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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中的两个女人

2014-08-14

文史博览·文史 2014年6期
关键词:成家艺术生活

我第二次结婚,是和成家和女士(后改名成丰慧,时年19岁,刘海粟35岁)。

当时,成家和较之一般的女孩子,是很美的,她的容颜、体型、风度、神韵皆美。可惜她的思想品德和情感操守没有像外在那样美。

成家和起初是跟我学画的,也是美专的学生。当时她如果肯下定决心,肯摒绝十里洋场声色犬马的诱惑,能够在自己的全部生活感情中,找到一块建造艺术殿堂的净土,她会成为一只凤凰,一朵奇葩。可惜她没能做到。我现在也这样看:成家和虽然没有陆小曼那样博学,嗓音和语言修养上也不及小曼,但是她却有自己的特点:凡是她认为好的东西,她总是争取,凡是她喜欢的事情,她一定要做,绝不犹豫。但是她这种执着和认真,并没有用在对艺术的追求上,不是为了创造自己的一个光明世界……

作为20世纪30年代的女性,成家和思想感情的发展,不能与当时的潮流脱开。我认为,一个从事艺术事业的人,在生活中常常难以做到这三个方面:“甘淡泊”“守节操”和“耐寂寞”。但这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一个已经涉足名利场的女性,尤其重要。

成家和离我而去,只是我们夫妻生活的一个变化。但是,她离艺术而去,离艺术创作的潮头而沉沦,被四周数不清的浪头中的一个浪头打昏了,席卷而去,这是她不能“甘”,不能“守”,不能“耐”的结果。现在回头来冷静地剖析一下我们当年的婚变和离异,我也从中总结了一点东西。

作为当年她的校长和老师、丈夫和保护人,我事后所得到的痛苦代价使我深悟到:我最初播下的那颗种子并不理想,并且没有着意耕耘,尤其不注意锄草。爱情的果实能茁壮吗?它的滋味能不酸涩吗?对于我和成家和之间的感情裂痕,我发觉得太迟了。

成家和从一个清苦的女学生,成为美专校长的妻子,很快适应了那种所谓上流社会的交际生活。其实,我虽有虚名,生活却并不充裕,尤其无法满足家和对物质生活的迫切要求。实际上,我们结婚不久,就开始暴露出夫妻之间有一点小小的隔膜。

有一天,家和说:“我是学艺术的,我对精神上的要求更多。我认为,你虽爱我,但更爱的不是我。对艺术,对工作和朋友,你都看得比我重要。一个普通朋友的信没有复,一盆不值钱的花草没有浇水,你会对我发脾气,但是你忙得连我和孩子的生日、我们结婚的日子都忘了,却一点不感到歉意。甚至偶然有个星期天,有个可以偷闲的晚上,你都会泡在楼下会客室里,和那些不相干的来访者做毫无意义的‘海阔天空。他们来访你,有的是为了好奇,为了炫耀,也为了想得点好处,你却甘愿把等了多日、想和你说几句话的妻子丢在脑后,为那些不负责任的年轻人忙碌。”她越说越激动,“这无非说明,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是无足轻重的”!

我听了这番话,忍不住说:“家和,自从我们相识,我不是一直在这样做吗?当初你还仅仅是我的学生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希望我匀出一点时间为你们讲解的吗?我们年长者,又是有了一点社会基础的人,应该尽力帮助更多年轻人摆脱困境,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怎么可以说毫无意义呢?艺术家要有宽大的襟怀,我应该让他们海阔天空地驰骋在古今中外的艺术境界里!”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好像我们夫妇之间缺了点什么。但我讲不清楚。我觉得真正开始在感情上淡漠的不是我,而是她。因为她对我所献身的事业、对我所乐意担当的社会责任——关心人、帮助人和造就人的使命,开始冷漠起来。由于这种冷漠,必然使我们夫妻感情淡漠。当然,我也知道,要改变这种局面也容易。那就是我丢开自己的职责,像那时候社会上的权贵、阔佬那样,无视民间疾苦、无所精神追求地把精力放在心爱的姨太太,甚至一条巴儿狗身上——尽管时过境迁,可以再换心爱的女人和心爱的狗。但这对我来说,是绝办不到的。

