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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宪乔评点韩愈诗歌之成就新论

2013-08-15丁俊丽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韩愈

丁俊丽

(陕西理工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陕西 汉中723000)

李宪乔(1747-1797年),字义堂,一字子乔,号少鹤,雍正朝御史李元直之子,山东高密诗派代表。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召试举人,及第,官广西归顺知州,之后便一直生活于此地。李宪乔对韩愈其人其诗推崇备至,创作上以韩愈为标尺,尤其是在宦游粤西时完成的手批方世举《韩昌黎诗编年笺注》(原本中部分批语被程学恂抄袭编为《韩诗臆说》[1],笔者也进一步考实了其作者确为李宪乔),阐释韩诗深入独到,很有特色,对韩愈研究有一定的贡献。李宪乔手批方注本原本佚失,文章以《韩诗臆说》为对象探讨李宪乔评点韩诗的成就。

李宪乔阐释韩诗虽不外乎笺诗意、析技巧、评风格,所运用的方法也没有跳出传统诗歌批评方式,如以意逆志、推源溯流等;但李宪乔结合韩诗特点,并在这些方法中融入了自己的诗学观,揭示出韩诗政治理想与生活性情并存之“志”以及蕴藉含蓄又不失《诗经》遗意之美,还发现了韩愈咏雪诗开宋白战体先河之价值。

一、以“以意逆志”法“逆”韩诗政治理想与生活性情并存之“志”

李宪乔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秉持“诗言志”儒家诗教理论。他认为“诗言志”乃是“诗人安身立命之处”,因而特别推崇“言志”之诗。他所谓的“志”内容丰富,但必须是诗人真性情的流露。李宪乔运用“以意逆志”法“逆”出韩诗政治理想与生活性情并存之“志”。李宪乔撰《韦庐诗集》跋曰:

门人吕錞问曰:“每见先生读《曝书亭集》,不数页辄屏去,叹曰没个安身立命处,及得韦庐寄到篇什,则读之忘倦,且于拟陶之作云:‘此是敬之安身立命处。’然则韦庐之诗岂胜于竹垞耶?”答曰:“竹垞学富而才雄骜,辞华而调铿锵,攀谢援沈,规橅盛唐,为一代作手,夫岂韦庐所能逮?虽然,古所谓诗言志者,非仅铸为伟词,扬诩盛气已也。必将有生平心力之所注,至真至确不肯以庸靡自待者,宣泻流露于吟咏之间,乃所谓志也……”又问:“诗中何以为安身立命处?”曰:“难言也,故即子所易明者,世有恒言曰:李、杜、苏、韩……若韩《悲二鸟赋》、三上时相书啼饥号寒,大声疾呼,竹垞似犹未至于此。乃甫为近侍即激切谏急,患难死生不为移变,及后还朝而峨冠玉佩反引为愧然。后知昔之皇皇无君之凿枘不入,皆与孟子同揆,即能志孟子之志者也,此昌黎之安身立命处。若苏则进身最早得遇甚隆,是与三子不同,故初无抑郁忧幽之感。……万死投荒甘之若饴,乃与韩子同揆,即能志韩子之志者也。此东坡之安身立命处。”又问:“唐宋迄今诗人多矣,必如四子,然后为有安身立命处乎?”曰:“亦不必然。人之所处有不同……”又问:“《韦庐集》中何所见?”曰:“在性情,不可以章寻句摘。然如书怀诗、杂诗,及云‘雪中有高士,萧然自怡悦。’……‘勘破是非堪一

