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木匠吴小冬的情爱简史

2014-02-12李舒慧

鸭绿江 2014年9期
关键词:斧子寡妇榆树

李舒慧

木匠吴小冬的情爱简史

MUJIANGWUXIAODONG DEQINGAIJIANSHI

李舒慧

就算现在,我们也认为吴小冬是榆树屯的奇人,这不仅是因为走到哪儿他都带着斧子,还因为斧子和他的命运有关。

斧子很普通,和别的斧子没什么区别,刃口不锋利,有个豁儿,不能算利器。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只能这么说——用的时间长了,木柄磨得锃亮。除了吴小冬,别人都拿不住。他用就不一样了,斧子就跟粘在手上似的,挥洒自如,那么得心应手。吴小冬做什么事情都离不开斧子,举个例子吧,在榆树屯有一些粗心的人,经常会把钥匙忘在家,谁的钥匙忘在家了,就会把吴小冬找去。他用斧子轻轻一下,锁开了。八斤重的大锁,他也轻轻一下,锁开了,还不会坏,找到钥匙后可以继续用。

谁也说不清榆树屯有多少人家里放着花、鸟、鱼、虫的摆设,那些玩意儿都是吴小冬用斧子喀嚓树根子喀嚓出来的。孩子玩的玩具手枪他也能喀嚓出来,做出来的手枪上面都有扳机,和真的一样。吴小冬不是木匠,做木工的细活儿比木匠都好。榆树屯的邵木匠,很看不起吴小冬,说他那些都是雕虫小技。一说这话,邵木匠的嘴就朝上撇,眼睛看着天。好事儿的老娘们儿马上接过他的话茬:雕虫小技?你给我雕一个,德行!把邵木匠说得讪讪的。在榆树屯,做木匠活儿没有找邵木匠的,都去找吴小冬。邵木匠只在城里做活儿,蒙不知底细的人在行,在榆树屯远没有吴小冬名声大;就说用斧子启啤酒,邵木匠可能都想不出来,有好多人看见过他用斧子启啤酒。吴小冬经常在村头的大树底下表演那活儿,人越多他就越起劲儿。有人做过统计,最多一次他用一分钟时间启开了差不多三十瓶啤酒,两秒钟一个。

吴小冬命苦,是个孤儿,从小没了父母,叔叔和婶子把他带大的。小时候,他经常到山上砍柴,也不知道他的叔叔家一天为什么需要那么多柴,吴小冬总有砍不完的柴。据说,吴小冬原来有一把斧子,但不趁手,每天砍的柴少得可怜,他的叔叔就喊他“笨蛋”。他后来在山洞里捡到了一把斧子,就是以后一直用的那把。那把斧子可不得了,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砍到不少柴,他的叔叔就不喊他“笨蛋”了,那把斧子也没再离开过他。谁要是偷偷地摸那把斧子一下,他就使劲瞪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斧子护起来。

这事儿传得有点儿神,不过说句实话,吴小冬在榆树屯确实名头很大。我们都很尊重他,说喜欢他也行。他性格很内向,不大爱说话。一般情况下,怎么跟他说笑,他都一言不发。后来他娶了张小花,和人家父母生活在一起,老两口经常没深没浅地数落他,吴小冬也不辩解一句。即便性格这样,只要有人求到头上,他不会黏黏糊糊的。所以吴小冬人缘极好,整个榆树屯的人都对他好,唯独张小花最初对他不远不近。吴小冬看上张小花的时候,那丫头并没看上他。吴小冬瘦小枯干其貌不扬不说,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张小花在榆树屯算得上绝色佳人,说死不会看上他。吴小冬有歪歪心眼儿,他把目标放到了她父母身上,整天有事儿没事儿帮人家干活儿,当然少不了他那把斧子。那时,我们几乎天天能看见他在张家拎着斧子干这干那。老两口看到他那么卖力气,动了恻隐之心。要么留他吃饭,要么晚了就留他过夜。吴小冬看准了时机,找了个能说会道的媒婆提了亲,几个回合下来,张家就同意了这门亲事。这桩婚姻听起来多少带有点儿包办的意思,榆树屯现在仍然那样,男孩子好一些,女孩子却一定要听父母的,他们说让她嫁给谁就得嫁给谁,没有商量的余地。吴小冬后来却也征服了张小花。有人看见有一天吴小冬从张小花的屋子里出来,一边出一边往腰间别他的斧子。没几天他们就结婚了。

