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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师风范 江河千古——怀念黄宗江老伯

2014-08-15◇李

四川文学 2014年31期
关键词:丹青老伯巴金

◇李 斧

2010年10月18日,我从北京经温哥华返回波特兰。这次返美的心情是沉重的,因为就在离京前一天,丹青世姊发来电子邮件,说其父黄宗江老伯癌症手术虽然成功,但是并发肺部感染,最近状况不好。丹青姊还周到地提醒我,是否告诉我年迈的父亲,可要酌情而定。我知道父亲非常惦念宗江老伯,自从中秋节得知宗江老伯癌症入院手术,就时常叹息,十分牵挂。我电话告诉父亲,再次使他长叹不已。我随即给丹青姊打电话,表示想利用在北京的最后一天,去医院探视宗江老伯。丹青姊说宗江老伯在急救室,看不见探望者,婉转地劝阻了我。哪知次日刚到温哥华,因误机留宿机场附近酒店,就在电子邮件中看到宗江老伯的噩耗。

我们这一代成长于 “文革”十年中,那时候能接触到文学作品很少,直到打倒“四人帮”后重演 “文革”前的电影,我才开始了解到黄宗江、黄宗英。《柳堡的故事》可能是我得以接触到第一部宗江老伯作品,很为正处于我们那个年龄段的青年所喜爱。2003年,为征集和整理纪念李尧林先生的文章汇编,在父亲的一再鼓励下,我第一次登门拜访宗江老伯,从此开始近距离接触宗江老伯。来到他家中,这位令我仰慕已久的老人,不但没有架子,而且和蔼可亲。我说明来意后,宗江老伯就开始回忆昔日的中学英文老师了。他说,李尧林英文绝好,发音标准,可能是燕京 (大学)的原因,标准的伦敦音。在谈到李尧林当年在南开中学课堂上排演英文话剧时,宗江老伯更是如临其境、身在戏中、手舞足蹈、音容并茂。结论李尧林是他的恩师,他是李尧林的爱徒。宗江老伯谈话滔滔不绝,很少有机会让我插上嘴,却使我大长见识。比如他谈到 “文革”后到巴黎见到唐纳时关于江青的一番谈话,就非常精彩。老伯胸无城府、开诚布公、一见如故,真让我印象深刻、受益匪浅。

2004年夏我又与家姊、姊夫一同造访黄府。老伯引人入胜的谈话中有一句令我影响深刻:黄裳与我都是李尧林的学生,我们怎么可能不为自由与民主而终生奋斗呢?这次我还头一回见到了丹青姊。

2006年3月我向宗江老伯呈上拙文《巴金与周恩来》(刊于 《青春阅读》即原《天津文学》当年第一期)。对于文中我所谈到巴金与周恩来在觉新艺术形象上的心灵共鸣,老伯大加肯定,并且风趣地把“觉新”两字即席发展成为一个形容词兼动词。老伯谈古论今,妙趣横生,说到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人与事,他就说哪人在哪件事上很 “觉新”,也说自己抗战在重庆时曾经“觉新”过。宗江老伯曾经在话剧《家》《春》《秋》中都演过觉新 (他是唯一的一个演过这三个话剧的人,宗英阿姨则演过 《家》和 《春》中的不同角色)。他对于觉新这一艺术形象的理解,不可谓不深刻。这一天他对演出《家》《春》《秋》作了大量的生动回忆。

是年7月,应三联 《生活周刊》主笔李菁之约,我陪她采访宗江老伯。李菁负责撰写 “口述历史”专栏,宗江老伯的现场 “口述”中充满精彩惊人的花絮。仅举一例,宗江老伯说:“1969年2月我写了揭发江青的22条。8341部队派驻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军代表是个聪明人,知道要是转交到上面去他也就跟着完了,所以没有往上转,否则当时我肯定被枪毙。”

宗江老伯这次还说出了一番非常深刻的话:“我现在信奉两个主义:一是真话主义,这在我纪念巴金的文章 《讲真话者万岁》里已经写了;另外一个是人道主义,西学中有人文主义、人道主义、人本主义。我曾经请教过学贯中西的学者罗念生、杨宪益、许渊冲 (并拿出许之特色名片),这三者有什么不一样。答案都是Humanism,大概在哲学中称为人本主义,社会学中称为人文主义,生活中称为人道主义。我把这三者统称为人学,唯人主义。有别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这让我回想起几年来宗江老伯在每次谈话中都强调以人为本,他活跃并且丰富的思维确实领时代之先。

