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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川走笔

2014-08-15王久辛

四川文学 2014年31期
关键词:河村路遥延安

◇ 王久辛

打了个盹,醒来,拉开飞机的舷窗,向机翼下望去,蓦然发现:一条银光闪烁的白练,以一个弯弯绕绕的姿态,由远及近地向我扑来。逶迤如嫦娥舞袖,漫长如银龙伏地潜行。我几乎想也没想,便拿出随身携带的 “艾派”,以每秒两张的速度拍摄了起来……

飞机飞得很快,我拍得也很快,待这条白练从我舷窗消失,我已经拍下了几十张“白练”逶迤曲折、婉转而来的照片了。之后,我开始回放,然后删除重复与角度、光线欠佳的,但仍然留下了十几张“白练”自天边流泄、后直入我怀的、弯弯曲曲的奇瑰旖旎的照片。真是——大地妖娆,九曲百折;江山优美,婉转如歌啊。人没磨难,难进深沉;事无渊源,哪来浩瀚?于是,我坐在舷窗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俯瞰黄龙走,却是天在奔;扑入胸臆水,原是我纵横。”时间:2013年9月26日上午11时于飞往陕北延川途中。

飞机刚一落地,我便迅速地将这四句诗与精选的九张照片发到了我的微信微博。我是急切地要与我的亲人与朋友分享我的发现与感悟,我知道,我的心与亲人友人的心,是紧密相连的,他们星罗棋布地分别生活在九州大地的各个角落;除了我的亲人,我还有20万粉友,没准儿我的一条微文,就能够使其中的一个从沮丧中高兴起来呢?下了飞机,我便打开“艾派”给前来迎接的延安大学教授梁向阳兄弟看,向阳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指着“白练”最下边,也是最宽阔的那一道弯儿,对我说:“这就是乾坤湾,九曲黃河的第五道大弯儿,明天你们就住在这道弯儿的脊背上。”莫非上苍眷顾我,让我一下子就了然了未来一周的去向。

我来延安有七八次了吧?但来延川还是第一次。从延安到延川大约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向阳开车,我和《花城》的朱主编坐在车上向外看风景。记得我1977年第一次来延安,延安仅延河边上有一个三层楼的砖砌宾馆——延安饭店。开车去枣国参观,车一下子就可以开到毛泽东的旧居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延安的简朴之极,像早饭一碗小米粥一个馒头,一碟咸菜一样。而今呢?延安已经是高楼林立,初具现代化山城的规模啦!当年,我站在枣园,手拿一本贺敬之先生的 《放歌集》,留下了我今生在延安的第一张照片。向阳介绍说:延川不仅是他的故乡,还是作家路遥的故乡,当然,还是作家史铁生与国家主席习近平等北京知青插队落户的地方。

说到路遥,我的内心是有些歉疚的。他去世时的1992年11月7号,我还在《解放军画报》社当实习编辑。一群文学青年在地下室里说路遥去世的消息,说心里话,我当时并不以为然,那时正在狂热地追求现代派,都是艾略特呀、马尔克斯、西蒙什么的,对路遥先生以生命之作奉献给读者的《平凡的世界》等等作品认识不足,以为他的表现手法并不先进,甚至有些笨拙,不是我们当时渴望获得的那种当惊世界、一飞冲天的写法。直至前年,有网友问我:如果路遥不逝世,他是否能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当即回复:绝无可能。是的。路遥的写法,从小说艺术的角度去分析,也许真的难以获此殊荣。但是,当时间以其无情冷酷的速度走到今天的时候,当我们蓦然回首,才发现当代人面临的生存困境,并没有被我们摆脱;相反,却愈加严重了。过去是生存的物质困境,路遥的小说就表达了强烈的对抗,甚至有精神的抗争。而这种对抗与抗争,难道对今天的人们来说,不同样是重要的吗?

