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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的古道人物

2014-08-15杨伟

四川文学 2014年31期
关键词:汉源茶马古道

◇杨伟

1977年冬天,我一进入西南师范大学 (现西南大学),就结识了一位至今心仪的同学——李明山。明山系汉源九襄人氏,雅安往南,经荥经翻过高耸入云的泥巴山,穿过茶马古道重镇清溪,下面那一大片物产丰富的坝子,就是九襄。九襄再往南一点就是石达开全军覆没的大渡河。

李明山以雅安文科状元身份进入西师,我们就成为了亲密同窗。教室相同,寝室相同,还同居一座木床,他上床,我下床。状元郎,不倜傥,身材矮小,我常自嘲 “二等残废”,但我俩站在一起,我一下子挺拔成为标准的汉子。明山兄长我两岁,仁兄不修边幅,性喜天然,头发乱哄哄,两丛长长的鼻毛也常常伸出。此兄常年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衣服褪了色,缩了水,小身材一号,远远看去,就像 《抓壮丁》里的三娃子。其貌虽不扬,但肚子里却是满腹经纶,那些年的学校,晚间教室永不熄灯,全拜他这类勤奋用功的夜猫子所赐。老师抽背书,同学们怕 《尚书》佶屈聱牙,怕 《离骚》篇幅巨长,明山兄这时最得意,背着手抑扬顿挫,一气呵成,面面相觑的我等用功不逮的同学羡慕得有些妒忌。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明山长相虽然属 “鬼斧神工”一类,书却读得呱呱叫,我那时常常无端思量,这家伙是不是应了圣经所言,上帝关闭了他一道门的同时,又为他开启了另一道窗,晏子哉,庞统哉?

五短身材的明山活像个老学究,摇头晃脑诵名篇,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才二十几岁就佝腰驼背了。身材不高,性子却烈,就像动物世界里不起眼的小动物,最忌讳别人招惹。他爱熬夜,有午间小憩习惯,同班的H同学终日梦想蜕变为伟大的歌唱家,中午在寝室走廊不管不顾地“咪咪咪嘛嘛嘛。”明山刚入睡就被闹醒,善意相劝,H同学不搭理,还非常蔑视地说,“你这个乡巴佬发啥子杂音?!”明山愤怒了,跳下床,冲出门,像被激怒了的狮子扑上去迎面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毫无防备的准歌手嘴唇鼻子开了彩。神经兮兮的H没料到小个子乡下人竟然动口还动手,瞧对方二目圆瞪怒发冲冠,只好服软,自找台阶:“你敢对未来的巨星动武,你一辈子会后悔的!”说罢夹起尾巴一溜烟逃离学生公寓。

S同学写了篇小说,名曰 《李明山卖凉席》。小说中的主人公李明山就脱形于土头土脑的陈焕生。“文革”中,全国工农兵学商,男女老少一律集体患了文学饥渴症。“文革”一结束,文学成为大众情人,文学刊物最抢手,文学文字传播速度最快。S的小说一发表,班级年级中文系很多人都知道。明山兄钟爱古典,很少看当代文学,他敏感地觉察到同学们瞧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一打听,气不打一处来,他抓起一把水果刀就要寻S拼命。我们一路人马抱住急红了眼的明山,另一路人马飞奔图书馆向S报信,S吓得屁滚尿流,躲在校外不敢露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总算安抚住了明山兄。隔日,同学们做和事佬,S战战兢兢赔礼道歉,明山自觉得自尊恢复,干戈化为玉帛。如此几番以后,大家再也不敢小瞧这矮个子乡巴佬。

其实明山兄并不崇尚暴力。他善解人意,他睡觉爱打鼾,那鼾声从低音到高音,再从高音到低音,循环往复连绵不断。下床的我实在无法入睡,就拍拍上床床沿,明山兄很歉然:“哎呀,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有时拍床沿不奏效,我就使劲拉他的汗脚丫子。明山兄从不生气,总会羞赧地赔不是,搞得我反到不好意思了。每学期返校,明山兄一次不落送我两样东西:一个苹果,一把挂面。苹果香甜,挂面爽口。我有煤油炉,汉源面经得煮、不浑汤,放点盐和辣椒面,绝对美味佳肴。每次我来而无往,心里歉然。看我吃得咂嘴,明山兄还问 “好吃不呢?”明知故问,得到赞美后,他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我们家乡好吃的东西多啦,哎,要是好带,我会给你们多带点。”几十年后,我还常常吃明山兄馈赠的汉源面,除了面好面香,也包含了品味我与明山兄几十年的友情。

