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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怎样才能忠实于自己”
——论《培尔·金特》“回环螺旋”式地理空间建构

2014-08-09杜雪琴

华中学术 2014年1期
关键词:培尔德山谷地

杜雪琴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亨利克·易卜生于1867年11月14日出版长篇诗剧《培尔·金特》[1],此剧的问世在当时引起极大轰动。比昂斯腾·比昂松很快在《挪威人民报》上发表评论,认为是“一首壮丽而伟大的诗作”[2]。而克莱门·彼得森认为,它并不是一首“真正意义上的诗……充满了‘谬误的观念’和‘费解的谜团’,而且‘里面压根儿就一无所有’”[3]。1867年12月9日,易卜生在罗马致比昂松的信中,对彼得森进行了反驳:“我的这本戏是诗。如果它现在不是,那么它将来一定是。挪威将以我的这个戏来确立诗的概念。”[4]其深层意义则在于,此剧并不在于批判挪威人的自私、狭隘和自命不凡[5],而是艺术家在进行着诗意的创造,从而揭示诗歌艺术王国的奥秘,是其诗意灵魂之深刻体现。易卜生一生践行的是作为一位诗人所要追逐的目标,他的戏剧也相当多地采用诗歌的艺术手法,其间有着诗性语言的运用、丰富的艺术想象以及众多意蕴丰厚的意象。《培尔·金特》剧中就有着多重繁复的高山与谷地,以及由此形成的地理圈[6]和地理空间:一是培尔与母亲奥丝一直生活的,“奥丝家园”的小山麓与涧流谷地;二是培尔想象世界里,骑着驯鹿飞翔的“燕汀山背”与冰河谷地;三是培尔逃亡过程中,在如醉似梦幻境中走进的“龙德山中”与沼泽谷地。不同类型的山峰,其高低、远近、大小各不相同,与谷地相组合而形成三重地理圈;随着高山地势的越来越高,呈螺旋式的形状而渐渐上升,剧中人物的情感在其间不停回环,以此形成三重回环圈;“回环螺旋”式地理空间结构由此而产生。何谓“回环螺旋”?“回环”又称“回文”,“修辞学上辞格之一。运用词序回环往复的语句,表现两种事物或情理的相互关系”[7]。包含有循环往复、环绕、反复与来回之意。“螺旋”是指:“具有螺纹的圆柱(或圆锥)体。作为斜面类的简单机械,可用来增力(即省力,如举重器中‘力螺旋’所起的作用)。也可用来传递运动(如车床中的‘丝杠’)和联接物体(如螺栓和螺母)。”[8]黑格尔把哲学史的发展比作圆圈:“它是一个本身完整的圆圈,但它的完成同样又是到另一个圆圈的推移;——它是一个旋涡,它向着这个旋涡的中心回归,而这中心又是在一个更高的、吞没了它的圆圈的边线上。”[9]列宁在《哲学笔记》中对此表示认同:“非常深刻而确切的比喻!!每一种思想=整个人类思想发展的大圆圈(螺旋)上的一个圆圈。”[10]根据以上释义,借鉴黑格尔、列宁针对哲学史发展的理论,以此探讨《培尔·金特》中建构的“回环螺旋”式地理空间,正是作为诗人与戏剧家的易卜生,对于“人怎样才能忠实于自己”[11]的哲理之思。