因为路好,车开得很快。向阳问:“右边塬崖边是路遥的故居,要不要拐过去看看?”“真的呀,去!去!”朱主编说。于是,我们的车子就拐下了崖,过一条山溪之后,便来到了“路遥故居”的崖畔下。有一条修过的斜坡石子路通向路遥的家,但因为没有人来而长满了荒草,最高的草没到了我的腰间。上得坡,一拐,便可看到十米外的一个小院,院门上是“路遥故居”几个字,院前的荒草更加茂盛疯野,显然,这里早已经没有人烟了。崖畔上的另外几孔窑洞,也被荒野的草遮蔽了。我对朱主编说:“你闻到了吗?”她问:“什么?”我说:“青草的气息”。浓郁的青草味儿,让我深深地来了一个深呼吸。我心说:这是这里最奢侈的财富——纯纯粹粹、清清泠泠的空气。院前,陷下去了个一尺宽的沟,再次说明:这里,已经没有人照护多时了。

进了院子,里边有两孔窑洞,窑里还挂着路遥的简介以及家人的照片;同时,有一股腐浊之气向我涌来,使我不禁在脑海里闪现出几个令我吃惊的问号:这就是路遥给我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就是他 《在困难的日子里》,写成的《平凡的世界》?在《当代纪事》中记录的《人生》?设身处地、反躬自省、扪心自问:把我放在这么一个地方,我能够有路遥百分之一的贡献吗?这是一位中国最底层的老百姓,以文字为百万雄兵,运筹帷幄、闯关夺隘,冲向中国当代文学最高奖台的布衣文豪吗?不要拿他与托翁比较了,更不要拿他与任何成功的人比较了,当我站在这个腐浊之气充盈弥漫的窑洞里时,像我2009年站在托翁图拉的豪华别墅里一样,我所感受到的是生存的抗争与拼搏的力量,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托尔斯泰晚年曾渴望将他的所有财产全部奉送给他周边当地的百姓,他的人生观里似乎并不是以积累财富为成就的,更不是以财富的多寡来检验他的才华与贡献的。所以他高贵地认为:这所有的财富都不值一文,只有分给生存需要的人们,才有价值。他富有,不仅精神富有,物质也非常富有,虽然他是用他的文字劳作所得。我问自己:那么路遥有什么呢?他除了精神,还有什么物质可以给予人们的呢?没有,什么也没有。一介寒士,苦斗终生,唯余一种精神,与世长存。

一只大手,抚摸到了一棵大树的根须,然后,仰望大树,它无法数清树上的叶子。我知道,这就是历史的纵深,历史的因果;当然,这也是现实的轻薄,现实的残酷;未来呢?未来在煎熬中梦想……

这是在哪儿?这是在延川县刘家圪涝村郭家沟的一个崖畔的窑院前,这是作家路遥伯父的家,也就是自小被从清涧的父母亲家过继给伯父家的作家路遥真正的家,今天被人们文绉绉地称呼为“路遥故居”的地方。

我们是第二天上午去参观的“延川县文安驿镇梁家河村村委会及村支部委员会”——即1969年1月,不满16岁的习近平和14名北京市八一中学的知青一起,来到这里插队落户的地方。

据介绍,当时这个村子来了五男四女,共九名知青。显然,今天的村委会及村支委会办公室已经焕然一新了,但仍显得简陋不堪。可以想见,即使到了现在,由于当地经济欠发达,也无法实现国内一线城市的豪华建设。与路遥的故居相比,虽然没有荒草,但若没有人来人往的人气支撑,我相信,也不出一年半载,必定会荒草萋萋。办公室内,是按原样摆放的,但那沙发与座椅,还有铁皮文件柜等等,不用说,那肯定是后来采购的。让我感到亲切的,是习近平给村里乡亲们写的三封信的原件放大展板,2007年8月28日习近平用“中国共产党上海市委员会”笺写的一封信,抬头称呼与另外两封信的一个样,都是“梁家河村的乡亲们”!他省去了村支部与村委会,直奔乡亲们而来。信中说:“我离开梁家河村已经30多年了,从1992年回到梁家河村看望了乡亲们到现在也有15年了,但我始终不会忘记在梁家河村度过的难忘的7年,始终不会忘记那些曾经劳动、生活过的土地和朝夕相处的乡亲们。”其义自现,其情不言自溢。那三个“梁家河村的乡亲们”,使我看到了近平心底的热血与涌动。虽然时间地点职务完全不同,但这个称谓始终没有变,让我感受到了近平内心深处的情愫、馨香,与那一泓清澈的泉水。

