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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问 存在之思:海子诗歌《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赏析

2014-07-19刘广涛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59

名作欣赏 2014年20期
关键词:海子痛苦诗人

⊙刘广涛[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这首诗写于1985年6月6日,此时的海子正处于热恋之中,但这首诗却与爱情无关。诗人以风趣幽默的语言、超凡脱俗的想象,表达了对人生和命运、存在和意义的哲理思考。该诗深受广大读者喜爱,而赏析或研究文章却为数不多,若干论者对其主题的阐释,亦不无可商榷之处。鉴于此,笔者不揣浅陋,对海子这首风格独特的诗歌略作分析。

《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①这首诗的题目较为独特,读来既有新鲜别致之感,又令人觉得有些费解。诗人海子把“人生”与“鞋子”紧密相连,用选择鞋子比喻选择人生之路。古谚语曰:“今天晚上脱下的鞋子,明天早晨不一定还穿得上。”星云大师有言:“今日脱下袜和鞋,不知明日来不来!”在佛家看来,人生的真相,就在于“无常”。“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无常”,就是迁流、变易的意思。舒适的鞋子养脚,穿上合脚的鞋,才能走更远的路,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人活在当下,对明天的生活并没有确切的把握。“我走过许多条路/我的袜子里装满了错误”(海子《跳跃者》),这是诗人对过去的总结。那么,明天的道路如何选择?如何行走?该诗题目所蕴含的寓意,可谓发人深省。

该诗由5个自然诗段组成,按照其内在逻辑,可划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第1诗段)如下: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我的脚趾正好十个/我的手指正好十个/我生下来时哭几声/我死去时别人又哭/我不声不响的/带来自己这个包袱/尽管我不喜爱自己/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这部分主要写生命的降临,即写人的出世。人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迎接他的是一片笑声;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时,送走他的是一片哭声。“我生下来时哭几声/我死去时别人又哭”。诗人海子用一个“哭”字,高度概括了生命的开始与终结。“脚趾正好十个”,“手指正好十个”,如此诗句看似饶舌,其实蕴含着庆幸与感恩之意,反映出海子对生命的深刻洞悉。以佛教六道轮回的观点看,能降生为人而非禽兽,已经是生者之万幸。相对于那些先天残疾的人,自己能有健全的身体,岂不就是一种幸运?手指脚趾“正好十个”,则说明手指和脚趾既无残缺又无骈枝②现象,这就应当谢天谢地。诗人深知,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尽管“小心翼翼”,也难免出现意外。“我不声不响的/带来自己这个包袱/尽管我不喜爱自己/但我还是悄悄打开”。海子以“包袱”比喻人生,寓意深刻。“包袱”者,一则包含秘密,需要打开;二则“包袱”象征人生之沉重。人生在世,如同打开一块“包袱”,不管愿不愿意,总要将生命呈现给世界。“我还是悄悄打开”,写出了生命的无可奈何。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被抛”决定了世界对人来说完全是偶然的。世界本质上对人来说是异己的、陌生的,脚下没有光明大道,有的只是林林总总的小路。因此,未来的道路如何走?明天醒来会在哪一只鞋子里?这些问题正是存在主义者所关心的问题。现代诗人穆木天认为,诗的背后要有大的哲学,但诗不能说明哲学。海子这首诗恰到好处地处理了诗性与哲理的关系,既形象生动而又耐人寻味。

第二部分(第2诗段)诗人这样写道:

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样/地球在你屁股下/结结实实/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这部分写人的生存时空,写存在不可脱离地球。如前所述,人是“被抛”到世界上来的,具体说人是“被抛”到地球上的。人一旦降生,便摆脱不掉“时空”束缚。“黄昏”—“晚上”—“早上”,说的是时间从早到晚;“地球在你屁股下”说的是人的具体存在。俗话说“坐地日行八万里”,人的存在时时处处不可能脱离地球。然而,相对于地球生命的长度,人生不过如“白驹过隙”。与永恒的地球相比,个体生命如同微尘转瞬即逝。海子发现了二者的不对等,用黑色幽默调侃,生命的孤独感在此突显。海子是孤独的,恋爱中的海子也依然是孤独的。这源于海子对生命的敏感,也由于他对生命本质的洞察。如果说生命是瞬间的,世界是荒诞的,那么,对此尴尬的生命存在,诗人情何以堪?海子的应对策略是——以荒诞对荒诞,他玩起了黑色幽默。“老不死的地球你好”是十足的幽默诗句,尽管其间也有几分无奈与苍凉。称“地球”为“老不死的”,是称赞它长生不老抑或谩骂它不肯毁灭?接下来的“你好”是由衷问候还是故意反讽?——幽默就是幽默,大可不必寻根究底。海子的诗歌有其悲伤忧郁的一面,但也不乏轻盈幽默的氛围,这方面却往往被人忽略。

