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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乡党》篇 “色斯举矣”新证——兼释帛书《五行》篇的“色然”

2014-04-05廖名春

关键词:马王堆帛书贤人

廖名春

(清华大学历史系暨思想文化研究所,北京 100084)

《论语·乡党》篇有云: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①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下同)经部四书类《论语集解义疏》卷五。

此章虽没有太多的难字,但文义却并不好解。以致朱熹 (1130—1200)屡云:“此必有阙文。”认为“不可强为之说”,只能“姑记所闻,以俟知者”。②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四书类《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五。杨伯峻 (1909—1992)、程石泉 (1909—2005)说近同。③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15页;程石泉:《论语读训——附学庸改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82-183页。按:程氏此书原名《论语读训解故》,有1975年台北先知出版社版。所以,此章之难,为世所公认。

开头一句“色斯举矣”,就是一大公案。其“色”字,传统的主流解释都以“颜色”或“脸色”为说。如马融 (79—166)曰:“见颜色不善则去之。”④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四书类《论语集解义疏》卷五。杨伯峻的译文就作:“孔子的脸色一动,野鸡便飞向天空。”⑤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15页。

不过将“色”解为“颜色不善”或“脸色一动”,虽说通了文义,但增字解经,毕竟牵强。因此,学人们提出了种种新解。

王引之 (1766—1834)《经传释词》:“‘色斯’者,状鸟举之疾也。与‘翔而后集’意正相反。‘色斯’,犹色然,惊飞貌也。《吕氏春秋·审应》篇曰:‘盖闻君子犹鸟也,骇则举。’哀六年《公羊传》曰:‘诸大夫见之,皆色然而骇。’何《注》曰:‘色然,惊骇貌。’盖与此相近也。汉人多以‘色斯’二字连读。”⑥王引之:《经传释词》,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170页。此是说“色”意思为“惊飞”,相当于《吕氏春秋·审应》篇所谓“骇”,“斯”为形容词词缀,相当于“然”。

戴望 (1837—1873)《注论语》进而曰:“‘色斯’,犹㱇然,惊骇貌,言鸟㱇然高举,仿佯远视而后下止。”⑦戴望:《戴氏注论语》卷十,《续修四库全书》第15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54页。此是说“色斯”之所以有“惊骇貌”之义,是因为它犹如“㱇然”,也就是说“色”是借字,其本字当为“㱇”,这实质是“因声说义”,是对王引之说的一大突破。

王叔岷 (1914—2008)可能没有注意到戴氏之说,其《论语斠理》也得出了近似的结论:“案王说是也。此文之‘色斯举’,犹《吕氏春秋》之‘骇则举。’(斯犹则也。)惟色无骇义,盖㱇之假借字。哀六年《公羊传》:‘皆色然而骇。’《一切经音义》四六引‘色’作‘㱇’;并引《埤苍》云:‘㱇,恐惧也。’‘恐惧’与骇义合。王引之《公羊传述闻》,谓‘色者,㱇之借字。’以彼例此,则此文‘色’亦‘㱇’之借字矣。”①王叔岷:《论语斠理》,《孔孟学报》(台北)第3期,1962年4月,第66页。戴氏只说“‘色斯’,犹㱇然,惊骇貌”,而王叔岷则直接点出“色”“盖之假借字”,意思更为清楚。颜世铉谓: “典籍中有‘色’、 ‘㱇’互为异文的情形。‘色’、‘㱇’古音相同﹝sək﹞,同为山纽职部,可以通假,虽用字不同,则所指则一。”②颜世铉:《〈论语·乡党〉“色斯举矣”小议》,“2007中国简帛学”国际论坛论文,台北,2007年4月10-11日。其说是。

