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三）南子的诗

南子，生于新疆南疆。著有诗集《走散的人》，随笔集《西域的美人时代》、《洪荒之花》、《奎依巴格记忆》、《精神病院——现代人的精神病历本》、《游牧时光》、《蜂蜜猎人》等，著有长篇小说《楼兰》、《惊玉记》。2012年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现居乌鲁木齐，为某报副刊编辑。

冰雪时间

再也写不出轻巧的诗了——

世界在外面发疯

鸟群有疾河流变暗

鱼虾不知所踪

而一个集体主义者有他全副的武装

孤立着的人意味着拥有了更多的沉默

现在是冰雪时间——

跨过三省的雾霾

含着一枚湿漉漉的鸟的羽毛找到我

在我的身体里制造出寂静

孤独是一个高音

晚年虚构

习惯寒冷的人，在冬日挥霍寒冷

当我从对世界的讶异中回过神来

坐在街心花园的老式椅子上

摇扇子说废话

看黄昏在行人的脚下变脏

像看着一个心碎的天才——

这消磨这卑微

那么多的未竟之事里

冷风吹着的不再是绿草，而是疾病

昨夜的雨已化为一两声咳嗽

他们中的一个人说：“咳，骨头都凉透了。”

我每天都在分享衰老这门绝望的艺术

一边在字里行间避世

细数盐粒过日子

一边延续着羞愧、颓废和无所事事的窃喜——

啊我这一生中

只有失败宽恕了我

月亮

这苍茫的

被时间深处的风吹动的温润的一轮

它在那里

一直在那里

像是一处远古的圣迹

在对我说：“睡去吧，睡去

你若醒来

一定会有与我一样被高悬着的空无

也一定会有着

映照万物的无言与孤绝。”

一念

年轻的时候

我因为洞悉了一个男人

而在往后岁月里的盛年，寒冬

手无寸铁

失去了所有的男人——父亲、兄长和丈夫

所有的男人都不是你

雪中之树

我爱清晨的冬日之树爱它每一个枝条接住的

洁白，喑哑的雪

远远看去就像一支巨烛在燃烧

欢乐或凄苦的摇曳

使大地浑浊的事物逐次分明

却不能给予我的肉身一道缝隙

为寒骨为遮蔽的冷

为与周围相对峙的静物

也为跌落而又站立的世界

去容纳一个新的困顿新的怀疑

以及一个不明的轮回

雪中之树

像所有隐匿的事物一样

有着对称的寒冷

围绕它的是飞鸟、走兽、人

离开它的也是飞鸟、走兽、人

春无眠

少年的我青年的我

以及渐渐成形的

中年的我

爱着生活的困顿

就像爱着一个秘密的来源

它用盲人的深瞳虚构着我就像虚构一场

来自阔叶的喧嚣

虚构乌鸦展翅高飞的一瞬

寂静在下坠

在黑暗中建立了自身发光的宫殿

而这座被虚构的宫殿

多像肉体又一次的塌陷和消解

它何尝不是人世间的又一个隐喻呢

又一天

又一天了

世界在搬动自己的黑暗——

它慢慢推开晨曦就像推开一个稀疏的节日

一枚集体主义者的太阳高悬

使前一个崭新的我已过去?

