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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汉臣对电影美术的痴迷

2014-03-07吴本务

上海采风月刊 2014年8期
关键词:娘子军燎原谢晋

文/吴本务

吴本务上海电影制片厂高级编辑、上海电影家协会会员。电影《小字辈》《大小伙子》《雨后》编剧,其中《小字辈》获文化部优秀影片奖

沈浮导演第一部电影时与美工师张汉臣合影

谢晋曾说:“电影美术设计师中,张汉臣是最执着的痴迷者。”此话不假。他俩合作过《红色娘子军》,此片的美术设计广受好评,战火纷飞的时代氛围及浓郁的海南特色,对主题的演绎和人物的塑造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因而此片一举夺得当年电影“百花”的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最佳女演员奖。在颁奖典礼上,谢晋隆重介绍了这位幕后英雄,说了上面这句语重心长的话。

是的,张汉臣该是谢晋的前辈,当时已经拍过二百多部电影,与著名导演杨小仲齐名为“百部电影大师”。但他从不以盛名自居,每拍一部电影,都像拍第一部处女作那般痴迷。就拿此片的重点场景“红场”来说,拍外景时,摄制组跑遍海南都找不到合适景地,急得谢晋团团转,因为“琼花参军”“娘子军操练”等重场戏都在“红场”中进行。无奈之下,只有一个办法,移师回厂在摄影棚搭景拍。张汉臣哪里肯依,这样做岂不让“典型环境”的真实感逊色?于是一股倔劲冒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连夜独自翻山越岭,找到一块背景为五指山、四周又有椰树的丘陵地,待到天亮,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居然动用工兵连炸平了这片丘陵,加工成了“红场”:两边的草房成军营,操场上红旗飘扬,练兵的沙坑、打靶的标记……活脱脱一座娘子军营地。琼花在这里找到队伍,连长问她:“为啥参军?”她扯开衣襟,背上露出道道被南霸天鞭打的伤痕;娘子军在这里操练,“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嘹亮的歌声在这里响彻云天,许多精彩的戏在这里拍成。谢晋不得不佩服:“布景师成了娘子军,不用枪炮用画笔炸出了一堂‘红场’景。”

除了佩服,谢晋还十分尊重张汉臣,每堂景的设计,甚至镜头的调度、剧情的处理都会听取他的意见。而他也不负情谊,不仅把布景的分内事做精,而且为导演出点子。“水牢”这堂景就是他俩默契合作的结果,琼花囚禁水牢是开场戏,一定要有先声夺人的效果,如何做到却很难,他冥思苦想,寝食难安,好几回做梦不是“水漫金山”就是“牢狱成灾”。有一次半夜梦醒,突发灵感,即刻起床画成草图,天一亮就找到导演现身说法,有图有景又有情。谢晋点头称是,几天后布景搭成,主创人员进棚一看,吃惊不小,阴森森的小洞里亮一盏油灯,凄惨惨的灯光下一片污泥浊水,树皮斑驳的木栅栏点明了“水牢”的规定情景,牢门外还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水塘。大家疑惑,这水从哪来?原来是挖地车水的结果。摄影棚内如此搭景,恐怕还是头一回。开始技术掌握,张汉臣情不自禁地自演“琼花”,一会儿“绑”在木柱作反抗状,一会儿逃出牢门脚踩溅出水花,这堂景不仅让演员的表演有充分发挥的余地,而且能让摄影师多角度拍摄。谢晋逗趣:“俗话说‘梦里娶媳妇,想得美’。你是梦里想布景,搭得美。”

领教过张汉臣对电影美术痴迷的还有一人,张骏祥。他俩合作多年,拍过多部脍炙人口的电影,《翠冈红旗》获得国际大奖,《燎原》成为中国电影经典。一个以严谨著称,一个以痴迷闻名,拍《燎原》明星云集,男女主角王熙岩、祝希娟,加上魏鹤龄、齐衡、朱莎……他们对导演惟命是从,平时嘻嘻哈哈,一到片场鸦雀无声,排戏时谁也不敢走神开小差,而对张汉臣的痴迷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祝希娟,因为她在《红色娘子军》中已感受过一回,这次拍《燎原》更是感同身受。在江西某煤矿拍外景,她发现张汉臣迷上了矿井,常常与矿工一起下井,当然不是采煤,而是看煤,一个人盯着煤层发呆,这儿凿凿,那儿敲敲,时不时还画煤,画完又带几块煤回宿舍。美工师又不是地质学家,怎么会对煤如此感兴趣?于是好奇地问:“是不是烧火取暖?”答曰:“研究研究。”煤有什么好研究的?祝希娟心中打了个问号,这个问号一直到回上海拍内景才找到答案。原来,张汉臣“研究”的是煤的质感,他要在棚内搭“矿井”布景,如何体现煤的质感当然是关键,研究的结果是想出妙招,用荧光粉涂在景片上,“矿井”的煤层被灯光映照,层层叠叠,晶晶闪光,一座活灵活现的“矿井”再现,演员们身临其境,演戏特别投入,连一向严格的张骏祥也点头称赞。

