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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书写的多重意蕴

2014-09-10谢建文

山花 2014年6期
关键词:命运历史

谢建文

20世纪90年代当代文坛女性写作异军突起,众多女作家都致力于寻找女性自我,而“将女性放置于宏大历史背景下,追本溯源勾勒一部女性家族史,是一条最为有力的寻找女性之根的途径”。徐小斌的《羽蛇》就是一部以女性血缘为中心构建起来的家族小说。小说以五代女性的故事穿越历史,概括了中国现代启蒙与革命的变迁过程,展示了一个家族无可挽回的走向衰落的命运。小说不仅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纤细对女性心理进行了剖析,而且通过对女性的叙述,拉近了横亘在女性与历史之间的巨大距离,使历史呈现在女性命运沉浮之中。同时,笼罩在徐小斌对女性家族书写之上的神秘的神话色彩,也为我们提供了多重阐释的可能性。

在女性家族故事中,母女关系自然是应有之义。徐小斌在《羽蛇》中对母女关系作出了颠覆性的解释。“慈母爱女的画面让人怀疑……母亲这一概念由于过于神圣而显得虚伪。实际上我写了母女之间一种真实的对峙关系,母女说到底是自我相关自我复制的矛盾体,在生存与死亡的严峻现实面前,她们其实有一种自己也无法正视的极其隐蔽相互仇恨。”这种仇恨渗透在玄溟、若木、羽三代母女关系的书写之中。玄溟作为《羽蛇》中贯穿百年的女性人物,体现了自然人身上的双重性。一方面,她天资聪颖,受过良好的家庭熏陶,表现出极高的理财治家天赋,把整个家族的日常生活操持得井井有条。然而她身上的皇后式的专制也成为家庭悲剧的根源,造成了母女问永远的龃龉。当她目睹女儿若木青春期的越轨行为后,她用长时间罚跪的方式来矫正女儿的行为,严禁女儿与异性朋友交往。若木为了打败母亲,竟然长跪不起,直到母亲给她跪下,“那白纸剪成的少女才蓦然倒下”,“在一片慌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少女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那微笑在阴白的脸上十分阴险可怖”。从此,女儿和母亲之间便充满了猜忌,甚至为买菜时一分钱对不上账也破口大骂。徐小斌在这里真实地揭示了母女之间的一种对峙关系。当女人为母时,把母爱当成了母权,对儿女进行统制、征服和压迫。玄溟这种母亲式的专制不仅造成了儿子天成的疲软,而且使若木性格变得乖戾尖刻。

如果说玄溟身上保留着许多旧传统的烙印,那么若木身上体现出的“母性恶”更让人绝望。若木受过良好的现代文明的教育,然而其接受时代文明的目的仅仅是俘获一个如意郎君。母亲玄溟身上的恶本性在她身上复制和延续,她自豪于自己的冷漠、刁蛮和心硬如铁。侍女梅花的美丽使她妒忌仇恨,为了使弟弟放弃梅花,她自作主张将梅花许配给五十多岁的男仆老张。她也不爱自己的女儿羽,因为羽不是男孩,也没有她期盼的那般美丽。当羽年幼时无意看到父母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拧结在一处时,遭到了母亲若木的怒骂。若木把莫名的羞辱强加在女儿身上,使后者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来承担与6岁女孩毫无关系的羞辱。“不要脸”这三个字像烙铁烫在了羽的心上,沉重地打击了她的自信心,从“这一天开始,她永远觉得她有错。她所做的每件事,还没开始,便会有强烈失败的预感”。这是女性文化传统血腥的一面,当女性把自己的性爱权利当成一种禁忌,不但销蚀了女性神圣母性的尊严,而且严重扭曲了女儿的人性。

