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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母亲

2014-03-05王明明

创作评谭 2014年2期
关键词:铲子种地锄头

王明明

母亲要在小区对面的工地旁种块地,这想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打我把她接来南方与我同住起,她就发现隔三差五总有些老头老太太提着锄头铲子在小区对面刨地。她跟我表述了想种地的想法,开始我不同意,我说你在东北都种了十几年了还没种够啊。再者说小区对面是一个楼盘的几期工程,不出两三年,房子一准拔地而起,怕也种不长远。我也是怕她身体吃不消,近几年,母亲的颈椎、腰间盘、手关节陆续亮起红灯,种种症状表明她正一天一天向衰老靠近。有几次做家务时,我听她很不甘心地念叨着,这是要老了吗?才五十几岁。然后伴以一连串的责骂,对自己不中用的责骂。我听着一阵阵心寒,泪就在心间串成珠帘。我知道不是她不中用,完全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太高。对于城市,她需要适应的东西还很多。

这次过来本是准备帮我带小孩的。趁着小孩尚未出生,我真不想让她太累。清闲几天,哪怕程度上微乎其微。我知道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

母亲每天负责买菜、做饭、洗衣这些家务,也足以把时间排满。她开始埋怨住城市动辄就要花钱,那时正值清明节又赶上H7N9病毒出现,菜价飙升。她心疼钱。在东北,吃菜去园子里薅,油都是自己种的黄豆榨,自然不能相比,她心里始终拗不过那个弯。渐渐地,话都少了,似乎精神也没了刚来与我重逢时的那股劲儿了。

我知道,无论她是出于节约生活开支的目的,还是那真的是她的喜好,我都不该再阻拦她了。我从岳父家借来了锄头(南方称镐耙)和铲子,绑在我电瓶车上捎带回来。

母亲见了工具,喜出望外。

母亲在一个春风和煦的四月天开始了她的工作。我下班回来时,她告诉我她已经刨了很大一块地了,她像个孩子似地跟我讲地的准确位置,这一天都新认识了哪些人。她说和她的地做邻居的那个老头同样也住咱小区,在西南方向的一栋;她说听说对面的村子里有人喂猪养牛,他们都在那搞粪水浇地;她又有点沮丧地说,这把镐耙不好用,才刨一上午杆子就折了,铲子的头也掉了。于是,我和妻子去岳父家时又把工具捎了回去,岳父一听,二话没说跑到市场上买了新锄头和铲子骑摩托车亲自送了过来。

母亲的精气神当真好了起来,她的话也比以前多了。很重要的一点在于,她找到了一些她感兴趣并认为我也该感兴趣的话题,那就是种地的话题。甚至那些原本让她生怵的、与说方言的南方人的交流障碍也变成了她生活中的奇闻乐事,成了一些生活的调剂。我发现支持她种地这件事,真做对了。母亲是爱种地的。为了我和姐姐的学业、婚姻家庭,她在东北种了十几年地。大约是我读高中那会儿,她和父亲在距离林场北面八公里的山里承包了七十多亩地,种了半山坡的黄豆。那些个暑假,我和姐姐就和他们一起奋战在那几十亩的山坡上,忍受着蚊虫叮咬、忍受着风雨洗礼或烈日暴晒。一幅疲惫却暖人心的画面想必早定格在了母亲心头。一晃,十几年了。现在,种地俨然成了母亲的习惯,成了她的一种目标和奔头,成了她的信仰。有了地,她的心也就有了底,活得也更有劲儿了。

和东北不同的是,现在种地,不再是东北那样大规模的机械耕作,不再是为了生活拼死拼活死命地把自己扎进去,扎得人身心俱垮,忙得骨子里生痛。现在,或多或少多了点消遣的味道。让我觉得,母亲是在种地,更是在种生活。得到我的支持,母亲琢磨着、规划着又开垦了一块,她的地加起来有我阳台的四五倍大了。我支持她,为此准备了一个痰盂和一只塑料桶,让她在地下室攒尿。我买了雨鞋,方便她雨耕。我们还一起买了铲草的铲子,买了菜籽,有黄瓜、香瓜,还有生菜、空心菜。母亲一来,我下班后的时间就立刻被填充起来,我突然发现原来除了电脑电视外我有那么多事可做!

我还要和她一起下地,就像多年前那些暑假我和姐姐坐在父亲的拖拉机上一起去干农活一样。我即便干不好、甚至不太会,只要我在她身后,她就不是一个人。果然,我刚进地,她就停下了锄头冲旁边的老头说,这是我儿子。她说得很有些骄傲,我看看旁边那些开垦者,老的、更老的,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母亲埋怨这南方的镐耙太沉、不经使唤,我试了试,果不其然。我知道对于南方她有太多需要适应,而我又何尝不是呢?母亲把我带进生活里,而一旦被带进,我竟发现我要适应的并不比她少。

母亲在手里忙着,不忘了聊地里的事。她说你看着吧,等到下午那妇女准得跟另一个老头打起来。我说什么情况呢,母亲说前几天那妇女随便在旁边搂了几下草就自以为算占上地盘了,可这几天她那地盘被另一个老头给开垦出来了,她刚才过来还在嚷呢。母亲分析说,那女的也不讲理,你起码得刨出一部分,要不然谁知道是你的啊!说着,母亲指了指她的身旁,那里又被她占了块地方,刨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坑。

这样的话题越来越多,我也从一开始的毫无兴趣渐渐变得好奇、喜欢打听了。我觉得母亲丰富起来了。我本想带她进入另一种她没体会过的所谓的城市生活,可她始终束缚着、仍旧坚持着她自己。但我突然发现,她不再是一个被动的过客,她正“以退为进”似地一点点地融入新鲜的生活,或者说改变着我业已习惯的日子。这个过程,是从土地开始的,是从无论南北无论任何地域的土地开始的,是从我们脚下踩着的这块土地开始的。土地是母亲的命、母亲的根、母亲的精气神。

有一次聊天,聊到我小舅子订婚——妻子突然提起这边的一个习俗,说这里年轻人结婚时,婆婆都会把一样金子传给儿媳,无论轻重贵贱。母亲听了沉默着进了厨房,我瞪了妻子一眼赶紧跟了过去。我说妈你别当话听,她(妻子)那个人就是没啥心眼、心直口快,想到哪说到哪,她真没那个意思。母亲却说,我也早寻思着把我那项链给你们,另一个给你姐。我说不用的,她要我给她买,那是我爸买给你的。母亲却说,还能带棺材里?

我听着,心里猛地一紧,异常难受。我一下子想到了东北那片一望无际的地,盛夏的那片绿,寒冬的一床白,厚重、苍茫、辽远,就像母亲的心。我知道,有朝一日,母亲会走出我们的生活。但她留给我们的,其实是那样一片地。终有一天,那片地会几度易主,归去来兮、田园将芜……但我一定会带着我的孩子再去那里,指着它对他说,宝贝,这是你父亲来的地方,我和你的爷爷奶奶曾在这里,蹦跶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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