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奔

苏州小巷骑行，常常会有意外的发现。深巷之中，往往就会出现一家幽雅庭院，一座别致园林。总是隐藏在深深的小巷中，那么不起眼，进去后却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总是与周围的房屋院落连接在一起，交织成一片，从外看去，你不知道它里面有多大的天地，高墙遮掩，你更不知道它里面有何等美妙的洞天。不像京都豪宅，讲究门面的气势和排场，大门一定临街，旁侧的一双石狮子威风显赫，环绕的高墙决不和人搭界，从外面打眼一望，宅子的方圆大小，里面的楼高屋阔，大约就能估摸出来。

苏州宅子通常有三进院落，不大，却又往往开出边门，通向一个小小的花园，里面设置假山奇石，点缀亭台楼阁，开挖池塘水陂，种植花草树木。进入花园，需要从旁门转过。遇有来客，一般的事务性交接、打点性应酬、礼节性客套，就设在正厅落座，不失周到稳妥，而又不露奢华、不显铺张。亲朋密友来到，则绕过旁门，引进侧径，导入一个幽僻的去处，进入曲水环绕、林木荫翳的世界，在那里吐情畅怀、饮酒品茗，颇给人以隔世、方外的恍惚迷离感。这与北方庭院沿中轴线发展、前屋宇后花园，视野一览无余不同。

北京一般的四合院，虽然有三进，但普遍无花园。尽管入住的也许是高官巨贾，然而地皮寸金，又有种种礼仪限制，开辟一个花园几乎是不可能的，补救的办法只能是在庭院当中种些草木花树。丁村的晋商宅第也有前后几进，屋宇甚齐整，这里的地价和身份限制应该说都没有京城那么重了吧？却也一律没有花园，映射出晋商重实用缺风雅的居住口味。只有一家在后楼背处凿出一方小小水池，已经是最清雅的了，此处于是成为村里一大景观。江南居处则重水，一有水就有了灵性。徽州的徽商宅第里，往往是以曲水作为庭园血脉的，这就与晋商的脾性形成明显差别。当然，缺水的山西在这方面也无法望江南项背，尽管汾河就从丁村旁边绕过。北京也缺水。北京只有王府里有花园。王府里最著名的是恭王府，也是前院落，后花园，规模宏巨，空间疏落，而且有些水面。但空间一开畅，少了苏州园林的小巧雅致，耐品耐嚼的味道似乎也就减少了。

曾和朱栋霖教授一起騎脚踏车到网师园去。由苏州大学东门出发，经十全街转过带城桥路，进入阔家头巷，一路都是狭窄的小巷子。阔家头巷宽可两掬，地上块石铺路，两旁摊铺林立，挑起的各式招子旗纵横交织，在其中穿行如钻过丛林，只要你具备想象力，两旁不绝如缕的叫卖声只当是林中的鸟鸣兽啼。眼前忽然一豁亮，出现一方隙地，现出一个家宅门脸。同样是素朴的黑漆大门、粉垣黛瓦的墙围，和周围环境融合一体，没有多少跳出的感觉。网师园到了。

迈过齐裆高的门槛，穿过门厅、轿厅、正厅、撷秀楼，有园林小小现于其中。古石枯木，翠轩紫竹，凉亭暖阁，曲径斜廊，湖池漂菏，碧水映空，将你导入一处处人间胜境。结构布局随处精心，一花一木点缀成趣。连铺路碎石都不草草，或似细卵滩积，或如微峰攒聚，步来颇有意趣。庭中之室，时见有四壁皆窗、遍装玻璃的，四围之景皆入室中，藤荫遮蔽，叶影婆裟。独坐室内，似处园中，既洞开亮堂，接自然天光，又处身世外，与万物混一。不似北方厅堂为避寒冷，厚墙巨檩，连窗子都不敢开，白日也须灯烛照亮，何谈与自然相吞吐。

在高墙围裹的一方天地中，嘈杂的市声听不到了，市廛（chán）的尘俗烦恼忘却了。这里有与世隔绝的一方净土，花鸟虫鱼点缀，琴棋书画陪伴。它掩盖了人世中的争名逐利、市场里的你争我夺，修身养性、消遣避世，可以极人生儒雅情性之乐。它消散了官场里的尔虞我诈、朝廷中的剑拔弩张，归而栖止、退思补过，可以修养心头的创伤。难怪江南士子，觅地建园，精构巧设，乐此而不疲。网师园取退隐归渔、临流结网、匿身世外、屏却尘虑意；沧浪亭取野老不至、鱼鸟共乐、脱却荣辱、悠然忘归意；同里镇的退思园则取退思补过意；无非归隐田园，避入八荒。封建王朝的仕人，时来为云龙雾豹，时去如匿鳞潜蛟，之所以进退有据，全在于有这样一方可意的栖息之地。

清朝时候，康熙、乾隆皇帝都曾多次南巡，爱煞苏州园林的典雅巧稚，回京即起仿建之心，皇家园林于是艺术品位大进。然而，太湖石可以万里漕运而至，名贵花木能够千金购得，能工巧匠都不难觅，架梁起栋有的是库银，唯独缺少苏州园林的精魄—雅心文韵。皇家园囿阔大，首先就失却了空间限制对于园林构思的逼迫，于是也就失去了其巧构。空间逼仄，主人会反复动脑筋，借景转接，递承过渡，于是方有山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效果出来。没有了这种直接动力，谁又能够反复琢磨、意中求趣呢？皇家建园是启动一项巨大工程，修葺完毕，结构成型，工程结束，匠人撤走，留下的只是工匠之艺。没有李渔那样锦心绣口的文人或墨客，费时琢磨、细加品味，这里补棵树，那里添架藤，分布点缀皆入深意。于是粗犷豪放有余，精致细密不足，多皇气，少逸趣，仿佛而已，缺乏深心。

园艺不仅是工程，更是心境。

园林小小，品咂不尽。

（选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