一、 贫困而原始的“奥丝家园”小山麓与涧溪谷地

培尔与母亲奥丝一直生活在“奥丝家园”的小山麓与涧流谷地:“树木丛生,中间流着一道湍急的涧溪。小溪对岸,有一座老磨坊。”(293)那里是一个环境优美、绿意盎然的好去处。培尔就出生在这座灵秀的小山麓旁,门前不远处的丛林间有一条涧溪,四周被葱葱郁郁的树林包围。“奥丝家园”是小山麓与涧流谷地相结合之景,既秀丽、雅致而且灵巧,也是最为原始纯朴的山区环境,并没有受到工业文明太多污染;同时不失小市民生活的气息,有一座灵秀而精致的小山川,山间自有涧溪水湍急地流过,四周树林环绕丛丛叠生,还有一座老磨坊在近旁一直守候,那是岁月留下的唯一痕迹。山峦是“小山麓”,并不是大山脉;溪流是“涧溪”、“小溪”,并不是大沟壑。唯一的一条小溪,在门前湍流而过,说明那里也有高低险峻之势。小溪对岸有一座“老磨坊”,此一“老”字,却道尽了人间几多辛酸!它多少年前就已经屹立在那里,也许在培尔的父辈之时那就有一座“老磨坊”。当老年的培尔从海外流浪返回家乡时,唯一没有改变的依然还是那座“老磨坊”,只是经过岁月的洗礼而显得更加破旧不堪罢了。此意象是与培尔的人生经历相对应,其父辈曾有过荣耀的过去,在当地也算是显赫家族了,却没能守住家业钱财,沦落到如此破败之地步,到培尔这一代几乎一贫如洗了。

培尔的母亲奥丝对家园的描述,与“老磨坊”之情境相互映照:“瞧瞧咱们这间农舍。连一扇整窗户也没有。玻璃破了就用烂布来塞。篱笆墙倒的倒,塌的塌。害得牲口挨风吹雨打。地也荒了。月月儿官府都来没收东西。”(296~297)培尔与母亲生活的家园环境之破落,算是对小山麓与涧流谷地简朴环境的一种回应。为什么培尔的家园是在小山麓旁与涧流谷地里,而不是在高山峻岭之中呢?看来剧作家是有意为之:其一,小山麓与小涧流,说明那里自然环境是多么的原始与简朴,较之其他的地域显得格外落后,物产相当贫乏而不富饶,生活也就显得十分贫困,农户们不得不为了生计而时时忧愁;同时由于经济的贫困与落后,造成了知识结构的贫乏,容易形成野蛮粗暴的性格,极有可能发生有违社会道德伦理的事情,培尔接二连三的放荡行为,也许可以由此得到解释。其二,山麓是小的、涧流也是细的,然而培尔的梦想却很大,一直希望能够走出贫困山区,去更远的大山脉或者更富足的大城市,实现自己不切实际的梦想;更希望有朝一日回到“奥丝家园”时,能够富裕发达而光宗耀祖。其三,小山麓与小涧流,是培尔出生与成长之地,深刻影响了他的性格与气质,无论攀登哪一座山峦或经过哪一个国家,这样的影响始终伴随他的一生;直到生命将要结束之时,其人生的终点仍然是自己的故乡。1867年8月8日,易卜生在伊斯基亚岛卡萨米奇欧拉区的皮萨尼别墅致弗雷德里克·海格尔的信中说:“培尔·金特是住在古德布朗德斯达尔的一个真实的人,很可能他就生活在上世纪末或本世纪初。他的名字在当地的农民中尽人皆知。但是关于他的事迹,除了在阿斯比昂森的《挪威民间故事集》的‘山景’一章中有介绍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地方为人所知了。”[12]由此可见,其一,培尔·金特也许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或者是民间流传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剧中的故事情节更多地应该是剧作家的自由创造;其二,易卜生信中提到的“古德布朗德斯达尔”是挪威的一个峡谷,可见培尔应该居住在高山与峡谷之间。剧中的培尔出生于“奥丝家园”小山麓与涧流谷地,其本性中有着山民的敦厚与善良,从他对圣洁的索尔薇格的向往,以及为临死母亲送别时的情景可见出。“奥丝家园”小山麓与涧流谷地地理圈,是“回环螺旋”式地理空间建构中,一重基础的高山谷地地理圈。培尔虽然一直生活在贫苦环境之下,却始终有当国王并建立“金特王国”的幻想,因而就有了“燕汀山背”的奇特想象,以及为了幻想而不得不出去冒险的经历,也就有了“龙德山中”的奇特遭遇。

二、 奇特而艳丽的“燕汀山背”与冰河谷地

“燕汀山背”与冰河谷地形成的地理圈,更多来自培尔与母亲奥丝的想象。“燕汀山背”的高山,是一座富有传奇色彩的山峦。剧中第一幕,培尔与母亲讲起自己骑着驯鹿的故事:

那足有两里地长。上头窄得就像镰刀刃儿。(294)

您到过燕汀山背儿吗?我骑着那只驯鹿,像长了翅膀似的,就在那道山背儿上飞跑起来。啊,我从来没骑过这么一匹小马驹儿。可真过瘾呀!我一边儿望着照在山头上那金煌煌的阳光,一边儿跑。朝下边一看,半空里飞着一只只满身金色的鹰,小得就像一粒粒的阳光里飞扬着的尘土。冰河上面大块大块的浮冰在裂开,可是听不见声响。山上的精灵们围着我们团团转,又唱歌,又跳舞,闹得我们眼花缭乱,听也听不清楚。(294)

这时候,山崖在我们背后,下边是无底深渊。我们先冲破层层云彩,接着又冲散一群海鸥;它们围着我们飞了一阵,啾啾叫着,然后就飞走了。(295)

“燕汀山背”之上明亮而艳丽:其一,“燕汀山背”之美,在于其良好的自然生态环境。金色阳光照射下的“燕汀山背”,似“镰刀刃儿”形状的“山头”上,有“金煌煌的阳光”照耀,也有“层层云彩”在上空涌现,并不是阴暗与偏僻之地,也不是狂风暴雨的恶劣气候,一切都是那样的喧嚣而美丽。其二,“燕汀山背”之富,在于其间生长的多种类型的动物与植物。优良的自然风光与原始的生态环境,给予了动植物们良好的生长环境,不仅有现实生活中的“驯鹿”、“鹰”、“海鸥”等在山上大量地繁殖,而且是一群群、一堆堆地蓬勃生长,同时也有幻想世界里存在的神秘“精灵们”,在身边不停地唱歌跳舞等。不同种类的动植物们相生相伴,在山脊上欢快而热闹地不断生长,由此可见“燕汀山背”上的物产之富饶。其三,“燕汀山背”之高,在于深渊望不见底。“山崖在我们背后,下边是无底深渊。我们先冲破层层云彩”(295)中“冲破层层云彩”一句,说明山之高大亦可触及云彩;“无底深渊”,亦可说明山峰之高,其下方的谷地深渊无法见到底。其四,“燕汀山背”之远,有两层含义:一是距离之遥远。培尔说那里“足有两里地长”,不知他们对于距离是如何测量,但是“足”字亦可说明此地距离应不短。二是象征理想之高远。培尔也许没有真正到过那样美丽的山地,也不可能骑着驯鹿飞翔在山峰之上,所有的一切只是他的想象罢了;然而,其思想无时无刻不在那块美丽富饶之地随着驯鹿在半空里不断翱翔,正是在那样自由开阔的地理空间里,他暂时满足了自己内心的空虚,一时间忘却了俗世的烦忧。与此同时,“燕汀山背”本身就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地方,培尔的母亲奥丝在做姑娘的时候,就听过骑驯鹿飞翔在山峰之上的故事,她也反复将这个故事讲给培尔听,将奇特的想象力延续到了培尔身上。“燕汀山背”这一重既“美”又“富”、既“高”又“远”的地理圈,也许在培尔家园小山麓的不远处,是真实而客观的存在,是更为高大、巍峨与险峻的山川;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山峰,而只是培尔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燕汀山背”之上寄托了培尔对于未来生活的遐想,他有着一直走向高处的欲望,希望有一天能够过上富裕的上等人生活。因此,对于培尔和母亲奥丝来说,“燕汀山背”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空中楼阁”(296)。

