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克隆人的身份危机与伦理困境——解读科幻小说《镜舞》

2014-08-15刘晓华

焦作大学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迈尔斯克隆人马克

刘晓华

(沧州师范学院,河北 沧州 061001)

“克隆”被认为是当前科学界最易吸引人、也最易引起争论的话题。尤其是“克隆人”这一更为敏感的词汇,更是会引起人们对自我身份的担忧、对伦理边界的困惑。尽管科学家一再宣称克隆人技术并不成熟,第59届联合国大会通过的《联合国关于人的克隆宣言》明确禁止克隆人,但人们对这一问题的担忧从未停止。科幻小说常常对这一科学前沿和伦理前沿进行表现,美国著名科幻作家洛伊斯·比约德(Lois McMaster Bujold)发表于 1995年的《镜舞》(Mirror Dance)就是其中堪称优异的一部小说。这是洛伊斯·比约德的迈尔斯系列科幻小说中的一部,但是非常独特的一部。在这部小说中,我们所熟悉的无所不能的迈尔斯不再是被瞩目的中心,克隆人马克成了真正意义上的hero,占据了这一英文的双重意义,既是主人公,又是真正的英雄。洛伊斯·比约德以满含同情的笔调,表达了她对克隆和克隆人的伦理态度。

1. 我是谁——克隆人的身份悖谬

小说《镜舞》的开篇寓意深刻。克隆人马克的出场是在埃斯科巴商业运输中转站的旅客大厅里,这一地点的特殊性,正契合了其对自身漂泊无根之身份与命运的困惑。通信舱格致错落的玻璃门,拼凑出一个四分五裂、破碎的人物影像,这一以虚幻镜像的形象出场的方式,恰当地揭示了马克似真似幻、似虚似实的存在状态。作为迈尔斯的克隆人,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界定自我,我是谁?我的父母是谁?我是真实的么?这些困惑正体现了克隆人的身份悖谬。

从生物学层面来看,克隆人的亲缘名分难以确定,这必然导致家庭结构和个人身份的疑虑。与有性生殖对父母角色的确定不同,克隆人是无性生殖的产物,或者用更科学的术语,称之为“体细胞核的移植或体细胞克隆”(SCNT,即 Somatic Cell nuclear transplantation)。 这个过程,是将一个体细胞核,植入另一个去除细胞核而保留细胞质的未受精卵子中,使二者融合重新返回全能细胞状态后,便会发展成为遗传了体细胞核基因的胚胎。以著名的克隆羊多利(Dolly)为例,它的产生与三只羊有关系。携带着全套遗传信息的体细胞核来自作为供体的芬兰多塞特母绵羊,无细胞核的卵细胞则来自作为受体的苏格兰黑面母绵羊,当供体细胞和受体细胞结合成为全能细胞状态,并发育为胚胎之后,便被移植进入了另一只苏格兰黑面母绵羊的子宫中,由这个代孕母体将其孕育生出。那么,在这三只羊中,究竟谁是小羊多利的母亲,是将其分娩出来的羊,还是带给他最大遗传信息的提供细胞核的羊,又或者是也提供了少量遗传信息的提供卵细胞的羊?

《镜舞》中的克隆人马克同样面临着这一困惑。马克拥有的是迈尔斯的遗传信息,也就是说,迈尔斯作为供体为马克的出生提供了体细胞核。这个过程是在一个星际斗争的阴谋中秘密发生的。当时,迈尔斯6岁,正值科玛人抵制贝拉亚帝国征服的关键时期,科玛人为了打击征服者,也就是贝拉亚的摄政者,迈尔斯的父亲A·C·阿罗·弗·科西根伯爵,设计偷走了被放在贝拉亚医学实验室中的迈尔斯的组织样本,克隆出了马克。在小说当中,迈尔斯一直被称为马克的哥哥,迈尔斯的父亲自然也就被称为马克的父亲。而实际上,如果一定要为马克确定一个父亲,那个人似乎也更应该是迈尔斯,毕竟,马克的全部遗传信息是直接来自迈尔斯的。马克自己对这一称呼也非常疑虑,当他终于来到贝拉亚,与弗·科西根伯爵见面时,他不知道这个自称父亲的人究竟是否是他的父亲,谁才是他的父亲。

