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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我的小姑姑

2013-11-15小哑散文

青年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小龙女女友爷爷

文/小哑 [散文]

我记得那时候,我的小姑姑常常散下头发,站在阳台上看飘在空中的雪。雪下得越大,她就越开心。

家里人都说小姑姑任性。吃饭时,爷爷总说我读书成绩不好,为什么用功也读不好,究竟有没有用功,需不需要帮助。小姑姑这时候就不再吃东西,晃着头跑向卫生间。几秒后就听见从里面传出马桶冲水的声音。我知道姑姑是在那里吐嘴里没有咽下的饭菜。饭桌上,爷爷看着姑姑的饭碗无奈地叹气。奶奶冲着爷爷说,你干吗总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些,饭也不吃了,她能长好吗?爷爷端起了酒杯又喝了一口,看着窗的方向不再说话。我于是乖乖低下头,继续吃饭。空气中充满了忧伤的味道。

后来到了上海读书,同学们都取笑我,说吃饭本来是一件开心的事,为什么我吃饭的表情总那么庄重严肃,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慢慢回想,终于想起了家庭晚饭的氛围,我想起多年以来,一坐在饭桌前就习惯性地感到压抑和不情愿,里面还掺杂着呕吐的味道。这感觉我是那样熟悉以至于早已习以为常。若干年后,我在一部名叫《饮食男女》的电影里,重温了似曾相识的沉闷。

然而,我喜欢我的小姑姑。每次她从卫生间吐过出来,嘴唇上都挂着几滴透明的水珠。那是她用奶奶递过的杯子漱口后留下的。水珠时常顺着嘴角流下,她也不擦。有一回,我指着她的嘴递过一块毛巾。她用力甩开我的手,使劲咬住嘴唇。她的嘴唇一下变得湿湿的殷红,我心中莫名地一动。她当时愣愣地瞪着我,一定觉得我很傻,竟不知道清水的味道比吐出饭菜的味道好。

我的小姑姑只比我大七个月,家里很多人包括爷爷都说我直呼姓名就行了,而我偏偏喜欢这样的称呼,喜欢姑姑两字放在一起发出的声音。而小姑姑也只接受这个叠音,叫别的她一律不睬。有一次,我把这事讲给了我大学时候的女朋友,没想到这个古龙迷脱口而出说我肯定从小被金庸小说给熏染坏了。我反问这跟金庸有什么关系。她笑道,你敢说潜意识里从未把自己当成过杨过吗?对这个问题,我当时有点措手不及。面对这个容颜娇艳的江南女孩,我宽容地微笑。我说:亲爱的,那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时候很像小龙女呢?

我记得那是我到上海的第二个春天,校园里火红的茶花快开败了,满树的紫荆和桃花开始健康煽情地绽放。

女孩子真的是上帝的宠儿。我看着正青春的女友沐浴春风穿梭在花丛中的陶醉,我相信她也是一朵春花。

那一刻,我又想到了我的小姑姑,嘴唇湿漉漉而且殷红。她们在这一点上出奇的相似。我跟她讲了小姑姑。学画画儿的女友显然比学法律的我更容易沉浸于武侠的浪漫。所以,我的春花虽不是金庸迷,但依然愿意被人说成是小龙女。当时,她站在一株贴梗海棠旁边,我一边调焦距,一边取景。透过镜头,我见到她的自信,她嗔怪道:“你对小龙女可不够痴情!”

在那片海棠的诱惑下,我又一次开始想念我的小姑姑。

小姑姑是爷爷和现在奶奶的唯一的孩子。我的亲生奶奶早已不在人世。奶奶的祖上原是满族正白旗的分支,她的爷爷据说还是常常见太后的官。如今,一切湮灭无存,关于祖上的模糊记忆不过平添了一厢情愿的血统忧伤。但她对嫁给爷爷始终觉得屈尊,她永远称这是下嫁。咽气前,她对爷爷说,好好爱你的女儿吧。爷爷想问爱什么女儿,爸爸和已经去世的智障的二叔以外,他们再无儿女的。然而奶奶已经固执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没有微笑也没有恐惧。

爷爷对奶奶临终的话有些不安甚至惶恐。爷爷认为这话里有玄机,家里人都不以为然,说这只因为骄傲的奶奶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结束。后来大家慢慢理解了爷爷,他的不安里更多的或许是愧疚,因为他有了我现在的奶奶。