既深又险的“燕汀山背”冰河谷地。“站在山头往下瞧啊——底下是冰河,再过去是山坡,再过去是灰糊糊的峡谷。山背儿下边一里多路的地方,周围是黑黝黝,死气沉沉的湖水。”(294)“山崖在我们背后,下边是无底深渊。”(295)“燕汀山背”高山之上光怪陆离、热闹非凡,可谓气象万千,各种各样的动物与植物顺势生长,还有精灵们在其间唱歌与跳舞,而与之相伴而生的谷地,却又是另一番情景。其一,谷地空间是丰富多彩的世界:有“大块大块的浮冰在裂开”(294)的“冰河”,再远一些是“灰糊糊的峡谷”,更远处是“死气沉沉的湖水”,还有峻峭山崖背后的“无底深渊”,这些属于“蚀余山地”与“冰蚀湖群”地形特征,具有典型的北欧地貌特色。其二,为何“燕汀山背”高山之处,是阳光灿烂而仪态万千,谷地之间却“灰糊糊”、“黑黝黝”,没有一丝生气呢?一是为了说明谷地之“深”。峡谷之所以是“灰糊糊的”,是因为其有一定的深度,因而才会让人觉得光线阴暗,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那里并不是阳光明媚之地,所以没有明丽的色彩,也不能给人轻松快乐之感。“黑黝黝”的湖水,同样说明湖水深不见底;“死气沉沉”说明湖面风平浪静,没有一丝风吹过,也没有暴风骤雨来临,是对“灰糊糊”、“黑黝黝”的一种回应,足以说明“燕汀山背”的谷地空间如死水般的沉寂与阴暗。二是为了说明谷地之“险”,是对其“深”的一种延伸。因为“深”,所以如培尔看到的是“无底深渊”,也就有了“险”,不知其深度几何,更不知谷底在哪里,其中有什么生物存在?因而,培尔讲到骑着驯鹿不停向下俯冲时,母亲奥丝急得喘不过气来:“培尔,天保佑你!快说下去吧!”(295)可见,“燕汀山背”的地形十分的凶险,母亲很担心他出什么意外。三是“高山”与“谷地”的相互映照,象征着培尔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从高山向谷地间俯冲直下,也许就是从幻想到现实的回落。高山之上有着享受不尽的荣华,让培尔看得“眼花缭乱”(295);那里承载了他无穷无尽的幻想,是理想家园的所在地,他多次徜徉在“燕汀山背”的想象中,因而多次编出传奇故事哄骗母亲。然而他又不得不面对“谷地”一样的人生,谷地之间恰是他现实生活状态的隐喻,是一种灰色的人生状态,如同谷地空间给人沉闷与压抑的感觉一样,没有一丝的生气;因此培尔一家在当地并不受人尊重,反而因为贫穷而到处受人歧视。于此,“高山”与“谷地”两重空间,实际上是培尔两种不同生活状态的反映。培尔骑着驯鹿飞翔的地理路线,飞过高山越过谷地,盘旋往复而组接成一重“燕汀山背”地理圈。

三、 魔幻而险恶的“龙德山中”与沼泽谷地

培尔出生于贫困的小山区,然而心气却相当的高,一天到晚好逸恶劳且惹是生非。他到黑格镇农庄去参加马斯·穆恩和英格丽德的婚礼,却将新娘英格丽德骗到高山之中糟蹋并遗弃了她,因此遭到村民们的追杀而不得不逃往“龙德山中”。那里是一座具有魔幻色彩的山峦:

峻岭下面光秃的小山。远处是积雪的山巅。(323)

在龙德山中。日暮。四周山巅积雪熠熠发光。(325)

它溶到蓝色的烟雾里,山峦也被遮蔽起来。岩石隙缝里长的是什么树木和羊齿草呀?它们是长了苍鹭脚的巨人,如今也是一片朦胧。大气色彩斑驳,像虹一般,使我眼花心乱。(325)