大学毕业,天各一方。我和明山兄分别回到自己的家乡,汉源和乐山,间或书信往来,却很少见面。他的儿子读初中了,我邀请他们一家来乐山看大佛。嫂夫人坐车一二十里都会晕得一塌糊涂,几百里山路自然望而生畏。送父子俩上路前不免嘀咕几句:“十几年面都没有见过面,人家还是不是认你这个山里头的同学?”明山兄带着儿子来乐山,我和妻热情接待。陪他们观大佛,陪他们登峨眉,明山兄当着我们的面打电话给儿子他妈,“我给你说过,我的同学没有变,一辈子都不会变。”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再度相逢,我们都已经人到中年。我知道凭他的功底,当一名优秀教师绰绰有余,令我诧异的是,他游刃有余教书,还专心致志研习《周易》。老同学老朋友谈话很随便,我笑他 “封建迷信”,明山兄则笑一笑摇摇头,毫不争辩。

过了几年,明山兄把儿子昊忞送出来读高中。他预测儿子宜在出生地以东读书,乐山恰好在汉源之东,所以就送到我这里来了。听他这番道理我有些哭笑不得,好在看上去昊忞人还机灵。不久我发现他学习并不勤奋,常常晚上在被窝里看MP3下载的网络小说。高考将至,昊忞一点不急。我收缴MP3,正色严厉批评。明山兄得到我的报告,一点都不急,说:“考得上重本大学的。”我说一诊二诊都没上重本线的哦,他还胸有成竹:“放心,我算过的。”我气得无话可说。高考前,他打电话给我夫人,为昊忞准备一卡见方的红纸三张,叮嘱昊忞几场考试分别穿不同颜色的服装。他不给我说,知道我不理会他这套,恨他愚昧,会害了孩子。高考结束,我送昊忞去中心站,昊忞告诉我 “可能超过重本60分”,昊忞上了大巴车,我给明山兄电话,电话那头很平静,“别听他瞎说,超重本只有20分左右。”我心想真是亲父子俩,说话口气都相似。高考成绩揭晓,我与老师们跌破眼镜,昊忞果真超重本线18分,他还真的被国内某所重点大学录取。前几年, 我的儿子考研,明山兄预言的两门专业成绩133和135,结果132和134,正负值也是两分,上回我说他蒙的,这次又蒙准了?心里也不禁犯了嘀咕。

明山兄钻研术数几十年,凭扎实的古文功底,凭他手不释卷翻烂十几本 《易经》的执着,确确实实练出了些名堂。一次他来乐山,我们在饭店吃饭,某女士慕名前来,明山兄直肠子,刚一见面就说别人“克夫命”。我扯他的衣袖:“不要乱说呦。”明山兄神情严肃:“没的错。”那份固执的劲儿九头牯牛都拉不回。女士居然一点不生气,“没关系,李老师请继续说。”我一看座中那么多人赶紧说:“你们到旁边的包间说,我们耳根清净。”十几分钟后,他俩过来,女士笑吟吟地一副满意神态。明山兄很自信,说生男生女他都看得准,B超打错了,他可以纠正。汉源新县城许许多多的房子的地基他都看过。人人都说他一个字:准!也许明山兄研究的超自然现象,时下的自然科学暂时无法解释,但愿这位手握罗盘、稔熟易经,似道非道的研究者有更多的理论和实践的成功。

明山兄古道热肠,6年前不知他哪里听说我身体有恙,暑假,他竟然从汉源乘车至雅安,再从雅安转车深入藏区几百公里的高原,亲自从藏民手中买下刚采的上等虫草和松茸。前者药补,后者食补。东西都金贵,尤其松茸很 “小气”,明山兄很精细,买了几瓶冻成冰的矿泉水放在装松茸的纸盒里为金贵的松茸降温。为了尽快送达,明山兄马不停蹄,连续换了好几趟车,从海拔四千多的高原到海拔只有五百余的乐山,窝在闷热酸臭的长途客车里,以一瓶矿泉水几个面包打发肠胃,昼夜兼程20多个小时,全身衣服裤子汗渍斑斑,被汗水泡得都发酸了。到我家时明山兄精疲力竭,眼睛都不大睁得开了。我与妻子都很心疼,明山兄啊明山兄,五十好几的人了,你真不要命,那段路泥石流高发,倘若出一点事,我们终生都不得安宁啊!明山兄眯着细细的眼睛笑得很纯真,“出不倒事,我自己会算的”。这回我没说他迷信,这位草根郎中的实诚真感动得我无话可说。