第3、4诗段构成该诗第三部分: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就是一颗梨/在我成形之前/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

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安放在肩膀上/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我的呼吸/一直在证明/树叶飘飘

这部分写诗人的生命神游于植物、动物之间。诗人把自己幻化为一根梨树枝,而脑袋就成了一颗梨。梨子核内有种,所以诗人说“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种子和果实源于花朵,所以诗人说“在我成形之前/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知冷知热”四个字,写出了梨花的多情和柔情。接下来,诗人把自己的脑袋幻化为一只猫。把“一只猫”放在两个肩膀上,一条生命便被造成,这是“造我的女主人”的神通。俗语中“两个肩膀扛着脑袋”是打趣人的话,海子则把“女主人”造人的过程描述为把“脑袋”安放在“肩膀上”。诗人不说中国的女娲造人,也不说西方的夏娃造人,只说“女主人”创造了自己。或许在海子看来,作为被造之物,人的出生是被动的,并不知道从哪里来。人,作为个体存在的孤独之处在于,“女主人”造人之后便在夜里远去,留下被造物独自面对陌生的世界。“荷月”二字颇具古典韵味,诗人之灵感或许来自“披星戴月”?“月”字点明了时间,“荷”字则赋予月色以质感,仿佛月色具有重量似的。“女主人”夜间造人,到了白天,阳光下则有成群的“大猫小猫”。在诗人眼里,这成群的“大猫小猫”不就是人类存在的写照吗?作为个体存在的“我”,当然也是“大猫小猫”中的一只。《道德经》第五章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③;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是说天地本无所谓仁慈,对待万事万物就像对待刍狗一样,任凭其自生自灭。圣人也是没有仁爱的,对待百姓也如同对待刍狗一般,任凭人们自作自息。“女主人”创造人类,何尝不是如此?所以,人在世界上,必得担负属于自己的那份孤独,或者说孤独是人类个体无法逃避的宿命。

“我的呼吸/一直在证明/树叶飘飘”,这是一个天才的诗句。佛教文献载有如下典故:“佛问沙门④: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⑤生命只在呼吸之间,其出处在此。海子对生命的认识颇受佛教影响,他曾写道:“从一口空气/跳进另一口空气/我是深刻的生命”(海子《跳跃者》)。在海子看来,生命不过是一口气而已,唯有“我”的呼吸证明自己的生命一息尚存。那么,何来“树叶飘飘”?树叶同呼吸又有何联系?这是理解本诗的一个难点。读者注意,这里的“树叶”并非写实,有可能是“肺叶”之喻——因为“肺叶”与呼吸息息相关,其收放开阖恰似“树叶飘飘”。众所周知,呼吸乃肺部之功能,“肺叶”之收放开阖形成生命的呼吸。诗人反过来,用呼吸证明“肺叶”之功能,也有一番道理。这句诗泯灭了物我界限,形成“自我、动物和植物”的三位一体。从审美上看,这是一个天才的创造。

诗人海子对生命的遐思,突破了自我与外物的界限,其哲学之源可追溯到“万物有灵论”⑥。持这种理念者认为,“一棵树和一块石头都跟人类一样,具有同样的价值与权利”。在诗人海子这里,一棵梨树和一只猫都跟“我”一样,属于同样的生命,拥有同样的价值。北宋大儒张载认为,人同天地万物一样都源于“气”(世界的本源),人的本性也同于天地万物的本性。张载的伦理思想即“视万民为同胞,视万物为友好同类”的“民胞物与”思想。张载认为,要爱一切人如同爱同胞手足,并进而扩大到善待万物——“视天下无一物非我”。“万物有灵论”及“民胞物与”思想,为海子的诗歌写作奠定了哲学基础,拓展了人生境界。于是乎,诗人的想象如同插上了翅膀,灵魂在自由的天空遨游,才情在字里行间风云激荡。

第5诗段为全诗第四部分,也是结局部分:

我不能放弃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为生/埋葬半截/来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人们死看:/呀,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

这部分先写对人生的选择,再写“埋葬半截”后所发现的秘密。世界是荒谬的,个体是孤独的,既如此,生命的意义何在?存在主义大师萨特认为,人一旦被抛到世界上,就开始了自由的选择,人就是在不断选择的过程中不断成为自己的。人的自由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人所进行的选择活动中。萨特的存在主义观点可简要概括为“人生即选择”。人生本无预设的意义,是在选择中获得了生存的意义。本诗段隐含一个基本问题:在幸福与痛苦之间,我们作何选择?就个体的主观愿望而言,当然首选幸福,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人本是追求幸福的动物。“我不能放弃幸福”,这是诗人明确而执着的人生观,然而,人生在世,痛苦却往往是无法回避的,因为人生的真相便是苦乐参半。那些直奔幸福而去的人们,也难免会遇到诸般痛苦或烦恼。恰如俗语所言:“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海子固然执着于自己的幸福,但在另一面,他却不惮“以痛苦为生”,做好了迎接痛苦的准备——“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 留给战友/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 留给爱人/你要把孤独留给海子留给自己”⑦。以痛苦为生,与孤独为伴,是海子在现实中的主动选择。以后的诸多事实,也证明了海子对自己的人生选择无怨无悔。