巨大参天的山坡上,风在树隙间呼啸着。星光在枝叶的夹缝里眨着眼睛。(326)。

剧作家对“龙德山中”景物描写得相当精炼与到位,整幅画面弥漫着蓝色的迷雾,显得朦胧而不真切。其一,第一段话是培尔与疯娘们在山中鬼混时的地理环境,第二段话是对“龙德山中”四周环境总的描述,第三段话是培尔在梦幻中对山中环境的观察,第四段话是昏迷醒来后的培尔误入多沃瑞山妖王国之前的情景。其二,“龙德山中”由三重山峦之景组成:一是“光秃的小山”,二是绵延的“峻岭”,三是“积雪的山巅”。三重山峦各有特点:光秃秃的小山外有绵延不断的峻岭,绵延的峻岭之外有耸立的高山,高山的山巅上有重重积雪的堆积,小山与高山之间高低起伏,山峰与山峰之间层峦叠嶂且回环相接,蓝色的紫烟在其间盘旋缭绕,一重山峰比一重更高,一重景观比一重更远;由此可见,“龙德山中”的山峦之景象,并不是单调乏味的存在,而是彼此环绕相接且丰富多样。其三,为何是“光秃的小山”?因为培尔在此地与一群疯娘们鬼混,这样放肆而浪荡的生活,让其心灵的源泉处于干涸状态,“光秃的小山”与其心理状态相对应。为何有“积雪的山巅”?似乎是远方更高的山峦,有着积雪的高山顶在向培尔发出召唤,呼唤他走向迷幻的世界。为何有“蓝色的烟雾”?培尔在“龙德山中”荒诞而放肆的行为,似乎受到鬼怪与山妖的诱惑,显得更加神秘与迷离。为何是“巨大参天的山坡”?山妖王国掩映在葱葱郁郁的森林中,难以让人类发现,遮天蔽日的树林掩护着一群与人类天性相反的动物们;培尔无意中误入了山妖王国,感受了与人类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后来为了逃避绿衣公主的纠缠,不得不到海外去流浪。一切的情境,组合成魔幻色彩的“龙德山中”之景。

与此相对应的,“龙德山中”谷地是黑暗而阴森的:

山湖畔,周围是沼泽地。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临。

奥丝:这烟雾,这涧流,这该死的山!下雾是为了叫他什么也瞧不见,会让他走迷了路。这涧流是要骗他跌下去,会把他淹死。山裂开口子,要把他吞进去让他粉身碎骨。(320)

如果说“高山”之地是培尔理想生活之所在,那么,“谷地”便意味着其人生中经历的困难与险阻,因此,“高山”之处显得明亮而艳丽,而“谷地”却是黑暗而阴森的。从上面奥丝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其一,“龙德山中”谷地,没有“奥丝家园”谷地之清新雅致,也没有“燕汀山背”谷地之曲折回环,却也有自己独有的特征:山边的湖畔谷地,四周都是沼泽地,湖边有深不见底的涧流,近旁悬崖峭壁的高山裂开了口子,让人觉得十分恐怖。谷地间似有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四处烟雾迷漫,更显得神秘而魔幻。不同地理意象的相互交织与呼应,组成了一重色调阴暗的谷地空间。其二,“龙德山中”谷地之特点在于“险”。“山湖畔”是危险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进湖中;周围“沼泽地”更是危险的,误入其中便会无法自拔;“这烟雾”、“这涧流”、“这该死的山”,在奥丝眼中看来同样十分危险,随时可以让培尔迷失了方向、掉进涧流以及落进山口;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更增添了自然气候之险恶。其三,谷地之“险”,是为了说明培尔身处险境:一是培尔行为之险恶,他到黑格镇农庄参加马斯·穆恩和英格丽德的婚礼,将新娘骗到高山之中并糟蹋了她,但他只是想玩弄一下她而已,并没有想娶她为妻,其行为是放肆的,人格是不完善的;二是培尔处境之危险,他在骗走了新娘之后,英格丽德的父母和村民们,在其家园与周围的高山四处追捕他,新娘的父亲发誓:“我非揍死他不可!”(317)在此情况下,他不得不躲避追捕而四处流浪,其后误入山妖王国而陷入险境,从山妖王国逃脱之后又开始到海外流浪,更是险境重重。于此,魔幻而险恶的“龙德山中”与沼泽谷地,组成了培尔人生旅程中的第三重地理圈。

