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娟

儿子秦小涵的来信让秦怀忠多了一个说服妻子李美淑的理由。

他们父子非常有趣，既通过网上视频联络，也经常互邮纸函。

大秦庄搞房屋拆迁，全庄只有秦怀忠不同意在协议书上签字。他不愿意走。

秦怀忠拿着信走进厨房，对正在炒菜的妻子说：“你看你看，儿子支持我呢。”他把信纸抖得“哗啦啦”响。妻子李美淑白了他一眼。

秦怀忠读出声来，“老爸，我支持你。从小到大，你是我最崇拜的人，现在依然是。”

“哈哈，你听到了吧，美淑。有个机构做过一项调查，说外国的孩子第一崇拜对象往往是自己的父亲，而在中国，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最瞧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我儿子是名牌大学生，照样崇拜我。”

李美淑又白了他一眼。秦怀忠这段时间已习惯了一向温良贤淑的妻子对他挥白眼，他毫不介意，一脸得意地说：“儿子没看错他老爸！想当年，我娶了村里第一大美女，把那个色鬼支书羡慕得生了红眼病。我还是村里第一个十万元户，第一个住上小洋楼，第一个买了电脑，第一个通过互联网卖蔬菜——”秦怀忠越说越兴奋。

“哗！”花生米下锅，腾起的油烟呛得他虚眯起眼睛。他快步上前打开抽油烟机，调侃妻子道：“你啊，跟不上时代步伐，过不了文明人的生活，老忘了开抽油烟机。我买的抽油烟机成了摆设。”

李美淑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她把炸得油亮金黄的花生米装进碟子里，端到餐桌上，坐下来，一脸正经地说道：“你说我过不了文明人的生活。你知道什么是文明人的生活吗？”

秦怀忠似笑非笑，他能猜到妻子接下来会说什么。李美淑果然说道：“你二弟他们过的就是文明人的生活，住着大高楼，走着大马路，晚上在大广场上扭秧歌。”

秦怀忠一脸不屑：“你以为文明生活就是大高楼、大马路、大广场？错错错。我们是农民，农民住的地方叫农村。农村不是城市的翻版。农村应该有农村的风格，和城市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你还是听我读儿子的信，我儿子说的可好了，正对我的心思。”

李美淑去抢信，“我自己会看。”

秦怀忠故意逗妻子：“哎哎哎，你不该抢我的信，这可是儿子专门写给我一个人的。”

李美淑道：“这还不是因为你到儿子那里找支援？”

秦怀忠把信递给妻子：“嘿嘿，你自己看看吧，长长见识。”

儿子在信里写，每逢年底，法国媒体总会公布一个名为“法国哪里生活最舒适”的排名。无论是“浪漫花都”巴黎，还是“蓝色海岸”上的尼斯，都不受这些排名的待见，而西部诺曼底和南部普鲁旺斯的农村地区却经常榜上有名。这完全是因为法国农村生活最舒服。法国最美的地方在乡间。“老爸，你到网上查查法国农村的建筑，就知道那里有多美了。”

李美淑不知道法国的农村有多美，法国农村生活有多舒服，但她知道村民们将要搬去的地方生活有多方便。听说居民集中区里生活配套设施完善，农贸市场、超市、公共浴池、门诊部都有。村民可以尽享城市现代文明。村里的宣传员说“搬到那里就和城里人一样了”。谁不想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呢？

秦怀忠就不想。李美淑十分不满。

李美淑对秦怀忠的不满始于两年前。那时村里悄悄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村里要盖集中区，把大家伙儿都搬到集中区里去，原来的房子全部拆掉。为了在拆迁时多得到一些补偿，几乎所有人家都翻盖起房子，加宽加高加长，尽量扩大面积。钱袋子瘪的人家借钱翻盖，不差钱的秦怀忠却按兵不动，一块砖一块瓦都不添。他的不识时务引来了村民们的不解和嘲笑。他们都说秦怀忠的脑子坏掉了。

“怕钱多咬手吗？”李二蛋吸溜着鼻涕说。

“老秦整天摆弄电脑，是不是中了病毒了？听说那玩意里有很多病毒。他的脑袋是不是被木马的蹄子踢了？”张三喜从儿子的嘴里听说过木马病毒。

“人的脑子就那么大一点，三斤重不到。老秦的脑子八成用过头了，成了一块废旧电池。”老初中生李广仁不无担忧。

他的话引起了一些人对秦怀忠的同情。大家念叨起秦怀忠做过的好事。是他修了大秦庄东头的石桥，是他为村里小学购买了手风琴和电脑，是他为敬老院添置取暖器和被褥，是他送了福利院的孩子很多玩具……