李舒慧,1973年生,1999年开始文学创作,2004年开始潜心短篇小说创作,作品见于国内多种文学刊物。现居辽阳,任辽阳市青年作家协会主席,小说北2830成员。

好多老娘们儿问过张小花,那小子是不是拿斧子吓唬她了。张小花笑了,笑得羞涩,说,你们别问了。

由此看来,吴小冬那天并没拿斧子吓唬张小花,但到底做了什么,张小花没说,谁也不知道。大家说,那小子做的事儿一定让张小花欢喜得不得了,要不那丫头不会答应嫁给他的。吴小冬能拿斧子哄女孩子高兴,一般人恐怕做不到。

2002年1月,他们却离婚了。榆树屯的人记得清楚,办手续的那天正好是元旦,天阴冷得让人想哭。榆树屯的人谁也没哭,只张小花哭了,她哭着看着吴小冬走出了家。他走时什么都没带,只带了斧子。张小花本不应该哭,离婚是她提出来的,然而她却哭了,眼睛哭得跟鲜桃一样水分充盈。关于他们离婚的原因,据张小花的父母说,是因为吴小冬不懂得赚钱,给人家干活儿都是白干的,人还窝囊,挨欺负了也不吱一声。张小花跟他吵了多少回,他还是那样。张小花后来嫁给了能赚钱的邵木匠,足见她对吴小冬那种性格的人深恶痛绝。但我们知道,那些原因不是主要的,主要还是因为斧子。

事情是这样的。吴小冬和张小花离婚前一个月,榆树屯的杨寡妇被杀死在家中,那天是2001年12月5日。她死得很惨,脖子上一个大口子,血流满地,衣服被扒个精光。杨寡妇被杀的当天,吴小冬被抓走了。派出所的警察透露,杨寡妇是被斧子砍死的,在榆树屯只有吴小冬每天都带着斧子,那把和他如影随形的斧子即将可能成为他杀人的佐证。那天他确实没在家。据邻居讲,一早儿他被张小花她爸她妈骂了出去,因为他们家要盖房子,吴小冬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斧子被当作凶器没收了。吴小冬没了斧子,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警察问话也耷拉个脑袋一声不吭。

几天后,吴小冬被放了出来。知道内情的人说,通过权威的技术验证,砍死杨寡妇的那把斧子和吴小冬的不是同一把,吴小冬的那把刃上有个缺口,而真正行凶的那把没有。这样,不是凶器的斧子自然又还给了吴小冬,他也因此被放了出来。

这事儿过去了,张小花的全家都很高兴。他们看见谁第一句话准说,好人就不会被冤枉的,小东没做就是没做,你看,这不是放出来了吗。张小花她爸特意买了几瓶啤酒,吴小冬马上要用斧子去启瓶盖儿。张小花脸一沉说,还拿那把破斧子,差点要了你的命。吴小冬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启还是不启。张小花她爸说,启吧。他才麻利地打开了瓶盖儿。