四、“回环螺旋”式高山谷地:对“人怎样才能忠实于自己”的哲学思考

图1 “回环螺旋”式地理空间示意图

《培尔·金特》剧中每一重高山与每一座谷地的结合,都可以形成一重地理圈,并与剧中人物的思想与情感等相结合,形成一重艺术的回环圈;整体形成“回环螺旋”式地理空间结构,建构了“‘回环螺旋’式地理空间”(如图1所示)。如果将高山与谷地形成的地理空间比喻成一个正圆柱体(如图中“1”虚线部分所示),那么,母线以A点为起点出发,沿圆柱面等速向右移动,绕着圆柱体的轴线作匀速旋转,形成一条圆柱空间的曲线,即“螺旋线”(如图中“2”所示)。将这条螺旋线划为三等分:AB、BC、CD各一段,其中从A到B的螺旋线,形成第一重回环圈,即与“奥丝家园”地理圈相对应;从B到C的螺旋线,形成第二重回环圈,即与“燕汀山背”地理圈相对应;从C到D的螺旋线,形成第三重回环圈,即与“龙德山中”地理圈相对应。另图中从O到E的直线,是圆柱体的中心线,即“轴线”(如图中“3”所示),与“北欧地理”相对应。以“奥丝家园”小山麓与涧溪谷地、“燕汀山背”与冰河谷地、“龙德山中”与沼泽谷地为主体,形成的三重回环圈,分别简称为示意图中的AB圈、BC圈、CD圈。三重回环圈呈现周而复始之态,从A到B、又从B到C、又从C到D,绕着OE轴线不停做着旋转运动,以培尔人生地理路线的时间先后作为链条,匀速向右做旋转与环绕运动,联结成一重重的回环圈,一圈又一圈地呈螺旋式上升,一个圆圈就是一重地理圈,一重地理圈形成一重回环圈,一重回环圈生成一重意蕴,因而不断地旋转、不断地消亡又不断地生成;于是,圈与圈之间彼此相接,意境重重展开并回环相生。因而三重不同的回环圈,呈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曲曲折折之姿,既可以建构依次更迭的历时序列,又以三重地理圈为主体,建构“回环螺旋”式艺术结构,成为连绵不绝的序列。在这样的序列组合之中,后来者往往是以前者作为基础,前者成为后来者的组成部分,后来者又为后后来者打下基础,从而生发出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因此,以培尔人生发展轨迹为中心的三重回环圈,不断向更高、更新的阶梯之上,得以全面而丰富地展开,成为“回环螺旋”式上升过程中一重又一重重要环节。每一重完整圆圈的形成,培尔就向“自我王国”的理想迈进一步,每一次向前迈进,必然经历更多的困难险阻。

《培尔·金特》的高山与谷地建构了三重不同的地理圈,是与培尔的人生发展相联系,是以北欧的地理作为中心线,从而形成层层上升的螺旋线:“奥丝家园”是他小时候生活的家园,“燕汀山背”是其长大后梦幻中的家园,“龙德山中”是其流浪人生中遭遇的困难。三重地理圈具有不同的象征内涵:“奥丝家园”是培尔永远的精神家园,他的理想、人生的发展源于这座秀丽的小山麓;“燕汀山背”是一重幻想的艺术空间,是其不切实际理想的象征,他一天到晚在山里东跑西颠,脑子里就想建立“金特国”,幻想过上皇帝般的生活;“龙德山中”是培尔流浪生活的第一站,他误入了山妖王国,好不容易才脱险而出,象征着他人生路途上的险阻,而他在漫长的海外流浪生活中,确实碰到了一重又一重的障碍。秀丽的“奥丝家园”、虚幻的“燕汀山背”、魔幻的“龙德山中”,成为培尔人生中不可逾越的环节。三重地理圈之间存在必然联系:第一重是另两重的源泉之所在,如果没有第一重的存在,那么第二、三重也就不会出现;第二重是第一重的延续,因为有了第一座山麓的“小”,才幻想着有一座“大”的高山;第三重是对第一重的逃离,正因为有了第二重的幻想,所以其要脱离小山峦的束缚,而走向更远的山麓。第三重的遭遇,成为其一生中永远磨不掉的印记,也许他到海外的流浪,正是因为“龙德山中”所遇到的问题。当绿衣公主带着小孩到培尔森林里的小茅屋找他时,他毅然决定要离开索尔薇格“绕道而行”(349);直到老年再次回到故乡的小山麓时,依然纠结于寻找真正自我的问题。培尔的一生一直行走在寻找自我的旅途之中,从自我的本性到自我的幻想,从自我的幻想到自我的迷失,从自我的迷失到重新找回自我,三重地理圈正好是其自我产生与走向迷失的起点,又是回归自我的终点。