笑,相亲只有读书灯。’亦可以见其志矣。”[2]223

此为李宪乔师徒二人关于诗歌如何“安身立命”的一次讨论,实际上是关于诗歌是否言志、何谓言志的话题。李宪乔的回答中包含两层含义:一是他认为“诗言志”是“诗人安身立命之处”,诗歌必须言志。他盛推言“志”之诗,以李杜韩苏为尊。但在他心中,唯独韩愈“能志孟子之志”。苏轼的“万死投荒甘之若诒”也是“与韩子同揆”,“志韩子之志”,明显体现出他对韩愈尤为崇拜。二是从他所举例子可知,他认为“诗言志”之“志”既包含作者的政治理想抱负,即儒家的正统思想,能传孔孟之道,如李杜韩苏关心民瘼之志,也包括日常生活琐事中个人的至真情感,如李秉礼集中所见的生活真“性情”。但无论哪种志向的宣泄,李宪乔强调必须是“真”、“至”性情的表露。李宪乔评析韩诗的过程中也一直贯穿着他所阐释的诗论观。

韩愈以儒道自任,其诗歌所体现出来忧国忧民的思想,重振儒学以图革时弊、振兴国家的政治理想,契合了李宪乔所崇尚的“诗言志”中政治之“志”。在李宪乔心中,韩愈被推崇为圣人,“与孟子同揆”,“昌黎之安身立命处”是“能志孟子之志”。李宪乔曰:“韩郎与荀令,世好异吾侪。”[3]20此诗中,李宪乔又把韩愈与荀子并论,可见在其心中韩愈地位之高。李宪乔解析韩诗常用“以意逆志”法“逆”出韩诗中体现政治之“志”的一面。如评《出门》诗曰:“此等诗即见公安身立命处。”再如《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诗,评曰:

七古中此为第一。后来苏子瞻解得此诗,所以能做《海市》诗。“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曰“若有应”,则不必真有应也。我公至大至刚,浩然之气,忽于游戏中无心显露。“庙令老人识神意”数语,纯是谐虐得妙。末云“王侯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我公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节操,忽于喜笑中无心显露。公志在传道,上接孟子,即《原道》及此诗可证也。文与诗义自个别,故公于《原道》、《原性》诸作皆正言之,以垂教也;而于诗中多谐言之,以写情也。即如此诗于阴云暂开,则曰此独非吾正直之所感乎?所感仅此,则平日之不能感者多矣。于庙祝妄祷,则曰“我已无志,神安能福我乎?”神且不能福我,则平日之不能转移于人可明矣。然前则托之开云,后则以谢庙祝,皆跌宕游戏之词,非正言也。假如作言志诗云:“我之正直,可感天地;世之勋名,我所不屑。”则肤阔而无味矣[4]12。

这首诗作于永贞元年(805年)秋,韩愈和张署奉命移掾江陵府。二人一道离开郴州,途经衡山,一度逗留,写下此诗。诗中托之云开、以谢庙祝,实是作者奉守儒家思想的精诚所致。借助这些戏语,传达作者的道统思想,体现其“恻怛之忱,正直之操”。苏轼评其“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李宪乔正是以作者之“意”,透过游戏语言的表层,深入恰切地“逆”出此诗的言外之“志”,即“公志在传道,上接孟子”。这正是他在《韦庐诗集·跋》中论述韩愈承孟子之志观点的体现,也是其他评、注家分析韩诗时所极少涉及的。《秋怀诗十一首》之七,李宪乔评曰:“第七首‘秋夜不可晨’云云,黯然慨然,一肚皮不合时宜,郁郁吐不尽。结云‘不如觑文字,丹铅事点勘’都是无聊赖语,非本志在著述也。”[4]37此诗元和元年(806年)秋韩愈任国子博士时作,作者此时刚由江陵掾召回京。李翱《韩公行状》曰:“时宰相有爱公者,将以文学职处公。有争先者,抅飞语。公恐及难,求分司东都。”面对谗言,韩愈恐再次落难,不得不主动放弃将要迁升的职事,分司东都教授学生,以远离祸害。李宪乔具有与韩愈相似的经历,李秉礼作《李子乔诗序》曰:“子乔与人诚慤,每为黠者所愚。又以才高为忌者所中,于是复有西隆之役……”[3]168这更有利于李宪乔深解韩愈在此诗中所要表达的真正志向: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可谓道出了韩愈内心的苦楚。