徐前师也认为“色”当为“㱇”之假借,“惊骇”之义,他虽然忽视了戴望、王叔岷的研究,但在古籍的异文、字书的引用上也提供了一些有用的数据。比如哀六年《公羊传》“皆色然而骇”引阮元按:“《一切经音义》引作‘㱇然’,此作‘色’,盖误。”又引顾野王 (519—581)《原本玉篇残卷·欠部》按:“《公羊传》‘㱇然而骇’是也。今为色字,在[卪]部。”又说:“㱇、色上古音均为入声生母、职部字,大徐‘色’音所力切,与野王反切同,可见㱇、色在上古、中古都为同音字,故可互相假借。《说文》‘色’字下朱骏声亦云:‘或曰借为㱇。’枚乘《七发》:‘邪气袭逆,中若结轖。’李善注:‘轖音色也。’㱇、轖从啬,此亦㱇、色同音相假之证。”③徐前师:《〈论语〉“色斯举矣”新解》,《语言研究》2006年第4期。李善 (630—689)注和朱骏声 (1788—1858)说证明“㱇”、“色”同音可以相假,顾野王、阮元 (1764—1849)按则说明哀六年《公羊传》的“色”为借字,“㱇”为本字,这对戴望、王叔岷说是一支持,可惜他却没有点出戴望、王叔岷的观点,不免有掠美之嫌。

商承祚 (1902—1991)认为“色”、“危”二字在形体上是大同小异的,既然笔划相近,“色”为“危”字误写大有可能。因简在不断地舒卷,简与简之间彼此互相摩擦,会致使某些文字部分笔划漫漶不清,传抄者一时粗心大意,就会造成笔误,从此“危”之为“色”,以讹传讹二千余年。④商承祚:《“色斯举矣……”新论》,《中山大学学报》1963年第3期。后来,他又补充说:“危字古文作,象一人立于悬崖之上”,“色字作,与‘危’字相差一垂笔,简文不清,就会造成了‘色’字。”⑤商承祚:《“色斯举矣”辨误》,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编:《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第2辑,长沙:岳麓书社,1981年,第280页。这是说《论语·乡党》篇“色斯举矣”之“色”是“危”的讹字。从《经典释文》的记载看,商氏之说不无可能。哀公六年《公羊传》 “色然”,陆德明 (约550—630)《音义》:“如字。本又作垝,居委反,惊骇貌。又或作危。”⑥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23页。是有别本将“色然”写作了“危然”。

胡文辉提出《论语》中的“色斯”是一个名词,是一种鸟名,在句中用作主语。《山海经·北山经》有云:“又北三百二十里,曰灌题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雌雉而人面,见人则跃,名曰竦斯。”他认为《论语》中的“色斯”正是《山海经》中的“竦斯”,理由一是“色”、“竦”二字声母相同,“色斯”、“竦斯”乃一声之转;二是“色斯”、“竦斯”都是鸟类,而且形状都似“雌雉”;三是“色斯”、“竦斯”都容易受惊,“竦斯”是“见人则跃”,而“色斯”也是一见有人就“翔而后集”、“三嗅而作”;四是“色斯”、“竦斯”后来都由名词转化为形容词,都有惊惧之义。⑦胡文辉:《〈论语·乡党〉 “色斯举矣”解》,《中国早期方术与文献丛考》,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4-23页;原载《中国文化》1993年第8期,有修改。

黄瑞云也有以“色”为名词主语的看法。不过他是将“色”释为“物”,认为“色斯举矣”“意即一个东西突然飞了起来”。⑧黄瑞云:《说“色斯举矣”章》,《孔子研究》1996年第4期。

近年来,李零又创新说,认为“这里的‘色’是‘鸟’字之误”。③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3页。

上述种种新解中,真正有说服力的是戴望、王叔岷说和陈剑说。二说中,到底谁更合理?颜世铉觉得难以取舍,他说:王引之和王叔岷以《吕氏春秋》“骇则举”来解释《论语》“色斯举矣”,认为二者关系密切,“色”通“㱇”,有骇义;而陈剑则强调《孔丛子》“疑之则举”和《论语》的关系,将“色”读为“疑”,为惊疑之意。若将《孔丛子》“疑之则举”与《吕氏春秋》“骇则举”相对照,则“疑”、“骇”也互通,可见二者关系也相近。因此,与其说哪两者比较相近,不妨说《论语》、《吕氏春秋》和《孔丛子》三段记载都是彼此关系密切。④颜世铉:《〈论语·乡党〉“色斯举矣”小议》。