海子谈论幸福,却并不回避痛苦,此乃其思想深刻之处。他懂得生命中充满痛苦,去除痛苦才能得到幸福。如果痛苦无法去除呢?海子的选择是——以痛苦为生。读者请注意,“埋葬半截”即诗人“以痛苦为生”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诗人仿佛获得某种神通,超越了生与死,跨越了阴阳界限……在此非常状态下,诗人“来到村口或山上/盯住人们死看”。“村口或山上”通常坟场遍布,诗人能发现什么秘密呢?“我”透过“生硬的黄土”,竟然看见了埋在地下的“人们”——那里的世界可谓“人丁兴旺”!

在诗人海子一贯的思维中,大地本来就是用来埋人的。在《亚洲铜》一诗中,海子写道:“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海子把“亚洲铜”与故乡的“黄土”联系起来,并且强调这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试想,从古至今,大地之下埋葬了多少“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的人啊!正如海子诗歌《土地》所言:“生存是人类随身携带的无用的行李/无法展开的行李/——行李片刻消散于现象之中/一片寂静/代代延续”……这是否就是大地的隐秘?是否就是人类存在的秘密?大地如同母亲,养育我们,收留我们。仁慈宽厚的地母,永远为我们预留一扇回家的门。海子在诗论中曾写道:“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⑧处于“埋葬半截”的存在状态,诗人海子看到了世人难以看到的大地隐秘。“大地是我死后爱上的女人”,这天才的诗句力透纸背,充分表达了诗人海子对大地的无限深情。由于过早地勘破生命的本质和大地隐藏的奥秘,海子后来竟至于喋血成谶,幸耶悲耶?一切都无由作答。然而,诗人海子对自己生命的最终选择亦并非盲目:“如果我死亡/我将明亮/我将鲜花怒放”(海子《土地》),这是海子对其生命选择的美学确认。存在主义大师萨特有言:人是通过自己的选择而成为懦夫或是英雄。我们相信,成为“诗歌烈士”⑨是海子义无反顾的自由选择。

该诗写作思路可归纳如下:诗人轻松幽默地从人生降临写起,在打开生命的“包袱”之后,自我便处在与地球须臾不离的关系之中;接下来是诗人的生命遐思,万物平等的生存理念使得诗人突破了自我与外物的界限,将个体“小我”和宇宙“大我”融为一体;最后是诗人对大地奥秘的洞察和对人生之路的选择。实际上,诗人对人生的选择,恰是建立在对“生硬的黄土”之下另一世界的清醒认识之上——那个人类最终的故乡,仿佛在召唤诗人荣归故里。海子的诗歌轻盈而沉重,热情而忧伤,生命中的歌与哭率性而深刻,由此形成的艺术张力,每每令读者心灵震撼,本诗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综上所述,《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通过风趣幽默的语言、超凡脱俗的想象,表达了诗人庄严的生命之问和存在之思。诗人海子对生命的体认和对世界的洞察是相当深刻的,诗人探索人生的勇气和直面痛苦的姿态,既是其生存意志的呈现,又是其青春精神的张扬。一夜痛苦沉思,或许依然不知“明天醒来”自己“会在哪一只鞋子里”,然而思考的意义并不在于得到固定答案,而在于通过思考,感悟生命之奥秘和存在之艰难。这首才华横溢的抒情之作兼具佛理、禅趣与哲理,其意义在于能够启发读者感悟生命,思考人生。

① 选自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

② 骈枝即“骈拇”和“枝指”。“骈拇”指脚的大拇指和二拇指相连,“枝指”指手的大拇指或小指旁多长出一个手指来。

③ 古代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在祭祀之前是很受人们重视的祭品,但用过以后即被丢弃。

④ “沙门”的汉语译意为“勤息”(勤修佛道和息诸烦恼),为出家修道者的通称。

⑤ 见《佛教十三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66页。

⑥ 又称“物活论”或“泛灵论”,一种发源并盛行于17世纪的哲学思想。该学说认为自然界一切事物和现象都具有意识或灵性。

⑦ 海子:《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33页。

⑧ 海子:《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1页。

⑨ 海子写过一首有关法国天才诗人兰波的短诗,题目叫《诗歌烈士》。海子死后,被西川、骆一禾等诗友称为“诗歌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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