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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尔居(连载3)

2014-08-26熊育群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姆妈

熊育群

(接上期)

三十一

缘山老倌留湛木青在连尔居住下来,是想把他与玉娥这层关系挑破。人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有几年可活!湛木青来连尔居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得为朋友办成这件事。

他们说起分手后的事情,谈到屈子祠,湛木青幽幽地说,屈子祠两边的建筑几年前就已经拆掉了,祠内的文物也砸烂了。玉娥读的汨罗初级中学连带遭了殃,拆得瓦都没有一片了。湛木青被赶了出来,只得回张家墩。

还有两天就是大雪节气。缘山老倌惦记着他们的事,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要自己炒几个菜,把玉娥叫过来,一起呷餐饭。

天说变就变,大雪这天天一亮就阴着,气温陡降,到了黄昏飘起了点点小雪。收甘蔗的人冷得早早收了工。到大雪时节甘蔗已经快收完了。霜降前开始收甘蔗。甘蔗经霜一打,糖分会受损失,因此收甘蔗的人也是早出晚归。男人们用锄头从根部把蔗秆挖断,女人们把甘蔗叶剐掉。锋利的蔗叶,常常会划破手指。

缘山老倌把煤火烧得旺旺的,温了一壶酒,杀了一只鸡,煎了一条鲤鱼和一碗豆腐,又煮了一碗茴粉皮,炒了一个冬苋菜。三个人围着方桌呷饭。酒倒在大碗里。缘山老倌端起碗说:“天气冷,先呷了这一碗。”说着先“咕咚咕咚”喝了个尽。

湛木青也不推辞,一仰头,几口就喝了下去。身上一下就燥热起来了。

玉娥说:“我夹菜,你们多呷。”她给两人一人夹了一条鸡腿。自己喝了一大口。两个男人相视一笑,也不为难她。

三个人推杯换盏,轮流劝酒、夹菜。湛木青呷得全身出汗,脱了棉衣。玉娥也面色红润,脸上的皱纹淡了不少。

缘山老倌想起“喝骚酒”文章会的人吟诗作对,就说:“木青,我们来吟诗怎样?”

“好。你先来。”

缘山老倌笑得很开心,他在连尔居这么多年没有吟过诗了。清了清嗓子,他就吟咏开了:

“蜉蝣之羽,

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

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

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

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

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

于我归说!”

湛木青说:“你吟的是《诗经》里的《蜉蝣》,我们就吟《诗经》吧。”他想了想,就吟咏起了《泽陂》:

“彼泽之陂,

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

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

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

有蒲与蕑。

有美一人,

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

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

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

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

辗转伏枕。”

他吟得极其投入,到后面一段,几乎哽咽着吟不下去了。眼里已是泪花闪闪。缘山老倌晓得,他是吟给玉娥听的。几十年的情感压抑着,终于忍不住,差一点把他击倒了。吟完,他泪流满面。

玉娥也深为感动。她低着头,没有出声。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缘山老倌说:“木青,有么里话就说出来,时代不同了。”

湛木青站起来去倒酒。玉娥给缘山老倌夹了一块豆腐。看着湛木青,说:“青哥哥,妹子敬你一碗。”湛木青端起酒碗来:“玉娥,你少喝。”说完,他一饮而尽。

玉娥也“咕咚咕咚”几口把碗中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放下酒碗,说:“两位哥哥难得今天这么高兴,我也吟一首《葛生》吧。”

“葛生蒙楚,

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

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

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

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

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

谁与独旦!

“夏之日,

冬之夜。

百岁之后,

归于其居。

“冬之夜,

夏之日。

百岁之后,

归于其室。”

吟到后面两段,玉娥失声哭了起来。湛木青起身拿了手帕给她擦眼泪。玉娥抱着他的腰,肩膀哭得一抖一抖。湛木青抬起右手去抚摸她的头,手停在半空中。“再不是小时候了。”茅棚抚头的一幕又在眼前一闪。他看到玉娥头上丛生的白发了,一句唱词浮上脑海:“蒿里谁家地,白阳飒飒风。世事每如沧海变,红颜易转白头翁。”这是他给亡人唱的悼歌《蒿里歌》。

他突然悲从中来,蹲下身来,抓着她的双手,这双如玉一般滑嫩的手已经像秋天的荷叶,开始干枯起皱了,手掌里生了茧,硌着他。他捧起她的手来,仔仔细细端详,一种陌生让他眼离。玉娥的手抖了一下。

他接着玉娥刚吟到的地方,先吟了起来。玉娥跟着他一起吟。两人面对面吟完,脸上都是泪水。

缘山老倌举起酒碗,喊:“木青,这碗酒喝了!”