“回环螺旋”式地理空间的建构,是多元的、多维的以及多向度的,不仅展现了培尔曲折而丰富的人生轨迹,更重要的是蕴涵了剧作家对于“人怎样才能忠实于自己”的思考。培尔流浪的地理路线不断向外延伸,其人生的轨迹并不是直线型的,而是曲曲折折“回环螺旋”式的发展。从充满幻想与任性妄为的少年人生,到后来冷嘲热讽的旁观者、大亨与投机家,最后却成为一个向着救赎挣扎前进的老人,三个不同时期的人生轨迹呈现坎坷与多变。爱德伍德·贝尔在《易卜生传》一书中,探讨过少年——中年——老年三个时期的培尔:“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呢?他们难道不是三个不同的人物吗?”“不用说,皮尔当然是一个复杂的人。这部作品所描写的,在一个相当大的范围上,就是关于他的缺乏个性、他的善于应变以及他的扮演角色的行为。换句话说,确实就是在刻画他没有本来面目与内在凝聚性。”[13]培尔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人物,他在“成为他自己”的旅途中经历了很多的曲折。他出生于“奥丝家园”贫困的小山区,具有敦厚与温存的本性,在黑格镇庄园发现了索尔薇格,开始向往她的圣洁与纯净。同时,他充满了离奇的想象力,此时生命中存在着多种可能性,“燕汀山背”之上正是他对人生的诗意幻想。可以说,年轻时代的培尔,“自我”的本性中有着善良的成分。而在“龙德山中”山妖王国的遭遇,却增长了他“自我”力量中最为邪恶的部分,甚至在中年时代的海外流浪生活中,一再奉行“山妖——为你自己就够了”(330)的原则,不断地膨胀自己对权力、金钱与建立帝国的欲望,他投机取巧贩卖奴隶与偶像,迷恋过阿拉伯酋长的女儿,最后进入开罗疯人院,把这种原则发挥到了极致。他最终还是成为了皇帝——“自我的皇帝”,而加冕的地点却是在开罗的一家疯人院里。越是要成为“金特式的自我”[14](364)的培尔,却离自己的本性越来越远,因而老年时期的培尔在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候,他因为找不到自己的“真正面目”而变得恐惧与迷惘。他的人生在经历一系列的磨难后,内在的本能终于渐渐苏醒,他开始害怕别人指责自己没有个性,因此不停地替自己辩护。他最终还是回到“奥丝家园”,找到了索尔薇格一直留守的那间茅屋,在恋人的“信念”和“爱情”之中找到了“自我”,此时的培尔,终于从终点重新回到了起点,从而回归了自我的本性。

萧乾翻译的《培尔·金特》中,“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15]一句出现频率较高,英文版本为“to thyself be true”[16]。克尔凯郭尔在《恐惧的概念》中说过:“人是一个与成为他自己这一任务密不可分的自我。”[17]早期深受克氏存在主义思想影响的易卜生,这句话的源头亦有可能出自于此,剧中培尔也曾这样说过:“一个人应当永远是他自己”(358),因此我们有理由将此翻译为:“成为你自己。”那么,对于“人怎样才能忠实于自己”的思考,也可以换成人如何“成为他自己”的哲学命题。究竟如何“成为你自己”,或者说“人怎样才能忠实于自己”呢?剧中铸纽扣的人给出了答案:“就是把你自己身上最坏的东西去掉,把最好的东西发挥出来。”(438)这也正是易卜生本人的答案。剧作家在《布朗德》与《培尔·金特》中,塑造了两位截然不同的主人公,他们都在成就不同的自己,作出了不同的回答。一个是看重伦理道德却又冷漠严厉的牧师布朗德,一再地凭借自己坚不可摧的意志,去面对现实中各种残酷的要求。所以易卜生认为:“布朗德就是最好时刻的我自己。”[18]而培尔·金特却是一个贪图肉欲享乐与喜好幻想的人,他既缺乏主见又没有能力,没有坚定的立场。两位不同的人物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凭借一种理想化的宗教信念来决定自己的人生,每一个人都在遵从神的旨意而成为或变成他“自己”。然而,培尔·金特与布朗德相比差得太远,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435),正是因此,他始终不能“成为他自己”。尽管这样,易卜生还是情不自禁地会去同情那个一直在做白日梦的人,那个禁不住要说谎的人,那个喜好漫无边际幻想的人。剧作家让他一直行走在寻找“自我”的路上,正如剧中所呈现的曲折多变的地理路线一样,同时也留给了他最后一个“成为他自己”的机会。如此看来,易卜生之所以要在剧中建构多重的地理空间,并形成“回环螺旋”式的艺术结构,那就是要更多地展现一个人急剧多变的人生旅途,以及对于“人怎样才能忠实于自己”哲理之思。于此,通过培尔动荡不安的一生,易卜生似乎创建了一场诗意的灵魂救赎之旅。