在心理层面上,马克也一直无法界定自我身份,难以产生自我认同。马克比迈尔斯小六岁。许志伟在《生命伦理》中曾提到,这种由克隆导致的“断层”的双胞胎将会为年幼者蒙上阴影,“许多人都认为,‘断层’的双胞胎中的年幼者将会受到极大的心理伤害,认为自己的出生是一个错误”[1]。极度缺乏自信的马克就曾痛苦地声称自己的出生完全就是个错误。他不想做迈尔斯的替身,但否定了这个身份,他又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物,他无所归属,永远流浪。即使是克隆人这个身份,也要被迈尔斯夺走,因为迈尔斯总是公开谎称自己就是那个克隆人,以便掩饰真实身份。马克的原身迈尔斯却截然相反,他自信满满,在不同的掩护身份之间游刃有余地自由穿梭。在第二章中,作者洛伊斯·比约德特意安排迈尔斯在同一个大厅里,也通过通信舱的玻璃门观赏着自己同样被切割的破碎镜像,迈尔斯感到心满意足、踌躇满志,从来不会担心迷失自我,因为他有确定的自我认同。

而马克却从无对自我身份的确认。作者特意从马克的出场身份写起,也是意在强调马克身份的尴尬。他穿着迈尔斯的衣服,学着迈尔斯的动作和语气,对任何人都心怀恐惧,生怕一个口音、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就会被别人识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不得不做着最痛恨的事情——做迈尔斯的模仿者。但是,马克同时也无法悦纳自己,他一再表达对这个“身体”的憎恨,并非因为它的畸形,也并非因为它过于明显的矮小,而是由于它并不属于自己。他痛恨迈尔斯,并非由于别人的强加,而是因为他占据着自己想要的一切,外界对这个身体投来的任何注视和回应,都使他莫名的愤怒。“所有这一切该死的英雄崇拜或者其他的种种反映,都是冲着内史密斯来的,都是内史密斯的,不是我的……从来就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2]。因此,马克既渴望成为迈尔斯,以拥有一个被承认的身份,又厌弃成为迈尔斯,只做一个替身。

这种长期的内心矛盾,对马克的心理稳定和人格健全形成一种潜在的伤害。当马克落入恨迈尔斯入骨的瑞瓦尔手里之后,马克替代迈尔斯遭到了疯狂的报复。瑞瓦尔的地下室成了马克阴郁心理的隐喻,也造成了心理压抑的释放。在遭遇了非人的折磨之后,马克出现了真正的人格分裂。

2. 我为何存在——克隆人的价值追问

一个人的出生被认为是一种天赐或偶然的机缘,并无特殊目的性,于是,他便是存在主义哲学意义上的人——存在先于本质,这意味着,人是自由的,具有无限可能性,可以选择并创造未来。然而,克隆人的出现一定都是被赋予了目的性的存在,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去制造另一个人的替身。带着这种功利性,克隆人的意义便不在于存在本身,而在于存在的目的。因此,克隆人难以摆脱的梦魇便是:我为何存在?这意味着,他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可能性,虚无和时间对他而言便不再具有存在主义哲学意义上的价值。这将对人的尊严、人的独特性甚至人性本身构成严峻的挑战。

康德说,人自身便是目的。这是构成人类尊严的前提。而克隆人技术却是对人类尊严的侵犯,它使人由目的沦为手段。马克无法抓住任何一个名称和身份,因为他漂移于人们的需要之中。“从本质上讲,克隆就是一个人的权利凌驾于另一个人之上的宣言。这就侵犯了克隆人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和权利:不仅是因为克隆人无法扮演与认同自己被预期的角色,而且在形成生命的技术过程中他的自由也被剥夺了。……凭借人的不可预知的基因组成,人可以活跃、繁荣,并朝着未来以及他的独特命运发展。从这个最基本的层面上讲,克隆和人类的尊严以及自由概念是不兼容的,因为人类克隆从字面上来看是按着另一个人的基因肖像而造,注定是为实现他人意愿服务的。”[3]克隆人可以作为处于失子痛苦中的父母的安慰品,可以作为在危险情境中冲锋陷阵的前锋,更通常的情况下,克隆人大多是沦为商品,以提供器官或者各种服务。