迷上煤后又迷上了树,搭“夜校”一景,原定窗外无树,张汉臣突发奇想:夜校是地下党培养工运人才的场所,为了表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寓意,他设想在窗外增加一棵苍劲大树,老枝发新芽,枯木又逢春。导演十分赞成这一情景交融的创意,于是,张汉臣的脑海里翻腾起树的想象。江西的矿区漫山遍野有樟树、杉树、榉树,究竟用哪种树才富有美感,树枝的形状如何,树叶的姿态又要春意盎然,动足了脑筋搭成了景,导演深受启发,为了让这棵树入戏,特地增加一个长镜头,从树枝的嫩芽摇起,横移到窗内,一张张神采奕奕的矿工的脸,象征了工人运动的蓬勃兴起。更让张骏祥出乎意料的是,这场戏拍完,自己的搭档又迷上了《红楼梦》,好一阵子,张汉臣与这部名著形影不离。《燎原》怎么会与《红楼梦》搭上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待等布景搭成,谜底才揭晓。原来,戏中有两堂景:一堂是王熙岩与魏鹤龄演的矿工家,父子俩性格刚毅,敢于反抗黑暗势力;一堂是祝希娟与齐衡演的矿工家,父女俩性格懦弱,受尽压迫而逆来顺受,妙就妙在张汉臣的想象翅膀飞进了《红楼梦》,把“怡红院”与“潇湘馆”与两堂景联系在一起:宝玉的叛逆与猛子(王熙岩饰)的反抗,黛玉的柔弱与女主角的顺从相互碰撞,擦出了灵感的火花。这种浪漫想象的结果是:“猛子家”是粗犷的圆木结构,木柱木窗木梁,带有树皮的木桌木凳,“女主角家”是纤细的竹子结构,竹椅竹柜竹床,窗外犹如“潇湘馆”般竹影幢幢,环境既符合人物性格,又富于地域特色。

然而,痴迷布景的张汉臣太累了,这两堂景刚刚才搭成,他还没来得及欣赏“怡红院”与“潇湘馆”的银幕效果,就病倒在摄影棚现场,长期的胃疼急性发作被送入中山医院,诊断出胃癌进行了手术,医生估计存活期为三年。晴天霹雳,他才50岁不到呀!还有多少电影等着他拍呀!为了有利于病体的恢复,也为了减轻家属的心理负担,医生瞒住了这个令人诅咒的“存活期”。这种精神疗法果然见效,他出院不久就恢复了体力,但胃口不佳,为了尽快拍戏,他别出心裁自制面包烤箱,以变化主食增加营养,争取早返片场。于是,他又迷上了面包机,参阅了大量参考资料,自己设计图纸,像设计布景一样画草图、制作图,再请手下的置景师傅制作打理,大功告成,他又全家动员,妻子揉粉、女儿烘烤、儿子掌握火候,连试十几次,终于出炉了香喷喷的面包,他自己饱了口福,还兴冲冲送给张骏祥品尝,得到了这位留学海外的洋博士的认可,这才心满意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玩命工作,搭成了最后一堂“山神庙”布景,才拍成《燎原》这部经典电影。

《燎原》拍成休养了一段时间的张汉臣拍戏心切,此时,老搭档谢晋找他再度合作《舞台姐妹》,他俩同是浙江人,拍的又是浙江越剧,岂不珠联璧合?正当他跃跃欲试,领导却另有重用,上面钦定上马《霓虹灯下的哨兵》,此片导演王苹点名合作的也是他张汉臣,于是,他接拍这部自己的最后一部电影,开始了新的痴迷。