在同情心的驱使下，大家去了秦怀忠的家，没想到秦怀忠给他们上了匪夷所思的一课。

秦怀忠跟他们算了一笔账：“建新房子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拆，这不是白白浪费吗？这里建房子，集中区那边也建房子，砖瓦、水泥、钢筋，这些东西都是用煤烧的，这样折腾等于烧掉两倍的煤，增加两倍的碳排放。这对地球环境的损害有多大？”

原来秦怀忠的脑子没坏，他考虑的是节能环保。大家放心了。秦怀忠说的话谁都听明白了，但还是照旧翻盖房子，没有人想放弃即将到手的眼前利益。老秦考虑得太远了，等地球被损坏到不宜住人的时候，他们早都变成骨灰了。再说也不是只有他们在破坏地球环境，各地都在破坏：乱砍乱伐，工厂乱排，汽车放屁，弹药爆炸……他们只不过加宽加大了自家的一个旧房子。如果把地球比作一个鲜嫩的小娘子，那么这个小娘子受到的是集体糟蹋，累累伤痕中，那最小最轻微的一道伤口是他们加上去的，让小娘子致命的最大最深的伤口绝不是出自他们之手。

李美淑气丈夫迂腐。她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一生气就回娘家。她惩罚丈夫的方法是不烧菜。李美淑不怕顿顿吃咸菜，但秦怀忠怕。秦怀忠自嘲是肉食动物，一天不沾肉就跟没吃饭似的。李美淑闹罢工，他只得骑上摩托车到镇上的饭店去吃。镇上有一家不错的饭店叫“味美思”，招徕顾客的美女陈圆圆就坐在马路边上。李美淑见过陈圆圆，比她年轻时漂亮，要命的是，比她妖，比她媚。过来人李美淑深知妖和媚对男人的杀伤力。她害怕秦怀忠被美女勾去了魂，闹了一段时间，自动偃旗息鼓。一天三顿烧肉给秦怀忠吃，而且用足功夫。为什么比以前更殷勤了呢？因为她发现秦怀忠吃过了“味美思”的菜以后，在家吃饭显得心不在焉，不仅吃饭时如此，其他时候也常常走神，她担心秦怀忠的魂已经被美女勾走了，她要拉回来。四十多岁的女人能拉住男人的唯一方式就是在厨艺上下功夫，抓住他的胃。据说男人天生都是吃货，胃抓住了，心也就安定了。

后来她才知道秦怀忠想的不是美女，而是房子。

秦怀忠想的不是普通的房子，他想的是房子中的极品，别墅。

他说，等村民都搬走以后，他要在废弃的房舍、院落上植树。他要把空心村培育成森林。他就住在森林里。他要请建筑专家帮他设计出最漂亮且科学实用环保的别墅。那样一来，他的居住条件就可直逼欧洲农民。

李美淑嘲笑他痴人说梦，“听说这里以后要变成耕地。”

秦怀忠直摇头：“万万不可也！”

他离开饭桌，从卧室里拿出一张报纸，说：“这上边有小涵的一篇论文”。

他朗朗读出其中一段：乡村原本是林带包裹着的，村子被毁，复耕为农田，所附属的林带也一并变成庄稼地。可以说，一个乡村的消失，就是一块林带的消失。几百年上千年形成的农田与村子林带相间的格局，从此不复存在。毁掉乡村林带，后果是什么？代价有多大？这个应该算一算。农村的土地，特别是密集农业区的土地，因过度依赖农药化肥，全被重金属污染，只有村宅及其周边的林带堪称净土。若这片净土再被开垦为农田，接着再被重金属污染，中国农村大地就再无一片干净的地方。

读完这段话，秦怀忠一脸甜蜜和自豪：“到底是我秦怀忠的儿子，水平就是高。这叫老子英雄儿好汉。”

李美淑撇嘴道：“你是夸儿子还是夸自己呢？”

“当然是夸儿子。”秦怀忠笑成眯缝眼。

“我听着怎么不像啊。你是借夸儿子夸你自己呢。哼，别以为人家听不出来。不过你可别忘了，儿子是我生出来的。”

“是啊是啊，你的功劳最大。都是你的土地好，我的种子才得以茁壮成长。不过呢，说到底，生孩子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严格说来，是在我俩的共同努力下，国家才多了一个优秀人才，这也算是我俩为国家做了贡献。哎，这样的人才应该多生几个。”

李美淑拖长声调：“我老了，生不动了，要生你跟别人去生吧。”

秦怀忠冲她挤眉弄眼，说：“真的？你不吃醋？”

李美淑拿手里的筷子点一下他，“我不吃醋。你稀罕谁就跟谁生去。”

