的事根本很平常,我来东京不也是同样道理?听说日本女人应征工作时,公司会问她要做职业妇女还是普通一般的员工,如果是职业妇女便和男的看齐,要无条件地加班,要面对残酷的竞争,晚上下班少不免和同事去喝喝酒;如果是普通一般的员工,也就是以家庭为重的女性,则须早半小时上班,收拾办公桌,为其他同事倒茶、端咖啡但准时放工。

听说日本女性情愿来香港工作的有三万。

我想起电影《望乡》。但有为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她坐在我跟前,轻垂着头,有些事情再说下去便彼此茫然了,我和她之间也就是两个民族之间的“隔”。

有时我们为了沟通而写汉字,但这不表示我们更了解对方。我的电话响了,接了,但甚么也听不见。是妻?北京时间比这里慢了两小时。我没法被接触。我回到浓郁的、有炸鱼焦味的Sage或Sagi的现实来了。

其实,她并非叫有为子,“有为子”是《金阁寺》里“我”所幻想、所私慕的女子,但她并不属于“我”。她跟一个日本军官——噢不,她跟一个为了爱情做了逃兵的准关东军一起殉情了。典型的日本美学:女人死在男人手中而使永恒虚无了。仪轨。或一张能剧的假面。

然而我不再凭藉悱恻的绮梦而亢奋了,冲动是渴想着电话再响,冲动是打长途回家。

我有任务在身。

必须冷静!必须冷静!

记得在西安出差时患感冒,那时我还没有结婚还没有孩子,但我幻想如果在电话里女儿说:“爸爸,快回家吧。”我会哭。我蜷曲在被窝里抽搐,在北国的严寒包围下。我不是应该有家室的男人我不适合可是我停不了想她们,我拥抱她们的同时我逃脱了。

8·15终战日,全日本血气沸腾,退役军人、军眷和现役的自卫队代表从四方八面来朝,中外记者云集,警备严密,抗议的和支持的人潮被阻挡在外围,因为首相决定公然来参拜。自从中曾根康弘首度违宪以来,以小泉致祭的次数最多也最高调,他也成为了近十数年来最受国内拥戴和国外愤斥的铁腕政客。他赌赢了,他深知日本民众的内心所向。

主礼者穿着古服。奉笏。

我手心出汗。“我”突然产生了要在烈火包围中的“究竟顶”里死去。怀里两瓶自制的燃烧弹,夏天穿衣不多看起来很突兀吧。那些穿制服的留意我了,糟了,他们向我走过来了……

没事的,没事的,你要相信自己是被保佑的,里面只有二百五十万大和魂,而我后面支持我的不分种族不分国籍超过数千万亡灵。怕甚么?我怕甚么?人生于世,必须有最重要的一次强迫自己的肉身和精神去实践宗教般的宏念。《金阁寺》里不也是这样说了吗?《临济录·示众章》: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能获解脱。

我看见我自己从怀里取出汽油瓶,慌张地点了火……

警卫发现我有异动,我大喝一声喊破了恐惧,疯了地冲上去。首相和保镖转身……记者?甚么人尖叫了?我两手各持一瓶,人头和面相、肢体晃掠,还有二十米吧,谁敢阻我!我可以掷出十米,布幕最容易着火,开枪吧!开枪吧!哈哈,我看见火光爆开了。拦截。我迂回。像一出闹剧。哎!手被扭痛,休黑了一下,我看见自己倒地了,几个人扑上压着我。

大火沿帐幔向上烧,迅速蔓延,冬天干燥呀!混乱中我视线受阻……有人拿灭火筒喷射,没用的,梁柱太高了,啊,我痛得狂喜,点点火星飞舞,里面传来爆裂声,像人体的骨节齐响。陆军中将酒井直次和大将梅津美治郎在浓烟中呛咳,全身着火了!南京大屠杀的兽兵,如群魔四出,“千人斩”竞赛!!!他们手中割下的人头咬他们的手和咽喉、面……天皇!天皇呀!最大的战犯……假面的法相,人性的高热。烈焰在我眼里,有若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大红莲小红莲一般,一片连刀山剑树都会烧得融化的熊熊火海。除掉捕鬼的冥司服装上着了黄色蓝色以外,到处是烈焰漫天的色彩。空顶上,飞舞着V字形墨点的黑烟,和金色火花。”我变态地谛听着肌肉里的油脂被煎炸。靖国神社的美和血腥。[涅]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然而,这一切并未发生,只是我在谋划着的其中一个可能性而已。在日本投降日、首相拜鬼、万方触目的大典上发难绝不可能成功的,那样做不外一搏在世界传媒的面前成名吧。我必须更沉着冷静地确保这案件有效地、不可阻止地发生。

这天下午我对靖国神社周围的环境细密地做了一番勘察。神门、北门正面开放,由午前六时至午后五时全日有警卫把守。南侧院落陈列了全国上下社团献呈的传统插花,再行可从小门通往“镇灵社”,出东门大街,这里已属神社内部范围,但五时后闭馆此路即封。