就《论语·乡党》篇本章而言,到底“色”是读“㱇”还是读“疑”,确实难下断语。不过,如果我们将视野放宽一些,就会明白陈剑所说为是,“色斯举矣”还是读为“疑斯举矣”为胜。

郭店楚简与马王堆帛书都有《五行》篇,它们都有这么一段话:“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⑤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150页;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8页。按:释文有一定改动。下同。对此,马王堆帛书《五行》篇有逐句的解释:“‘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同之闻也,独不色然于君子道,故谓之不聪。‘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同之见也,独不色贤人,故谓之不明。‘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闻君子道而不色然,而不知其天之道也,谓之不圣。‘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见贤人而不色然,不知其所以为之,故谓之不智。”⑥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21页。按:“谓之不圣”前原有“谓人”二字,整理者疑为衍文,故删去。

郭店楚简《五行》篇还有:“闻君子道,聪也。……见贤人,明也。”⑦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150页。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同,但有残损。⑧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18页。不过,也同样有逐句的解释:“‘闻君子道,聪也’:同之闻也,独色然辨于君子道,聪也。聪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 ‘见贤人,明也’:同[之见]也,独色然辨于贤人,明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⑨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21、27页。按:“聪也。聪也者。”原作“道者”,据原注释〔六一〕改。这里“色”字六见,“色然”五见,帛书整理小组的注释是:“色然,改变容色。”[10]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27页。

庞朴将“同之闻也,独不色然于君子道,故谓之不聪”读为“同此闻也,独不色然于君子道,故谓之不聪”,并注曰:“《说文》:‘色,颜气也。’又《公羊传哀公六年》:‘诸大夫见之,皆色然而骇。’陆德明《释文》曰:‘色然,本又作垝,居委反,惊骇貌。又或作危。’本书诸色然疑皆危然之误。”他将“同之见也,独不色贤人,故谓之不明”读为“同此见也,独不式贤人,故谓之不明”,并注曰:“色疑假为式。《广韵》:‘式,敬也。’ 《韵会》:‘乘而俯首致恭曰式。’ 《论语·乡党》:‘子见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①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中华文史论丛》总第12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0页。但后来他改正了将“独不色贤人”读为“独不式贤人”的做法,同时去掉了后注。在前注后又补了一条材料:“《吕氏春秋·有始览·谨听》:‘见贤者而不耸,则不惕于心,则知之不深。’”②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第49页。按:引书有脱漏,原文当作:“见贤者而不耸,则不惕于心。不惕于心,则知之不深。”并谓:“耸者,色然也,危然也。”③庞朴:《庞朴文集》第二卷《古墓新知》,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7页。

魏启鹏也是将“同之闻也”读为“同此闻也”,其注曰: “色,颜面之色。 《说文·九上·色部》:‘色,颜气也。’色然于君子之道,谓闻道则面有齐庄温润之色也。参看《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注》:‘四者根生于心,色见于面。睟然,润泽之貌也。’又《荀子·大略》:‘德至者色泽洽。’”④魏启鹏:《德行校释》,成都:巴蜀书社,1991年,第49-50页。

池田知久将“同之闻也,独不色然于君子道”译为“即使和他人同样地能够听到 (君子道),也只有自己不对君子道表示猛然吃惊”,将“同之见也,独不色贤人”译为“即使和他人同样地能够见到 (贤人),也只有自己不对贤人表示猛然吃惊”,将“闻君子道而不色然”译为“即使听到君子道也不猛然吃惊”,将“见贤人而不色然”译为“即使见到贤人也不猛然吃惊”,⑤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王启发译,北京:线装书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307-308页。按:池田日文版原著1993年2月由日本汲古书院出版。将“同之闻也,独色然辨于君子道”译为“即使和他人同样地能够听到 (君子道),也只有独自猛然注意而懂得君子道”,将“同 [之见]也,独色然辨于贤人”译为“即使和他人同样地 [能够见到 (贤人)],也只有独自猛然注意而能分辨贤人”。⑥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第327页。其注云: “‘色然’,A的‘色然,惊骇貌’之解大概是适宜的。即吃惊而紧张的样子。F、H、S列举《春秋公羊传·哀公六年》的‘诸大夫见之,皆色然而骇’,也是很有帮助的说明。另外,《孔子家语·正论解》有‘季孙色然悟曰,吾诚未达此义’,与本章说、第十八章说中微妙的意思一致。B认为的‘色然,改变容色’,则好像稍有离题”,“‘色’,F怀疑是否是‘式’的假借字,并做了一些考证,但是是荒唐无稽的。‘色然’的‘然’字一定是脱漏了,而剩下一个‘色’字。”⑦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第310页。按:池田所谓A指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年),B指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F指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H指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S指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