有一次,家和又在我身边低声倾诉道:“我过去,主要为了崇拜你的才华,仰慕你的声望而嫁给你的,但是成为夫妇后,你的才华和声望对我来说已不是主要的了。我需要的是一个具体的丈夫——一个温柔体贴,能够随时细微地观察到我的愿望和要求的知心人。对一个年轻的妻子来说,生活上的舒适没有精神上的安慰重要。没有精神上的温暖,就是穿了海貂皮大衣也会感到冷。有了精神上的慰藉,哪怕饥寒交迫也是十分温暖的。这才是夫妻。”

我听了觉得心头一震。成家和是我的学生,年龄自然比我小得多。但是在夫妻感情上,她竟毫不掩饰地来教育我。说明在她心目中,我是个很不称职的丈夫。

不久,我们出国了。这是我第二次到法国。在法国的这段时间,她似乎从实际生活中得到一些补偿。巴黎文艺界上层的豪华生活,她那艺术家夫人的殊荣,使她暂时消除了对我的意见。但是,在临回国之前,我发现她的眼神里又出现了冷漠。由于我花在工作室、展览会和朋友们讨论艺术的沙龙里的时间太多,她常常被留在寓所管孩子。因此,当她看到送来的请柬上写着“请带您尊敬的夫人一起光临”时,生气地将请柬丢在桌上说:“什么‘夫人‘太太,都是镜花水月,不切实际!”

此后,她开始注意打扮了。回国后,她还到霞飞路一带买外国香水、衣料,追求奢华的打扮。那时候,她还只二十多岁,体态开始丰满,又加上化妆和衣着,更有一种成熟的美。因此艺术界都说她从法国回来更美了。有人跟我开玩笑,说我从巴黎带回来“一尊活的维纳斯”,称她为“20世纪的蒙娜丽莎”。作为一个画家,我能满意地观赏她那美艳的神韵,但作为一个丈夫,我又不满意她在矫揉造作中失去了自然朴实的美。尤其不满意她由于物质上的添加而造成的精神上的贫乏。我有时忍不住轻声责备道:“家和,你原来是很美的,你知道吗?过分的打扮会失去你自然的美!”

她是绝顶聪明的,自然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她立即回答说:“海粟,我知道你不满意。但是请你为我想想;请为一个自知尚生得不难看的、爱好绘画艺术的年轻妻子想一想。当她在精神上得不到满足后,不得不正视现实生活。过去,衣着打扮我不计较,但是……现在我也计较了。”我说:“那也应该量力而行,我们清苦的艺术家生活,不能和有钱的阔佬比。”endprint

家和听了,顿时脸色不好。她委屈地抢白道:“你不要光以一个大艺术家的心理来说,应该从一个大艺术家夫人的角度来看。你看,我穿的、戴的,还不如一个普通职员的妻子!你再看看,来我家搓麻将的太太们,伸出手来都是独粒金刚钻戒指!她们生得并不比我好看,可是为什么偏要我比她们寒酸!”我责备道:“家和,你原来在艺术上的那些抱负、雄心都到哪里去了!”可是她却苦笑着摇头:“算了。当了美专校长的太太后,我再也没有什么抱负了。再说,要伺候你,也没时间用功。就是再用功,人家也会以为是你给我捉刀代笔的。所以,出于一个年轻女人的本性,我不得不讲究打扮,以免生活太枯燥了。”

我认为,家和上述这番话,是我们夫妻分离的伏机!因此,当抗战开始时,我去南洋募捐,后来因战事吃紧,我在新加坡等地住了几年,曾经和上海断了半年多音讯。她竟然抛弃了我和儿女,带走了我的藏画和我自己画的一些精品,在上海一个地方躲藏起来。当然,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在我来说,也有不足之处,因战争关系,国内和新加坡通讯困难,邮路周折,我没有留下充足的安家费,又不能及时汇寄,也没有及时请朋友辗转帮助。我总以为她很能干,会渡过难关的。这一段时间,她在生活上是十分艰难的,何况她又过不惯清贫的生活;加上第三者乘虚而入,终于凤离故桐,另栖他枝了。