李宪乔对韩诗的评析,不仅透过语言表层挖掘出了韩愈关爱民生之政治之“志”,还注意到了韩愈个人生活琐事,即爱才好士、重友情之至情的生活之“志”,这是其独特诗论的体现。如评《答孟郊》诗曰:“‘才春思已乱,始秋悲又搅’二语,写尽东野致功之苦。凡公赞东野处,真实不虚,是真巨眼,是真相知。”[4]3孟郊年长韩愈十数岁,韩愈对其既有长者的尊敬,又有朋友的深情。《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驿途中见寄》评曰:“公于晋公有知己之分,非同泛然也,故此等诗虽无甚深意而必存。”[4]25裴度对韩愈有知遇之恩,韩愈对其心存感激。李宪乔认为此诗意虽浅,但可作为韩愈对裴度心怀感恩的一个见证。《寄崔二十六立之》评曰:“立之学虽不醇,然已嵚奇磊落之士,又与公同所感,故公深契之。其中若赠彩绯,酬银醆,皆常琐事也。女助帨缡,男守家规,皆常琐情也。正欲使千载下见之,知与崔亲切如此,慨然赠友谊之重,则常琐处皆不朽也。”[4]42在此诗中,李宪乔揭示出韩愈于琐事中表露的是他与崔立之之间的深情。《玩月喜张十八员外以王六秘书至》诗评曰:“秘书有上公诗云‘不以雄名疏野贱,敢将直气折王侯’,即在此时,而公已成绝笔矣。悲哉!嫉恶之怀,有生已然,好士之心,垂死不倦。呜呼!公乎!如之何无思!”[4]62李宪乔对韩愈流露生活琐事之真情之诗给予了如此高的评价,是看到了韩愈人格魅力的另一面。这种评点是李宪乔独特诗论观的体现,历代批注韩诗者无提及。清代如朱彝尊、何焯、顾嗣立、方世举都没有涉及到此点,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对这些观点都加以吸取。李宪乔的评析丰富了韩愈形象,这对韩愈研究也是一种贡献。

通过以上两方面的论述,可以总结出李宪乔在批韩诗中所贯穿的诗学观:他认为诗要表达政治理想与生活性情,要流露真感情,而且流露的方式也要真实。对于脱离雅正之情或掩饰真性情的诗,李宪乔一概否定。李宪乔在《偶论四名家诗》中将朱彝尊《怪鸱行》与韩愈《射训狐》、《孟东野失子》比较而论,清晰地呈现了他批韩诗的诗学思想,可作为诠释其诗学观的典型例证,也是对以上两个方面的最好总结。对于这三首诗,李宪乔评曰:

昌黎《射训狐》诗所刺者多,所感者大,故言无罪而闻足戒也。即《孟东野失子》诗亦隐鉴天人之理,明贤者处穷之道,特滑稽出之,异于正论耳。若此则绝无感兴深刺,不过以丧子心焦遂听信巫父之忌,欲呈志于微禽,亦失性情之正矣。况又援引《周礼》以自撑架,尤属可笑。《周礼》驱除恶物为万民也,岂为一身一家忌哉?再《周礼》此数条,论者以为王莽、刘歆所增,深为有见。竹垞拘信以饰不正之情,则平日读书功夫亦似卤莽矣[5]。