两个男人都举起了大碗,猛然一碰,齐齐喝了下去。

玉娥坐回椅子上,眼里还在流泪。两个男人醉得说话舌头打不了弯了。

缘山老倌、湛木青、玉娥喝酒的事,第二天连尔居人就晓得了。吟诗喝酒这样的雅事在连尔居从来没有过。

两个男人和衣躺在床上,到了第二天中午还没有醒来。

玉娥收拾了桌子碗筷,安顿两个人睡下。她头痛得厉害,看着湛木青,满脸都是皱纹,这皱纹里面藏下了多少风刀霜剑啊,他孤身一人挨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哀伤就像伤口汩汩流出来的血在她心里涌起,她流着泪,手掌在这张老脸上轻抚着,就像母亲抚摸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一样,生怕碰痛了他。他们的鼾声起伏着。玉娥就这样痴痴看着他,仿佛要把这几十年的分离弥补回来。endprint

她想起了儿时在烈女桥上玩耍的情景。那是座三拱桥,可惜已经拆了,沧浪河水清澈照人,湛木青为表现自己胆大,纵身一跃,从桥上跳入水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她吓得气都不敢出。等他从河里露出了脑袋,她才舒了一口气。他又爬树,桥边一棵高大的樟树,湛木青爬到高处,用劲摆动枝丫,树叶晃得哗哗作响,她担心他掉下来,求他下来。那时候,她不知为他操了多少心。

有一次,湛木青躺在地上,说自己是屈原夫子,要她扮作女媭,从烈女桥那头抱土来埋他,要边埋边哭。张家墩人说这座桥是当年女媭取土筑坟走过的桥。楚塘就是女媭葬父取土挖出来的。她满脸笑容地哭,一捧土摔在他的胸口上。

又有一次,在楚塘摘莲蓬,玉娥一声“青哥哥”还没喊完,就滑进了水里。湛木青去救她,把她顶在肩上送上岸。她问他,如果我淹死了,你会不会哭?湛木青说我才不哭呢。“哇”的一声,她那时是多么伤心啊,哭得眼睛都肿了,一天都没理他。湛木青摘了一抱莲蓬给她,她把它狠狠丢进了水里。

在船形山上,湛木青被蛇咬了。他的爷娘为他找草药去了,她急得用口去吸吮伤口的毒液。唯恐青哥哥从此离开自己,她脸上的泪水像开闸的河水一样汹涌地流。

最难忘的是放假,湛木青早早赶到玉笥山学校来接她。他用扁担挑着她的行李,两个人一路走一路玩,渴了,他去地里偷来一个西瓜;累了,在大树下给她用绳拉起一张吊床。冬天,他爬树去摘漏摘的柿子,掏鸟窝烧鸟蛋吃……

鸡叫二遍了,玉娥神思恍惚,她抱一抱湛木青,他仍在酣睡。她轻轻喊了一声“青哥哥”,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合上门,回到了自己的家。

惜天二爹晓得是缘山老倌把玉娥和湛木青拉在一起,很是气愤。“缘山老倌能做么里好事。自己冇堂客,还替别个操心。”晚上,他坐在二娭毑家里发牢骚。二娭毑说:“你快去看看玉娥呀。她喝多了。病倒在床上呢。”

惜天二爹狐疑地问:“玉娥病了吗?”

二娭毑说:“我几时哄过你?她病得不轻啊!”