这第三者就是萧乃震。他原来也是我的朋友,他对我是以晚辈自称的。1938年我出国后,便托他照看家属。哪知会有后来的结果,我没有想到,也不想去研究了。

1942年上海租界沦陷后,我从新加坡辗转逃回上海探家,想带家和他们远走天涯。谁知破家犹存,却已人去楼空。她不敢见我,让金雄律师出面,声称因生活无着,靠他人接济,不得已而为之,既然木已成舟,自然覆水难收。还说虽然提出离异,仍不忘师生之谊、栽培之恩,家中一切财物都不要,也别无任何要求。

当时我是很矛盾的。出于男子汉的自尊,既然老婆不愿跟你,干脆走了干净。于是我爽快地签了字。但是事后又非常难受。说实话,只要有一线转机,我多么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啊!我可以原谅她过去的一切。即使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只要和我说,我也可以挺身为她承担。我听金律师说,家和虽提出离异,但失声痛哭,看来对我尚旧情未断。我就请他转一信给家和。

……数年离乱,夫妇天涯。历劫重归,人去楼空。唯有抱儿痛哭耳。金雄律师来谈,所提离婚条件照签。唯愿尔和萧兄永享美满幸福之生活。追怀往昔已成昨日之幻梦,残喘归魂,将为蓐食于蝼蚁。奋飞难再,断肠奈何!斯亦绝世才智之士,拔山盖世之雄可凄楚哽咽者。苟非知道,能不痛心?知来去之无常,本纵浪于大化。喜则乘缘而来,缘尽则绝尘而去 ……

想不到成家和接到信后,再也藏匿不住,居然敲门回家。她看见我正和儿女说话,就奔上来,与我、与孩子抱头大哭。当时我倒冷静下来。我说:“既已如此,好合好散。不管怎样,你躲着不见我们总不好。我总是你的老师,你也应该和孩子告别的。今后你要来看孩子,我照样以诚相待。只望你事事要有主见,处处要从远处、大处着想。你原可以成为一个很有前途的女画家,是我娶你而耽误了你的前程。今后但有一点机会,希望你不要被家庭主妇的衣裙束缚了前程!”

家和听了,放声大哭,拉住我的双臂说:“海粟啊海粟,我毕竟是一个女人!不管我平日里多么心气高傲,现在我方明白,我还是一个弱女子!你走了之后,留下这点钱,很快用完,在上海有多么艰难!虽然我们住在法租界,可是中国地界早被日本人占领,因你出国为了抗日,来变相敲竹杠的人不少,萧乃震代为应付。不仅在经济上,在人情上也欠了人家的债……我……太软弱了!”她见我脸涨得很红,知道我动了肝火,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怪我吧……事已如此……不能挽回了……”

成家和走后,我回顾以往的生活,感到自己在生活安排上很无能。我既不会理财,更不会聚财,也不会守家和安家。我一头埋进事业中,是个典型的书呆子。我觉得,除了在个别问题上不能谅解外,我都应该宽容别人的不足,因为我自己的弱点实在太鲜明了。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后面两句不必提,但不能齐家,又能何为!

说来也巧,当我精神上正感到孤寂的时候,突然接到夏伊乔女士打来的电话:她已经到了上海。我吃了一惊,在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时,她已经站在我面前,依然是那样爽朗和热情。

我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什么。人们都说,要知道年轻女郎的心思,可以看她的眼睛。我所看到的:是一双充满同情和友爱的纯洁的眼神,是一种为坚持自己的信念准备牺牲自己的殉道者的眼神。

当她脱下大衣,卷起衣袖,系上围裙为我料理家务时,她渐渐发觉,我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一颗同情的心,更是需要一个主妇——一个能够使这个家重新有笑声、能够使这人去家破的冰冷的别墅里恢复春天的生机的人。于是她对我说,她想了许久,决定留下来,为我解除后顾之忧。

我有点惊愕,因为这出乎意料之外。我是在南洋举办筹赈画展时认识她的,对她的印象很好。我和她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感到她身上有见义勇为的丈夫气概,也有一种平常妇女所缺乏的英秀之气。她不是柔弱娇憨的那种女人之美,而是在妩媚中带有阳刚之气的美。作为一个画家,我从艺术的角度欣赏她那明朗的纯真之美,仅此而已。