而后一个我还没到来就已老旧

我羁绊于光辉的涌动

不配再拥有孤独者的力量

——可是融入在我这里

始终是一个棘手的哲学问题

有如秩序的两个反面

维持着暗夜的空洞与节拍

它谦恭、缄默但没有一丝退缩

当冬天最后一场雪被制止

有人在世外听风

有人在梦中开悟

麻雀的路

天空中没有道路

走入鸟中，才知道飞翔的艰难——

才知道表达的怯懦

还有灵魂的慌不择路

比如当麻雀突然飞起

而天空在上升

云层铺开咒符

河流在翻身鱼类在清洗伤口中的盐

道路由南向北，或由北向南

都是通途——

而麻雀在飞翔时

始终注视着云端上那个耸立的巨人

他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他是最大的虚空

当它仰望，他就消逝

当它接近，他就游移

当它描摹，他就抽空

天空永远在高处，在赞美的言辞里

但它信赖这个虚无的巨人

就像信赖它其实就在自己的身体里

就像信赖你

会带来另一世界的奇迹

我常常错把一天当做一年

我常常错把一天当做一年——

当这一天在锋利的落日下止息

没有一丝阴影

我看不清

这一天背后的种种可能

譬如——人性的踌躇

和日复一日的古老，凶险

我甚至看不清

天地间悠远的古意中

一粒金色的沙

但是新的一天也是所有万物的黎明

露水，草霜，山谷的皱褶

偶尔也会泄露马腹中的一声惊雷

新的一天

我在时间的密纹里悄悄哈气

感知着肉体的谦恭活的气息

以及万物移动的温暖

我看见了时间也不能看见的——

风搅拌着夜风中的灌木丛

细微的沙沙声中

好像每一丛都有一对热情的情侣

我身体永无止境地不朽

也曾经这样完成

——如今再也不能够了

在消逝的，不可重复的一日中

我看到了激情真实的怜惜和克制

看见了时间也不能看见的——

它们与万物的悲欢一起

分泌着朴拙而深沉的脉动

叙事诗

是的他老了

影子短暂陷在温水里的表情

不再让人感到危险

体内一只惊鸟一掠而过

好像身后跟着杀气腾腾的，索命的猛兽

云没有因此开裂

他也没有因此而获得飞翔

现在他看着自己垂下的双手

像两个失望的人

相互仇视却无可给予

我所理解的生活

年轻的时候

我还不懂人的形象和某些

人体内的黑暗

我所理解的生活更多的是那些无用之物——

当衰老跟随着时间，来到我的面前

我开始深究灵魂虚无的存在

向潦倒的夜向懦弱与尊严

向勒紧的孤独

向肉体的腥气和腐朽

也向一次短促的信仰

以爱和怜悯的方式

绽放自病体中淡淡的光辉

所想

在一个牧场和另一个牧场

人吃着羊谈论着羊

谈论着它们的毛皮和芳龄，以及

与弱者一样的胆怯、温顺、易受惊的性情

羊不知道，人有时也是羊

是它们的

从一个栅栏跳到另一个栅栏的同类

使我免于衰老的

使我免于衰老的

不是时间不是

生活分泌出的锯齿形的阴影

也不是像神一样

给烈火添水的爱情

——虽然它曾以极度的谦逊

摇撼过我的灵魂

而真正使我免于衰老的

是大自然

它不统治不命名

以自己的痛苦

挤压出比词语更大的甜涩果实

我沿着它

回到最初的饥饿

这万物之所是否来自遥远的内部？

我深躬

连绵、沉睡着的山川的堤岸就在我的腹中

羞愧

到了晚年

我的心才获得了屠宰厂荒废时的寂静——

我老得既没有世亲

也找不到宿敌

爱独自在洋槐下徘徊……

像是寻找我的心在年轻时

被深深改变的那部分

沉默隐忍却与他人迥然相异的那部分——

那么多年

我爱过的都是些什么人说过了哪些话？

时光已逝当年的月光也褪去颜色……

而被时间烘烤的恨意

竟然持续得比爱漫长

（年轻的时候我不知道

爱情有如另一世界秘密生长的褐色器官

只会增加词语的黑暗

附赠这尘世坚固的虚无——）

我老了

老年的身躯有着黄昏般湿润的根须

见到的世界总是一些背影

我与比我更老的街坊们练习甩手操

谈论天气素食和心脑科门诊

脚下的老猫打着哈欠看着我

——看着没有性别的彼此

不知道窗外的落叶正如火焰般翻滚

一如年轻时那个热烈的孩子

放出的情欲之火

羞愧啊

这把不中用的老骨头

可能到死都没能获得更宽广的爱

羞愧是暮年中最后的饥饿

扑向比别人活得

更长久的我

火车

我曾惊叹过这样的奇迹——

比如火车

躲过了黑色隧道的追踪独往独来

它的鸣叫声里有着阵阵弯曲

一半埋在土里

另一半被暮晚的寒风吹送

啊，这澄澈的棺木

带来往昔

带来凹陷在地面深处的阴影

以及人的失败

除了它的鬓发开始发白

吹来的风中有一些放弃

一切又都是新的

我呆呆地看着

仿佛它正和多年后的自己相遇

万物

看见万物内部的美是可怕的

一些事物在膨胀

而另一些在变轻

我爱这世间万物

我要和她一起起伏动荡

我爱

我爱花蕊间江河的流淌

爱冬季的山间树

紧缩的浆果分泌着从未面世的丰盈，无名

我爱被微风吹拂的夏夜

以及睡梦中流淌着不可知的混沌

——春夏秋冬

仿佛无尽的生生灭灭

我还爱着已经出现或永不出现的所有人

他们——

善于用自己的身体捂一块冰

对所有隐形的事物忏悔

我爱着我还爱着——

这完全的爱

有如我的一生

是对美及美德徒劳的尝试

——带着喜悦愧疚还有温柔的苦楚

爱着这世界慈悲的腰身

沙漠

剔去地面上易于飘浮的事物

剔去多余的颜色

剔去弯曲

如果这样还不够

最后再剔去快节奏的旧台阶

几乎在同一个地方

它连接着不死

它是否平整

是否有自身的边际

是否孕育出非凡的人类

在内心生养烈性马匹

以增加它的宽广和重量

如果这样还不够

那就都剔去

在最后一次给明天运送沙石的天空

你的赐予

假如你的赐予没有极限

我只要一次

我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人易于疲倦

易于建造空想的阶梯

——那么请赐予命运最黑的棺柩

让咒语之光

衡量我的天性

或者赐予我一个微笑

来缝补儿童的哭泣和天才的缄默

虽然那残损的不一定都能治愈

如果这些还不够——

那就赐予我一整夜的睡眠吧

因为文字的漫漶已从纸页消失

灵魂易朽却意欲纯粹

最后请赐予我尘土

假如——我对人性的种种说辞轻视得还不够

啊，一种停滞的感觉

这个，你的，我的，这来自一切的赐予

我全都尊从

只是当这些事物被重新命名

我看见生活一边嘻笑一边颤抖

致故乡

那不断地从笔尖坠落的忧郁之辞

那束缚我内心的用桃木打造的十字架

我拒绝你

因为你曾拒绝我内心那无边无际的旷野

和想要长眠的愿望

我是无名的

我总是紧张地攥紧你其中的风和阳光

噢！我那么小

小到要融入你那

曾蒙受过羞辱和泥尘的一部分

匿名

鱼是不说话的也不咳嗽

但它却在整个的水里面

吐骨头

夜里新开的昙花是不说话的

三百里只熄灭一朵

对过往的香气有一丝歉疚

我喜爱的蜜蜂是不说话的

它随时射出的暗器

也只是褪了色的一根针

纸是不说话的每天

它都在消除我变坏的声音

不多不少

像地上不飘浮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