“广义地说,有些人具有‘母亲情节,而另一些人具有‘女儿情节,前者是一种权力欲,喜欢控制别人,后者则是永远的女孩。”羽便是作者着力塑造的具有女儿情节的女性。她敏感、重情、易受伤。她深爱母亲,但母亲并不爱她。为了得到母亲的爱,她杀死了自己的弟弟,致使她一生笼罩在负罪感之中。为了赎罪,她到金山寺纹身,以身体的剧痛来减轻心理的痛楚。即便如此,也无法获取母亲的原谅。她努力想做个好姑娘,但她的奇思怪想常把她引入非常规世界。这种与世界对峙的紧张的焦虑感只有在她个人的艺术世界里得以缓解,她用画表达着对世界的独特体验,在相对静止的空间寻找逃避恐惧的避难所。另外,羽身上也体现了一种人类应具有的高贵品质。她极具同情心,富有牺牲精神。她甘愿用自己的劳动帮助安小桃逃出农场,并独自承受严重的后果。她深爱烛龙,并两次以死相救,一次跳楼导致肝脏破裂,另一次则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她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挽救烛龙儿子羊羊的生命,在输血过程中因自身血小板偏低导致死亡。羽为世界奉献了一切,却不被世界所理解,无论烛龙还是丹朱——两个深爱羽的男人,对其都有一种恐慌感,无法真正进入她的世界。羽身上体现了一种精神,一种支撑人类从远古走向今天却渐渐遗失了的精神。羽是远古太平洋文化传说中的神灵羽蛇的化身,羽蛇为拯救人类不惜与整个世界对抗,最后粉身碎骨化为星辰,而羽为她所爱的人付出全部但却不被理解。羽的命运成为女性生存状态和精神处境的现代寓言,她的自我救赎、自我放逐,预示了现代人漂泊无依的存在困境,表达了作者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忧虑。

几代女性的命运沉浮是《羽蛇》写作的切入点,但作者并不仅将视角束缚在对女性性别的关照上,而是将女性心灵投射在浩瀚的外部世界中,将女性命运与历史风云并置,写出一部女性体验的百年史,以人类社会“第二性”的真实经验钩沉出历史的本质。

原生态的历史终归只能存在于过去,“此在”的历史不过是以文学的形式将之“再现”,作者试图在苦心经营的历史图景中表现个体的历史观,其中最有效的途径便是将“具有强烈意识形态意义的事件”纳入个人视野,以此为标志反映整体连续的历史真实。同时,以往的“历史书写”过多地透露出男性的历史权威和价值理念,女性作家作为“异质性的存在”进入历史书写领域,开始了新的价值寻找。她们只能选择较为私密的女性经验,以某种隐喻的方式,“消解历史宏大叙事的准确无误的时间向度与透示历史动力的终极目的”,在貌似公平客观实则冷酷残忍的男性霸权下挖掘女性个体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羽蛇》百年历史的源头可追溯到清末太平天国时期。这个家族的第一代女性玉心姨妈——杨碧城,以奇特的命运交织在这一特殊的历史事件中。作者以个人化的视角消解了传统观念对太平天国宏大叙事的书写,粉碎了曾经的“天堂”神话。在作品中,洪秀全等诸王对物质生活极度贪婪,其所建宫殿“穷极奢丽,楼台亭榭逶迤相属,竟是历代所不能比”,整日沉湎于犬马声色之中,“洪氏宫中,妇女不下数千……处女十三岁,便入宫中,大小数千人中,竟无一完璧”。女性,在所谓“天堂”的存在,依然未能逃离封建秩序下男权与父权的束缚。坚贞不屈的杨碧城反抗父权的奴役,只能落得以卵击石的悲剧性结局。作者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揭示了在太平天国以及整个人类历史之中,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女性永远是男权秩序下规定的生命存在。正如作品叙述:“我真的无法感受古代与现代有什么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只是对古代的仿制,现代与古代的区别仅仅在于现代的仿制技术优于古代,它越来越像真的了,它甚至能够仿制——克隆人。而无论多么精致的技术都永远代替不了‘感受——那是一种亘古长存的真理。”

杨碧城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体验到的是太平天国这段历史的荒谬,玄溟则亲眼目睹了丈夫从革命志士堕落为封建遗老的过程,折射出辛亥革命的悲剧性。玄溟丈夫秦鹤寿曾留学日本,受到新思想的洗礼。玄溟经常听到丈夫与革命志士谈论国家局势,他们忧时忧世,同情劳苦大众。丈夫对玄溟也很体贴,允诺困难过后陪她去日本学习,接受文明教育。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人倒是变了”,曾经为“三民主义”奔走疾呼的丈夫,曾经满腔热血倡导民主、提倡男女平等的鹤寿,不知什么时候,吸上了鸦片,把戏子带到家里来摆花酒。他放弃了对家庭责任的承担,弃儿女于不顾,并借国难与妻子离了婚。不仅如此,战争还使这些知识分子放弃了国家民族命运的承担,从革命志士倒退到封建遗老, “在温柔富贵乡里细细品味红巾翠袖们的美丽多情”。这种老中国生活的顽固,并不因“改元改历”的辛亥革命而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反倒使当时的知识分子产生无边的颓废与绝望。人生无尽的空茫感与悲凉韵味充浸于命运存在的各个历史角落,成为极具反讽意味的历史必然。