*本文系教育部2012年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2YJC752006】“易卜生戏剧地理基因问题研究”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本文所引《培尔·金特》中的文字,皆出自《易卜生文集》第三卷,萧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287~448页,后文只在引文后标明页码。

[2] 1867年12月9日,易卜生在罗马致比昂斯腾·比昂松信中的“编者注”。[挪]易卜生:《易卜生书信演讲集》,汪余礼、戴丹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56页。

[3] 1867年12月9日,易卜生在罗马致比昂斯腾·比昂松信中的“编者注”。[挪]易卜生:《易卜生书信演讲集》,汪余礼、戴丹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57页。

[4] [挪]易卜生:《易卜生书信演讲集》,汪余礼、戴丹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57页。

[5] [挪]比昂松在《挪威人民报》上发表的评论说《培尔·金特》一剧是:“对挪威人的自私、狭隘和自命不凡的极好讽刺”,参见易卜生于1867年12月9日在罗马致比昂斯腾·比昂松信中的“编者注”,[挪]易卜生:《易卜生书信演讲集》,汪余礼、戴丹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56页。

[6] “地理圈”指易卜生剧作中所存在的相似地质与地貌并呈相同走向所形成的环形结构,其剧作中存在的立体艺术表达、圆满艺术构思、环状艺术形态,正是此种地理理念的深刻展现。值得注意的是,“地理圈”有时也可与“地理空间”相互替换,只是“地理空间”的范围更为广阔。

[7] 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第2156页。

[8] 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第5299页。

[9] [德]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72页。

[10] [俄]列宁:《哲学笔记》,《列宁全集》第五十五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7页。

[11] 参见[挪]易卜生:《易卜生文集》第三卷,萧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王忠祥为《培尔·金特》所做的“题解”。王先生认为,“这出戏取材于中世纪挪威民间流传的‘浪子回头’的故事,突出了‘人怎样才能忠实于自己’的哲理探索”(见该书第289页)。本文受此启发,特致谢意。

[12] [挪]易卜生:《易卜生书信演讲集》,汪余礼、戴丹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54页。

[13] [挪]爱德伍德·贝尔:《易卜生传》,杜若洲译,台北:中华日报社,1982年,第65页。这里的“皮尔”即培尔·金特。

[14] “金特式的自我”如培尔所言,就是“代表一连串的意愿、憧憬和欲望。金特式的自我是种种幻想、向往和灵感的汪洋大海”。这样一种思想,是培尔对“山妖——为你自己就够了”原则的实践。

[15] 此句在剧本中的第330、380、387、397、417、431、438页分别出现。

[16] Henrik Ibsen,ElevenPlayofHenrikIbsen,IntroductionbyH.L.Menken.America: Random House,1950,p.1077.

[17] 转引自[丹麦]尼尔斯·扬·凯普伦:《天才释放出的尖利的闪电——克尔凯郭尔简介》,王齐译,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上),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6页。

[18] 1870年10月28日,易卜生在德累斯顿致彼得·汉森的信中所言。引自[挪]易卜生:《易卜生书信演讲集》,汪余礼、戴丹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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