刘信芳注:“‘色然于君子道’者,闻而知其为君子道,形之于颜面如玉色然。此与《公羊传》之‘色然’略有差异。第九章简13:‘爱则玉色。’或释‘色然’为‘危然’(庞《校注》),非是。魏《校释》云:‘谓闻道则面有齐庄温润之色也。’其说是”,“‘不色贤人’:见贤人而不知其为贤人,不以其有玉色之美也。第十章简14:‘见贤人则玉色。’”,“‘色然辨于君子道’:辨别其为君子道,心中温润而颜面为玉色也”。⑧刘信芳:《简帛〈五行〉解诂》,台北: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77、83页。

这些解释概括起来,大致有四:一是将“色然”释为“改变容色”,二是将“色然”释为“颜面如玉色然”,三是将“色然”释为“猛然吃惊”,四是将“色然”释为“危然”。但揆之帛书的上下文,这些解释都是不能成立的。

帛书《五行》篇有“色然”的句子有六:

第一是“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同之闻也,独不色然于君子道,故谓之不聪”。

第二是“‘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同之见也,独不色 [然于]贤人,故谓之不明”。⑨“然”据上引池田说补,“于”据第一、第五、第六句补。

第三是“‘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闻君子道而不色然,而不知其天之道也,谓之不圣”。

第四是“‘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见贤人而不色然,不知其所以为之,故谓之不智”。

第五是“‘闻君子道,聪也’:同之闻也,独色然辨于君子道,聪也。聪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

第六是“‘见贤人,明也’:同[之见]也,独色然辨于贤人,明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

这六句中,第一句与第五句是一反一正,第二句与第六句也是一反一正。

这些句子中的所谓“同之闻也”、“同之见也”,就是“同之于闻也”、“同之于见也”,也就是“同属之于闻也”、“同属之于见也”。王充 (27—97)《论衡·幸偶》篇有云:“等之金也,或为剑戟,或为锋铦;同之木也,或梁于宫,或柱于桥;俱之火也,或烁脂烛,或燔枯草;均之土也,或基殿堂,或涂轩户;皆之水也,或溉鼎釡,或澡腐臭。”①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杂说之属《论衡》卷二。按:这一资料池田文已提及,见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第331页。“同之闻也”、“同之见也”与这里的“等之金也”、“同之木也”、“俱之火也”、“均之土也”、“皆之水也”句式相同,意思相近。

第一、二、五、六句的四个“独”字,池田知久都把它们译为“独自”,其实有欠妥当。这四个“独”字都是副词,表示范围,从多数中举出一个,相当于“特”。《诗·小雅·北山》:“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②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诗类《毛诗注疏》卷二十。《庄子·德充符》:“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③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道家类《庄子注》卷二。“独贤”,特别贤。“独也正”,特别正。

第五句、第六句的两个“辨”字,原释文作“辩”,池田知久作“辨”释为“分辨”而刘信芳训为“辨别”,其实当训为“确定”。《礼记·王制》:“凡官民材,必先论之,论辨,然后使之;任事,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郑玄 (127—200)《注》:“辨,谓考问得其定也。”④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礼类礼记之属《礼记注疏》卷十一。所谓“辨于君子道”,就是“定于君子道”;所谓“辨于贤人”,就是“定于贤人”。