事情到这儿应该结束了,但并不是那样,要不张小花就不能和吴小冬离了婚。他被放出来的第二天,榆树屯就传出一个故事。说,那天一早儿,吴小冬被张小花她爸她妈骂出去之后,在村里来回转悠。路过了杨寡妇家,看见杨寡妇在洗澡,她硕大的奶子立刻吸引了吴小冬。他认为杨寡妇的奶子比张小花的奶子要好多了,就摸到了人家的屋子里。杨寡妇一个人熬了许多年,终于盼来了一个男人,自然抵挡不住。于是,两个人就做了那事。完了,吴小冬偷偷拿了人家的钱,被杨寡妇抓住了手。吴小冬说他们家要盖房子,就当借。杨寡妇说死不干,说她再怎么贱也不能倒贴啊。吵了半天,吴小冬害怕事儿暴露,就拿斧子砍死了杨寡妇。

杨寡妇的奶子到底比不比张小花的好,这点我们肯定不知道。不过这个故事无论从情理还是细节上都很令人信服。故事的最具说服力的是引用了警方的现场勘察记录,说杨寡妇死的时候,没有搏斗的痕迹,一定是熟人干的。那么全村随身携带斧子而又和杨寡妇熟悉的人只有吴小冬。

这个故事越传范围越大,内容也越来越具体,吴小冬也随着故事传播而名声扫地。榆树屯的人开始鄙视吴小冬。他们把他做的东西从家里扔出去。扔的同时,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奶奶的,晦气,晦气。有的人故意在他经过的时候,把那些东西扔在他身上。孩子们也不用他做木头手枪了,看见他大口地吐唾沫。就算是有人把钥匙忘在了家里,宁可把门卸下来,也决不去找吴小冬。

张小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吴小冬离婚的,那丫头忍受不了大家的歧视,更忍受不了吴小冬窝囊的性格。在离婚这件事情上,张小花他们家确实对不住他——他们离婚不到一个礼拜,张小花就嫁给了邵木匠。他四十岁了还没结婚,在我们眼里不是个正经人(请其他四十没结婚的人原谅)。并且他还是榆树屯有名的无赖,嫁给他就没有吴小冬对她那么好了。张小花倒没这么想,她说,他能赚钱,比吴小冬强多了。

说到这儿,应该说说吴小冬离婚后的情况。他从张家出去后,连个住地儿都没有,只能住进他叔叔家的窝棚。张小花说得很对,吴小冬确实不会赚钱,所以他离婚后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他给榆树屯人干的活儿都是白干,有时候还主动帮人家干,十里八村儿的都求他干过活儿。

我们在镇上的派出所看见过吴小冬好几次。杨寡妇的案子还没破,也就是说吴小冬的嫌疑没有解除,派出所内部做了一个规定,要他每个月去一次,以便找出破绽。每次我们看见吴小冬,他都是一副很颓唐的样子。衣服皱巴巴的,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洗换。眼睛暗淡无光,表情木讷。腰间还是别着那把斧子。警察问他话时,他一句话也不说。很多熟悉他的警察都有意回避他,这当然是基于两点考虑:一是避免别人猜疑会包庇他;二是不忍心看到他那副落魄的样子。但所有警察都想从他嘴里套出点儿有价值的线索,要说这事儿真奇怪,他们和我们一样,顽固地认为杨寡妇的案子一定就是他做的。

那年的冬天很冷,寒冷的天气让榆树屯异常平静。杨寡妇的案子在一段时间过后,好像随风飘走,差不多被遗忘了,我们却没忘记吴小冬。榆树屯的人不习惯在寒冷冬天里走出家门,吴小冬不一样,他整天整天地待在外面。透过窗户我们就能看见他,他看不见我们。一般情况下,他都穿着一套破旧的衣服像个游神一样逛逛荡荡。走累了就席地而坐,双手交叉裹住胸前呆呆地向张小花他们家那边望,张小花从家里出来也能看见他。有好几次,吴小冬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张小花说,嘴角抽动了几下,却没说出来。张小花看见他的样子,似乎也很悲伤,不过她总是很快就走开了。邵木匠很不满意张小花的暧昧,他说她旧情未了。张小花讨厌邵木匠这样说,她告诉邵木匠,如果他和姓吴的真要是旧情未了,就不会嫁给他了。结果,他们都会吵起来,吵凶了邵木匠就动了粗,没命地打张小花。吴小冬和张小花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张小花挨打之后总是哭着陈述吴小冬的好处,这不免让邵木匠对吴小冬有了更深的嫉恨。他说,早晚会把吴小冬的腿打折。