2007年7月2日,我再次拜访宗江老伯,除了例行畅谈外,我还帮四川省作协的巴金文学院索求一幅宗江老伯题词。当我说明来意后,宗江老伯立即挥毫写道:“祭吾师巴金,说真话者万岁 黄宗江丁亥夏”写毕,宗江老伯打开抽屉,找出一方 “宗江敬上”的印章,仔仔细细地钤盖上。

聆听宗江老伯谈话总是令我受益匪浅,因此我每年都会到老伯府上一两次。每次除了精神收获外,物质收获也很丰富。宗江老伯每每新书相赠,并题词钤印,甚至当他的朋友有新作出版时,他也把我列入建议赠书名单中,令我受宠若惊。最初的题词宗江老伯称我 “世兄”,当我推辞时,宗江老伯解释世兄乃因世交。后来熟悉了,宗江老伯就改称我为“贤侄”,我说他是我三叔祖父的朋友,比我高两辈。他却说他是我三叔祖父的学生,所以只高一辈。最初我曾尊称他黄老,由于谈话中不易区别他与其妹黄宗英老人,因而从此我就改称他为老伯,改称宗英老人为阿姨了。鉴于宗江老伯的题词很有趣,有时宗江老伯问我某本书是否已经赠我,我一概含糊其辞。所以宗江老伯的赠书,我多有复本,但是题词各异,甚至还有英文的,署名为 “Uncle Z.J.”。我也常把在网上淘来的宗江老伯旧作带来请他签字,在其中一本上他就风趣题过 “旧作新知”。当然我不敢以 “知”自居,只是他的一个 “粉丝”而已。

当年下半年,一部反映抗战时代的旧作,被一名著名外籍导演执导为电影上映,在海内外华人圈中引起轰动。其后我到黄老府上,老伯一见面就问我怎么看待这部电影。我知道这是我老伯给我出的考题,我就实事求是地说:这部电影中最后描述对罪大恶极的汉奸兼仇人的所谓 “感情”是对真正爱国志士的极大污蔑。宗江老伯听完我的话,似乎松了一口气,算是通过了老伯对我的 “考试”。当时一些人中对此片只见 “情欲”表现,不见其中汉奸情节,我们在交谈中共同认为这是更为令人担忧的。

每次登门造访黄府,宗江老伯总是无话不谈,大到时局历史,小到个人生活。我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感受,就是他的真诚与坦率。无论什么事情,全盘倒出,不为尊者讳,不为亲者讳,甚至不为自己讳。其之坦然往往令我惊讶,当然也令我自惭,深感难望其项背!可见对于他所说的两个主义之一的真话主义,他确实是身体力行。再有就是他常常把文章信件事先复印好,我到之后就给我看,并送给我保留。而且在这些复印稿里他把被报刊删去的内容又添补了回来,甚是好玩。有一段时间他与一位自幼故交闹意见,也把往来信件复印给我看。看到两位八旬老人互相认真逗气,真可谓返老还童!当然更多的是看到宗江老伯对他人的赞扬,除了巴金、李尧林,我还多次听到他怀念佐临,敬尊其为师。

2009年春节是我出国26年后唯一在国内度过的春节。春节后期我在北京,同事卢鹤京兄请我吃饭,我说不如一同拜访黄老,并请黄老吃饭。此时正值丹青姊也在家中,宗江老伯例行赠书时,丹青姊索性把我们带到藏书室,让我们各取所需。宗江老伯说有些书不多了,似有不舍;丹青姊却坚持拿出一大堆书相赠,卢兄和我各得十余本,并获老伯现场题词钤印,忙碌一阵,皆大欢喜。卢兄和我即与老伯世姊驱车同去吃日本料理,其乐洋洋。

此后不久,一位不让往事如烟逝去的名人相继发表文章,对两位德文兼茂的大师作了非常不公正的历史评论,让不少有识之士为之愤慨。我也在一气之下写了短文一篇,抒发我的意见,并且寄给丹青姊一阅。与此同时我曾向杨苡先生谈过这些看法,几个月后遇见杨老,她交给我一本民办杂志,说有一篇文章与我所述看法相近。我翻开这本杂志不觉一惊,原来就是我写的那篇短文,因署笔名,故杨老不知。原本没指望这篇短文能发表,所以我当然很高兴。经杨老介绍,我认识了这本杂志的主编,主编说文章是宗江老伯寄给他的,并在附信中对我小有赞扬并略加戏说,他从前在向宗英阿姨介绍我的时候,也把我 “戏说”过一番。老伯就是这样主动关心提携晚辈。

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巴金早年曾经编辑过一本书,精装,题赠给他的一位无政府主义亲密同志。当几十年后这本书屡经曲折传到我手中时,已面目全非,且佚书名。通过一番考证,我搞清楚了书名与版本。为此书重新制作内封面的念头萌生于我心中,而题写原书名最合适的人莫过于宗江老伯。2009年8月8日我来到黄府,乞宗江老伯题写书名。时值盛暑,恰逢丹青姊也在家,宗江老伯二话不说,挥汗提笔。并署八月八日八八老人,老伯时年八十有八。 在宗江老伯题字后面,我为该书做了一段 《劫后余生小记》:

“巴金先生早年著译的史话和传记由其同志信爱汇集结成书 《革命的先驱》,上海自由书店二八年五月出版。初版脱销书店再版时,巴金作了调整,并改书名为《断头台上》。是为此书!