“唉！到哪去找你那么肥沃的土壤呢？你那可是风调雨顺、保水保肥的。”

“‘味美思’的那个小妮子不行吗？”

“我怎么闻到一股醋味？你不说不吃醋吗？我看你醋劲还挺大的。你呀，乱吃醋。我这人有洁癖，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肮脏的箩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装过，我会稀罕吗？再说了，种瓜必须得瓜，如果种下去瓜，得到了烂柿子，恶心不恶心？”

“种瓜得柿子，不错啊。”说这话的人是村长。村长是个大学生村官，城里人，平时很佩服秦怀忠，认为他是乡村里少有的能人，遇到一些难办的事情还会听听秦怀忠的意见。

“村长您请坐。”李美淑招呼道，“吃了吗？没吃就在这吃吧。粗茶淡饭凑合一下。”

村长瞪大眼睛看着桌上的红烧肉、清蒸鱼、肉骨汤，说：“你们家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如果这还叫粗茶淡饭，我吃的那饭就叫猪食了。”

秦怀忠“嘿嘿”笑，说，这鱼和肉都是美人，老婆拿来拴我的心的。

村长听不懂秦怀忠的话，很惊讶：“只听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没听说过大鱼大肉里藏着美女。”

李美淑斜睨着秦怀忠，笑。

村长发现李美淑四十出头的人了，看秦怀忠的眼神还是那么风情无限，心下暗想这娘们年轻时还不知颠倒过多少男人呢。

秦怀忠在餐桌旁加了一张椅子，李美淑添了碗筷酒杯。村长也不客气，拿起酒瓶先把秦怀忠面前的酒杯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三杯下肚，村长的脸红成了柿子。村长本不是能喝的人。

村长看着秦怀忠，眼睛水汪汪的。城里长大的村长眉眼清秀，像个女孩子。

秦怀忠知道村长有话要说。

村长呷了一口酒，长叹一口气：“大秦庄就是不拆迁也会变成空心村。有几个年轻人还肯呆在农村种地？城里人气足，热闹。进过城的年轻人受不了农村的冷清。”

秦怀忠喝干了杯里的酒，夹了一块红烧肉慢慢嚼。他认为吃菜跟喝茶一样，需慢慢品。他瞧不起那些狼吞虎咽的人。

咽下肉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法国在上世纪70年代也出现过从农村向城市的大规模移民潮，但现在，一些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情愿选择当农民，过田园生活。为什么外国能实现的事情我们不能想办法实现？听说那里的农民生活非常便利。不管你想在哪里建房，只要跟当地的小镇打个招呼，自来水管和电线不久就会铺到家中。”

李美淑从汤里捞了一根骨头丢给站在门口直摇尾巴的黑狗，“叼到一边吃去，啃干净了，别糟蹋。”打发了黑狗以后，对丈夫说：“人家做梦都想当市民，就你想当一辈子农民。”

秦怀忠说：“俺就是当农民的命咧。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俺舍不得这个身份。”

“老秦哥，像您这样对农民身份有感情的人不多了。如果村民都跟您一样，乡村就不会这么荒凉了。唉！”

秦怀忠说：“这也不能全怪农民。好东西集中在城里，谁能经得起诱惑呢？”

村长说：“来你家的时候，路上遇到张山。他说他那个网吧又出事了。几个孩子打起来，一个染黄毛的被捅了好几刀，送医院抢救了，是死是活还不晓得。”

李美淑关心地问：“张山不会受牵连吧？”

村长说：“当然要受牵连。他是写过保证书的，绝对不让未成年人进入网吧。他的网吧出了事，他能脱得了干系么？那几个孩子都是农村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身上总共也没有几个钱，他得先垫付着。看来这回要花大钱，他说他回家来拿钱。”

李美淑说：“他又要挨他老子张三喜骂了，还要忍受他媳妇的哭闹。她媳妇跟人说，张山把挣来的钱分了一半给发廊的那个狐狸精，出事了却只是向她一个人要钱，说她这个正房的地位还不如小三。要是在古代，那个小破鞋还得伺候她呢，新社会了，小三的气势倒比她还大。她上回去找那个小破鞋算账，倒被小破鞋打得鼻青脸肿。”

村长笑了，说，“嫂子喜欢旧社会还是新社会？”

李美淑眼睛看着秦怀忠，回答村长：“我当然喜欢新社会，新社会只许男人娶一个老婆。像咱家老秦这样的，在古代少不了三妻四妾。”

“所以有钱的男人向往回到旧社会啊。有个市长的老婆动不动跟自己的弟弟妹妹说 ‘要是在古代，那些人见了你哥都得磕头’。老秦哥您是不是也感觉生不逢时？”