邵木匠不仅对张小花这样说,对我们也这样说过。我们也知道他能做出来那事儿。尽管做这事儿于情于理他都说不过去,邵木匠还是把他的话在一个夜里付诸了行动。

那天晚上不太冷,但很黑。邵木匠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先是来回转悠,又去鼓捣了大门,后来他进了屋。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人进了他们家院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他摇摇晃晃地向窗户走近。邵木匠“呸”了一口,骂道,怎么来个要饭的。

邵木匠眼神不济,那个人不是要饭的,是吴小冬。我们很奇怪,像邵木匠那样的眼神怎么能做好木匠活儿,把活儿还做到了城里。直到那人到了窗户前,邵木匠才看出来是吴小冬。他知道他准会来,那些天他一直对别人说要走,城里有大活儿了,不能在家待着了。他的话是给吴小冬听的。他断定吴小冬对张小花有什么话要说,他说了假话诳吴小冬。

吴小冬从墙上跳进院子,这和邵木匠的想象一样。他在别的村搞女人也是这样进人家院子的。不同的是,他已经把大门从里面锁上了,目的是不让吴小冬跑掉。

邵木匠得意地看了看张小花,说,今天我一定打折他的腿。张小花被绑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邵木匠,她说,你饶了他吧,他没别的意思,可能就想看看我。

邵木匠说,我凭什么饶了他……

吴小冬已经到了窗户跟前,张小花好像都听到了他的呼吸。邵木匠紧握着一根镐把,咬着牙盯着门口。夜那么静,只有两个男人的呼吸声。寂静中张小花拼命地喊:吴小冬,你快跑。

喊声很突然,吴小冬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然后他就跑,邵木匠反应稍微慢了那么一点儿,吴小冬已经跑出去很远。跑到门前他却发现,大门已经被锁上了。邵木匠追到了身后,吴小冬从腰上抽出斧子,照着门锁一下,锁落了地,门开了。邵木匠的镐把也打了过来,打在了吴小冬的腿上,没着上力,也打得够呛,吴小冬逃时是拖着腿。

邵木匠没去追,站在门口骂。那一夜,我们都知道邵木匠还是打了吴小冬一顿,因为吴小冬又回去了。吴小冬跑了之后,邵木匠回到屋里就打张小花,打得她叫爹喊娘。吴小冬在他们家后窗户低声说,别打她,有事儿冲我来。

邵木匠说,你有种。

他跑到后窗户一镐把撂倒了吴小冬,然后踢他的脸。据我们所知,当时吴小冬的做法很奇怪,他没有护住脸部,而是双手交叉紧裹着胸前,邵木匠把他的脸和手都踢破了,流了很多血。

那天晚上的事情闹得很大。很多人第二天看见吴小冬拖着腿从村里走出去。他的脸被踢肿了,还有没干的血迹。我们猜他去了医院。后来,吴小冬躲进窝棚里不再出来。张小花最后看见他是在一个刮着大风的上午,那时过了大年三十,榆树屯已经没了年气儿,又很平静了。吴小冬站在窝棚前也看见了张小花,嘴角儿轻轻地动几下,好像在笑,样子很诡秘。那个冬天很冷,吴小冬诡秘的笑容像刀子一样的北风,扎得张小花心里很痛。

那件事儿之后,邵木匠又去了城里,很少再回家,回来了也没个好模样。张小花对此解释说,他忙,在城里赚钱呢。榆树屯的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邵木匠不是个正经人,这我们都知道。张小花她爸她妈却看好了他,就像从前看好吴小冬一样。