《射训狐》作于永贞元年(805年),永贞革新已开始,此时韩愈仍在贬地阳山。各注家一致认为此诗有所讽刺。诗中训狐,即鸺鹠,传说是一种恶鸟。方世举阐释训狐拟比王叔文、王丕朋党,魏本集注解释为讽刺德宗时倚裴延龄、韦渠牟之门的浮躁甘尽者,总之此诗“所刺者多,所感者大”,而且还能起到教化人心的作用。元和三年(808年),孟郊数日之内连失三子,韩愈作诗慰之,并且替孟郊鸣不平,认为上天“薄厚胡不均”,以滑稽之言“明贤者处穷之道”,暗含对违背儒家道统思想社会的讽刺。朱彝尊《怪鸱行》中鸱属猫头鹰一类,也是恶鸟。朱彝尊因丧子之痛迁怒于鸱鸟,认为此鸟“本为鬼伯使”,“鸱来命将逝”,又援引《周礼》为佐证,借以驱除鸱鸟,“必覆其巢攻其翅,先王有害务尽除。岂若今人昧兹理,吾将断竹续竹弹以丸”。李宪乔认为“《周礼》驱除恶物为万民”,而朱彝尊驱除鸱是为“一身一家”,“绝无感兴深刺”,还引用《周礼》除恶鸟使“先王有害务尽除”作为理由,强给诗歌笼罩一层光环,反而掩盖了真性情的流露,所以评其失“性情之正”,不属儒家雅正思想的范畴,不符合儒家诗教观。韩诗含有隐鉴天人之理的儒家正统思想,能使“闻足戒”,所以“言无罪”。李宪乔对朱诗的批评不免有失偏颇,这是其恪守儒家正统思想而形成的狭隘诗学观所限。其实从作者的角度来看,此诗表达丧子之痛,毫无疑问是朱彝尊真感情的流露,不应是“不正之情”,只是用为国为民除害行为掩盖,宣泄形式不恰当而已。同一题材下,朱诗表达之“志”与韩诗形成了鲜明对比,不合李宪乔所秉持的儒家雅正诗学观。

清代是“以意逆志”这一批评方法集大成时期[6]。对作品能否“以意逆志”以及如何“以意逆志”,清人进行了深入讨论。如何“以意逆志”?清人总结出的方法之一是“论世忌牵强”。李宪乔分析韩诗时,严格依照此观点。《秋怀诗十一首》之四,李宪乔评曰:“说此诗只可如唐瞽,若必求其事以实之,则难免附会穿凿之病。此仆之读《毛诗》所以不信小序也。小序传出圣门,尚似多所附会,况以千年后人推臆者乎!”[4]37这正是清代“以意逆志”集大成时期学术风气的体现,李宪乔对此种方法的把握恰到好处。

李宪乔能真正从精神上解读韩愈,尽量与其进行心灵对话、思想交契,解读韩诗时,透过语言表层深挖出韩诗政治理想、生活性情之“志”。历来注家也多“逆”韩诗之“志”,但多注意韩诗政治理想之“志”,忽略其生活性情之“志”。

二、以“辨味说”与“诗言志”相融合评韩诗含蓄淡远之风

清初王士禛接受了司空图辨味诗学理论,即“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形成其“神韵说”的精神内核。之后追步王士禛之人愈来愈多,使这种含蓄淡远诗风笼罩乾嘉诗坛。高密诗派以儒家传统观念为基础,推崇中晚唐张籍和贾岛,反对诗坛追步王士禛“神韵说”和沈德潜“格调说”形成的蹈空风气,追求直露平实的诗风。

与高密诗派其他成员一味排斥王士禛“神韵说”不同,李宪乔承王士禛也接受了辨味诗学理论,将之融入“诗言志”的诗教理论。李宪乔撰《韦庐诗内集》跋:

门人吕錞问日:“……诗中何以为安身立命处?”……曰:“难言也,姑即子所易明者,世有恒言曰,李、杜、苏、韩。……”又问:“唐宋迄今诗人多矣,必如四子,然后为有安身立命处乎?”曰:“亦不必然。人之所处有不同,若元道州之志在存恤,耻于躁进;韦苏州之志在恬淡不为物牵;姚武功之轻心尘爵,为文致功;司空表圣之亮执高节,深究诗味;林和靖之追琢小诗,傲睨葛谢;陈后山之矢音酸苦,鄙夷权贵。是皆不渝其志者,余可以此推之。”[2]223

