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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的“文革”岁月

2014-01-27丰一吟

时代人物 2014年3期
关键词:画院法师亲友

丰一吟

春去秋来岁月忙,白云苍狗总难忘。追思往事惜流光。

楼下群儿开电视,楼头亲友打麻将。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是爸爸于1970年6月28日晨写给恩狗(小弟丰新枚)的信里所附的一首“浣溪沙"词。

信里只附这首词.没有附言。我一直到要编《丰子恺文集》前向弟弟要来爸爸给他的全部信件时,才看到这封信和这首词。我的眼睛不禁湿润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话,带给我的是甜酸苦辣五味杂陈种种滋味。

1966年6月以前,我家一片祥和之气。浩劫开始后,人人自危,不敢串门。家中冷冷清清,这才体会到当时没有珍惜“寻常”之可贵。爸爸和我,常年都是待在家里弄笔杆子的人,对社会上的事,尤其对政治,消息不灵,麻木不仁。哪里知道当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只是在一次学习会上曾听说爸爸的随笔《阿咪》受到了批判。

那还是比较早的时候。爸爸虽然已在接受批判,家里还没有受到侵犯。有一次华瞻哥来,问起画院对爸爸批判了些什么。爸爸讲了一些,其中提到《护生画集》。华瞻哥听到这里,很敏感地从书橱里抽出一本《护生画集》第五册,那是广洽法师于1960年初在新加坡出版后寄来的。华瞻哥翻着翻着,紧锁着眉头说:“唉,这些画……一幅幅,他们都可以找出理由来批判。唉……”翻到最后,华瞻哥忽然“啊!”了一声,接着就把这最后一幅的画题读出来:“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笑几家愁……啊,不!还是万家愁呢!那还了得!”

我和爸爸带着惊疑的眼光望着华瞻哥。

“你们难道还没有觉得问题严重吗?”华瞻哥觉得我们在政治上太无知了。

“那不是《水浒》里的诗句吗?”爸爸说。

“可你是在什么时代发表这幅画的!是60年代!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不仅几家愁,你还改为万家愁呢!”

这时候爸爸和我一下子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爸爸讷讷地说:“从佛教的观点来看,人世间就是苦海……”爸爸还没讲完,华瞻哥打断了他的话说:“他们批你,你能和他们宣传佛教吗?”

这时爸爸在一旁端详这幅出问题的画,自言自语道:“九州明明是指中国,我这一点难道不懂……画中的城墙是长城模样,更证明了我指的是中国。我怎么会……真是见了鬼了!”

华瞻哥见爸爸自责,便安慰他说:“好了好了,事情已经过去,就别去想它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挽救这件事。弄得不好,可以被定为‘反革命’,那时麻烦就大了。”

反革命是要坐牢的。

我们三人都紧张地陷入沉思。最后还是爸爸先说话:“写信请广洽法师帮忙!”

以前爸爸寄出去的东西,曾受过检查。我们有个党员同事在“文革”初期曾透露给我和宝姐听,说爸爸是‘内定”的“右派”,因为他老是往外国寄书册。是的,爸爸确实常给广洽法师寄书画作品和图册。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难道邮局可以随便拆包?既然这样,爸爸这回如果再往外寄信求助,信被拆了可了不得啦。我们仔细商量的结果,由爸爸写一封信给广洽法师,就说那最后一幅画是解放前l946年的旧作,早年寄赠法师的。只因法师凑不满80幅,从旧画中随便选了这一幅放了进去。如今既已出版,务请刻一个“l946年”的图章,盖在每本书这幅画下方的角上,以弥补此错误。

“好,好,就这么办。”华瞻哥表示赞同。“你们看,爸爸在这册书的‘后记’中写的就是‘广洽法师将予历年陆续写寄之护生画八十幅在星洲副刊’——爸爸这幅也属‘历年’之列呀!”

我们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哎呀不对!”我忽然想起,“如果法师来信说那是你自己选的,不是我选的啊,岂不更糟!”

三个人又都沉默了。最后还是爸爸出了个好主意:“这样吧,我给法师拟一封回信,要他照抄。”

“这样做法师会不高兴吗?”

“不会不会,法师很尊重我的,”爸爸说,“他会了解的,他会帮我这个大忙的。”

我们就帮爸爸拟定了回信,第二天,我把信投进了邮筒。于是,天天等回信。等呀等呀,信终于来了!完全照爸爸一样写,而且说他已盖上了“1946年”的图章。广洽法师真好!我们好比有了护身符,我拿着信舍不得放下来。

这几天,英娥阿姨(家中保姆)听来不少传言,说某某人家被抄家了,抄出多少黄金现钞……严刑拷打……东家上吊了……快轮到我们了吧。我们虽然已经做了很重要的准备工作,但没考虑过转移东西的事。听说有的人家把一些值钱的东西转移到了亲友家里,后来被查出来,连累亲友也挨批斗。

爸爸向来看轻钱财。何况已经隐藏了那些“小黄鱼”,万一有个什么变化,可以变钱维持生活,那就够了。除此以外,我们家一无古玩,二无字画。爸爸不喜欢这些。有人送他,他往往转送人家。

这一天终于来了。

是爸爸单位画院的人来抄家。他们是文明的抄家。不来翻箱倒柜、喑呜叱咤这一套。就问我们什么什么有吗?凡是我们家有的,我们就主动拿出来,生怕违反规定,连累了爸爸。我们交出了全部饰金和家里的存款(我把妈妈早先给我的三件饰金也拿出来,他们却不要,说“这是你个人的,不必上缴”。我个人的存款上有我的名字。就更不用上缴了。谁想后来我的存款也被银行冻结了)。他们拿了爸爸的几张存单,数了一下,我听见其中有一个人对同伴说:“丰子恺家的存款比贺天健家的零头还少。” (我们上缴的一共是六千多元)后来得知,他们是先去吴湖帆家和贺天健家。他们大概不知道自己的院长是一个最不善理财的人,一手来,一手去;甚至还没拿到手的钱就已经许给人家。

他们拿走的东西都开列在清单上。而且后来大都完好地还给我们——我说“大都”,缺少的只是我保存的一些照片。

我们家的第一次抄家总算平安无事。事后听说:画院的书法家马公愚把要抄家的事打电话通知了家中,被他们发现,马上把他拖出来,叫他跪在草坪上,用皮鞭抽打他的光脑袋,最后用冷水浇在他头上,他头上直冒蒸汽。

从此以后,人人自危。可爸爸回来从没讲起过此事。是他没看见?不!不可能不知道!是他瞒着我们。他把提心吊胆悄悄地留给自己一人,默默忍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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