秦怀忠笑，举杯，说，“村长，来为咱们男人的生不逢时干一杯。”

村长连连摇手，“老秦哥，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回不去了。因为听说你们家的菜里藏着美人，我才多喝了几杯。”

秦怀忠看村长的脸和脖子都红了，连眼睛也变成了兔子眼睛，就不再劝酒，说：“美淑，上饭。”

李美淑却不动。她知道村长今天来的目的。她希望村长在酒桌上趁着气氛说出来。

“老秦哥。”村长的语气里充满感情，“在大秦庄，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您。从您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您为人好，心善，头脑灵活——”

秦怀忠打断村长的话：“村长您甭夸我。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也知道大家的协议都签了。您不要以为我不签是为了多要几个赔偿款。”

村长说他没那样想，他知道老秦哥不缺钱。

秦怀忠的声音伤感起来：“村长您知道吗？我从小就不喜欢城市。一看到那些高大的楼房我就感到压抑。一进入农村，我就神清气爽，觉得天也蓝水也绿花也红。我说的都是真话。如果喜欢城市我早就在城里买房子了。我秦怀忠不差钱，在城里买得起房子。”

村长直点头：“我相信，我相信。”

“我无法强迫自己喜欢上城市。我就是做农民的命，只想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接下来秦怀忠向村长讲述了他的森林别墅梦。

他说，他培育的森林属于集体，不属于他个人。

村长专注地听完，他说：“老秦哥，您是个聪明人。您自己觉得您的梦能实现吗？每个人都有梦，能实现的有几个呢？人要现实一些。”

秦怀忠不再作声。只一杯一杯喝酒。

村长知道他海量，默默地坐着陪他。

村长离开秦家的时候，月亮爬上了柳树梢头。

经过张三喜家门口的时候，村长听到了张三喜骂“败家子”的声音，还听到了张山媳妇的哭嚎。张山家的母狼狗也凑热闹跟着嚎叫。

村长推门进去，见张山正拿脚去踢狼狗：“狗娘养的，关你什么事？”

村长很喜欢这条狗。他每次来找张三喜，狼狗都表现得很热情，不停地亲他的裤脚，还拿脑袋亲昵地蹭他的小腿。他走的时候，又默默送他出门。

村长对张山说：“它是个牲畜，能懂什么？”

狼狗似乎知道村长在为它辩护，看村长的眼神柔柔的。

张三喜拉住村长，说城里真是个邪地儿，他儿子张山以前是挺老实的人，一心一意疼自己的女人，进城一年就学坏了，把自家的媳妇当根草一样嫌弃，把外面的不正经女人当宝贝。“村长，您说以后的集中区会不会也变成邪地，让年轻人变坏？”

村长说：“只要人本质好到哪都不会变坏。”

张三喜和张山听了都觉不入耳。张山把准备敬村长的好烟悄悄装回口袋。

张三喜又想起另外的问题，他问村长进了集中区农机往哪放，农具往哪放，牲口怎么办，集中区里给不给养猪养鸭？不给养牲口，收入就要减少很多。

村长说，进了集中区，就不用种地了。村民自家的农机、农具可以卖掉。原来的土地流转给大户，实行机械化操作。牲畜当然是不能养的，小区里养猪，不伦不类的。村民可以进厂当工人来增加收入。

张三喜忧心忡忡地说，那些厂都半死不活的，养活原先人员都吃力，怎么还能再增加人？他还听说，有的厂因为缺乏竞争力，工人都跑光了。

张山受到父亲启发，找到了回敬村长的机会。他说，他可不想进什么集中区。有的居民集中区就是一座空心城，因为当地的企业缺乏竞争力，留不住人。哪里有就业机会哪里就能留住人，哪里的人气才能旺。民以食为天，没有经济来源，光房子漂亮有什么用？

张山媳妇却巴望着快点搬进集中区，好让张山在集中区开网吧，房租便宜，留守娃多，也不愁没生意。最关键的是张山可以离那个破鞋远一点，她不相信那个破鞋能为了张山离开城市。她问村长啥时可以搬进集中区。村长说快了，全乡3.7万农民计划在三年内以村为单位分期分批搬到镇区集中居住区居住。他们大秦庄是第一批。张山媳妇顿时转悲为喜，痛痛快快地把钱给了张山，并催他快点去医院。

村长出门时见月光如水，心头顿时涌上很多美丽的诗句，他想，城里太阳能路灯的光就是不如月光有诗意。

半个月过后，村长得到了好消息，秦怀忠在协议上签字了。不久，村长又得到一个坏消息，秦怀忠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村长有点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