在“知青故居”,也就是不满16岁的习近平入住的那孔窑洞里,我看到了习近平刚到梁家河村的照片,而我的女儿今年也不满16岁,他们的脸上是一样的稚气,然而他们的人生,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命运。相比之下,我的这个年龄的女儿还在上中学,而近平已经从首都来到了这个窑洞,开始了艰苦的生活。我看到,尽管他入住的这个窑洞刚刚修缮过,但是,仍然能够使人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阴湿与潮气,且不说他还要每天出工干农活,仅从他入住的这孔窑洞的粗陋,就可以感受到与今天的女儿的天壤之别。他还要 “闯四关”:跳蚤堆里睡觉关,吃粗糙杂粮关,干成人农活关,尽快成为乡亲们中的一分子关。即使不说他当赤脚医生、记工员、农技员的事儿,仅20岁就被选为大队党支部书记一项,就足以说明习近平在“上山下乡”时的真实情况。

我也是“知青”,我知道,当年你就是当个小队长,每天清早听见上工的钟声,也得必须赶到前三名到。否则,你就在社员面前说不起话、抬不起头。打铁还要自身硬,近平重复过的这句老话,我以为,正是他从窑洞里悟出的和平时期执政的硬道理,和毛泽东在窑洞里悟出的战争时期的硬道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一样。我还看见了近平他们大队党支部委员一班人的合影,他是支部书记,但一看就是年龄最小的;按规矩,都是支书坐中央,左边副书记,右边组织委员,其他随便站。在这张照片上,习近平却坐在最右边上。细节见大象,试想一下他们支委合影时的情景吧?那些比他大的支委们会主动坐到中间吗?我以为肯定不会。那为什么却坐下了呢?我猜想,不知道近平说了句什么,比如:“按年龄坐,我小,我坐边上?”于是就把老实巴交的农民支委说服坐中央了?联想到他今天的一些务实而低调的作为,我似乎看到了另一棵大树的根须,板板正正,扎扎实实,就如同他后来的发展,默不作声,一窜八丈。让我对人生又有了一个认识:少年艰辛,必成大器。

习近平认识路遥吗?我不敢断定。但我敢肯定的是:他读过路遥的书。我觉得他身上有许多路遥书中主人翁的影子。他们是同龄人,又是一个大队的社员,即使后来他离开了延川,但后来家喻户晓的路遥荣获茅盾文学大奖以及遍布大江南北的路遥的作品,也肯定被近平所发现,更何况他又是那么一位热爱读书且对延川充满深情厚谊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发现路遥其人与读到路遥的书呢?比肩而立,榜样的力量,精神的鼓舞,都必定如甘泉入土,被大树的根须汩汩吮吸……

文学不是应用科学,文学是无用的,但却是养人、育人的精神之学;它的无用,就在于它的拒绝急功近利;而它的伟大,就在于它有益于人的身心而不被人所知、所重、所洞见、所觉察;文学是无形的大力士,它为巨人铸筋骨,为伟人炼精神。当然,它还关怀低层人的生活,抚慰平凡人的心灵。

离开延川很多年后,习近平说:我是在延安入的党,是延安培育了我、培养了我。陕西是根,延安是魂,就像贺敬之那首《回延安》的诗里所描绘的:我曾经几回回梦里回延安。我期盼着在一个合适的时候能去陕西再看看延安,向老区人民学习……