惜天二爹犹犹豫豫出了门。坐在二娭毑家的尚健师、炳滔爸笑了。尚健师说:“守在人家家门口也冇守住,有个卵用。”

三十二

第二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雪是下半夜下的。上半夜下了一会儿雨夹雪,风刮得呜呜的。到了下半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也停了。鹅毛大雪悄然而下。

早晨,麻雀仍然在屋檐叽叽喳喳叫着。打开门,人人一脸喜气,天地一片皆白,大地的改变让庸常的生活充满惊喜。一个纯洁世界的降临让人精神产生了一种飞跃,仿佛脱离了庸碌的烟火气,生出一种莫名的向往,兴奋异常。

门前的雪有一尺多厚,屋后的雪有两尺深。上不了学,出不了工。喜鹊在苦楝树光秃秃的枝上叫,抖动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像一缕雾飘过。冬天的第一场雪啊。

谷清看到雪,呆呆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昨晚得了讯,三天后全分场要开媛媛的公开宣判大会。他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把讯告诉爷娘。今天是公开宣判前家里人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他原想让姆妈一起去,这一场大雪让他犹豫起来了。他跨出门,一脚踏进雪中:“哦,雪好深。”估计马路也被雪埋了。还是不要让姆妈遭这份罪吧。他打定了主意。

福云已经起来。见到谷清在门口发呆,她晓得崽很长时间没有高兴过。天特别亮,似乎不像是早晨。她先去了灶房,开始生火做饭。谷清从外面回房,也跟着她到了灶房。

“今天下雪了。”

“哦,难怪天这么亮。”

“姆妈,我今天去看媛媛,你有么里带的吗?”

“今天去?”福云抬起头来,眼睛异样地盯着他。“不是下雪了吗?”

“通知是今天,由不得我们。姆妈,下雪天路不好走,就我一个人去吧?”

福云没有吭声。她正在点火,划洋火的手停了下来。停了半天才说:“我不去,么里时候能看到我的崽呀——”说着,眼里的泪珠大颗大颗落到蔗叶上。

谷清说:“雪天呀,路何事走啊!”

福云又去划火,用劲地划,划了几根都没划燃。谷清接过火柴,划燃了,点着蔗叶,把它送到灶膛。火焰和烟都从灶膛上方冲了出来。看着橙色温暖的火苗,总是有一股暖人的东西,叫人心里感到舒缓、熨帖。谷清看着火苗有些出神。

福云起身去洗黄牙白。她从水缸里用葫芦瓢舀水,倒进铁瓷盆,水冷得像针扎。洗过两遍,放到木砧板上切。

饭已开锅,蒸汽冲得饭盆噗噗响,蒸汽白烟一样往上冒。福云揭开锅,吹了一口气,又将饭盆盖上。谷清用火钳在灶膛内将燃着的蔗叶压了压,火小了下来。他分了一把火放到隔壁的灶内,烧红了另一口铁锅。

福云将一块大肥肉在锅底快速地滚几滚,一股油烟冒了出来,灶房里飘满了油香。铁锅抹了油变得光亮。福云把肥肉又铲了上来,小心地放进碗里,把砧板上的黄牙白倒进锅子。“哗哗哗”一片响,福云翻动菜叶,怕炒焦了,洒了一点水。

母子俩都没说话。饭菜马上就好了。平日炳丰已经从一口子的牛房回到家了,三个人一起呷早餐。现在人还没到。谷清说:“雪好大,怕是过不来了。”

两个人等了一会儿,饭菜有些凉了。福云把饭菜给炳丰各留了一碗,放进铁锅,把锅盖盖上。母子俩开始呷早饭。从春天经过夏天、秋天,到了冬天,福云还没习惯媛媛不在家里呷饭。那个位子还给她留着。起先碗筷也是放着的。福云每次看了看空着的位子,心里默念一句:“妹呖啊,我们呷饭了。”

呷饭的时候,谷清说:“今天就我去吧。”福云还是没吭声。她看了看空着的位子,匆匆扒过几口饭,她就去刷锅洗碗。她把晒干的鲤鱼、草鱼洗一洗,切成块,在锅里煎一煎,放上豆豉、大蒜炒一炒,装进一个玻璃的罐头瓶里。又把一块腌肉切了,和蒜子炒,装进另一个瓶子。她把肉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家里一个月都吃不上一餐肉,以前媛媛总是要用纸包上一块,放在口袋里,留着慢慢呷。

她打开一个瓦坛,里面装满了谷壳,扒开谷壳,把里面的鸡蛋拿出来,放进铁锅烧开的水里。她又去灶里加了一把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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