第一句“同之闻也,独不色然于君子道,故谓之不聪”,第五句“同之闻也,独色然辨于君子道,聪也”,是说“同属之于闻也”,能特别“色然”于君子道,定“于君子道”的,就是“聪”;不能特别“色然”于君子道的,就是“不聪”。能不能特别“色然”于君子道,是“聪”或“不聪”的标准。显然,“色然”是对君子道的一种肯定性的、倾向性的态度。

第二句“同之见也,独不色[然于]贤人,故谓之不明”,第六句“同 [之见]也,独色然辨于贤人,明也”,是说“同属之于见也”,能特别“色然”于贤人,定“于贤人”的,就是“明”;不能特别“色然”于贤人的,就是“不明”。能否特别“色然”于贤人,是“明”或“不明”的标准。显然,“色然”是对贤人的一种肯定性的、倾向性的态度。

第三句“闻君子道而不色然,而不知其天之道也,谓之不圣”是反说。换成正说就是:“闻君子道而色然,而知其天之道也,谓之圣”。由“聪”到“圣”,不但要“闻君子道而色然”,更要“知其天之道也”,这是对第一句、第五句意思的提升。

第四句“见贤人而不色然,不知其所以为之,故谓之不智”也是反说。换成正说就是:“见贤人而色然,知其所以为之,故谓之智”。由“明”到“智”,不但要“见贤人而色然”,更要“知其所以为之”,这是对第二句、第六句意思的深化。

由此可知,帛书《五行》篇的上述六句话,分为两组。第一句、第五句与第三句为一组,是讲“闻君子道”的问题,要由“聪”到“圣”,不但要“色然”,更要“知其天之道也”。第二句、第六句与第四句为一组,是讲“见贤人”的问题,要由“明”到“智”,不但要“色然”,更要“知其所以为之”。但不管是“闻君子道”要由“聪”到“圣”也好,还是“见贤人”要由“明”到“智”也好,“色然”都是必要条件,都是不可或缺的。因此,这里的“色然”必定是对“君子道”、对“贤人”的一种肯定性的、倾向性的态度,决非是“改变容色”或“颜面如玉色然”、“猛然吃惊”、“危然”之类的意思,这是非常明显的。

那么,帛书《五行》篇上述句子中的“色然”到底是什么涵义?我们先从庞朴的思路谈起。

庞朴1979年的校注本提出:“色疑假为式。《广韵》:‘式,敬也。’《韵会》:‘乘而俯首致恭曰式。’《论语·乡党》:‘子见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但他在后来的注释中舍弃了此说,这是正确的。因为这里所谓有“敬”义的“式”,是“轼”字的假借,所以这里的“敬”,是特指以手抚轼表示敬意的一种礼节,而非一般意义上的敬。《汉书·薛宣传》:“礼,下公门,式路马,君畜产且犹敬之。”颜师古 (581—645)《注》:“过公门则下车,见路马则抚式,盖崇敬也。”①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前汉书》卷八十三。就是明证。池田知久以为庞说“荒唐无稽”,亦不无道理。

庞朴读“色”为“式”虽然不能成立,但他以“色”有“敬”义应该是从帛书文义出发的,值得注意。在1980年的注本中,庞朴又引证《吕氏春秋·有始览·谨听》的一条材料:“见贤者而不耸,则不惕于心。不惕于心,则知之不深。”②按:庞氏原引文有误,此为笔者改正之文。后来又添注曰:“耸者,色然也,危然也。”

按:庞氏的引文很好,但他的解释却完全是错误的。上引《吕氏春秋》文,许维遹 (1900—1950)《集释》引王念孙 (1744—1832)曰:“耸,敬也。”③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卷十三,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第17页。此“耸”通“竦”,是恭敬、肃敬义。《国语·周语下》:“身耸除洁,外内齐给,敬也。”④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杂史类《国语》卷三。王引之《述闻》:“家大人曰:耸,敬貌。故曰‘身耸除洁,敬也’。《贾子·礼容·语》篇作‘身恭除洁’,‘恭’亦敬也。‘耸’字本作‘竦’。《说文》:‘竦,敬也。’张衡《思玄赋》曰:‘竦余身而顺止兮,遵绳墨而不跌。’‘竦余身’即此所谓‘身耸’也。《楚语》曰:‘昔殷武丁能耸其德。’韦昭《注》曰:‘耸,敬也。’”⑤王引之:《经义述闻·国语上》第二十,《续修四库全书》第175册,第66页。