曾经的同学、如今的北大中文系语言学著名教授陈保亚回川来,听说明山兄还在山沟里,想去看望。我和在成都七中供职的石峰同学自告奋勇陪同前往。明山夫妻到汉源县边界的乌斯河迎接我们。可苦了上车就晕的嫂子,几十公里山路颠簸折腾,吐得一塌糊涂,满眼泪水,一张脸像一张白纸。我说他 “搞那么隆重干嘛?让嫂子遭那么大罪。”明山兄满脸依旧憨厚的笑容 “没事,吐了就好了。”

保亚是当代最早研究茶马古道文化的学者,也是该领域研究成就最高的学者之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就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从云南徒步穿越无人区,披荆斩棘到西藏,写就了 “文革”以后第一批研究茶马古道文化的著作,二十几年来,这位费孝通的博士后多次考察川滇藏,但雅安制作的砖茶往南再往西再往北到藏区这几百公里线路,对他还是盲点。汉源以北的清溪、荥经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九襄距清溪十几公里。我们没想到明山兄教书、术数之余,竟然对茶马古道也有深入研究,汉源县史志办出了一本集子,收录了他的研究文章和十几首近体诗。在大学者老同学面前,明山兄毫无顾忌,讲沿革、谈渊源、聊掌故,从茶马古道说到南丝绸之路。原本主要是拜访几十年未见过面的老同学的主题,被明山兄的滔滔不绝演变为纯学术研讨。

次日,我们四位同学加上几名川大学生组成一支科考队,明山兄自然是向导。他带着队伍在清溪古镇深入那些破旧的民居,采访健在的背客,明山兄穿针引线耐心启发,哪些七八十岁的老太老头一条条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张张老脸容光焕发,滔滔不绝讲述半个世纪前背砖茶背盐巴背布匹的尘封往事。面对茶马古道上的活化石,面对一张张貌似骄傲回忆的脸庞,科考队员们仿佛置身风雪怒号的崇山峻岭中那一队队艰难跋涉的背客的行列中。记录、拍照、摄像,我们兴致勃勃。走访了背客,登上古城墙,站在北门城门洞上,明山兄指点江山,“当年的清溪古城,既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也是皇朝边陲的军事重镇。”看城垣下依然可辨的护城河,望耸入云霄的大相岭,遥想诸葛亮南征至此收服彝族土著首领的豪迈,遥想从汉到唐到宋到元明清乃至民国,一队队衣衫褴褛的背客造就很长一段历史官道的热闹,我们慨叹岁月沧桑。

明山兄兴趣盎然,带我们登大相岭,实地品味茶马古道。我们在破败的,最后两处正宗驿站门前盘桓,没有川流不息的背子队,没有山间马帮悠扬悦耳的铃声,没有妖娆浪漫的红巾翠袖,没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江湖豪气,只有两位老态龙钟的曾经的背客,年复一年在那里倚门守望。我们面对的不是繁华,我们面对的是令我们特感兴趣的真真实实的历史文化。我们在梨花烂漫的醉人春风中畅快呼吸,我们在官道边的残垣旁任意摆造型,我们趴下身子抹去坚硬的大理石石面上的尘土,抚摸一代代背客歇息时支撑背上沉重货物的拐子杵下的指甲盖大的拐杵窝,我们与野生状态下生长的黄牛山羊漫步穿越高山草甸,我们气喘吁吁攀登到海拔2375公尺的二十八盘,我们畅饮坚硬岩石缝隙流出的甘洌的泉水,明山兄是科考队当然的主角,沿途他眉飞色舞的讲解,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濒临失传的历史画卷。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相见时难别亦难。依依不舍道别之际,明山兄夫妻为我们准备了汉源特产,鲜嫩蒜薹、卤黄牛肉、清溪贡椒、大白豆、蛋清面,轿车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我责怪明山兄不该花那么多钱买那些东西,明山兄一如既往的招牌式憨笑,“啊哟,好多点钱嘛,一点心意而已,一点心意而已。”

九襄是荥经县往南,穿越泥巴山隧道后的第一镇,海拔近4千米的泥巴山南北气候迥异,山北面寒冷,经常阴雨绵绵,山南面暖和,一年四季阳光灿烂。山山水水都饱含着古意的九襄哺育了恍似魏晋中人的明山兄,他未能,或者说无意于将满腹才华转化为今人汲汲营营的功名富贵,那份高古之志,在世俗红尘之中又是何其可贵。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大山深处的昔日同窗,多加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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