出了正月,邵木匠已经有一个冬天没回榆树屯的家了,连个话也没给家里捎。起初,张小花并没在意,邵木匠几个月不回来是很正常的事儿,可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就去县城找他,找了一天也没找到。

这个时候,榆树屯又传来了吴小冬出事儿的消息,他被关进了拘留所,罪名是动用凶器威胁他人。

事情很简单。吴小冬再次在村里露面,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一出现就显得狂躁不安,或者拿医生的话来说,有点轻微的神经错乱,经常和别人发生冲突。我们说他出了事儿,是指他又和别人打了起来,本来大家对此都习以为常了,不过那次他还拿出了斧子比画,事情就严重了,正好让派出所的警察遇见。人家一直想在他身上找出杀人的疑点,前段时间没什么突破,已经放弃了他,这件事情就成了由头儿。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吴小冬被拘留了半个月。

现在,应该披露一个秘密。诸位,杀害杨寡妇的凶手确实不是吴小冬,2006年12月5日那天,吴小冬不在榆树屯,去了县城。出去前,张小花她爸她妈骂了他窝囊废,家里盖房子拿不出一分钱。吴小冬不想当窝囊废,他以为自己不老不小的,到城里干点活儿,也能像邵木匠那样赚点钱。

吴小冬跟谁也没说过要到城里赚钱的事儿,那天他一个人去了县城,拿了一个木牌,上面写了“木工”两个字,站在街上等活儿。他们都那么等活儿,他听别人说邵木匠也那样等活儿。

天后来就黑了,除了几个人问了他几句,就再也没有人来。他只能往回返,上了车他算了算账,那天他一共赔了十块钱的车费和三块五毛的饭钱,越算越沮丧,他干脆闭上眼睛不合计。一闭眼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车上有人喊“着火了”。吴小冬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好像被猛兽吞噬到了肚子里,炽热和窒息得喘不上气。他睁开眼睛,看见到处都是浓烟,火苗像无数条蛇吐着芯子在他眼前晃动。大家拼命挤到了前面,都想打开车门逃生。汽车的金属门被烧得通红,谁的手碰到上面,都会“哧啦”一下烫掉一块血肉。吴小冬也跟大伙儿往门口挤,却怎么也没挤上去。火越来越大,许多人开始绝望,其中包括吴小冬。他被挤到了车的最后面,前面都是人,他们自私地把吴小冬挡在了身后。那时,他恨不得用斧子把他们都砍死。想到斧子,他忽然有了主意,所以他不绝望了。他把混乱的人群撇在身后,用斧子敲碎了车窗跳到外面,又跑到车门那儿用斧子砍开生路。不一会儿,数十条性命被吴小冬搭救了。回到榆树屯后的事情不用说大家也知道,他被当作杀人嫌疑犯抓了起来。

我们曾有个疑问,他救了那么多的人,应该是件好事儿,警察在调查他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它说出去。是这样的,有一件事儿可能是吴小冬的错,在他刚上车的时候,坐在了车的最后排。挨着他坐的是一个农村妇女。他没理会挨着的是谁,只想回去后还会不会挨张小花她爸她妈骂,也想家里盖房子,自己怎么那么窝囊拿不出钱。想了这么多他其实没睡着。车摇摇晃晃开了一会儿后,他在座位上摸到了一沓钱,心跳顿时没了节奏,这是恐慌和兴奋引起的。他需要钱,需要钱堵住张小花她爸她妈的嘴,让他们不再骂他是窝囊废。他把那沓钱攥了好长时间,都攥热了。最后他把手放进兜里了,攥着那沓钱放进去的。他想,这钱是捡的,不缺德。

他那样想并不正确。发现钱的时候,他也发现了旁边的人,是一个衣着破旧的农村妇女。说他那样想不正确的原因是,那沓钱一半在座位上,一半在她的兜里。这算捡呢,还是算偷呢?