爷爷怎样于奶奶逝后五年再婚,轻度智障的小姑姑怎样先我一步来到这个世界,这些家族事件对我而言遥远而模糊。我只熟悉这个没有血缘的奶奶,她温顺而安静,和脾气暴烈的爷爷形成了鲜明对比。我敬畏爷爷、爱爷爷,也敬重奶奶、爱奶奶。每当爷爷为了饭菜不合口味而发脾气,小姑姑破坏性的成长带给全家烦恼和尴尬……我都能看到奶奶的安之若素,仿佛接受现实就是接受神灵的安排。即使是在今天,奶奶的那份隐忍也远远超出常人的理解和想象。

几年后,我离开了这个晚饭需要正襟危坐的家,去上海读书。冬天的时候,我有了初恋女友。她在美院学油画,自信倔强,喜欢我叫她小龙女。我当时很爱她,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称呼让我想入非非。

可惜在那个不成熟的年龄,我们又不得不面对所有变数。当我己选择了逃避的时候,小龙女还哀伤地等在校园的矮墙下,固执地要求我当面给她一个正式的分手理由。

倔强的女友一直冒雨等到黄昏,我也没有赴约。我终究不是杨过,我的拒绝被自己解释为顺其自然。

随后在整个夏天里,我收到许多张画。画里全都是深蓝苍穹,下面紧接着蔓绿的低矮石墙,每张画的蓝和绿都以不同色值呈现,仿佛是天地在每个时辰颜色的变幻。

我在上海盛夏湿热的气息里,看挂满宿舍的波普画,想象女友从前站在墙下等我的情景,生出些许错觉。我忽然分不清画中的辰光是过去的日子,还是将来等待我们的日子。

我的导师曾经说过,北方孩子最好别在南方过夏天。他说的有道理,可是我已无法安然回去,家在此刻正如女友画中的那一道道墙,那是些没有门径的墙。我再也找不到回望小姑姑的路径了。

一个月前,爸爸在电话里说,家里有事要我回去几天。我匆匆向系里请了假,心里乱糟糟地连夜赶回,我猜想可能是小姑姑快不行了。跨进家门那一瞬,爷爷和奶奶哀伤的眼神印证了一切。

小姑姑躺在床上已两年有余,医生说这样的孩子很少能活过二十岁。那年她才十九,却已是暮年。

小姑姑生就微黑皮肤,但因为很少出门,加上长期卧病在床脸色已是苍白。夏天里,她穿着简单,盖着薄薄的毯子。那时她已说不出成句的话,只是咿咿呀呀着比画。我像看着初生的婴儿般看着我的小姑姑,没有任何邪念,有的只是怜爱。她的嘴唇不复从前的湿漉漉。她的眼睛水一样透明,透明到了失真的程度。

我知道小姑姑喜欢冰凉的感觉,就坐在她床边,拿冰块给她。冰水顺着她细瘦的指缝缓缓流下时,我的眼泪也默默流出。小姑姑每握化一块冰,她就把水淋淋的手心给我看,同时开心地呵呵笑。我挂着泪水也陪她一起笑。

我们弄得满地的水,却没有人责怪。我笑着笑着忽然悲从中来。我侧身拭泪,再转回身时,小姑姑的手里已湿淋淋地握了一把围棋棋子。那盒棋子就摆在她床头,她高兴了就抓几粒在手里,这个习惯已经许多年了。

从前爷爷喜欢下围棋,我小时候我们常常吃过晚饭一起玩。小姑姑自然不能够理解棋艺中的智谋,但她总喜欢在一旁静静地观看。每次跟爷爷对弈过后,我便跟小姑姑玩。当然,我们只是码放棋子。小姑姑最爱跟我一粒一粒地码放棋子,安安静静地摆得有模有样。通常我执黑,小姑姑执白。黑棋码得有棱有角像砌墙一样,白棋总是俨然一条曲线蜿蜒穿行于黑色方阵中。

我前世可能是个泥瓦匠,小姑姑前世可能是只会打洞的兔子。我常常指着棋盘这样跟奶奶说。有趣的是,十几年来我们每次摆的棋局几乎都如此。我不知道心理学家对此如何解释。我一厢情愿地相信小姑姑的世界就像人类难以想象的四维、五维空间一样,虽不能至,但却异常壮美。

这一天,我跟小姑姑摆了最后一局棋。

这就是我曾经打算在跟女友见面时,讲给她的最后一个故事。可惜我在最后一刻选择了逃避,因为我那时还没有面对残酷现实的勇气。

小姑姑去世后,医生建议我做染色体测试,以判断我是否具有智障遗传可能。检测结果出来后,医生皱着眉说,建议我以后不要生育。

头七的时候,我给小姑姑上坟。墓碑上刻的是我写的诗句:

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

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

青草样的忧郁,

红花样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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