按地图所示,从第三重“鸟居门”直入,游人须止步于“香资箱”前致拜,里面一进是“拜殿”,二进“本殿”,三进为“灵玺簿奉安殿”,乃历代灵位名册所在。

西翼名“参集殿”,接待团体拜祭。再往西就是名为“游就馆”的小型二战博物馆,内有书店、咖啡座及展览馆。

西门外隔着小道竖立了马魂、鸽魂、犬魂的慰灵碑,群树幽秃,神鸦喑哑,在暮鼓声中分外萧杀。沿沙径绕往神社后院原来别有天地,红叶纷纷,闲寂俏静,三两分钟后更便豁开了名为“神池”的一泓清水,肥大的锦鲤在透明的波光下招摇着,质朴的茅舍深处挂有“茶道”的招牌。时近黄昏,四下阒无人影!我寻思这可能是下手的理想之处,便不禁紧张战兢了。

神社被高高的竹排围抱,我肯定阴翳的高树上隐藏了监视镜头,所以经过时我装作拍照取景。

脚下沙石琐琐。

南门小路收窄了,荒僻昏暗间,只有一个老人坐在石凳上凭吊或追思往昔。环绕神社的周边栽种了一棵一棵的献树:木斛三友会□纪念兽木。昭和53年□□□支那驻屯步兵第一联队第三中队。比岛派遣第二十二野战气象队。35教育飞行队一同□□□□□。武1519部队。

我在思谋着,从所站的位置扔汽油瓶最多只及十米至十五米,但主殿建筑距离太远了。

再往前走,啊!这不正是神社南面的“灵玺簿奉安殿”?这很近,离我不足十米,围栅还改换了较矮的铁丝网,是机会了!附近更有树丛可藏身,我明天在闭馆前,可以躲在这里等,等天黑。原来全民景仰举世侧目的靖国神社居然在保安上这般松懈,不,不是松懈,根本它从没料想到会遭到毁灭性的攻击,它自以为其存在是绝对的神圣不可侵犯。全日本各地有八万座护国神社而独以它为尊。当年麦克·阿瑟将军早已准备焚烧靖国神社,唯因罗马教皇求请而得免,连美国人也奈我不可,摧毁我?其文化罪名不亚于塔利班炸毁阿富汗大佛。它绝不会想到一个人一把火便足以消弭历史的恩怨、国际道德的争议和阴阳二界的吊诡。

人们需要一个爱洛斯托拉特去烧掉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爱弗斯神庙。

那就是我,不幸或幸运地。

我告诉了有为子我的想法,当然那是在我连续的沉醉后。她失笑了。她的天真她以为我开玩笑以为我没胆干它一番……嘿!这不重要了,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不需要任何人相信我,也好,起码她不会去告密。我似乎潜意识地希望有人阻止我,我必须尽快甩掉这种懦弱的倾向。

“为甚么?为甚么你要这样做?”

卡谬说,在愤怒中人的本质存在受到考验,随即产生一种暴力的辩证法,魔鬼般的行动和反动给压入一个统一体中,最后变成零。

她不明白我说甚么我连自己也不很明白。在《金阁寺》里,“我”之所以烧毁金阁,乃出于生命的解脱,美的叛逆。假使金阁被烧掉了……假使金阁被烧掉了,这帮家伙的世界将会被改变面貌,生活的定律将会被推翻,列车时间表将会被打乱,他们的法律也将会被变成无效的吧。

“忘记仇恨吧,新的世纪需要更多更大的宽容,你不认为对吗?”

对,可是我们想忘记你们却不愿意忘记。

神社里为甚么不供奉麻原章幌?只因为他杀的是日本人而非次等的亚洲人或中国人,同样是杀人凶手,杀害同胞者乃十恶不赦、死罪难偿的大魔头,杀支那人却是为了帮助中国维持秩序所必须采取的军事手段。

你看,这本书“The Alleged‘Nanking Massacre Japans rebuttal to Chinas forged claims”。今天才在“游就馆”买的,日文我看不懂但这是英日对照的,天呀,我买这书的今天正是南京大屠杀六十九周年!《再审“南京大虐杀” 世界诉日本冤罪》,竹本忠雄/大原康男合著,书中列举了众多的所谓理据反驳南京大屠杀的真实性,指南京大屠杀只是个世纪谎言,首先它说日军此役宰杀三十万中国人数字夸大而不确切……噢噢噢,我们还要争辩甚么?言词已亏损、已变质已无法逾越我们之间的“隔”了你知道么你明白么!

我漫游着,在拷刑灯下。榻榻米。外面过午了我还烂醉着。Bei-ru的空瓶子横七竖八,它们其中有两瓶或四五瓶将会被挑选为烈士——灌入汽油,再用布条塞好。我预备了三四个打火机……都在。妻的电话打不进来,我也打不出去,这屋子是个不可接触的空间所以我才能保持着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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