邻座的农村妇女一点儿都没觉察到吴小冬的举动,她甚至没看到吴小冬因为紧张身体不住地发抖。吴小冬不敢看她,索性闭上眼睛打盹儿。后来他听见另一个女的对邻座的说,她三嫂,这回猪卖了给你爹治病钱就够了吧。吴小冬偷偷地睁开眼睛看邻座的那个女的,她很幸福地点了点头,那个动作让吴小冬一点也不幸福。

老实说,吴小冬曾想把那沓钱送回去,可他怕被人家发现,那他可就惨了。他能想到自己被当作小偷的窝囊样儿,大伙的哄笑声就能把他的耳膜穿破。想着想着,吴小冬一激灵,摸了摸兜里的钱,又闭上了眼睛,车上的火着起来之前,他并没睡着,而是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脑袋里空空的。

上述的事情,我们本来不知道的,有人知道,把它说了出来。这个人和吴小冬在拘留所里被关在一间屋子。他比吴小冬早进去两天,吴小冬刚到里面就和他混得很熟了。这让我们难以相信,吴小冬是一个很内向的人,不喜欢和别人搅在一起,可就在吴小冬进去的当天晚上,他们进行了一番交谈,足以说明他和那个人已经算朋友了,不妨透露一下。

那个人问,哥们儿,你怎么进来的?

吴小冬说,打架。

那个人说,我就偷别人点东西,有点冤。就小偷小摸,也没有别的事儿就关咱一个礼拜,上哪儿说理去。

吴小冬说,你知足吧,我被拘留半个月呢。其实我这事儿就是找一个借口,他们怀疑我杀人了,就想关我几天。这次好……

那人问,那你到底杀人了吗。

吴小冬说,没。

吴小冬的命运跟那个人有关,有必要说说他的容貌:浓眉毛,大眼睛,嘴角儿有颗痣,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后来,他们又谈了很长时间,包括吴小冬上述的故事。我们最终没弄清吴小冬和那个人混熟的全过程,前面的那些对话也是我们中的一些人,根据自己的想象臆造出来的,所以并不真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吴小冬说出来的事情,对于我们以及警察都是个秘密。还有一件更让人吃惊的事儿:榆树屯的人都知道邵木匠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张小花去了趟城里也没找到他,其实他已经死了。说出来可别不相信,吴小冬没有杀杨寡妇,却杀了邵木匠。这件事情的经过他对那个人讲得不是很详细,只是说:“他欺负我,我也没让他好过。”这话表达的意思很模糊,最初我们没有想到吴小冬已经把邵木匠给杀了。

吴小冬讲了这些事情不久,那个人就被放了出去。临走时,那个人握住他的手说,我一定会到榆树屯看你的。说这话时,他一副难舍难分的表情。

吴小冬好不容易也盼到了出去的那天。他出去时,把他送进去的那个警察又来找他,还带来了一个人。他对吴小冬说,还有什么问题没交代吗?

吴小冬说,没了。

这时,他看见了跟那个警察一起来的那个人,也穿着制服,显然也是派出所的。他浓眉毛,大眼睛,嘴角儿有颗痣,瓮声瓮气地对那个警察说,你先问这小子,我去那边看看。

吴小冬面前一黑,那个人像个剪影一样在他眼前晃动,他太熟悉那个身影了,怎么会是他。

有人在榆树屯村头的大树下面挖菜窖挖出邵木匠的尸体,是吴小冬出去后第三天的事儿,那家报了案。警车很快在榆树屯大呼小叫起来。现场勘查表明,邵木匠是被斧子砍死的。没一会儿,又有人在村子里要了命地喊:吴小冬死了。全村人跟着警察又从村头往他家跑。吴小冬用斧子割断了动脉,睁着眼睛躺在地上。