乾为天,坤为地。天地之间站着的——是人。所以延川人将黄河流经延川的第五道弯命名为“乾坤湾”,并将湾中小岛,命名为“定情岛”。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有情万古长。站在乾坤湾的湾头之上的最高处——乾坤亭,向山下的“U”字形大弯望去,让我有一种欣赏大地的妖娆之感。我在想,从青藏巴彦克拉山奔流至延川的黄河,为何弯弯绕绕地转了这么多的九曲回环之道,而不是一泄千里地直扑下来呢?忠直,不是比环绕曲折更畅快淋漓吗?是的,但忠直就失去了审美的价值,就一览无余啦。比如“扭秧歌”,那一个个女娃子如果都腰板挺直阔步而来,那该成何体统?扭秧歌的关键,或欣赏扭秧歌的关键,就在于欣赏女孩子扭动腰肢、摆动臀部的灵活与潇洒上,全在于一个“扭”字上。“扭”得好,有些长得并不漂亮的女孩子,就可以一下子变得漂亮了——因为有众人投以关注欣赏的热眼相望;相反,有些面容姣好而腰肢死硬扭不动、扭不开、扭不出花样的、有模有样的女孩子,就有可能一落千丈、痛失姿色而显得生气不足,枉费了美丽的脸盘子。

大地亦然,黄河亦然。试想,如果黄河自青藏奔来,笔直入海,没有曲折,没有弯绕,没有百折千回,没有逶迤缠绵,那还有什么味道?仿佛大地熟谙人心,黄河才会随山赋形,与塬绕走,百折千回,山奔塬走,使之妖其河之腰,娆其河之肢,“腰肢”方如扭秧歌的绝妙女子之漫舞轻摇,其美之大地才有了天河如云似岚缠绕的大美无限啊!而一个“定情岛”,则将人间的灵魂——情,锁定在岛心,流注在人心。于是,其大美就有了人性,有了人味儿,有了人的精神啊。

我们是下午乘冲锋舟上的“定情岛”,从岛上仰望那个 “乾坤亭”,犹如仰望一座山的峰尖,而夕阳就落在那亭顶之尖上。逆光,耀眼,但见霞光柔媚而下,将黄河水的金黄,照得愈加的光芒万丈,使我想起小说《三国演义》开篇的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这里不是长江,但此时此刻给我的感受,却是一样的,都是那无尽的人生感叹、历史嗟呼。我在想:延川,这个出了路遥,出了近平的黄土地,今后还会出些什么英雄豪杰呢?英雄早已名闻天下,而黄土依然,黄河依然,依然在依旧的黄土地上放号: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条船?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条汉,几十几条汉子哟,在把那船儿扳……

临别那天,县委召开延川经济开发恳谈会,刘景堂书记点我第一个发言。我没有推辞,拿出我提前预备好的发言提纲,提了五条建议,其中最主要的是:将“乾坤亭”改为陕北民歌的“放歌台”,每月定一个放歌的日子,请全县知名的民歌手来放歌。试想,若放歌台上真的有定时定人来对着 “定情岛”唱陕北民歌,说不准还真的有可能成为一个天下有情人纷至沓来“定情”的新的名胜呢!因为今天的人们,似乎对苍凉而动情的陕北民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河,还是那条河;情,也还是那个情;人呀,你变,你变,你使劲地变吧!你还能变得不认先人?你还能变得不要娃了?前人后人、男人女人,不都是咱的心上人?用咱陕北话说:难不成,你还不是个人啦?放歌台上,随便来个会吼叫的,哪怕吼一声,让人听上那么几嗓子,不也是一个提醒——东方红,太阳升,发了阔了,逛遍了世界,你呀,你呀,你也别忘了老祖宗……

大家对我的发言,用热烈的掌声给予了肯定,我有点儿小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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