李宪乔与其门人论诗何以“言志”,从其回答中就可看出,他不仅单推儒家诗教观,而且认可委婉淡远的诗风,赞同司空图所提倡的含蓄蕴藉的诗风。李宪乔将“辨味说”与“诗言志”相融合这一诗论运用在韩诗批点中,评出韩诗有含蓄淡远之风格。如评《东方半明》:“此诗忧深思远,比兴超绝,真二《雅》也。”[4]11评《雉带箭》:“诗文之妙,亦只在空处著笔。”[4]5评《三星行》:“此诗比兴之妙,不可言喻,伤绝谐绝,真《风》真《雅》。”[4]25评《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写歌舞入关,不着一字,尽于言外传之,所以为妙。”[4]49李宪乔分析出韩诗具有含蓄蕴藉的风格但不失《风》、《雅》遗音,一改长期以来对韩诗的贯常看法,认为其险怪雄浑,以文为诗。评《夜歌》:“止三十字耳,而抵得《大雅》一篇,此为厚,此为深矣。……‘乐哉何所忧,所忧非我力’妙在不名言所忧何事。”[4]7此诗是贞元十八年(802年)韩愈为四门博士时作,其时王伾、王叔文得宠,公身居卑末,殷忧时局,但非力所能为,因而不用明言忧为何事,忧之意已显。《送李翱》:“短韵深情。”评《河之水二首寄子侄老成》:“二诗剀切深厚,真得《三百篇》遗意,在唐诗中自是绝作。”[4]6李宪乔评论中既看到韩诗兴象玲珑的风格,又揭示其有《诗经》遗意的内涵。虽不免有过高之誉,但运用这种融通的诗学思想来解读韩诗,较为独到,在韩诗各家批注本中,甚少如此评法。

三、用“推源溯流”法探韩诗开白战体之先河

“推源溯流”法即把一个作家、作品放在文学发展史的长河中,予以衡量评价,也是文学批评中的传统方法之一。早在钟嵘《诗品》中就已运用,章学诚指出:“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7]李宪乔评析韩愈诗歌艺术特点时,也善于运用“推源溯流”法,不仅揭示出韩愈对古人的学习继承,而且探索出韩愈对后人的影响。《韩诗臆说》中李宪乔分析韩诗创作技巧、风格方面,以韩愈为中心,上溯至《诗经》、《楚辞》、史传文学源头,下推至对唐宋以降诗人的影响。李宪乔就韩诗之双向接受史进行考察,以期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把握韩诗接受他人与被他人接受的情形,构成一个双向接受史的链条。如评《利剑》诗曰:“此及《忽忽》等篇,古琴古味古调,上凌楚骚,直接《三百篇》也。”[4]2评《古风》诗曰:“此等诗直与《三百篇》一气。”[4]3评《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曰:“此诗料峭悲凉,源出楚骚,入后换调,正所谓一唱三叹有遗音者也。”[4]12评《泷吏》诗曰:“此诗变屈、贾之语,而得屈、贾之意,最为超古。”[4]52《赠别元十八协律六首》,评曰:“其神黯然,其音悄然,其意阔然,得《天问》、《九章》遗意。然以语句求之,则无一相肖者。”[4]53诸如此类评语不胜枚举。李宪乔主张学习古人师古意不师古辞,要翻旧出新,学其“骨”,这同韩愈“陈言务去”一脉相承。他曾在《书王令诗后》中说:“有宋诸子皆学韩,谁其首者梅都官。都官腕有退子鬼,虽无其貌神则完。左苏右石列鼎足,大抵籍岛多酸寒。坡公天授得其气,骑龙披发相拍肩。西江得味坐苦涩,口焦舌敝愁肺肝。对此令人意不快,遗法峻峭留后山。……学韩得骨不用肉,皮毛剥尽犹鑱镌。”[3]11对韩愈学古作品,李宪乔既析出其源出古人一面,又看到它的创新变化,即师古意不师古貌的特点。李宪乔探析韩愈接受古人的同时,又分析了韩愈被后人接受的一面,如评《暮行河堤上》曰:“此诗意兴萧骚,看似无味,而感最深。后来苏子美多拟之。”[4]6评《郑群赠簟》诗曰:“东坡《蒲正簟》诗全从此出,然较宽而腴矣。”[4]18道出了苏轼学韩并有创新的特点。评《和席八十二韵》诗曰:“自宋以来,多学韩体,然无逾欧、梅,梅得其骨,欧得其神也。”[4]55欧阳修得韩神、梅尧臣得韩骨,李宪乔把二人看为学韩最高妙者。李宪乔分析韩诗双向接受史,更有利于确定韩愈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李宪乔运用“推源溯流”法评析韩愈诗歌艺术特点虽然没跳出传统的窠臼,但他对此法的运用真正渗透到韩诗的特点中,用犀利独到的眼光发人所未发,挖掘出韩诗在诗歌发展史上的价值。李宪乔通过追源追出韩诗开白战体之先河。如对韩愈一系列咏雪诗,李宪乔评价其开宋白战体之先河,评《喜雪献裴尚书》曰:“白战之令,虽出于欧,盛于苏,不知公已先发之。《咏雪》诸诗可按也。”[4]16又《咏雪赠张籍》评曰:“此与前诸雪诗,皆以开欧苏白战之派者也。其形容刻绘神奇震耀,可谓尽雪之性。”[4]58李宪乔评李秉礼《韦庐诗集》时又涉及到对这几首诗评价,再次详审自己的观点:

千古雪诗,自六朝迄唐初盛而工巧极矣,至昌黎始不得不别开生面,扫除一切玉树银花、柳絮鹅毛等常语,而专以白描写真为尚。后来庐陵倡为白战之令,苏黄皆奉之,举世耳目为之一新,不知此体已肇于韩不自欧始也,韩欧苏黄诸雪诗妙处可并列观之[2]115。

在古代评韩、注韩的诸家评论中,只有李宪乔注意到了这一问题,归功韩愈开白战之令。宋魏庆之评韩愈雪诗曰:“诗禁体物语……韩退之两篇,力欲去此弊,虽冥搜奇谲,亦不免有‘缟带’、‘银杯’之句。”[8]叶氏评论显然是以偏盖全,完全否定韩愈咏雪诗有白战体特点。方世举《韩昌黎诗编年笺注》评此诗也引叶氏观点:“此自是宋人论诗之语,唐贤何尝有白战体也!”[9]方氏否认韩诗有白战体特点,且态度更为坚硬。韩愈此类诗实如李宪乔所评,已尽力“扫除一切玉树银花、柳絮鹅毛等常语,而专以白描写真为尚”,虽不是成熟的白战体,但要探源咏雪诗中白战体之发源,不得不上溯到韩愈这一类诗,韩愈的先导作用是不可抹杀的。程千帆、张宏生《火与雪:从体物到禁体物——论白战体及杜韩对它的先导作用》[10],以火和雪一类诗为例详细探讨了白战体发展的过程,认为韩愈《喜雪献裴尚书》、《咏雪赠张籍》等咏雪诗已突破传统,跳脱体物之樊笼局限,为宋代欧阳修、苏轼倡白战体导夫先路、发凡起例。其实程文所论实际是在李宪乔的观点上做进一步的详细阐述。此文正是引用了《韩诗臆说》中的观点,但很可惜归功于程学恂,不知这是清中期李宪乔的看法,也没注意到李宪乔在友人诗集中更为详细的分析。李宪乔的评析不仅发掘了韩诗的价值,也揭示了此种诗歌史现象所蕴含的艺术规律。

李宪乔将传统的文学批评方式与其诗学思想相融合阐释韩诗,更为全面地揭示了韩诗不为人熟知的特点,在韩诗批点中独具特色,对后世韩愈研究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1]郭隽杰.韩诗臆说的真正作者为李宪乔[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1995(3):55-57.

[2]赵志方.李秉礼韦庐诗集校注[D].南宁:广西大学,2001.

[3]赵黎明.少鹤先生诗抄校注[D].南宁:广西大学,2002.

[4]程学恂.韩诗臆说[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5]李丹平.高密诗派研究[M].济宁: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344.

[6]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6:70.

[7]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校注[M].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559.

[8]魏庆之.诗人玉屑[M].王仲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284.

[9]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M].郝润华,丁俊丽,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2:642.

[10]程千帆.程千帆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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