地上放着一张2002年12月6日的《辽宁日报》,上面有一则新闻,标题是《好人,你在哪里》。新闻报道了吴小冬救人的全过程,但没有提及他的名字,因为记者还不知道榆树屯的吴小冬就是拯救数十条性命的英雄。新闻配发了照片,是吴小冬挥动斧子砸车门的情景,照片上的人面部表情很清晰,一眼就能看出是吴小冬,他挥动斧子的画面有很强的震撼力,据说是一个摄影记者偶然拍下来的,有很强的现场感。

张小花也在人群中,她不住地啜泣。不知道她是为吴小冬还是邵木匠落泪,或许两者都有。这里有一个细节应该说说,吴小冬死的时候,双手交叉紧裹着前胸,这个姿势我们比较熟悉。大家弄开他的手,一个小东西掉出来。诸位,能猜到是什么吗?那是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婴儿,活灵可爱,如同初出母腹一样。婴儿的面颊上还有一汪眼泪,晶莹欲滴。我们再仔细看时,发现那不是眼泪,或者说不是刻意雕琢所能产生的效果,倒像受到外力击打而留下的瘢痕。张小花在一旁喃喃地说道:我们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的,会有的……

诸位,别以为那个时候我们就知道了吴小冬杀了邵木匠,我们只知道他是个救人的英雄,误以为吴小冬是蒙冤死去的。那时候和吴小冬关在一起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所以他不可能说出我们后来才知道的事情。救人的事儿是我们从报纸上的照片猜测出是他做的。可惜,那张报纸已经被鲜血浸泡得像煎饼一样柔软,无法保存下来。

派出所的警察说,我们都误会了吴小冬。从他们的口气诸位应该知道,那个时候警察和我们一样,也不知道吴小冬杀死了邵木匠,他们只是闹不懂他自杀的原因。警察说,他们本来是要逮捕邵木匠的,因为他杀了杨寡妇。我们都恍然大悟,在榆树屯经常带斧子的人不光是吴小冬,还有邵木匠。不仅是榆树屯的人,连警察也忽略了这点——杀害杨寡妇的凶手是邵木匠。还有一点,警方也出现了判断失误,那就是杨寡妇临死前曾和邵木匠做过殊死搏斗,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和别人勾搭成奸,最后还被人算计。我们有一点猜对了,2001年12月5日这一天,杨寡妇确实在洗澡,看见她洗澡的人却是邵木匠,而不是吴小冬。邵木匠和我们猜想的一样,立刻被杨寡妇硕大的奶子吸引了,他摸到她的屋子里,以为杨寡妇自己一个人熬了那么多年,好容易来了一个男人,和他苟合不会成为什么问题。他错了,杨寡妇在他闯进来的时候大喊大叫。邵木匠就拿出斧子砍断了她的脖子。

2002年的春天,我们不知道在镇上的派出所会遇到一个警察,他是刚调来的所长,浓眉毛,大眼睛,嘴角儿有颗痣,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我们听见一个警察说,所长,前几天县公安局抓住一个贼,长得和你一模一样,连说话的声音都像……

我们当时都没把那个警察说的话放在心上,后来却知道他们长得确实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仔细看还是能区分出来的。那两个浓眉毛大眼睛嘴角儿有颗痣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人都先后到过榆树屯。他们来时,2002年的秋天都已经过去了一半,那儿还是那样平静。据我们所知,两个人来的目的是同一个,就是都想找到吴小冬生前用的那把斧子。派出所所长是为了结案,把斧子作为物证;和吴小冬关在一间屋子的那个人只是为了看斧子一眼,其中流露的缅怀之情显而易见。奇怪的是,那把斧子不翼而飞,谁也不知道它的下落。他们找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找到。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那把斧子从山洞里来,如今又回到山洞中去了。

责任编辑 郝万民

猜你喜欢

斧子寡妇榆树
省力与费力
古代的寡妇
老榆树下的等待
榆树盆景的制作与管理探讨
树和斧子
幺叔
儿童文学 榆树懂得低调
老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