这次痴迷非同寻常,圈内人都把《霓虹灯下的哨兵》称为电影美术的大手笔。此片描写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动人故事,大部分戏在南京路展开,这对电影美术师来说是极大的难题。道理很简单,你不可能到繁华的南京路拍实景。然而,张汉臣就是有再现南京路的本事,居然能把南京路上的众多场景搬进了电影厂。先是把人民公园门口搬到了上影厂门口,在厂门口张灯结彩,配以“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的天片背景,乔装改扮成戏中“游艺会”的场景,不少人把厂门口的漕溪北路误以为南京路纷纷拍照留念。再把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带小辫子的有轨电车搬进了上影厂,车厢的造型、驾驶室的布置以及乘客座位的排列几乎可以乱真,“叮叮当当”,好不热闹,上影厂内头一遭。接着,摄影棚内重现了南京路的繁华地段,“先施”“永安”的标志性建筑、“大世界”、歌舞厅成了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陈喜与春妮在这里鹊桥相会,赵大大在这里站岗被资本家小姐嘲笑为“黑不溜秋的土包子”,童阿男在这里被香风吹昏了头脑……一场场精彩戏就在张汉臣变幻的“南京路”上登台亮相,一时间,“电影布景魔术师”的称号在圈内不胫而走。其实,在这之前,他早已创造过奇迹,拍《雾海夜航》,把“长江口”搬到了大木桥的场地景,挖了10米长3米深的大坑,拍成了“轮船下沉”的大场面;拍《铁道游击队》,把微山湖重现于摄影棚的天片,使那首“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的歌更加富有诗情画意……

张汉臣的最后一部电影的最后一场景是宝山罗店的外景地战争场面,这儿搭碉堡,那儿建炮楼,排兵布阵后,戏中炮火连天,浴血奋战,有的解放军战士“牺牲”在战场上,而他则绝症复发,突然倒在自己痴迷了一辈子的布景旁,实现了自己呕心沥血的诺言:“戏是电影的命根子,景则是戏的命根子,也是我的命根子。”用自己的心血和生命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临终前,张汉臣半昏迷在病榻上,天天“杜冷丁”止疼,清醒时坚持要妻子女儿喂吃鱼汁粥,他想挺过去再拍戏。张骏祥已约定他拍《燎原》续集《大泽龙蛇》,但一切已无济于事,他滴水不进,骨瘦如柴,生命犹如他最心爱的那只老式挂钟,分分秒秒已在倒计时。突然,刚满52岁的他吃力地举起那只画过无数布景设计图的手,在空中乱抓,仿佛指点什么。守在床边的妻儿不知所以,以为是问“现在几点?”因为他平时有问时间的习惯,他摆摆手;是想看一眼那只患难与共的自制面包烤箱?他摇摇手;那么是要那些拍片中得的各种奖状、奖章?他还是摇摇手。终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指那张陪伴了大半辈子的书桌,妻子一下子明白过来,在这张书桌上,丈夫熬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画过多少电影的设计样稿,常常在梦中喊着电影的片名和布景的景名,半夜一骨碌起来趴在书桌上涂抹那稍纵即逝的创作灵感……妻子打开抽屉,取出一叠已经珍藏多年的气氛草图,其中有《三毛流浪记》的三毛造型图、《铁道游击队》的火车车厢示意图、《红色娘子军》的外景速写,包括那张在梦中完成构思的“水牢”草图,还有未拍的《大泽龙蛇》的构想图……当妻子把这些图纸拿到他的身前,他那已经散乱的眼神,刹那间回光返照,向它们投以深情一瞥,那只空的手抖动了一下,才慢慢垂了下来,撒手西去。他是不愿丢下手中的画笔呢?还是抱憾未完成的心愿呢?

此刻,奇迹再次发生,主人刚逝,主人的心爱的挂钟与之同时自己停摆,时针指向下午三时三十分,家人永远听不到丈夫、父亲的说话声,也永远听不到挂钟的“嘀嗒”声了。妻子说,丈夫的落地时辰也是三时三十分,这叫善始善终;儿女说,这是个吉祥时辰,父亲投胎来生还是个痴迷电影的美术师。

张汉臣所绘的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南府客厅气氛图

张汉臣所绘的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水牢气氛图

作品不朽,大师永垂。

谨以此文纪念张汉臣老师诞辰100周年。

张汉臣所绘的电影《燎原》中的矿井总平巷气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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