巴金把这本精装书赠送给其挚友卢剑波。十年浩劫中,卢先生倍受磨难,不得不销毁了很多珍贵藏书。可他冒着不可预料的风险,将此书保留下来,但仍不得已撕掉内外封面及版权页若干,包括赠辞,此书因此 ‘无名’。劫后余生,卢先生转赠家父李致。家父又传于余,以世代珍藏。

余将书名、书店、版次补上,恭乞黄宗江大师题写于书前。

并附记此书八十年之曲折历史于此。

己丑秋谨记”

这次我到黄府还有一件事,就是送去一套材料。我非常喜欢淘旧书,年初与好友叶扬波教授在北京某处淘得中央戏剧学院 “文革”材料若干,其中竟有宗江夫人阮若珊的 “交代和揭发材料”。当时的“走资派”阮若珊不畏 “造反派”的淫威,在 “交代材料”中实事求是,在 “揭发材料”中避重就轻。这些材料中所述的艰苦经历以及表现出的不屈精神让我深受感动。其中还有一份材料非常有趣,是 “揭发”黄宗江 “攻击……司令部”的,有“黄宗江说周总理和邓颖超在家里念(《家》)剧本中瑞珏和觉新的一段台词”。这在造反派眼中当然是 “假揭发、真包庇”,但是却说明了宗江老伯在 “文革”中对总理的认同与惦念。老伯多次对我提到总理曾经在重庆看过由他饰觉新的曹禺名剧 《家》。

老伯的听力越来越差,给他打电话实在费劲,有时我反复大声报名后,他还说你是李普呀?我怎么敢冒充李普老人呢,不得已我越来越依赖丹青姊了。总是希望丹青姊在京时去拜望宗江老伯。好不容易等到2010年3月与丹青姊同在北京,约好去宗江老伯家拜望并补送另一份 “交代材料”。但因丹青姊在京时间仓促,临时改为丹青姊外出途中经过我的旅馆时,我在路旁与她交接材料。错过了一次拜见宗江老伯的机会。

这一年的4月,因为有一事需要与宗江老伯沟通,我请丹青姊代为转达。丹青姊说她远在香港,打电话回家宗江老伯也听不清楚,叫我直接写信。没想到不久就收到了宗江老伯的回函。 宗江老伯不失幽默地开头:“李斧世兄:今天是五一节,接到的第一封信就是你的,实吉兆也。”接着他回答了我所请求的事,最后他说“问候你全家。如将来京,一晤为快,我福岁90了。宗江2010五一”。

我当然希望见到宗江老伯,于是再与丹青姊联系。约好8月下旬同在北京时我去拜望,8月下旬我如期到达北京,没想到第二天就感冒发烧了一个星期,接踵而来的是持续的咳嗽 (有一朋友转述医言,说幼时得过百日咳,长大了咳嗽每次也是一百天,不幸言中),不敢带病拜望老人。再次错过丹青姊同在北京的良机,我心中十分懊恼,但我还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了最后的一次机会:很快宗江老伯就因身体不适,被确诊癌症入院治疗了。中秋节我打电话问候杨苡先生 (宗江老伯称她为师姐),杨先生说到黄老病情,令我大吃一惊,我立即给丹青姊发去短信慰问。丹青姊随即回复,手术成功,情绪良好,希望我不要担忧,尤其不要影响我父亲。丹青姊总是为别人考虑,深得乃父风范之真传。但是谁也不曾料到,未出一个月,宗江老伯就驾鹤西行了。他把在人间不停的欢笑言谈,带去与他的师友们相聚了,可是这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呢?望着新淘到宗江老伯旧著,从此我只能请宗英阿姨代为题签了……

宗江老伯晚年身体力行他的真话主义与唯人主义。值老伯谢世周年时,我曾做小诗一首,以为纪念。藏头打油,不依平仄:

热忱坦直无城府,

爱憎分明淡荣辱。

宗师体行真与人,

江河不朽流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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