《吕氏春秋·有始览·谨听》的“见贤者而不耸,则不惕于心。不惕于心,则知之不深”与帛书《五行》篇“见贤人而不色然,不知其所以为之,故谓之不智”文义非常接近。“见贤者而不耸”同于“见贤人而不色然”,“知之不深”近于“不智”。既然“不耸 (竦)”是“不敬”,那么“色然”也应该是恭敬、肃敬的意思。

“色”本身没有敬的意思,但从上文的讨论可知,《论语·乡党》篇“色斯举矣”之“色”可读为“疑”。“疑”也没有敬的意思,但从“疑”得声的“譺”字却值得注意。《史记·龟策列传》:“求之于白蛇蟠杅林中者,斋戒以待,譺然,状如有人来告之。”唐司马贞《索隐》:“譺,音疑。言求龟者斋戒以待,恒譺然也。”⑥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史记》卷一百二十八。清吴任臣 (1628—1689)《字汇补·言部》:“譺,齐敬貌。”⑦吴任臣:《字汇补》酉集,《续修四库全书》第233册,第666页。按:《论语·乡党》:“虽蔬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齐,严敬貌。三物虽薄,祭之必敬也。”可见,“譺”有敬义无疑。

与“譺”同源的“嶷”义为高耸貌。陶潜 (365—427)《感士不遇赋》:“山嶷嶷而怀影,川汪汪而藏声。”⑧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汉至五代《陶渊明集》卷六。也有高尚、杰出义。《史记·五帝本纪》:“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司马贞《索隐》:“嶷嶷,德高也。”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史记》卷一百二十八。《南史·蔡廓传附蔡撙》:“撙风骨鲠正,气调英嶷,当朝无所屈让。”[10]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史记》卷一百二十八。“嶷嶷”能形容道德高尚,其同源字“譺”有崇敬义自然也不值得奇怪。准此,我们可以回到帛书的文句中进行检核:

第一句“同之闻也,独不色然于君子道,故谓之不聪”,可以读为“同之闻也,独不譺然于君子道,故谓之不聪”。是说“同属之于闻也”,不能独敬“君子道”,不能对“君子道”特别崇敬的,就叫做“不聪”。

第二句“同之见也,独不色[然于]贤人,故谓之不明”,可以读为“同之见也,独不譺 [然于]贤人,故谓之不明”。是说“同属之于见也”,不能独敬“贤人”,不能对“贤人”特别崇敬的,就叫做“不明”。

第三句“闻君子道而不色然,而不知其天之道也,谓之不圣”,可以读为“闻君子道而不譺然,而不知其天之道也,谓之不圣”。是说听到了“君子道”而不崇敬,不知道“君子道”就是“天之道”的,就叫做“不圣”。

第四句“见贤人而不色然,不知其所以为之,故谓之不智”,可以读为“见贤人而不譺然,不知其所以为之,故谓之不智”。是说见到了“贤人”而不崇敬,不知道“贤人”之所以成为“贤人”的原因,就叫做“不智”。

第五句“同之闻也,独色然辨于君子道,聪也”,可以读为“同之闻也,独譺然辨于君子道,聪也”。是说“同属之于闻也”,能特别崇敬“君子道”,选定“于君子道”的,就是“聪”。

第六句“同[之见]也,独色然辨于贤人,明也”,可以读为“同[之见]也,独譺然辨于贤人,明也”。是说“同属之于见也”,能特别崇敬“贤人”,选定“贤人”的,就是“明”。

以上的六个“色”字读为“譺”,训为“敬”,皆文从字顺。可见“色然”的本字当为“譺然”,也就是崇敬的样子。如果读为“㱇然”,训为惊恐的样子,上述六句没有一句能读通。而且,从“啬”得声的字,没有一个有“敬”义的。以此来看《论语·乡党》篇的“色斯举矣”,“色”读为“㱇”显然不如读为“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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