在《镜舞》中,克隆人便被卷入了高额利润的生意。小说中的瑞瓦尔王朝将这些被制作出来的人类用于任何目的,成了根据顾客要求而定做的奴隶。巴罗普乔王朝则专门从事一种更残酷的克隆人商业活动——生命延长买卖,或称换脑手术,以克隆人年轻、强健的体魄替换原身为衰老或疾病所困的身体,而克隆人的头脑则会被作为手术垃圾处理掉。自然,那些被怀疑可能具有生理变异的克隆孩子们早早便会被处死。由于技术不成熟,换脑手术中存在着有可能致命的风险,但对永生之梦的追求却阻挡不了冒险者的野心。因此,在杰克逊联邦,这种买卖非常兴盛且并不非法,培养了一些垄断权力,形成了高利润商业。由于这一目的性存在,克隆人被精心照料的惟一原因,便是为了保证一个强健的身体。这个身体还会依据顾客的需要做各种整形、改良,在克隆人为此饱经痛苦之后,那些原身便会坐享其成。生长加速剂会让这些克隆人迅速成长,十岁左右时便已具有了十八九岁的外表。另外,由于强健的身体是惟一目的,因此,他们的大脑和心智便被最大限度地弱化,这样他们便能轻易接受洗脑。那是一个被灌输的神话:他们都是来这种特殊学校避难的王子或公主,日夜期待着被亲人带离此地,回家团聚。当那天终于到来时,他们便会怀着最大的感恩和欣喜的心情走向未知的死亡。当马克带领人来拯救这些克隆孩子,向他们揭示真相的时候,却没有人相信他们,只有质疑、轻蔑甚至是仇恨。更可怕的是,有一位叫莉莉的姑娘,她即使知道了将要面临的命运,也仍然愿意怀着崇拜和服从为男爵夫人献身。

作为一个受害者,马克亲身体验了克隆人生意的残酷和恐怖。与其他克隆人不同,马克被克隆的目的更为复杂。他是科玛人进行颠覆和复仇的工具。作为贝拉亚所征服的第一个外星球国家,科玛的流放者制定了一个复仇计划,克隆弗·科西根伯爵最疼爱的儿子,然后找机会让这个替代品接近伯爵并杀死他。为了实现这一惟一目的,马克的身心遭受了极其残酷的伤害。

马克的原身迈尔斯,在还未出生时便被父亲不共戴天的敌人下了毒,当他出生以后,个子矮小,身体畸形,新陈代谢功能严重受损。而作为基因复制品的马克的新陈代谢功能却健康正常,因此他的身高、体重很容易超过迈尔斯,科玛复仇行动的领导者萨尔·盖尹便想尽办法折磨他的食欲,暴饮暴食、超强度的运动、电击、殴打等等都是家常便饭。为了使健康生长的马克的身形与畸变的迈尔斯保持一致,马克还必须经常接受各种专门致畸的整形。其他克隆人去医院是为了变得更强壮、更健康,而马克去那儿却只是为了让身体更病态,更变形,生长的更缓慢。医生锯掉他的一双好腿,以塑料腿替换,只是因为迈尔斯的腿成了这样。他曾为此偷偷高兴过,因为这样就可以逃离换脑手术的悲剧,但是,等待他的却是另一种悲剧。到十四岁时,他的科玛主人来接收他,又对其进行了严格的身体和心理的训练。为了两个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星球,马克的身心遭受着严重的创伤,满怀着对巴罗普乔王朝、科玛人以及迈尔斯的仇恨。当他射杀了盖尹,逃脱了科玛人强加的目的性生存之后,他便无以立足,既要逃避科玛恐怖分子的追杀,也要躲避迈尔斯对他的追寻,在无数虚假身份中狼狈流亡。

3. 是否有平等——克隆人的主体性问题

正如比约德的小说名字所表明的那样,克隆人的存在是真正的“镜舞”。与有性生殖不同,克隆是对基因所进行的单一复制,它不会像有性生殖那样,带来两组基因重新组合的机会。那么,作为另一个人的镜像存在,克隆人的主体性是否应该得到承认和尊重?