我虽感激夏伊乔,但出于自尊和自卑心理的交织,我不能答应她,这是我理智的一面。同时,我又有感情的一面,不愿用坚决的语言来伤她的心。因此怀着复杂的心情,我说:“夏小姐,你的牺牲精神使我既感激又不安。请您想一想,我是个徒有虚名的画家,何况又在困难当头之际。也许我日后的处境会变得更坏……”

“刘先生,这些我都反复想过。作为一个女人,决定走这一步,不可能不再三权衡,如果您不坚决拒绝,我决心当好您的助手,以便使您解脱一切束缚自己发展的羁绊。”

我们终于结合了(时年刘海粟50岁,夏伊乔27岁)。

夏伊乔很快就把家庭治理起来。她其实还年轻,也并无多少韬略,无非一个“诚”字。开诚相见,以诚相待,使我前妻的孩子刘虎、刘英伦和刘麟得到了温暖。以后,我和伊乔也生了三个孩子——儿子刘虬和女儿刘虹、刘蟾,和他们的哥哥姐姐相处得很融洽。更重要的,我不仅没有了后顾之忧,并且在我的艺术与生活道路上,有了一个可以及时提醒我、和我同甘共苦的伴侣。endprint

新中国成立初期,由于政府办学的经验不足,在美专合并和停办后又续办中间有所失误,加上我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以及后来我政治上的不被信任,无论环境、条件怎样恶劣,伊乔总是挺身承担,从容不迫;而且她总是温情地说:“你不要去多想它,应该把精力放到你的事业中去!”

十年动乱中,我不断遭受批斗,家里被抄了十多次,一幢三层楼的大宅子,被毁坏一空。她从地上捡起仅存的一些被撕毁的宣纸(有的上面还踏有红卫兵的皮鞋印),掸掸干净,摊平了,叠得整整齐齐,供我写字作画用。大家都说我豁达,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忧心忡忡。夏伊乔也并非不着急,但是她用最大的克制,在我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不用想,你是艺术家,真正的艺术是砸不掉的,抢不走的!”她借口“老人年岁高,受不了惊吓,还是让我去代他”,几次代我挨批斗、挨打。有一次我看到她头颈上的伤痕,心疼地说:“伊乔,是我连累你了。”她笑道:“啥人连累啥人?憨来!快点休息。趁天落雨不会开批斗会,你又可以看书、作画和写诗了。”就这样,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夏伊乔像哄孩子那样帮助我继续保持平时的作息时间,并且重新坚定我从事艺术劳动的信心。

我觉得,夏伊乔有两个特点最鲜明。一是遇到艰难挫折,她总是心态特别好。十年动乱中,她也年逾花甲,但是我感到她还像当年到我家来重振家业时那样,温柔而有耐心。但是只要我的日子好过了,社会活动多了,她反而严肃起来,要我坚持过去的君子约定,尽可能珍惜时间,保重身体,养好精神。“文革”以后10年,我对夏伊乔提出的这些要求,总是乐意接受的。

还有一点,索性一并提一下吧。在成家和之前,我曾和张韵士结合,并且一起出国到巴黎。她是长子刘虎的母亲。张韵士的品德是好的,但也不会持家,虽不是娇惯了的小姐,却也缺乏独立进取的精神。我和她后来不能继续夫妻关系,有多种原因。成家和不能容她。但是夏伊乔后来却把她重新接回家来住。虽然我与韵士已没有夫妇关系,但伊乔把她当作大姐姐,甚至当作长辈照看。她亲自为韵士梳头和洗衣服,直到20世纪60年代,韵士已经老弱多病,心情也开始孤僻,但是夏伊乔仍像哄孩子那样使她晚年生活在宁静而愉快的气氛中。最后,韵士逝世了,伊乔为她料理得很周到,还喊着:“老阿姐,让我再给你梳一梳头吧!”我听后,眼泪盈眶。

说真的,纪念逝世的亲友和回忆过去婚变中的种种因果关系,我觉得好谈,可谈朝夕相处的伊乔,却不那么容易。因为,该谈的似乎很多,很多……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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