玄溟侄女金乌的母亲沈梦棠则成为一段革命历史场景的亲历者。沈梦棠是一位出色的白区地下工作者,源于对革命的向往,来到圣地延安,不料恰逢肃反运动。曾经的白区情报工作经历使她被扣上“特嫌”的帽子,失去人身自由;又因会三国外语而有了为外国代表团当翻译的机会,最终与M国记者秘密相恋逃往外国。各种偶然的事件却因特殊的年代拥有存在的可能,通过这种荒谬的存在的可能性,作者反思了“革命”这一神圣命题。沈梦棠的逃离,是对压制自由个性的革命逻辑的挑战与反抗。这章以“缺席审判”为标题,不仅指沈梦棠于“不在场”的情况下被扣上“叛徒”的帽子,更强调了文本也是以“缺席”的方式对历史错误、权力机制、革命暴力进行反思。当历史呈现为权力与集体暴力的结合时,人类文明进程将被割裂,历史前进的主体——人对文明的渴望只能以逃离的方式实现。

在20世纪90年代新历史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双重影响下,女性写作形成了波澜壮阔的历史景观。与铁凝、王安忆等人对女性命运的关照不同,徐小斌通过对大量神话和意象的借用,在结构与技巧上更具现代主义特色。

《羽蛇》,又名《太阳氏族》,书中几位主要女主人公的名字,都取自远古神话中的太阳神谱系:太阳神树上的金枝若木、居于太阳里的太阳神鸟三足金乌、蛇身长有鸟羽表征共同拥有上天的精神和大地的力量的羽蛇。她们都是早期神话中远古人类崇拜的神祗,具有超人的力量和坚定的信念。“羽蛇”即是会飞的蛇,是古代玛雅的神明图腾。羽蛇神是墨西哥古代印第安人崇拜的神,掌管雨水和丰收。神话世界里诸神顽强的精神意志在徐小斌的世界里失去了绵延继续的可能。《羽蛇》写于1998年,“世纪末书写”本身就具有某种哲学况味,是现代化语境下对既定规范和认识的颠覆性的再思考。《羽蛇》第一章命名为“神界的黄昏”,“黄昏”意味着光明的消退,人性的沉沦,黑暗即将生成。“黄昏”与“世纪末书写”形成了某种合谋,在这里,徐小斌以某种形而上的思考将女性命运投放在广阔的神话背景下,使内容与形式形成某种意义上和谐的整体。

作品一开始以颇具隐喻色彩的羽蛇的再生开篇。女主人公原本叛逆,与世界格格不入,“她的出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多么的不协调啊!无论是什么时代,她都注定是人类和平友爱交响乐中的一个不谐和音”。“与世界的对峙、不和谐,造成羽蛇内心的疼痛,以及无休止的紧张”,然而,羽蛇自愿做切除脑胚叶手术,从此,羽蛇的灵魂与肉体都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成为一个再也没有争执、没有幻想因此没有危险的正常人,与世界的紧张对峙不再。而“羽蛇”象征的精神,“一种支撑着人类从远古走向今天”的精神,也渐渐被遗忘,走向无法更改的“黄昏”。作品中的其他女性也无法逃脱相似精神缺失:来到外国的金乌放弃对母亲的寻找,转行做起了小生意,而且很成功;若木对生活再没有任何希冀,整日无所事事,对着阳光挖耳屎;第五代女性韵儿更是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安小桃、萧等也都物化为没有精神的存在,就连远古火神烛龙,也放弃了为人类寻找火的使命,在逃亡外国后做起了送外卖的生计,最终客死他乡……在徐小斌极具荒诞色彩的寓言化叙事之下传递出的是对人类的生存现状的终极思考。

由此可见, 《羽蛇》是一部关于女性存在之思的寓言,它以女性视角对历史进行了想象性呈现,粉碎了意识形态制造的种种神话,揭示了被意识形态观念所遮蔽的历史的真实;通过女性命运的历史性书写达到了编年史历、史书等难以企及的高度,为失去精神家园的现代人保存了一份完整的中华民族百年孤独的历史图画,并将人类,尤其是女性的存在投放在更广阔的时空,折射出人类精神的普遍性。

基金项目: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编号:2013BWX030。

参考文献:

[1]徐珊家族女性命运的悲歌[J]福州大学学报,2004(1):53

[2]徐小斌徐小斌文集【H]l北京:华艺出版社,1998:475

[3]徐小斌羽蛇[H]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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