这一问题目前只存在于预设阶段,因为还没有克隆人被宣布问世。不过,社会各界对此问题早已展开思考。比诞生于1996年的小羊多利早一年问世的科幻小说《镜舞》,对这一问题的态度是积极的。作为一位女作家,洛伊斯·比约德以女性的温柔和宽厚展示了克隆人马克的痛苦,对他的命运既充满同情,也充满期待。显然,比约德认为应对克隆人的主体性采取尊重的态度。小说中的一些人物成为了作者的代言人。迈尔斯一直对马克怀着强烈的手足情。他从不像其他人那样,称呼马克为“我的克隆人”,而是称呼“我的兄弟”。这甚至成为辨别迈尔斯和马克的一个标志,索恩正是根据这个破绽识破了马克的身份。迈尔斯的母亲伯爵夫人也一再对马克强调,马克只是迈尔斯的弟弟,而非他的仿制品或替身。

比约德显然不赞同基因决定论,即关于人的个体独特性完全由基因所决定的论调。她塑造的马克和迈尔斯便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和喜好。迈尔斯热衷刺激,喜欢战争,无所畏惧,马克却讨厌军队,憎恨威胁,喜欢专注的分析、思考。甚至连他们心仪的女孩类型也完全不一样,马克喜欢温顺、矮小的姑娘,而迈尔斯却喜欢高大、强悍的姑娘。既然基因并不是个体独特性的惟一标准,那么克隆人便没有理由被抹杀主体性。因为人不同于被复制的艺术品,不会像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中所谈及的那样,由于复制而失去其独特的光韵(Aura)魅力[4]。人的主体性更主要的体现在人在与外界环境遭遇的过程中所进行的自我选择、自我创造、自我成就。

不同于那些等待换脑手术的克隆人,特殊的目的性使马克必须接受各种教育,以便使其在智力上也与迈尔斯相像。他的创造者把他定制成了一个富有智慧和思想的人,却没有料到智慧和思想必然带来自由,并最终促成了马克的反抗和“弑父”。

盖尹是马克的第一个父亲形象。他给马克带来了教育和惩罚,为马克的内心灌注了最初的爱与恨。为了实现科玛的复仇计划,盖尹使马克的身心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最终,马克射杀了这个最初的父亲形象,逃离了他为马克设定的命运,当马克与迈尔斯真正遭遇时,他选择拯救了处于绝境中的迈尔斯。他的第一次弑父行为使他向自己独特的命运迈出了第一步。

迈尔斯是马克的第二个父亲形象。马克最终也选择背弃了这个“父亲”。为了确立自己的主体性,与迈尔斯相区别,马克刻意增加体重,以便使视力不好的人也不会将他与迈尔斯混淆。更重要的是,马克真正逃离了迈尔斯的阴影,走向了自己的命运。趁迈尔斯离开之际,马克扮演迈尔斯,骗过了他的朋友、部下、保镖和情人,取得了登达立人的信任,骗取了一架飞行器去袭击巴罗普乔王朝在杰克逊联邦上的克隆人教养院。最终,他不仅成功拯救了几十个克隆人,鼓励他们去开始普通人的生活,还成为了科西根家族中第一个能够从一次冒险中获得利润的人。马克不仅成功地逃离了迈尔斯的阴影,宣布了自己的主体性,而且,他甚至还影响了迈尔斯的思想,使一向只热衷于说服别人去冒险送命的迈尔斯也成功说服了克隆人去拯救自己。

作为被训练的那个模仿者,马克的惟一使命曾是替代迈尔斯,替代科西根伯爵,甚至替代国王。但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最终,他为自己设定的独特命运在于,一方面做皇家安全部的情报分析员,继续拯救克隆人,消灭那些吃人生番,另一方面,投入资金,支持研发更安全的延长生命的技术,以从根本上杜绝换脑手术这种残酷的克隆人生意。这才是他的激情和理想所在。此时的马克,已经不再是个替换者,他真正的成为了自己。在第三十二章中,马克和迈尔斯一起回家了,这里又写到了镜子。迈尔斯在科西根府邸图书室的那个大镜子前,悄悄欣赏着自己的镜像。马克也来到这里照镜子,看着自己发胖的身躯。此刻,兄弟俩人穿着各自的服装,都自信满满。当自己的主体性被承认以后,马克开始乐于做迈尔斯的弟弟,两兄弟之间已经产生了积极健康的竞争意识。从此以后,马克的人生将再也不是“镜舞”,而是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舞。

[1]许志伟.生命伦理——对当代生命科技的道德评估[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221.

[2]洛伊斯·比约德.镜舞[M].昂智慧,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6.

[3]许志伟.生命伦理——对当代生命科技的道德评估[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227.

[4]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M].王才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53.

猜你喜欢

迈尔斯克隆人马克
连通器及其应用
房间里的自言自语
克隆人的所思 所想都一样吗
马克·吐温:辣你没商量
迈尔斯的笑容
小猪与熊
回到规范分析:克隆人行为是否有罪的方法论审视
克隆人
马克明篆刻
正名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